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节 做生日显示翻身 一九八○年十一月二十三日,是小玲二十周岁生日。 生日有虚岁、周岁之分。中国人的传统习惯是讲虚岁,欧风东渐之后,才逐渐 讲周岁。现在,机关、学校填写履历表,一律讲周岁了,但在民间,特别是景云一 带,却依旧讲虚岁。 虚岁一般比周岁小一岁,但是年尾出生的孩子,实际上比同龄人要小两岁。 按照景云人的传统习惯,年龄是按年份计算的,出生的当年算一岁,过了年就 算两岁。因此,年三十儿晚上生的孩子,到年初一早上,尽管出生还不满十个小时, 却算是两岁了。反过来,如果年初一生了一个儿子,同年年三十儿又生一个儿子, 兄弟俩明明整差一岁,却认为是同年。 按周岁算,是按出生的那一天算起;按虚岁算,是从受孕的那一天算起。如果 认为胎儿就是生命,按虚岁算似乎也是有道理的。 景云人的习惯,凡是逢十的生日,称为“大生日”,按例要大事庆祝:小孩子 十岁生日,称为“头十”,是健康长大的标志,出生之后曾经在神佛面前许过愿的, 要在“头十”还愿,但由于“寿星”太小,请的客人,只限于亲朋好友,一般不请 外客;而二十岁生日,则是成人的标志,过了这个生日,就不算小孩子了,因此不 但要遍请亲友,也接受外客祝贺。 景云人既然习惯于按虚岁计算年龄,做“大生日”当然也按虚岁计算。所以小 玲的二十岁生日,在去年已经做过了。 去年,应该说是我一生中的第二个转折点。但是正处在“转折”中的我,还什 么成绩也没做出来,家里依旧穷得叮当响,连我自己出门做生意,尚且没有一套像 样的衣服呢,女儿二十岁生日,自然也没给她买什么称心如意的漂亮衣服。来祝贺 的贺客,也不过她舅舅和姑妈两家至亲加上我的几个知己。上桌的菜,除了有酒有 肉之外,就是“寿面”了。因此,她这个二十岁“大生日”,过得极不风光。 我是个比较注重外表、讲究外场的人,尽管我才到手几千块钱,可我没想到要 用这几千块钱去“将本求利”,借此再大捞一把。想想这二十几年来,老婆孩子都 跟着我受穷,住的像狗窝,盖的是破被,吃的是白薯,穿的是土布,生活比解放前 的贫农还不如。有道是“虎靠一张皮,人凭一身衣”,又道是“既不能亏心,也不 能亏嘴”,现在我手里有了几个钱,首先要改善的就是吃和穿。老婆孩子走出去, 让人家一看,脸上光光亮亮的,身上鲜鲜艳艳的,派头神神气气的,至少也起了一 个“阿庆又翻身了”的广告作用。 古话说:“穷在闹市无人问,富在深山有远亲。”自从我时来运转,生活改善 以后,“顺便来走走”的人日见其多起来。我的这个女儿,正赶上一九六○年饿肚 子的时候出生,生下来的时候,瘦得像只小耗子,只有皮没有肉,加上她母亲吃不 饱肚子,没有奶水,我都怀疑她能不能长大,幸亏后来去了江西,报上了户粮关系, 方才缓了过来。过了十四五岁,就长得特别水灵,如今有了新衣服一衬,简直就像 换了一个人的一般。许多人都惊讶地说:“哟,眼睛一眨,老母鸡变鸭,怎么你家 里突然变出来这样漂亮的一位小姐呀?这可真是‘黄毛丫头十八变,越变越好看’ 啰!”其实,我家穷的那些日子,小玲天天都在他们眼皮子底下转,谁正眼儿看过 她? 姑娘漂亮,加上家里有了几个钱,就有人盯上了:小玲多大了呀?有婆家了没 有哇?一听已经过了二十岁生日,又人人惋惜没有赶上给她送礼祝贺。于是就有人 提议按照西洋习惯,去年的虚岁二十不算数,今年再过一次二十周岁“大生日”, 好好儿热闹一天。 开头我只当笑话听。在景云,哪怕是在单位工作的大人,一提离退休还有几年, 准按周岁算,一提什么时候做六十大寿,准按虚岁算。可以说,还没有谁是按周岁 做“大生日”的。后来说的人一多,竟连小玲和她母亲都被人家说动了心,母女两 人一起来跟我商量。女儿说:“咱们家‘落魄’了二三十年,不论是大人孩子,谁 都没有好好儿过过一个大生日。