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一章 极“左”派阴魂不散 第一节 治保会无事生非 一九七七年二月,粉碎“四人帮”之后的第一个春节来临了。由于十年动乱, 国民经济已经到了濒临崩溃的边缘,人民生活必需品依旧凭证供应,过节的物资十 分紧缺,副食店的货架子上依旧空空如也,衡量过年菜是否丰盛的鸡鱼肉蛋更其紧 张。手中有权的,关系过硬的,能开后门的,一切过年的东西都能按平价买到;平 头百姓,就不得不到自由市场买高价。 我连平头百姓都不是,不但手中没钱,还欠了一屁股两肋的账。尽管今年过年 在精神上比往年舒畅多了,但是物质上仍与往年一个样。不过我心里有底:只要 “四人帮”一倒台,各种政策必然会逐渐改变,咬紧牙关度过这个穷年,明年的生 活一定会好起来。 春节期间,在外地谋生的景云人纷纷回家与亲人团聚。尽管当时中央对四类分 子还没有什么“红头文件”明确地作出某种政策性的规定,不过人们的意识中大都 有一个共同的认识:打倒了“四人帮”,政治空气宽松了,国家体制正规化了,人 际关系正常化了,一切“文化大革命”期间强加于人的政治压力也应该取消或者不 作数才对,至少管理上应该比以前放松一些才是。因此,不论是外地回来探亲的还 是从乡下进城来拜年的亲友们,大都要到我家来看看我。其中有的是石料厂的负责 人,动员我帮他们跑供销,有的是大队长,动员我到他们那里去指导种植白木耳。 关于身份问题,第一是他们不计较,第二是出了问题一切由他们兜着。但是我心有 余悸,没有明确的中央政策,不敢越雷池一步。而一些外地回来的朋友,见我家境 十分窘迫,根本没个过年的样子,回去以后,纷纷给我汇钱来,这个一百,那个二 百,以解决我暂时的困难。 自从我得罪了治保会主任李克生以后,他时时刻刻注意我的言论行动,总惦着 什么时候再抓我一个差错,狠狠地整我一下。我的朋友们给我汇来了款子,尽管他 不敢也无权加以扣留,但是以“治保会”的名义要求邮递员告诉他汇款人的姓名和 汇款的数目,还是做得到的。再说,“乌龟镇长”的后门,正对着我家的大门。谁 在我家进出,我家春节期间来了些什么人,他都知道。他们两人联合起来,向派出 所汇报:说我正在筹集资金,蠢蠢欲动,又在打算做投机了。派出所民警王小八 “阶级斗争”的弦儿绷得比他们紧,他认为外地汇来的钱是不是用来做投机且不去 说它,首先怀疑这又是一桩经济诈骗案,竟向所长建议,要成立专案组进行调查。 白云镇派出所的所长,也是个造反起家的小头头儿,“革联总”得势以后,他 才被提升为所长,实质上是极“左”路线在派出所的代理人。这几年来,他与我之 间虽然没有个人恩怨与直接摩擦,但是每次斗争,都无奈我何,似乎长了我的志气, 灭了他们的威风。从他的极“左”观点看来,这也是一件无法容忍的事情。此外, 他是革联总线上的人,可能也已经意识到自己在派出所所长的宝座上坐不了多久了。 有道是“有权不用,过期作废”,如果不趁他还在任上把我的问题做一总结,很可 能我的事情就这样不了了之了。他当然比小王有头脑,立即采取了两项措施:第一, 专案组不在派出所下面成立,而在大队治保会下面成立,这样,案子是群众揭发的, 是大队处理的,一切开支都由大队负担,派出所只是“原则领导”;第二,立即向 县公安局汇报案情,请求县局出具介绍信,由专案组派人到江西、福建去进行外调, 一旦调查属实,取得了笔录,就将我逮捕判刑。 公安局的头头儿虽然已经由革联总的人换成了红联总的人,但依旧是公安局内 部的革命造反派。他们长期做公安工作的人,信奉的是“两个凡是”,执行的是 “抓纲治国”。这个纲,当然不是“以钢为纲”,也不是“以粮为纲”,而是“以 阶级斗争为纲”。在这样的思想指导下,派出所报上来要调查四类分子的诈骗罪行, 县局当然只能支持而不能反对。因此,盖有县公安局大印的外调证明信和介绍信, 很快就办成了。 李克生拿到了外调证明,就把他手下的两个积极分子刘祖德和王小牛找来,宣 布他们两人加上李克生自己共三人成立“葛月庆专案组”,一个“蹲坑”继续盯着 我的一举一动,两个出差到江西、福建去外调,务必要把葛月庆的经济诈骗案调查 清楚,拿回“有用的”书面材料来。 