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节 自古人情薄如纸 我既是反革命,大队长又处处找我的别扭,丧葬费用大队里连一分钱也不给。 我除了用完那两片白肉的钱之外,还挪用了别人托我买房子的钱一百八十元。 丧事一了,为这一百八十元钱我忧心如焚,不得已,只好打发老伴儿立即赶到 壶镇宫前村找李唐富求援。 李唐富是我少年时代的好友,五十年代初我在江西办坯木加工厂,我对他信任 备至,一切大小事务全都委托他便宜行事;我结束山场以后,又把木炭厂交给他继 续办下去,还赠送他三百万元旧币的股金,可以说,他是我一手培植起来的人。一 九六三年我被天华山化工厂祝厂长押解回籍以后,稀里糊涂地戴上了反革命帽子, 从此他就没再跟我来往。听说他近年来做桂皮油生意,成为万元户了,手面阔绰得 很。照我想,像这样的朋友,在我急难的时候,总会伸手救援一下,至少会把我的 那三百万旧币归还给我吧? 没有想到我老婆一进他家,他见面头一句话就是:“阿庆的反革命帽子摘了没 有?”我老婆是个老实人,从来不会说谎话,刚说了“没有”两字,唐富就吓出了 一身冷汗,生怕反革命家属来串门会给他招来灾祸,就借故走开,再也见不到他的 面了。 我老婆急得到处寻找,晚上也是在另一个熟人家里歇宿的。一连三天,李唐富 总是避而不见。我老婆不见到他,不甘心空手回来。再说,她只带了去的车费,连 回来的车费也没有,怎么回家呢? 第四天,总算堵住了李唐富。没等我老婆提借钱的事儿,递给我老婆两块钱车 钱,就又急急忙忙地躲开了。 我老婆回家来,气得跺脚大骂。骂完了这帮人连狗都不如,又接着骂我不识人 头,交的都是一帮只能同富贵、不能共患难的酒肉朋友。我跟她解释:“像李唐富 这样的人,虽然是个文盲,但跟我有十几年的交情,经过考验,我深信他本质上是 好的。只是共产党历年来接连不断地搞运动,整得他吓破了苦胆。如今他要坚决地 与反革命划清界线,也是合乎情理的。要不然,抓他一个碴子,整得他死去活来, 他找谁申冤去?这几年来,我经过锻炼,别的本事没有学会,肚量倒是比以前大多 了。我现在是大肚能容,容天下难容之事。像李唐富这样的人,第一是应该谅解他, 第二不应该与他一般见识。……” 我这里话没说完,老伴儿拍手跺脚地大哭起来:“你的肚量大,容得下这么多 事情;我的肚量小,我可容不了呀!为什么有福别人享,有祸要我来当啊!自从你 回来,我就当上了反革命家属,处处受人欺负哇!我的命怎么这样苦哇!……” 听老婆号啕大哭,我心里其实也不是滋味儿,当即安慰她几句,就让女儿到新 化乡稠门大队去找李金土。他是李唐富的女婿,我也曾经介绍他到天华山去做过工, 对我与唐富的关系,十分清楚。李唐富究竟为何对我这样害怕,先从侧面了解一下 再说。 第二天,小女儿回来说:“李金土倒是招待得挺周到的,安排我在他家吃和住, 还说六十年代初多蒙你介绍他到江西干活儿,方才解决了家里的困难。如今听说咱 家迭遭灾难,本应该尽力相助的,只为他家正在盖房,抽不出大数目来,区区三十 块钱,要我带回来先救救急,等日后他跟丈人商量一下,再跟咱们联系。” 他这两句话,倒还像是人话。我心中感慨万千:像李唐富这样的人,实际上只 认识一个“钱”字,为富贵可以忘记故人,人头也实在太次了点儿,眼光也实在太 短浅了点儿。一个人的品质,可不是按文化高低来分的。从李唐富的身上,我又得 了一次深刻的经验教训。可是已经太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