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节 伸张正义也有罪 一九五三年,葛月庆在上清镇龙井坑办坯木加工厂,又抽了一些资金,开了一 家木炭厂,利用加工坯木剩下来的枝杈烧炭。我们就是那时候从景云到贵溪来烧炭 的。后来坯木厂停办,葛月庆把木炭厂转让给了李唐富。到了一九五六年,股东发 展到七个人,炭工发展到五百多。资本主义改造期间,股东们响应公私合营号召, 我们这批工人就转到天华山垦殖场来,受天华山化工厂领导。 公私合营之后不久,就赶上了三年自然灾害。烧炭工劳动强度大,粮食定量不 够吃,猪肉根本就没有。不得已,我们只好靠山吃山,在山上安上一些窝弓、鼠夹 子,打几只山兔、野鼠之类改善改善生活。 一九六一年秋天,天气还很闷热。品周一早就起床,想趁早晨天气凉爽上山多 砍一些柴。走到半路上,看见一只山羊吊在竹弓上,还在“咩咩”地叫。这张弓不 是我们安的,所以品周只是围着山羊看了看,并没有取回来的意思。这时候另一个 烧炭工叶永和正好经过这里,看见吊着的是一只山羊,就对品周说:“山羊可是宝 贝,血能治胃病,心能治心脏病。恰巧你有胃病,我有心脏病,这不是老天爷赐给 你我的良药吗?咱们快把它抬回炭铺去宰了,你喝血,我吃心,咱们俩的病就都好 了。”品周还有些犹豫:“山羊可是十分名贵的药材,这弓又不是咱们下的,本主 找来了,难免一场争执。”叶永和说:“一大清早的,又没人看见,谁知道这里套 住了一只山羊?又有谁知道是咱们俩抬走的?只要一到了咱们手里,就是咱们的了。 再说,即便本主现在就在这里,本地人安窝弓,向来有‘见一面儿分一半儿’的规 矩,不论是谁先发现的都有份儿,大不了咱们跟他分嘛!”品周听他这样说,两人 就把这只一百多斤重的大山羊抬回炭铺里来了。 永和动手宰羊,我准备下热黄酒,好让品周喝山羊血。我们正在忙乱,山下回 龙大队的社员雷启金突然闯了进来,开口就说这只山羊是他的,一定要背走。品周 和永和不让,当场就争吵起来。两个人对一个,雷启金当然占不了便宜,就口口声 声“浙江土匪,不得好死”地骂着,怒气冲冲地走了。永和急急忙忙割下山羊心, 捧回自己炭铺去。我对品周说:“雷启金是回龙大队一霸,他们全村人都姓雷,要 是一大帮人赶来哄闹,咱们双拳难敌四手,非吃亏不可。我看你还是先到山上去躲 一躲再说吧。”品周说:“走得了和尚走不了庙,咱们一家老小都住在炭铺里,我 走了,你们怎么办?唯一的办法,是我在这里顶着,你赶紧到厂部去汇报,请领导 出来调解。” 我立刻赶到厂部去,刚走到龙井坑口,迎面碰见雷启金带着十几个武装民兵, 后面还跟着垦殖场副书记雷金源。雷启金一看见我,拔枪就朝我左右开了两枪威吓 我,要我立即回头带路,不准我到厂部去。我吓得心惊肉跳,心知今天为了这只山 羊,要遭大祸了。但是面对着这一帮凶神恶煞般的人,又无可奈何,只好返身朝自 己的炭铺走去。 到了炭铺,民兵们先把炭铺团团转包围了,雷金源拔出枪来对准了品周胸膛, 恶狠狠地说:“芦品周,你老实点儿,快把山羊交出来。再不老实,老子一枪嘣了 你!”品周吓得全身嗦嗦发抖,一句话也不敢说。雷启金就带着两名民兵,进炭铺 去搜查。山羊并没有藏起来,他们一进炭铺,就看见了。雷启金低头一检查,发现 山羊已经宰杀,心也没有了,就大叫大喊:“山羊值钱的就是血和心,快把血和心 拿出来。拿不出来,今天你也别想活了。”雷金源在一边儿帮腔:“山羊血和山羊 心价格很贵,用一两黄金换一两山羊血、山羊心,还换不到呢。” 品周一听,急得跪了下来求饶,说是自己患有胃病,多年医治不好,听说山羊 血可以治胃病,刚才宰山羊,接了一碗血,已经全都喝下去了,山羊心也已经被叶 永和拿走了。自己是个穷光蛋,赔是赔不起的,请雷书记高抬贵手,饶了这一次。 雷启金听说山羊血已经喝光,不信地反问:“一只一百多斤重的大山羊,少说也有 两三斤血,难道你一次都喝完了?”品周分辩说:“山羊抬回炭铺来,已经断气了, 捅了一刀,只接了半碗血。”雷金源大发雷霆:“不管你喝了多少,反正血是你喝 的,心是你送给人家的。两样东西,就算两斤好了,你赶紧拿出三十二两黄金来, 咱们算拉平,少一两,就拿你的血和心来补。”品周跪在地上连连给他们两个磕头: “我是个穷人,连一钱金子也没有的,要是有三十二两黄金,也不会到江西来烧炭 了。”雷金源一听,火冒三丈,喊了一声:“给我狠狠地打!”