刘祖德和王小牛都是二十多岁的青年。刘祖德外号叫“刘胖子”,其实他身子 并不胖,而是喜欢做一些“打肿脸充胖子”的事情。王小牛生于一九四九年十月, 与中华人民共和国同岁,属牛的,因此名叫小牛。但是他见骆驼不吹牛,什么大吹 什么,因此人们都叫他“大牛”而不叫他“小牛”。一句话,这哥儿俩都不是什么 安份守己的东西。“文化大革命”一开始,他们都还在学校里读书,都参加了红卫 兵;后来“知识青年到农村去,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他们反正都是农业户口, 不存在“插队”的问题,就回家来务农了。对他们来说,本来幻想着读书上进,出 人头地,好离开农业。后来这条路被堵死了,就希望走当兵、提干、转业、当干部 这条路。但是那年月,当兵是要走后门的,没有相当过硬的关系,军营的大门并不 那么好进。于是,他们只好拼命表示积极,先争取入党,然后再争取当上个小小的 村干部,一步一步慢慢儿地往上爬。──只可惜,十年来,到今天他们俩还都是 “超龄团员”,连个党员都不是。要想熬成个“村干部”,还不知道要“考验”多 长时间呢。 正因为他们俩立功心切,所以也表现得最积极。但不是劳动生产上积极。他们 知道,想入党,想当干部,靠劳动积极是没有用的,必须是政治上积极,必须懂得 阶级斗争。换句话说,就是要会整人。因此,多年来,他们的眼睛、耳朵都向着四 类分子,而嘴巴则向着治保主任。就凭这点儿功劳,他们被治保主任封为积极分子; 也就是凭这个“积极分子”的称号,他们得到了信任与重用,成了“专案组”成员, 得到了这一次到江西、福建去外调的美差。 两人拿到了介绍信,领来了出差费,借来了军大衣,却又犯开了愁了:他们两 个,都是景云生景云长的景云人,快要三十岁了,还没有离开过景云县境,连火车 是什么样子都还没见过。如今手里只有几个地址,怎么去找他们呢? 想来想去,还是刘胖子有主意:既然要找的都是葛月庆的朋友,假装大队里派 他们俩外出采购,向姓葛的打听一下路线和走法,不就完了吗? 于是,这两个自以为别人都是傻瓜的聪明人一起找我来了。当然,他们的这一 手,要想在我的面前耍,资格还嫩着点儿。没说三句话,他们要去江西、福建干什 么,我心里已经明镜似的。我当然不会当面戳穿他们的西洋景,而是装得傻乎乎地 详细指点他们怎么买票,怎么住旅馆,连一路上哪儿好玩儿,哪儿有什么土特产, 哪儿的什么好吃,都详细地告诉了他们。等到他们高高兴兴地出了门,我就立刻给 这几个地方的朋友们写了信:大队派了怎么样的两个人到他们那里去,多半儿是想 找我的碴子,要他们注意对付。 半个多月以后,刘胖子和王大牛就从江西回来了。他们把外调证明材料交到了 李克生手里。李克生见那材料写了厚厚的一大摞,高兴得眉开眼笑,以为他们果然 找回来重大的证据,这一回一定可以置我于死地了,随口表扬了他们几句,赶紧坐 下来看。刚看了一份儿,眉头就皱成了一个大疙瘩;再看了一份儿,嘴巴也噘起来 了;等到三份儿材料都看完,不由得一拳砸在桌子上,破口大骂:“你们两个,真 是饭桶!白白浪费了一笔差旅费,拿回这样的材料来,有个屁用!他是个诈骗犯, 你们写的材料,简直是在给他树碑立传,这样的材料报到县局,是给他摘帽子,还 是给他判刑送劳改?” 刘胖子挨了骂,哭丧着脸说:“他们一个个都坚持要‘实事求是’反映情况, 我们不能瞎写,谈话笔录他们都要反反复复看好几遍,不是他们的原话,就要求我 们重写,不然就不签字。他们是工人阶级,觉悟和水平都比我们高,我们再三启发 他们,反而被他们批评了一顿,说我们弄虚作假,是存心整人、害人,不是实事求 是地来外调的。他们不肯按我们的要求说,我们也没有办法呀!” 李克生气得直翻白眼,恨恨地说:“你们两个饭桶,天生的是块种田的料,根 本不配入党、提干的条件!我好心培养你们,心血都白花了。可惜的是,这案子让 你们两个给办砸了,连补救的办法都没有了。” 过了两天,刘胖子和王大牛又随社员们一起下地干活儿了。