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节 苦竹花呀苦人花! 成江海前脚刚走,丁上明后脚就到。他是来动员我跟他一起上东北做生意的。 打倒“四人帮”,拨乱反正,政策放宽,百废俱兴,许多以前被认为是“大逆 不道”的事情,现在都允许了。在农村,“打办”一取消,再没有人提“割资本主 义尾巴”,鸡鸭鱼肉,米面油菜,都可以正大光明地挑到市集上去卖了。一向走在 时代前面的温州人,已经开始酝酿分田到户。“不能把农民捆死在土地上”,已经 成了人们的共识。在这样的政治气候下,头脑比较灵活的年轻人,纷纷离开土地, 到外面去跑买卖,“挣活钱”。丁上明看别人发了财回来,不免有些眼红。可他从 来没有离开过景云,两眼一抹黑,又不敢一个人单枪匹马出去闯,素知我是个老跑 买卖的,总想我带着他出去走一趟。 这一段时间,景云人除了继续跑锯条者外,最多的行当是到东北去卖“苦竹花”。 大家都知道,在一般情况下,竹子是不开花儿的。遇上气候十分不正常的年月, 竹子也会开花儿。但是花儿开过,竹园也就败落了。 竹子家族中,有一种叫“苦竹”的,植株比毛竹矮小,竹子韧性强,用于编织 竹席之类,比毛竹编的柔软。其竹笋味苦,不能吃,所以叫做“苦竹”。这种竹子, 却能开花儿,花朵呈淡紫色,可入药,对治气管炎有一定疗效。我国东北地区,一 过了八月中秋,天气就很冷,进入冬季,更是冰天雪地,气候严寒,气管炎是多发 病、常发病。有景云县人带了苦竹花到东北去卖,一块钱一小包,许多气管炎病人 吃了见效。于是苦竹花在东北成了畅销药,大批景云人带上苦竹花远征东北,虽不 能发大财,小小的财是能够发的。 但是我总因为脑袋上扣着一顶无形的帽子,不敢远行。任凭丁上明苦苦相求, 我总是摇头,不肯答应。丁上明见说不动我,就去把徐联芳老先生请出来当说客。 徐老提出一个“老中青三结合”的方案:由他出资金三百元,再提供苦竹花三十斤, 由丁上明和我结伴到东北去卖,丁上明年轻力壮,在街上设摊,我掌握市场行情, 随机应变,到了缺医少药的地方,也不妨暂充医生,给老乡们解除病痛,赚了钱三 个人分,赔了钱不用我们两个出。 徐老这样一说,我一者碍于情面,二者身上有了胡源石料厂的跑供销证明,也 想出去闯闯试试,一举而两得,就答应了。 中秋节是我的生日,我把徐老和丁上明一起约到家里来,算是过生日,也算是 出征之前大家喝一杯誓师酒。送走他们之后,又悄悄儿到“馋猫”家里去跟他打个 招呼,算是赏他一个面子。他倒也还知趣,叹了半天苦经,直抱怨这个芝麻绿豆官 难当,要我谅解他。最后只要求我千万别在外面惹事儿,大队里反正劳力过多,我 不出工,没人会找我,叫我只管放心。 第二天,我和丁上明就坐班车到了金华。金华是个中间站,到东北去的车,没 有始发车。那时候出门的人已经开始多起来,过路车是不可能找到位置的。因此我 们俩干脆坐金华始发的直达上海的慢车,先到上海再说。 这时候,樊崧甫、陈佑华等老一辈都没能平安度过“文化大革命”,先后去世 了。我以石料厂供销员的身份去看望几个五十年代认识的老朋友,尽管我依旧呢子 衣服笔挺,装得挺阔气的样子,提起底气来说话,装出一副豪爽的气派,不愿露出 走投无路的那副穷酸相来,免得降低自己的身份,但是他们大都是刚从浩劫中逃出 来的一条命,人人心有余悸,表面上虽然也殷勤接待,实际上处处在回避。只要我 一提到石料,谁都说用不着,没门路,对不起,帮不上忙,再也不可能像当年那样 推心置腹地畅所欲言了。 我心里明白,此一时也,彼一时也,不可同日而语,也不能责怪他们世态炎凉, 实在是一次一次的运动,把知识分子们都整怕了。人人都有老婆孩子,谁也不愿意 因为莫须有的事情受牵连,弄得自己妻离子散、身败名裂呀! 看起来,大上海已经没有我昔日的天地了。