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节 养馋猫不如养狗 在计划生育强迫扎结行动中,东门大队大队长铁算盘不但表现得不太积极,而 且有抵触情绪。 他有三个儿子,老大、老二都有好几个孩子了,老三因为年纪小,结婚晚,还 只有一个儿子。根据政策,已经生有儿子的妇女,必须扎结。但是老三两口子思想 不通,第一,两个哥哥都有好几个儿子,他们只有一个,往后长房、二房的势力大, 三房的势力小;第二,万一这个儿子有个三长两短,做了绝育手术,再要生儿子就 不可能了。 老三仗着父亲是现任的大队长,通过父亲走了医院的后门,开来了一张因病暂 缓扎结的证明。这一来全队社员哗然,纷纷到工作组那里去反映。 工作组也感觉到铁算盘仗着自己能干,处处地方不把工作组放在眼里,有点儿 不大听话,就以“吐故纳新”为名进行换届改选,强调新任队长必须年轻、积极、 有文化、能响应号召这几个因素。社员根据工作组的暗示,选出了一个外号叫“馋 猫”的小青年梅正行当大队长。 梅正行小名“毛毛”,他父亲梅得标本是贫协主席,“四清运动”中斗“四不 清干部”很积极,跟大队干部结下了冤仇。一九六六年“文化大革命”一爆发,四 清运动不了了之,“四不清干部”起来造反,重新掌权,梅得标遭到反扑,连气带 恼的,不久就离开了人世。遗孀是个哑巴,当时毛毛刚十一岁,下面还有一个小妹 妹,一家三口,全靠哑巴母亲给社里放牛、割草赚几个工分养活,日子过得很艰难。 年年评救济粮,都少不了他们一家。 我非常同情他们,尽管自己家里也不富裕,但还是经常省下一些粗粮来救济他 们。每次给他们送东西去,哑巴不会说话,总是眼泪汪汪地指着孩子向我连连作揖, 意思是等孩子长大了,再报答我的恩情。 毛毛勉强读到了初中毕业,那年月反正上学也不读书,家里也供不起两个孩子 上学,哑巴就不让他继续读书了,刚十五岁,就让他参加生产队赚工分儿。老队长 本来就跟他父亲有宿怨,如今老的死了,就把气儿撒到小的身上,说他根本不会干 农活儿,总是给他评最低的工分儿。还经常找他的茬儿,不是说这个干得不对,就 是说那个干得不好,本来就已经够低的工分儿,还要七折八扣,剩不下几个。我看 了不服,就经常站出来跟老队长针锋相对地争论。 这样一来,毛毛每逢遇到不如意的事情,总是跑到我家来诉苦,跟我商量。我 可怜他家里顿顿白薯面窝头,遇到我家吃大米饭的时候,总要让他吃饱了再回去。 时间一长,社员们都说:毛毛是我家“编制外”的第四个儿子。 毛毛长到十六七岁,个子高了,也更懂事了。每逢我家来了客人,他就主动过 来帮忙,杀鸡宰鸭,打酒买肉,挑水劈柴,烧火端菜擦桌子,什么都干。最后当然 是饱餐一顿,才离开我家。社员们就说他不是来帮忙干活儿的,是借着帮忙来喝酒 吃肉的。于是就有人把他的小名“毛毛”改为“馋猫”,而且从此居然叫开了。 一九七三年,毛毛十八岁,按当地风俗,年满十八,就算是个“大人”了。他 来与我商量,要把家里的房子翻修一下,砖瓦已经备齐,但是水泥和木材是紧张物 资,他没有门路,要我帮他想想办法。我看在“编外儿子”的份儿上,到梨仓乡下 给他买来了廉价的木料,又让大儿子帮他到建材商店走后门买来了几袋水泥,这才 扩建了两间平房,大大改善了居住条件。人人都说梅家又有了顶梁柱,他的哑巴妈 妈也拍掌舞手地高兴得哈哈大笑。 一九七五年,毛毛二十岁了。按照当地风俗,二十岁生日是“大寿”,应该宴 请大队干部和亲朋好友。他跑来跟我商量,打算趁生日的机会,把大队干部请来喝 酒,消解一下当年父亲积下的宿怨。但是请客离不开猪肉烟酒。当时猪肉凭票供应, 还要一早去排队,晚了就买不到。稍微好点儿的烟卷儿,也只供应干部职工,农民 只能买两毛钱一包的“飞马牌”。他知道我与各商店的关系过硬,一定要我“牵线 搭桥”。我经不住他的苦苦恳求,只好卖卖老面子,找食品公司黄经理批条子供应 猪肉三十斤,找烟酒公司业务科长批来黄酒一坛、西湖牌香烟一条。他的生日寿宴, 办得体体面面,宾客盈门,大队干部也统统都请到了。 农村干部,一向是有酒讲酒话,有肉讲肉话,没酒没肉讲空话,如今酒杯一端, 嘻嘻哈哈,不但老一辈的事情,就这样烟消云散了,而且有人说媒拉纤,给他在中 心大队说定了一门亲事,不久就娶了过来。到了一九七六年九月九日半夜里,又给 他生了个白白胖胖的儿子,大伙儿都叫他“小毛毛”。真是时来运转,一家人全都 乐得合不拢嘴。 打倒了“四人帮”,大队驻进了工作组。毛毛看准了这是自己显露才华的时候 到了,为父亲报仇的机会也来了,就积极靠拢工作组,详细反映大队多年来所存在 的一系列问题,很快就取得了工作组正副组长的信任,几乎事事都要与他商量着办。 