知道他们前一阵子 干什么去的人,就说些风凉话讽刺他们:“假积极,想当官,也不称称自己有几斤 份量,跳又跳不远,飞又飞不高,九九归元,还是回生产队种田永远不会失业……” 刘胖子和王大牛被社员们的风言风语说得脸上红一阵、白一阵的,很不好意思, 又发作不得,只好强忍了。 刘胖子出了一趟门,眼界开阔了,一心只想到外地去赚钱,哪怕去当小工,也 比在生产队一天挣这几毛钱强得多。经过这一次江西、福建两省外调,发现葛月庆 在赣、闽两地朋友很多,特别是鹰厦铁路沿线,几乎站站有熟人。他在琢磨:如果 自己有心出去闯荡世界,只要把葛月庆这个人拉过来,一切门路和落脚点就都有了。 又过了几天,刘胖子强装笑脸磨不丢丢地到我家来了。他从江西、福建“外调” 回来,被李克生训了一顿的事情,社员们都已经知道,我也听说了。我在闽、赣两 地的朋友们,也先后写信来告诉我有什么样的人去找过他们了。但我抱着“上门不 杀客”的态度,依旧递烟沏茶,客客气气地接待了他,笑着问:“你们俩这一趟赣、 闽之行,收获一定不小,怎么刚回来几天,就下地干活儿去了?” 我这一问,正好引起他一肚子的不满,就祖宗奶奶地骂开了李克生,说他文不 成,武不就,猴儿戴胡子──一出没一出,不过靠姐夫的关系,混了个不是官儿的 治保主任,却又拿它当官儿当,今天整这个,明天整那个,说一千道一万,真正的 目的,不过是想找出点儿事情来,好不下地干活儿,让大家伙儿养活他,却又不顾 别人的死活。 我假装不知地问:“你们不是到江西、福建采购什么东西去了么?这事儿,跟 治保主任有什么关系?” 刘胖子立刻讨好地跟我说:“你这个人,吃亏就吃在太老实上,所以才处处挨 整。你不想想,采购物资,那都是队长、书记的亲信才能出去,像我们这样儿的, 能让我们沾手么?实话告诉你吧,我们这一次到江西、福建,是调查你的案子去了。” 我依旧假装不懂地反问他:“我的案子,早就清清楚楚了,还有什么可调查的? 再说,查我的案子,也应该由派出所出面,不应该让你们两个人去呀!” “这你就不知道了。我不是说过:李克生拿治保主任当官儿当,今天整这个, 明天整那个吗?头些日子你把他给得罪了,现在他整的就是你。” “他要整我,也用不着派你们到江西、福建去呀!我在赣、闽两省的关系,早 就弄清楚了,没什么文章可做的。” “他们专门整人的人,鸡蛋里都要挑出骨头来呢,想找你一个碴儿,还不容易? 你知道他这一回揞你一个什么罪名么?” “这个我当然不知道。” “春节以后,你是不是从江西、福建收到了几笔钱?” “对呀,这是我私人汇款,又不是做投机赚来的,他能揞我一个什么罪名?” “他说你是诈骗。” 我“嘻”地笑了起来:“他说我是诈骗,我就成了诈骗了?也得人家承认是被 我骗了的,才算一件案子呀!” “对了。难的就是要人家承认受骗。他要我们跑一趟江西、福建,目的就是要 对方写一份揭发你诈骗的检举材料。” “他们也真是蠢得够可以的。上一回抄走了我的日记本,不就干过这一手活儿 了么?怎么还不死心,又想再找没趣儿呀?” “你的话还真说对了。这一回,是我们两个代他去找这没趣儿的。我们两个从 金华上车,第一站先到江西德兴县新岗山林场,拿出景云县公安局的介绍信来,通 过林场场部,把景云人陈永兴找来谈话。我们开门见山地问他,是不是有钱被葛月 庆骗走了。他摇摇头,一口否认说:‘没有的事儿。我和月庆是情同手足的好朋友, 互相知根知底,根本就不可能发生诈骗这样的事情。’我们又问他:‘那么,春节 之后你汇给葛月庆一百五十块钱,是怎么回事儿?’他说;‘春节期间,我回了一 趟景云,顺便去看了看阿庆,见他生活相当困难,过年菜大都是素的,心里很不好 受。我到江西来就业,还是他介绍的呢,如今我的生活不错,他的生活相当困难, 凭我的良心和道义,总想帮他一点儿忙。我回到江西来以后,就给他汇了一百五十 块钱去。这是我自觉自愿送给他的,他既没向我开过口,事先根本就不知道,你怎 么能说他是诈骗呢!’小牛就对他说:‘你知道不知道葛月庆现在是反革命?你是 工人阶级,资助反革命的行动,是什么性质的错误,你总明白。我看你还不如改口 说是葛月庆写信向你诈骗,说是代你购买紧俏商品,钱一汇去,什么东西也没寄来…… ’小牛的话还没有说完,陈永兴就打断他的话说:‘我可不能昧着良心说瞎话。