我当机立断,带着丁上明直奔公平 路轮船码头去排队购买开往大连去的五等舱船票。从上海到东北虽然有直达快车, 但是一者车票难买,二者长途旅行,买硬座,车厢内拥挤不堪,上厕所都困难,买 卧铺,不但更其困难,车票也贵,比较起来,不如坐船既便宜又舒服。 排队买船票的人极多,而卖票的人动作又极迟缓,人流半天不见向前移动一下。 回想当年在上海的时候,只要一个电话,车船飞机票就会送到家里来,何用自己排 队买票? 好不容易等到晚上十点过后,方才买到了两张船票。尽管轮船就在码头边停着, 却要明天一早才能上船。这半夜时间,住旅馆吧,这钱花得有点儿冤得慌,不住旅 馆吧,到哪里去过夜呢?琢磨了半天,既然已经今非昔比了,反正上了船总有铺位 可睡,也就不能再有那么多臭讲究了,两个人到马路边的小摊儿上吃了两碗阳春面, 就回到候船室来坐着等待天亮后检票上船。 候船室里到处都是人,大人喊,小孩儿叫,嘈杂而混乱,空气污浊,地面肮脏。 我们到得晚,木头长椅已经没有空位置了,只好找个墙脚席地而坐,怀里抱着“发 财梦”──苦竹花,靠在墙上闭眼假寐。我心里想想从前,比比现在,感慨万千, 哪里睡得着? 回想我的一生,虽然走过不少地方,坐船的次数其实倒也不多。第一次坐船, 是一九四二年从金华到桐庐跑单帮。坐的是木质小民船,一只船上只坐十来个人, 白天男男女女挤在一起,窈窕淑女,风流少年,谈天说地,讲古道今,甚至把各人 的罗曼蒂克统统公开,没有顾虑,全不拘束,嘻嘻哈哈,打打闹闹,说说笑笑,挤 成一团,叠成一堆,全无所谓;傍晚坐在船头,凉风拂面,水声潺潺,眼看着落日 余辉下如画的山光水色,耳听着摇橹把舵的艄公水手们唱着高亢的船歌,心旷神怡, 哪儿想得到明天就要去偷越封锁线,不知生死?到了夜里,男客睡上铺,女客睡下 铺,在淡淡的月光下,一个个袒胸露臂,任凭饱览棠睡春色。只可惜这种自由自在 无拘无束放荡不羁的单帮客的日子,我只尝了一次,以后就没有机会再度领略了。 第二次坐船,是一九四三年,当时金华沦陷了,桐庐的露水市场关张,单帮客 们改从温州进货。走这条路,虽然不用偷越封锁线,可是要防缉私队突然检查,一 大帮单身客人结伴而行,又都带着大包儿小包儿,最容易引起怀疑。因此单帮客大 都改变主意,一男一女装作夫妻的样子,带着皮箱、网篮、铺盖卷儿,日则同坐, 夜则共眠,缉私队来问,只要答以是夫妻出门,就能平安无事。 那一年,我刚十九岁,在温州买足了货,听从朋友的劝告,把货物装进皮箱、 网篮里,出高价雇了一个十八九岁的温州小妹,打扮得漂漂亮亮的,装作新婚夫妻 的样子,一起上船。温州小妹热情大方,白天靠在我身上,情话绵绵,夜里共睡一 个被窝儿,交颈叠股,也不怕旁边的人看见笑话,虽然是临时夫妻,却比正式夫妻 更恩爱万分。不料那天半夜里台风过境,瓯江水面风浪大作,小船在浪峰上颠簸摇 荡,一会儿上天,一会儿入地,好像整个世界立刻就要毁灭似的。温州小妹吓得失 魂落魄,胆战心惊,嘴里喊着“皇天哪,怎么办”,在我怀里缩成一团,只知道把 我抱得紧紧的,好像只要抱住了我,就不会被风浪卷走了似的。我心里却安然坦然: 这里不是大海,小船夜泊江边,除了颠簸之外,既翻不了船,也不会被卷到荒无人 烟的小岛上去,只要不呕吐,有什么可怕的呢! 第三次坐船,是一九五二年,从上海到武汉。那时候我虽然还不到而立之年, 但已经是个亿万富翁,名声显赫,门庭若市,电话订票,专人送来,一等官舱,豪 华舒适,木绵枕头,俄国毛毯,烟具茶具,一应俱全,稳稳当当,安安全全,服务 小姐,问寒问暖,躺在铺上,远瞩高瞻,长江两岸,金黄田野,茅屋农舍,袅袅炊 烟,碧波白浪,尽收眼前…… 第四次坐船,是一九五八年在劳改队,从皖北坐淮河木船到太湖县,一路上饥 饿干渴,手捧着压缩饼干咽不下去,眼看着滔滔流水喝不进口,好不容易打到一碗 菜粥,又是馊的!