如今家里生活好转,‘树活一张皮,人活一口气’, 也该咱们家扬眉吐气一下了。补做一次大生日,热闹一场,从此把‘穷鬼’送得远 远的有什么不好?”老伴儿也说:“咱们四个儿女,在他们十岁的时候,没有一个 孩子像像样样地过过生日,就是一碗素面,两个鸡蛋,也有困难,连油水都不足, 更别提香菰、肉丝、冬笋这些‘奢侈品’了。景云风俗,孩子十岁,外婆要做一件 新衣裳,可我娘也穷,就是一丈土布,还要我娘三更半夜纺棉花。你还记得前院儿 快嘴婆虞凤菊说咱们孩子吗?‘要想做件的确凉衣裳过生日,除非做梦!’当时小 玲气得哇哇哭,做娘的也只能忍气吞声,偷偷儿掉眼泪。如今风水转旺,葛家又有 了出头的日子,哪怕平时再节俭点儿呢,这个面子戏,也要演上一演,给大家看看。” 我想想,姑娘能在娘家过的,也就是十岁、二十岁这两个大生日,三十岁,就 要到婆家去过了。换句话说,失去了这个机会可就永远也找不回来了,怪不得她也 会被人家“说动了心”呢!姑娘十八一朵花儿,不趁现在青春年少风光风光,难道 还等老了再风光不成?更何况在景云办酒席,便宜得很,只要用我在上海招待石化 头头儿们的一半儿钱,酒席就满丰盛的了。 我也因为这二十年来亏待了女儿而心感内疚,就顺应她们的意思,决定把景云 县著名的厨师应世堂请到家里来掌勺,在十一月二十三日这一天给女儿补过二十岁 大生日。 “腿快不如嘴快”,尽管我没有发请帖,只是给大队干部、绣衣厂老师傅和几 个知己的朋友说了一声,请他们到时候来家里喝一杯酒,没想到消息传出,许多人 早三五天就把贺礼送来了。连当年说我们家做不起一件的确凉衬衣给孩子过生日的 虞凤菊,都送了一块的确凉衬衫料子来。我的原计划不过开两桌,后来一统计送礼 的人数,已经超过了三十。那年月,干部们是吃惯了的嘴,走惯了的腿,知道谁家 有喜事,大都是主动走来说几句吉利话,坐下来就一醉方休的,事先既不会打招呼, 更不会送礼。因此,还必须把这一批“不速之客”也算计在内。宽打窄用,我做好 了开八席的准备,暂定开六席。 到了十一月二十三日,小玲一早就打扮得上下一新,精神焕发,操持家里家外 的一切。“穷人的孩子早当家”,这个孩子从小受苦,却性格坚强,敢说敢做,什 么事情都不发怵。等到下午四五点钟,客人一拨儿一拨儿地就先后都来了。不但舅 舅家、姑妈家的大人孩子全来,不但大队的队长、书记全到,绣衣厂的上海师傅和 厂长、书记一起来了,连胡源石料厂的厂长、书记也闻讯赶来了,还把社队企业局 的胡局长也一起拉来了,加上左邻右舍、我的朋友、小玲自己的朋友,满满堂堂, 果然坐了八桌,几个小的,还只能在厨房吃,挤不上桌子。 这种场合,当然是小玲出风头的时候。她神采飞扬,手执酒壶,敬过了伯伯敬 叔叔,像花蝴蝶一般,穿梭往来于各张桌子之间。宾客们吃着应世堂老厨师的拿手 好菜,喝着不是女儿红胜似女儿红的花雕名酒,说着也许是肺腑之言也许是言不由 衷的拜年话:这个说小玲身材苗条,容貌美丽,头脑聪明,谈吐风雅,口齿伶俐, 心地善良,是白云镇少见的漂亮姑娘;那个就说小玲亭亭玉立,风韵醉人,内秀外 慧,非比寻常,当家理财,定是一把好手,谁家慧眼娶了这样的姑娘,真是三世修 来的福份,等等,等等。吹捧的话不断,欢笑之声不绝。好听的话,谁都爱听,连 我这个老江湖,几乎都要被这些“溢美之辞”说得飘飘然起来,以为自己的女儿真 是浙江第一,景云无双了。 等到客人散去,送走了厨师,已经是深夜十二点多了。两个小的直嘀咕:姐姐 出尽了风头,他们却被迫和表弟表妹们躲在厨房里吃“小桌”。我心里一高兴,趁 着酒兴说开了醉话:“今天是你姐姐二十岁大生日,该当你姐姐出出风头。等到你 们二十岁大生日,爸爸发了更大的财,一定给你们摆上十桌二十桌,让全景云县的 人都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