第四节 我又成了诈骗犯 社员们一学习中央文件,我以为李克生他们顾不上来整我,就消消停停地在家 里睡大觉。没想到第四天深夜,治保主任带着民警小王突然闯进我家,宣布突击搜 查,而且明说是因为我发表了成本大套的反动言论,要检查我都偷看了什么反动书 刊以及和什么反动人物有书信来往,帮我挖出反动思想的来源和根子。 他们翻箱倒柜,发现我二十年来所记的四大本日记,如获至宝,愣说我记的是 “变天账”,宣布全部没收。可笑的是把十几本中医药物学、临床医案、药用作物 栽培之类的技术书,也作为反动书刊一起没收了。临走的时候,又把我的一个十五 倍放大镜和一个银行存折顺手牵羊塞进了口袋。他们没有想到,我的存折里,一共 只剩下一块钱的存款了。 全国人民都在深入揭批“四人帮”罪行,李克生和王小八却在研究我的四本日 记,总想从日记中找出一些蛛丝马迹来,一举置我于死地。 我的日记,记的是索引式的大事提纲,原是自己备查用的,没写什么认识性的 文字,更没有什么豪言壮语。其中还记载了历年来人欠欠人的账目以及有关人士的 详细地址。他们认为这是一宗新的罪证,立刻在大队里抽调两个年轻的积极分子, 组成“专案组”,外出调查取证,妄想揞我一个经济诈骗的罪名,送我劳改。 两个小青年先跑到中心居民区找李宝燕,刚进门,一个就指责她放高利贷,而 且放给反革命,弄得她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急忙分辩没有此事。另一个就问她: “你是不是有一百块钱借给葛月庆?葛月庆是反革命你知道不知道?葛月庆是个诈 骗犯,到处诈骗钱财,大吃大喝大腐化,你要认识清楚。今天我代表政府调查处理 诈骗犯葛月庆的案子,你要配合政府写出材料,我们保证给你追回这一百块钱。” 李宝燕越想越糊涂:这笔借款,别人并不知道,葛月庆怎么会违心地承认是诈 骗呢?是不是他又遭了祸事,屈打成招了?他成分不好,要是说我丧失立场,结交 反革命,岂不是要吃批评?无可奈何,只好说明一下事实经过:“葛月庆是我丈夫 生前的好朋友。我丈夫临死之前嘱咐我:葛家子女众多,生活困难,要我多多照顾 他们。我出于自愿,借给他一百块钱是有的,他拿去干什么用,我可不知道。” 小青年们听她这样说,其中一个立刻拿出笔来做记录,然后读也不读一遍,就 要李宝燕捺手印。李宝燕虽然不识字,人却不糊涂,当即把笔录拿到隔壁请叔公看。 她叔公一读,写的竟是:“葛月庆向我诈骗人民币一百元整。”她登时火儿了,嚷 嚷了起来:“你们这是干什么?我是这样跟你们说的么?我是一个公民,我的钱愿 意借给谁、送给谁,都是我自己的事情,用不着你们来多管闲事!”说着,当时就 把那张笔录撕掉。两个“代表政府”的青年农民只好灰溜溜地走了。 当天夜里,李宝燕就到我家里说明事情的经过,告诉我有人在整我,要我特别 注意。我深深感动,谢过了她,当着她的面对子女们说:“患难见真心。你们长大 以后,一定要报答李阿姨的这一片真情。” 两个小青年在李宝燕身上捞不到什么,第二天一早就骑自行车到城西七里大队 找应招福。 一进门,一个就问他是不是借过钱和米给我,不等他答复,另一个就补充: “葛月庆到处诈骗,达一千多元之巨,现在政府立案侦查。我们为了对债主负责, 请你如实提供材料,他是用什么方法骗走你的钱财的。” 应招福是个解放前的老店员,跟我有几十年的老交情,彼此知根知底,一向缓 急相依。如今他虽然在家务农,人情世故,依旧了然于胸。他见这两个小青年乳臭 未干,就想整人,心里十分鄙视,但也不当面得罪,只是微笑一下,轻声细语地说: “我们之间的借贷,是两厢情愿的事情。