不堪回首的犯人生活哟! 第五次坐船,是一九五九年劳改释放,从安庆搭长江轮船回上海。当时天灾人 祸已经降临神州大地,饥饿的火焰在燃烧着每一个人的肚子。我一个人住八张铺位 的三等舱,而五等舱里则挤满了面黄肌瘦蓬头垢面的饥饿农民。他们花钱买票上船, 只为吃一顿不要粮票的大米饭! 一夜间神思恍惚,想想人生如梦,沧海桑田,无非一枕黄粱,你争我夺,死活 相搏,两眼一闭,全是空的,真是何苦! 第二天一早,总算检票上船了。虽然这是我第六次坐船,却还是第一次坐海轮。 海轮比江轮更大,设备也更齐全。但我们为了省钱,买的是五等舱,一间大统舱里, 面对面的上下铺,至少有一百个人,铺位低矮,人声嘈杂,烟雾腾腾,空气浑浊。 本打算上船以后就补上一觉的,躺到了铺位上,反倒又睡不着了。想到船舷走廊上 去透透气,又怕碰见熟人,惹事生非。我自己几乎年年挨斗,什么都不在乎了,几 个孩子,刚刚长大,可不能牵连到他们哪! 丁上明究竟年轻好动,第一次离开山区出来见世面,看什么都新鲜。船开航不 久,他就跑出去东窜西逛,这儿瞧瞧,那儿看看。没过多一会儿,他又跑回来告诉 我说:“你知道吗?海水原来是碧绿碧绿的!”我也没有到过外海,在温州的时候, 虽然到过海边,但那海水是浑浊不清的。我也感到新奇,就随他步出五等舱,走到 过道上凭栏一看,只见大海茫茫,碧波万顷,一轮红日,正从海天连接处冉冉升起。 我被这海上奇观所吸引,立即一级一级爬上扶梯,到了最高层的甲板上。这里海风 阵阵,空气清新,已经有许多旅客在凭栏远眺。一望无垠的海域,令人眼界开阔, 胸襟广博,心情也愉快起来。 触景生情,想想自己被窝在穷山恶水中十几年,深居简出,眼界越来越窄,要 不是徐老再三鼓励,还不敢越出雷池一步,长此以往,心情抑郁,不是穷饿而死, 也是困顿而亡。人生难得几回搏,如果政治气候能够有所改善,尽管我年逾知命, 不过身体倒还健康,再折腾个十年二十年的,大概还顶得住。只希望这一次出马旗 开得胜,三十斤苦竹花顺利卖出,花岗石制品也有比较好的销路,有了求利的资本, 就一切都好说了。 船行两天两夜,幸亏没有遇到大风浪,终于平安到达大连。这里不是我们的目 的地,下船以后,按照事先的计划,立即赶到火车站,买了两张到辽阳的硬座火车 票。 趁上车以前的空闲工夫,我们到附近街上转了转,吃饱了肚子,又买了些火车 上吃的东西,就进站上车了。硬席车厢,车还没开,车上的人就满了。以后每停一 站,都要上来许多人,刚停两三站,过道上就已经挤满了人,连送饭的小车也过不 来。幸亏我们上车之前就买足了吃的喝的,不然,就要忍受饥渴之苦了。 那年月,除了老中医,留胡子的人很少。我这一部三四寸长的胡子,在车厢中 很引人注意。坐在我对面的,是一位姓张的鞍钢老工人,闲聊中,他问我到什么地 方去,作何营生,我说到辽阳去行医卖药,他就跟我聊起了中医成药的功效和性能 来。我对医药本来就有些基础,近年来经徐老的熏陶,多少也有些长进,因此聊得 头头是道,颇能自圆其说。 火车快到鞍山站,那个老工人说:他老伴儿患病已久,看了许多医院,都不见 效。今天听我一说,知道我是个有学问的良医,希望我从辽阳回来的时候,到鞍山 一趟,给他老伴儿看看。说着,取出一张纸来,写了地址,递给我。我觉得这个人 确有诚意,也打算从辽阳回来后,在鞍山再开展业务,就答应他一定去拜访。车子 进站以后,握手道别。 车到辽阳,已经是深夜十二点多。出了车站,只见马路上冷冷清清,车辆行人 都很少。我们俩各扛着一包苦竹花,顺着马路找旅馆,偏偏那天所有的旅馆都客满 了。我们人地两生,跑得满头大汗,饥肠辘辘,不但找不到落脚的地方,想找家小 饭馆儿吃碗面,居然也找不到。看起来,北方人的确不如南方人会做生意。