就 算葛月庆是反革命,我汇钱给他,是解决他一家的生活困难,不是资助他进行反革 命活动,这不是什么错误,到哪里我也不怕。你这样不问是非地教我胡说八道,诬 陷好人,我看倒是你犯了原则性的错误。请问:你无缘无故要陷害人家,出于什么 动机和目的?你把葛月庆送进监狱里去,对你有什么好处?当干部要立场坚定,是 非分明,做老百姓也要讲天地良心。昧着良心办事,天地不容!’小牛让他说得脸 都红了,再也说不出话来。我只好按照他说的‘自愿汇款一百五十元给葛月庆,以 解决他家庭生活困难,此事葛月庆事先并不知道’, 记录下来,让他看过,签了 字盖了章。” 我告诉他:“这个陈永兴,是五十年代初期我在江西办坯木厂的时候,我介绍 他进弋阳工场的,后来公私合营,合并到德兴新岗山林场去了。我们之间的感情, 是经过二十多年的时间考验的。这就叫‘种瓜得瓜,种豆得豆’。他汇钱给我,我 事前根本就不知道,他怎么肯说我诈骗呢?这不是太没道理了么?我在江西的朋友 可不少呢,你们两个去了一趟江西,总不会是单找他一个人吧?” 刘胖子笑了笑说:“到了德兴,离瓷都景德镇不远了。我们两个难得有这样的 机会出来一趟,还能不去转转吗?下一个要找的人,是贵溪县的芦品周。贵溪县是 张天师的老家,既然到了贵溪,总不能不去看看。我们先去游了上清宫,瞻仰了六 十三代天师的塑像,看了‘镇妖碑’,传说《水浒传》中三十六天罡、七十二地煞, 就是从这里逃出去的。接着畅游了天师府、龙虎山、龙井等名胜古迹,还特地坐小 船去看了‘悬棺’奇景:悬崖峭壁上的山洞里,吊着一口口金漆的棺材,离溪边地 面好几十丈高,也不知道当年那些棺材是怎样运上去的。 “离开上清宫,翻山越岭,到了冷水坑茶山林场,直接去找芦品周。正好他两 口子都在家。芦品周的老婆叫胡梅娟,一听我们是景云人,立刻去找来野味,炒菜 烫酒,热情招待。我俩不谈公事,坐下来先吃饱喝足,这才拿出景云县公安局的介 绍信来给芦品周看过,问他可知道葛月庆是反革命,知道不知道葛月庆近来有什么 不法的活动。芦品周两口子胆子小,吓得连话都说不出来了。我趁机说:‘无事不 登三宝殿,听说你们最近给葛月庆汇了一笔钱,有没有这回事儿?资助反革命,这 罪可不小,本来是要严办你们的。可是你们这样热情地招待了我们,我们也不忍心 把你们两口子牵连进去。我看这样好了,你就说葛月庆写信给你,要替你购买紧俏 商品,骗了你两百块钱,却什么也没给你买来。这样,你们是被骗者,所有的罪错 都是他葛月庆的,跟你们就没有一点儿关系了。’ “芦品周听我这样说,流着眼泪说:‘葛月庆是我一家的救命大恩人,永生永 世都不会忘记他的。一九六一年,他在天华山化工厂当干部,我为了一头山羊①的 案子,被天华山垦殖场副书记雷金源严刑拷打,都已经昏迷过去了,差点儿就要死 了,幸亏葛月庆出来主持正义,救了我一条性命。我全家人从此拿他当神看待。他 这个人肯帮助穷困人,可不会吹捧权贵,常常为此得罪领导。天华山容不下这样的 人才,一九六三年,借精简下放的名义,把他送回景云原籍去了。我们朝思暮念, 补报无门,心里常常内疚。今年春节期间,我们回景云探亲,到他家去拜年,才知 道他家里已经穷得连饭都吃不起了。我们一回林场,立刻给他汇去两百块钱,表一 表我们的一点点心意。这两百块钱,是我们给他补贴家用的,跟反革命根本扯不着; 我们更不能昧着良心,说他诈骗。请你们两个明镜高照,一定要帮我们也帮他分清 是非,不要冤枉他。他可是个大大的好人。有什么不是,宁可我们自己兜着,千万 千万不要牵连到他。要不然,我们的一番好意,岂不是反倒害了他了吗?’说着, 挺大的一个人,委屈得‘呜呜’地哭了起来。 -------- ① 山羊──这里说的山羊,不是与绵羊同类的羊,而是当地被誉为“全身是 宝”的一种药用稀有野兽,体重达一百多斤,长有两三寸长的白毛,蹄像羊,头上 有一只角。 “我一听故事还挺复杂的,就问他所谓的‘山羊案子’,究竟是怎么一回事情。 芦品周想起了这件案子,心里更加难过,哭得一把眼泪一把鼻涕的,根本说不出话 来了。他老婆口齿比他还伶俐些,就把这件事情的来龙去脉给我们详详细细地讲了 一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