他借我的钱和米,都已经如数归还。俗话 说:‘有借有还,再借不难’。这是我们两人之间的私事,用不着麻烦你们两位了。 我有急事要出去一下,两位请便吧。”客客气气地把他们送了出来,锁上大门,管 自走了。──第二天,他进城来,也把这事儿当笑话说给我听,要我注意大队部对 我的动作。 两个小青年碰了个软钉子,仍不灰心,按照抄来的名单,掉转自行车,又到腰 畈大队去找陈养奎。 刚走进村口,一个人挑着粪肥迎面而来。两个小青年就跳下车子打招呼:“喂, 哈啰,陈养奎家住哪里?” 挑粪人站住了脚,但并不放下。他见这两个小青年问路毫无礼貌,很不高兴, 极不客气地回答:“你们找陈养奎,有什么事情?老子就是陈养奎,你们有事快说, 有屁快放,老子没那么多闲工夫陪你们。” 两个小青年听说他就是陈养奎,又见他担不离肩,也不多啰嗦,急忙说:“听 说你有一笔钱让葛月庆骗走,你只要跟我们讲清楚葛月庆是怎么骗你的,我们就可 以代表政府协助你把钱追回来。” 陈养奎一听,就明白他们的来意了,也不客气,快人快语回敬他们说:“老子 的钱,想借给谁,想送给谁,由我自己,用不着你们来老三老四,多管闲事。”说 完,挑起担子迈开大步就走。 两个小青年还不死心,追上两步,拉住他想跟他再说几句,被他一把摔开,又 甩下一句:“去你娘的!我没那么多工夫陪你们磨嘴皮子。你们今天整这个,明天 整那个,老子是个响当当的老贫农,想来你们也奈何不了我。你们要是吃饱了饭没 事儿干,劳改队里有吃不完的饭,快去吃吧!”说罢,头也不回地走了。 两个整人迷眼看他大踏步地走出村外,心里还在琢磨,怀疑他不一定是陈养奎。 这时候正好又一拨人从村子里走出来,他们就迎上前去,询问陈养奎家在哪里住, 逗得他们哈哈大笑起来:“你们两个真是有眼不识泰山,刚才跟陈养奎说了半天话 儿,还打听陈养奎住在哪里,这不是天大的笑话吗?” 两个年轻人这才相信刚才那个人的确就是陈养奎。想想今天运气真不好,碰了 一个软钉子,又碰一个硬钉子,吃力不讨好。看起来,葛月庆结交的朋友,都不是 好惹的。没奈何,只好先回大队,向治保主任汇报一天来的收获。 李克生安慰他们一番,又给他们打气,说是西乡人民性刁滑,不如南乡人忠厚 老实,看了半天名单,布置他们第二天到新美乡麻弄村去找麻慰萍,又教给他们搜 集材料的方式方法,怎样随机应变,怎样灵活运用,预祝他们马到成功。 麻慰萍是我姨妹的女儿,那年才十七岁。两个“假政府”找到了她,见她柔弱 可欺,根据李克生“随机应变”的教导,采取“见弱就吓”的招数,瞪圆了眼睛, 狠狠地训斥:“你年纪轻轻的,不积极参加集体劳动,私自搞副业,挖社会主义的 墙脚,就已经犯了错误了;你又把破坏集体得来的钱资助反革命分子葛月庆,这就 不是犯错误的问题,而是严重的犯罪行为了。今天我们代表政府,要你彻底坦白交 待,要是有半点儿迟疑,立刻抓你到公社去整顿,态度不好,还要押送县城去批斗。” 可怜麻慰萍自出娘胎十七年来,还没到过县城,见这两个凶神恶煞身穿军大衣, 还只当他们真是政府干部,又气势汹汹地说是要抓她去县城批斗,吓得几乎要哭出 来。俩人见诈术有效,趁机逼她快说。麻慰萍被逼无奈,只好说了实话:“去年我 做了二十天粗工,攒了十五块钱。春节前听我妈说:大姨家人口多,生活困难,一 年到头吃白薯,过年了,也没钱买米买肉。当年姨夫家境好的时候,经常照应我家, 如今他们家困难了,按说我们家应该帮助他。可是我们家也不富裕,怎么办呢?我 听见了,就把我的十五块私房钱拿出来交给妈,要她送去给大姨妈过年……” 两个“假政府”听她这样说,急忙记录下来,经过改头换面,写成:“我有私 房钱十五元,被反革命分子葛月庆指使家属诈骗走了。”