要是在 南方,车站附近的街上,饭馆儿是二十四小时不关门的。 我们沿着马路瞎走了一阵,越走越冷清,再不然,就是碰到三五成群的小青年, 在马路边鬼鬼祟祟地注意街上行人。我一看情况不妙,换一个方向再走,依旧碰见 三三两两的小青年在马路边交头接耳,一看就知道不是好人。我一琢磨:找到旅馆 的可能性很小,与其这样没脑袋苍蝇似的瞎碰,万一碰见坏人,奉陪不起,不如返 回火车站,先在候车室将就半夜,等天亮以后再说。我把这意思跟丁上明说了,他 当然一切都听我的。于是两人回到车站,随便买包饼干吃了,就在候车室里坐了下 来。 一个小时以后,大喇叭广播:沈阳到大连的快车就要到了,让旅客们赶紧到检 票口检票进站。我灵机一动:在辽阳举目无亲,与其这样到处瞎碰,不如先到鞍山 找那个姓张的老工人,不管怎么说,总算有过一面之交。到鞍山先把东北的政治形 势、社会面貌、市场管理、地方风俗、治安情况、人民收入等等情况都摸清楚了, 再走第二个地方,就熟悉多了。我把这意思跟丁上明一说,他也认为我说得颇有道 理。当即赶到售票处买了两张到鞍山的车票,检票进站。 车到鞍山,天才蒙蒙亮。这时候街上行人还很少,干脆再进候车室坐了一个多 小时,直等到天色大亮了,才出站来打听到鞍钢的路怎么走。问清楚了,上了公共 汽车,直达鞍钢宿舍区,按楼号找到了姓张的工人家。一敲门,他也刚起床,见是 我们找上门来,惊问怎么来得这样早。我就说在辽阳等我们的人换了旅馆,一时间 找不到他,所以临时决定,先来鞍山,再去辽阳。张师傅急忙请我们进屋,递烟沏 茶,热情招待,立刻叫老伴儿做早饭,又说了些中华民族是一家人,不分南方北方, 都是兄弟姊妹,家里地方虽然小,住个三五天还是不成问题的等等。我看他确实是 一片真心,也不客气,就在他家住了下来。 吃过早饭,问起他老伴儿的病情,其实也没什么大病,主要是长期失眠,夜里 睡不好,白天精神萎靡不振,老是头晕。到医院去看,只知道给安眠药,那东西吃 多了以后,产生了抗药性,再吃就不管用了。我给她切了脉,诊断为神经衰弱,给 她开了一张“干麦大枣汤”的方子,加上苻神、白芍、酸枣仁,作为安神镇静剂。 当天吃了一服两煎,夜里就睡得安静踏实。第二天早起,全家人都说我是神医,赞 不绝口。 不多一会儿,整座宿舍楼的人都知道来了个浙江神医,一帖药就见效。于是新 老病号纷纷前来就诊,望闻问切,其实不过都是些气管炎、胃痛之类的常见病。正 好,带来的苦竹花有了用武之地了:一块钱一包,一天之内,就售出了一百多包。 身上有了钱,什么都好办。长期住在张师傅家里,不是个事儿。我叫丁上明到车站 前面去找旅馆,一个多小时以后,他回来说,已经定好了铁西旅馆的一间小房间。 于是我们向张师傅告辞。整座宿舍楼找我看过病的男男女女都出来相送。──东北 人性格豪爽好客,又老实可靠,由此可见一斑。 铁西旅馆里,住着好几个南方来的江湖郎中。他们主要是治阳萎早泄、白带赤 下、久婚不育、疥癣痔疮这些常见病的。他们见我长须飘拂,把我看成是资深老中 医,纷纷主动前来打招呼,这个叫“大伯”,那个叫“老前辈”,对我非常尊重。 我也笑嘻嘻地与他们周旋搭讪,趁机问他们鞍山的风俗民情、市场管理、买卖方式 等等。他们倒也不见外,尽其所知,介绍得详详细细。 据他们说:外地人到这里来行医,一般采取两种方法:第一种是采取合法手续, 拿上介绍信和行医执照,到市场管理部门登记,申请营业摊位,在集市贸易的热闹 地段摆一个摊子,两个人一搭一档,一唱一和,一呼一应,或者表演一些戏法杂技 之类,把观众吸引到跟前来,等到人们围得水泄不通的时候,戏法收场,取出要卖 的药和说明书来,天花乱坠地神吹一气:专治什么,兼治什么,一服见效,三服断 根,等等。药一开卖,再三声明,只卖三百包,多了没有。