特别是计划生育工作成了压倒一切的“中心任务”以后,尽管他的老婆刚满二十岁, 就第一个做了绝育手术,在大队中起了模范带头作用,多次得到了工作组的表扬。 这次在工作组的主持之下进行大队干部换届改选,正副组长提出了“年轻、积 极、有文化、能响应号召”这几个条件,就差指出姓什么叫什么了。社员们主要看 工作组的眼色办事,工作组的意思要毛毛出来当大队长,尽管他年纪太小了点儿, 对农业生产还不是很内行,何况还不是党员,但只要是工作组赏识,大家也还是服 从工作组的意见。开选的那天,梅正行以大大超过半数的选票当选为东门大队新一 届最年轻的大队长。 人们说:这真是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风水轮流转。谁会想到几年前还拖 着鼻涕、受点儿委屈就哭鼻子跑到我家来诉苦的娃娃,如今会坐到了大队部的交椅 上去呢? 更有人说:“馋猫”是我养大的半个儿子,如今当了官儿,有了出头的日子, 我也该托他的福,有了出头的日子了。 但是我却隐隐觉得情况有点儿不大对头:大队改选之前,他还偶然到我家来走 走,一经改选,他就再也没到我家来过。碰头遇见,开头两天还以“公务繁忙”为 由,说两句“过几天再去看你”这样的“应酬”话,过几天,当面碰见,也假装看 不见,连一句话都没有了。所以有人说毛毛当了官儿,我也有好处的时候,我不由 得摇头叹息说:“他当了元帅,只要他不拿我开刀祭旗,就算他功德无量了。” 果不其然,毛毛自从当上了大队长以后,除了在工作组面前依旧低头哈腰满口 里“是是是”、“对对对”之外,在社员们面前,腰杆子一天比一天直了起来,胸 口一天比一天挺了起来,往日那副穷酸相为之一扫,俨然一副“中层干部”的派头, 而且正在青云直上,立刻就要进入公社领导层的样子。看见我,已经不是假装看不 见,而是眼睛朝天,根本就不看我。 我老婆见他这个样子,就说我有眼无珠,养了一头白眼狼,只怕后患无穷,我 还给老婆解释:“人各有志,不能因为跟我家关系好就不想飞黄腾达。他到了这个 位置上,不能不顾忌到影响。只要他心里有咱们,表面文章倒是无所谓的。要是他 还和以前一样老往咱家跑,万一让上级抓了把柄,他就是想照顾咱们一下,也不能 够了。要是他变了心不再理睬咱们了呢,这也是无可奈何的事情,咱们也不要去影 响他。往后他走他的阳关道,我过我的独木桥,各不相关,也就是了。” 没有想到的是:我要求与他各不相关,各走各的路,他却要拿我开刀祭旗,为 他的飞黄腾达铺平道路。 他上任以后召开的第一次全大队社员大会,贯彻落实生产任务,这样的大会, 按例也让四类分子参加。在会上,他第一次拉长了声音,拿腔拿调地用“干部腔” 说话。说完了生产任务,接着话题一转,表示他当大队长以后,一定要贯彻中央 “抓纲治国”的精神,认真抓紧“阶级斗争”这个纲,坚决与四类分子划清界线, 一定做到公事公办,六亲不认。说到这里,他脸色一变,神情冷峻地宣布:“不是 有人说我就像葛月庆的儿子一样,事事都要跟他商量吗?现在我要用我的实际行动 来表明我的阶级立场。葛月庆一家历年缺粮,前任队长向他催讨缺粮款,相当被动 也相当困难,竟闹到公社去解决。我梅正行办事要站稳阶级立场,不管葛月庆从前 对我多么好,一定要秉公处理。现在我决定:把葛月庆应分的粮食卖给粮管所,领 回粮票来分给他,让他自己用现款到粮管所去买粮食。这样,既可以巩固生产队经 济,也可以避免向他催讨缺粮款闹得彼此不愉快。” 他这里话音刚落,新任副队长立刻拍手叫好,吹捧他阶级立场站得稳,处理事 情铁面无私,前任队长不论是铁算盘还是刘三郎,谁也做不到。真是棋高一着,青 出于蓝而胜于蓝。 “馋猫”的这一手,真搞得我哭笑不得。回到家里,老婆指着鼻子骂我:“你 拿好酒好肉去喂一头虎崽子,如今他长大了,要来吃你了!早知道有今天,还不如 拿去喂鸡喂狗呢!当年你拿他当儿子一样看待,帮他走后门买东西盖房、请客,他 怎么不说阶级立场、不提划清界线呢?如今他一有了权,就提什么阶级立场、六亲 不认了。他说是公事公办,缺粮部分发给咱们粮票,先别说有没有钱买,拿钱买米, 糠就没有了。拿稻谷碾米,糠是自己的,一年要养一头猪呢!现在倒好,你就是能 找现钱来买米,糠也没有了,猪也不用养了,我倒省事了。” 有道是“现官不如现管”,“馋猫”当我的“顶头上司”,先拿我开刀,我有 什么办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