他们要她在笔录上捺指印, 可怜她并不识字,只以为两个“政府”是按她的话如实记录的,就老老实实地按他 们的要求捺上了指印。 治保主任拿到了这样一张“口供”,算是有了真凭实据,与民警小王研究决定, 当夜召开全大队社员大会批斗我,并宣布凡是出席批斗会的社员,一律记误工工分 儿。 出席批斗会的人还真不少,主席台上,坐着民警小王和工作组的正副组长。李 克生把我押到台前,摁下我的脑袋,向社员低头认罪,然后由民警小王宣布:今夜 召开斗争揭发阶级敌人大会,请广大社员揭发检举。 他的话音刚落,专案组成员之一立刻跳上台去,声嘶力竭地叫喊:“反革命分 子葛月庆,一贯好逸恶劳,贪图享受,生活极端腐化,经常用酒肉勾结投机倒把分 子陈养奎、应招福等人,一起走资本主义道路。他们施展诈骗伎俩,骗取贫下中农 的钱财。我们必须擦亮眼睛,与阶级敌人斗争到底,不获全胜决不收兵。大家都知 道,这个反革命分子一贯对抗干部,不把贫下中农看在眼里。历次运动,阳奉阴违, 抗拒坦白,手段阴险。经专案组深入调查,他在中心居民区李宝燕老太太那里诈骗 人民币一百元,还威胁她不许说出来。老太太明知受骗,还不敢揭发,也不敢在笔 录上捺手印。你们看,他的手段有多么毒辣。”说到这里,他从口袋里取出一张纸 条,向大家一挥。“你们看,这张谈话笔录,是他的外甥女揭发的。她给人家做了 二十天粗工,得到工资十五元。连这样的钱,他也不肯放过,指使家属用花言巧语 骗来,供他打酒买肉大肆挥霍。真是六亲不认,无耻之尤,谁有钱就向谁诈骗。华 主席号召‘抓纲治国’,大家想一想,不把这种阶级敌人从严惩办,国家怎么治得 好?大家说,对不对?……” 他那里大喊大叫,台下响应的人寥寥无几。他又继续叫喊:“今天是咱们跟反 革命分子划清界线的时候了,谁被他骗去过钱的,快站出来跟他算账啊!” 但是台下根本就没有反应。他见没人理他,自己也不好意思了,本想再喊几句 口号,又怕没人响应,更下不来台,只好灰溜溜地走下台去。 民警小王见会场上空气并不热烈,眉头皱了几皱,猛地睁大了凶光毕露的眼睛, 不满地喊叫:“刚才专案组揭发的材料,句句是实。你们不要不服气。谁不服气, 就是……就是……就是包庇反革命!” 他这样一扣帽子,就有人站了起来,擅自离开了会场。小王见了,想挽回局面, 急忙宣布:“谁擅自离开会场,就不记误工工分儿!” 出于他的意料之外,他不说这话,大部分社员还坐着看看怎样收场,他这样一 喊,台下先是嘤嘤嗡嗡地乱成了一片,接着纷纷站了起来,一哄而散,任凭小王喊 哑了嗓子,治保主任动手拉了这个又拉那个,但不是这个说要上厕所,就是那个说 家里有急事儿,还是无法挽回僵局。 小王心里明白,今夜的批斗大会,弄巧成拙了。不久会场上的人全都走光,不 用宣布散会已经自动散了会,只好叫李克生把我放了,他们几个,继续研究如何整 治我。 其实他们应该知道,我是个在历届政治运动中锻炼出来的老牌运动员,早就摸 清了他们的整人惯技。自从治保主任抄走了我的日记,李宝燕和应招福来给我报信 儿,我就知道李克生又要整我了。他们四处活动,我也四处活动,把他们的所作所 为说给社员们听。大家听了,都说:“只要稍有头脑的人,就会想到,天下没那么 一个笨骗子,会把自己骗来多少钱都记在日记本儿上的。他们这样做,还不是存心 整人么?”我又当着众社员的面问支部书记李继英:划为四类,个人的借贷,是不 是犯法;支书肯定地答复:只要有借有还,不是高利贷,互通有无,当然不犯法。 经我这样一活动,社员们对我的事情心中已经有数,难怪李克生再三发动,谁也不 理他那个茬儿,最后落一个纷纷离场,让他下不来台了。 