看看卖到两百多包的时 候,就声明三百包已经全部卖完,没有买到的,明天同一时间,请来这里购买,切 莫错过机会。收摊之后,不要忘了给市场管理人员一些好处。第二天按时再去,卖 完三百包,立即收场,另换一个地方。第二种办法是不到市场管理部门申请摊位, 也不在集市上卖药,而是采取游击战术,背上药箱,到处游走,看见人多的开阔地, 就摊开场面,聚众卖药,能卖多少是多少,切忌在一个地方呆的时间过长。一天中 摆五六个地方,一个地方卖三五十块钱,每天也能进个二三百元。不过这样做,动 作要快,眼睛要亮,看见警察、税务人员过来,要善于应付。带的药不能太多,现 款要随时转移,万一被抓,哪怕药品被没收,也不要认罚。 丁上明听得入神,就递烟沏茶,继续向他们请教,居然学会了许多江湖医生骗 钱的手法,甚至连这一带的江湖术语也学会了不少。 我们既没有县以上卫生部门的介绍信,也没有行医执照,当然不可能到市场管 理部门去登记,只能采取第二种“打游击”的战术。第二天,我们带上一百多包苦 竹花,不敢在城里露面,跑到离城不远的郊区,找一个人多的十字路口,摆开地摊, 放几包样品,在身后的墙上挂起白布招子,上面写着苦竹花的产地、性能、主治气 管炎兼治胃痛等等,然后向观众大声宣扬苦竹花的神奇功效。人们见一个长须老者 来行医卖药,感到新奇,就驻足围观,问长问短。有一个阔佬,大概是气管炎患者, 听我们这样宣传,取出三张十元大钞来,一次就买走了三十包。有人开头,就有人 跟着,三包五包地购买。反正价钱不贵,上当也不过丢掉三五块钱。不到一个上午, 一百多包苦竹花就全部卖完了。 我们赶紧收场,返回旅社。为庆祝第一次买卖成功,两个人到饭店去要了几个 菜、一瓶酒,美美地吃了一顿。 就这样,一连五天,我们都在近郊区设摊卖药,生意不错。五天之中,一共卖 出苦竹花五斤,收入五百多块。这种药,景云收购价格是每斤十五元,在这里卖价 是一钱一包,每包一元。也就是说,每斤可赚八十五元。我跟上明说:出门在外, 钱财不可露白,手里不可存有太多的现款。趁现在生意还可以,先把手头的钱汇回 家去。我们商量了一下,汇三百块给徐联芳,先把他垫的本钱还清,我们两家,一 家汇一百。 又过了五天,带来的三十斤苦竹花,已经卖出十来斤。正想转道辽阳,忽然北 风骤起,天寒地冻,大雪纷飞,一夜之间,平地积雪盈尺。一者东北地区一下起雪 来,不是三五天之内晴得了的,路上一积雪上冻,就无法摆地摊了;第二我自己本 来就有气管炎,天气一冷,有复发的可能,尽管我们卖的就是“专治气管炎的特效 药”,但是对它的疗效,我并不太相信,自己也从来没试过;第三也不知道出了什 么事儿,与我们住在同一旅馆里的江湖郎中们,忽然全部撤走,一个也不见了。我 怕受到池鱼之灾,来一个当机立断,立刻结账,与丁上明赶到了火车站,打算先回 景云再说。 丁上明尝到了甜头,掂着手上的二十来斤苦竹花,犹犹豫豫的,还不想走。我 的意思,即便转移到别的城市,大雪纷飞的日子,依旧无法摆摊,两个人住旅馆吃 饭馆,开支不小,还不如暂时收兵,撤回景云。丁上明经过实践,虽然已经懂得了 卖药的“生意经”,可是离开了我,要他一个人去干,不但不敢,也还不行。迟疑 了半天,最后还是不得不跟我一起从原路返回景云。 这一趟东北之行,历时二十多天,卖掉了十几斤苦竹花,毛利将近一千元,除 去成本和旅费,营利在六百元以上。分给出资金的徐老一百元,我得两百元,丁上 明得三百元。剩下的二十来斤苦竹花,全部归了丁上明,以便他下次与人结伴再闯 东北。 深夜,我带上一些东北土产悄悄儿给“馋猫”送去。馋猫终究是馋猫,见我也 懂得给他上供了,眉开眼笑地收下,告诉我这二十多天中,派出所谁也没问起过我 的去向。 我心里的一块石头落了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