登时围上来好几个 民兵,有的用枪托砸,有的用脚踢,疼得品周在地上直打滚。 我的一个才三岁的小儿子,看见爸爸挨打,吓得“哇”地一声大哭起来,扑进 了我的怀里。我也吓坏了,一手搂着孩子,就给雷金源跪下苦苦求饶。雷金源不但 毫无怜悯之心,反而火气越来越大,抬起腿来,就狠狠地踢了我一脚。我仰面跌倒, 一撒手,孩子也跌倒在地,“哇哇”地大哭起来。还没等我抱起孩子,雷启金抢过 来抓住了孩子的两只脚,把孩子倒提起来,远远地一扔。孩子的脑袋撞在一块尖尖 的石头上,惨叫一声,就咽了气儿了。 我一看孩子死了,哭叫着扑了过去。雷金源见出了人命,先是一愣,略一定神, 就叫民兵把品周五花大绑地捆了起来,让雷启金抬着山羊,一起回回龙大队去了。 我顾不得死了的,跌跌撞撞地跑到垦殖场场部,找到了第一书记侯连福。他是 个长征干部,文化虽然不高,对职工还是相当关心的。他听我哭诉完了经过,觉得 事情严重,立刻派车和我一起赶到回龙大队大队部。这时候,品周已经被打得遍体 鳞伤,昏死在地。侯书记问雷金源怎么不顾国法摔死三岁孩子,雷金源拿出一张摁 有品周指印的口供笔录,上面写着“芦品周三岁的孩子是自己不小心跌倒摔死的”。 侯书记也知道这张口供不是屈打成招,就是雷金源他们趁芦品周昏迷不醒的时候摁 上的指印。现在品周还不省人事,无法对正,就让司机先把品周送到贵溪县第一人 民医院抢救。 经过医院抢救,品周虽然苏醒过来,但是从此终身残废,再也无法从事体力劳 动了。关于幼子被雷金源摔死的事情,尽管品周完全否认,说这是雷启金私设公堂 把他打晕过去以后偷摁的指印,但是厂部负责处理这件案子的干部借口有品周摁了 指印的口供作为证据,雷启金和雷金源居然全都逍遥法外,没有得到任何处分。 这时候葛月庆正好在天华山化工厂厂部。他听说这件案子居然如此处理,不畏 权势,挺身而出,帮我们写了诉状,告到了县里。没想到县里也是官官相护,死咬 住雷金源提供的所谓“芦品周第一次口供”不放,依旧认定孩子是品周自己摔死的, 对雷金源和雷启金都没作任何处分。 雷金源听说是葛月庆在帮我们出头,凭他垦殖场副书记的身份找葛月庆谈话, 声势汹汹地警告他不要多管闲事,不然的话,对他就不客气了。 品周连气带伤,走投无路,卧床不起了。眼看我们一家人都要活不成的时候, 葛月庆再次伸出了援助的手。他写了两份详细材料,分别寄到《江西日报》和《人 民日报》,指出像这样人命关天的大案,各级组织和政府层层包庇,党纪何在,国 法何在,呼吁党报过问。 《人民日报》把呼吁书转到了江西省检察院。省检察院派人下来调查。可是厂 内的职工和大队的社员迫于权势,惧怕遭到报复,谁都不敢说真话,调查取证工作 进行不下去了。这时候,还是葛月庆主动站了出来,他向检察院办案人员如实反映 了情况,又建议开棺验尸。办案人员接受了葛月庆的建议,从南昌调来法医,经过 开棺验尸,根据尸体脑袋开裂、脑浆流出,可以证明是生前被人用力摔死,不是自 己跌倒摔死。于是案情真相大白,最后雷启金以过失杀人罪判处有期徒刑十五年, 并拍卖全部家产,赔偿芦品周的医疗费用;雷金源以私设公堂打人致残罪判处有期 徒刑七年,党籍当然也开除了。 有葛月庆给我们出头,我们一家的怨情方才得以申雪。可是这一来,葛月庆在 天华山化工厂的干部关系越来越糟,矛盾逐渐加深。到了一九六三年,厂部领导借 精简机构、干部下放的机会,把他押送回景云原籍种田去了。一别十几年,我们全 家人都很想念他。只为运动一个接一个,他是个有骨气的人,免不了要挨整。我们 也没有机会回家去,所以一直来都没去看望他。去年打倒了“四人帮”,全国人民 皆大欢喜。我们全家趁春节期间回景云一趟,当然不会忘记去看看葛月庆。没有想 到他会穷成了这个样子,床上没有一条好被子,蚊帐上的窟窿比脑袋还大,屋里没 有一件像样的家具,大正月里还吃白薯丝饭。我们想想,世界上的事情怎么会这样 不公平呢,性格硬直的人要挨斗,溜须拍马的人却做官。我们心里同情他,可也没 有别的办法,只能回来以后,给他汇了两百块钱去,算是我们的一片心意。这是我 们主动送给他的钱,根本就不要他还,怎么提得到“诈骗”二字呢! 我们抱定不讲违心话、不做害人事的宗旨,清清白白做人。你们当公安的,也 一定要实事求是办案。要知道,善恶到头总有报,我相信像葛月庆这样的好人,总 有一天会被解放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