李克生一伙儿尽管手握权柄,以大压小,但在与我的较量当中却惨败了。他们 当然不会就此善罢甘休,有的继续寻找我的罪证,有的继续翻检我的日记。也真亏 他们有那好耐心,居然在我那写得密密麻麻只有自己才认识的本子里,发现借有赵 旺元的一百六十块钱,于是立刻又活跃起来,认为这一下可是铁证如山,一定可以 置我于死地了。 赵旺元是大队经济保管员,也就是出纳。大队出纳员居然能借一百六十块钱给 我,这不是已经被我拉下水去,跟我勾结起来的明证么?为了抓住实在的证据,他 们先组织财会人员对赵旺元进行突然袭击:查对账目,盘点现金。令他们失望的是: 账目相符,现金轧平,无懈可击。按说,这就应该停止找茬儿了。但是他们总不相 信,当天夜里,民警小王、工作组正副组长和治保主任李克生一起到赵旺元家,名 义上是随便串门,实际上是去探口气、讨口风。 民警小王终究年纪小,也不善于做工作,没谈几句话,就指责赵旺元不该与反 革命分子勾结,用公款做人情。白天突然袭击检查账目,赵旺元已经一肚子火儿, 但那是工作,发作不得;这会儿听小王说出这样的话来,可不客气了,登时沉下了 脸,发作起来:“请你说话要尊重事实,不要信口开河。所有账目、现金,今天都 查对过了,没少一分;请问我拿什么公款去做人情?这不是无中生有么?这个问题 你要是说不清楚,明天我就交账本儿,还要告你诬蔑!” 工作组组长“烂芋”见事情闹僵了,干脆就把话挑明了说:“小王同志的话, 并不是无中生有。葛月庆的日记本儿上,分明写着欠你一百六十块钱,这总不是假 的吧?” 赵旺元火冒三丈:“葛月庆借了我一百六十块钱,这事儿不假。可你们怎么就 能肯定这是公款呢?我们私人之间的借贷,本来是不用跟你们多废话的,不过我明 人不做暗事,跟你们说明一下,也不要紧。解放前,我父亲就跟葛月庆认识。那时 候我父亲做小生意,短缺资金,不是向他借贷,就是向他赊购实物,帮助过我家; 如今他落魄了,六分半工分儿要养活七口人,年年都缺口粮。今年水稻预分,他家 还亏二百多块钱。我娘想起当年他对我家的恩情,到银行领出一百六十块钱来,叫 我拿去借给他交缺粮款。请问,这就叫勾结反革命,用公款做人情吗?” 一席话,说得两个人张嘴结舌,答复不上来。李克生眨眨眼睛,急忙改口说: “赵旺元,你不要激动,先冷静冷静。你要知道,我们可都是一片好意。你也许不 知道,葛月庆这个人,生活腐化,到处诈骗,手段毒辣,已经被他骗进一千多块钱 来了。我们是怕你的这一百六十块钱要泡汤,好心好意提醒你,快去向他讨回来。 要不,等他判了刑送到劳改队,你的这笔钱可就一分也拿不回来了。” 赵旺元哈哈大笑起来:“这可真要谢谢你们的关心了。不管葛月庆骗了人家多 少钱,他可没骗我:上个月他有一百五十块钱从江西汇来,当天就去取来还给我, 如今只欠我十块钱了。区区尾数,他什么时候还我都不要紧。” 工作组组长冷笑一声:“这笔钱还没还,你清楚,我们也清楚。据我们分析, 葛月庆根本就没还你这笔债。你可不要自欺欺人,不识好人。” 赵旺元也哼哼冷笑:“你说没还,就算他没还。你这样好心,今夜我就拜托你 帮我把这一百六十块钱讨回来,好不好?只要你能如数讨回来,我赵某人一分钱不 要,你们拿去买一箱大前门,算是我请客。怎么样?谁愿意去辛苦一趟,快报个名 来!” 赵旺元这样一说,谁也不愿去当这个傻瓜。账目上没查出问题来,谁也不敢说 过头的话。工作组副组长烂草鞋出来再次一抹稀泥,大家打个哈哈,就在笑声中不 欢而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