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节 第二次土地革命 我在上海的业务告一段落,回到景云,经理说我给公司做了许多工作,让我好 好儿休息一段时间。 社员们都知道我又打进大上海去做生意了,见我回家休息,纷纷来串门。闲话 中说起这一段时间来,社员根据外地的做法,自发地把田头地角按劳动底分分配到 户了。大队干部为此大发雷霆,要追查私分者的责任。“馋猫”表现得最突出,跳 前跳后,说什么“历史车轮总是向前转的,绝不许向后退,你们这样搞,是违背马 列主义,破坏集体经济”。社员们说:“这么多年来,我们吃够了集体化的苦头, 过着吃不饱也饿不死的生活。如今外地都搞包产到户了,我们这里还是老样子。这 都是大队干部思想不通,不愿意搞改革。事情明摆着,一旦包产到户,干部们没事 情干,就没有他们的利益了。这一次我们是小试锋芒,不顾大队干部的反对,管自 把田头地角分给各户种瓜种菜,先改善一下生活。”他们认定我走南闯北,是个消 息灵通人士,要我介绍一下外面的农业生产情况。 尽管我自己还是农业户,但我实际上已经离开土地,在供销公司工作了。关于 农业生产制度的改革,我当然十分关心,但是汲取过去的经验教训,为避免人家扣 我一个“在背后策划鼓动”的罪名,我尽量不发表意见,只是顺着大家的口气,对 他们说:近一段时间,我除了上海,别的地方都没去。上海是个商业城市,农业方 面的消息,隔膜得很。不过从报上也可以看到:四川、安徽等省,已经开始搞包产 到户的试点了。尽管目前还没有相应的中央文件,但是包产到户必然是今后农业生 产的方向。今天咱们分了一些田头地角,大不了等于扩大了自留地,并不影响到全 队的生产。即便目前还不合法,也不是什么大事情,还扣不上“破坏农业生产”的 罪名。何况这又不是谁拿到家里去的东西,算不上“贪污”。 晚上,“馋猫”和大队支书到我家来,当然也离不开要谈论这个主题。支书说: “毛主席领导我们翻身解放,先进行土地改革,组织互助组,从初级社过渡到高级 社,发动大跃进,好不容易建立了人民公社,一步一个脚印走过来的,都是集体化 的社会主义道路。革命先辈流血流汗,目的还不是要把中国人民引导到共产主义社 会去?照我看,毛主席千错万错,带领全国人民走集体化道路绝不会错。我们绝不 能因为毛主席在‘文化大革命’中犯了错误,就彻底否定毛主席的路线。我们作为 党的基层组织,一定要坚决执行党中央的指示。目前中央还没有取消人民公社的文 件下达,至少今天社员们还不能私分土地。谁要私分,我们党的基层组织就有责任 坚决制止。你是经常在外面跑的人,消息比我们灵通。你倒是说说,我们采取这样 的态度和立场,总不会错吧?” 我笑笑说:“从道理上讲,你们的态度和立场都是对的。不过也不能不注意到 整个国家的形势。从理论上分析,农业生产走集体化道路是绝对正确的,不过任何 一件事情都不能脱离实际空谈理论。我看到有些报刊上说,社会主义除了经济上的 高度发展之外,还要有高度的思想觉悟,而这两者又是相辅相成、互为因果的,一 方脱离了另一方,绝不可能单方面发展。社会主义道路思想觉悟,是要在经济基础 提高以后才能相应地提高的,绝不可能‘阶级斗争一抓就灵’。单方面强调社会主 义道路,不考虑思想觉悟水平,不可避免地要发生出工不出力的现象,导致集体劳 动的产质量还不如单干;单方面强调阶级斗争,不可避免地要出现一批‘左爷爷’, 越来越‘左’,最终导致‘文化大革命’这样的闹剧。经过‘大跃进’和‘文化大 革命’这两次实践经验,至少可以认清中国走社会主义道路的条件还没有成熟,毛 主席的急躁冒进,起了一个拔苗助长的作用。还有的报刊上在鼓吹中国应该实行资 本主义补课,只有等到完成资本主义原始积累以后,经济发展了,人民生活水平都 提高了,思想觉悟也相应地提高了,再来进行社会主义革命,那时候自然水到渠成。 我对马列主义一窍不通,这些理论上的问题,也弄不清楚。不过有一点我却绝对相 信:自古以来,顺民心者昌,逆民心者亡。不管集体化道路在理论上怎么好,在实 践上至少今天还走不通,总也是事实吧?” “馋猫”说:“这些话,在你不妨这样说,可我们都是基层干部,说话必须有 根据,执行政策更应该有根据。中央没有明确的文件规定,社员们自己就干起来了, 至少在今天是不合法的。如果我们不出面制止,以后追查起责任来,我们可就跑不 了了。” 我说:“关于这个问题,中央目前正在搞试点,就说明中央有进行改革的意思。 你们都是党的基层领导,应该响应中央的号召,思想不能太保守。四川、安徽在正 式搞土地承包制试点,全国各地更有许多地方在自发地搞。应该看到这是全国农民 的人心所向,是主流思想,是今后的方向。本大队社员不过分了点儿田头地角,怎 么就能给他们扣上反对社会主义道路的大帽子?这不是‘文化大革命’的继续吗? 共产党政策,全国一盘棋,四川、安徽可以搞,浙江怎么就不能搞呢?没有红头文 件,小小的试验总应该允许吧?照我看,你们不同意社员这样干,根本的原因还不 是责任问题,也不是认识问题,而是实行土地承包制以后,你们的权力明显没有现 在这样大了。现在是你们既不用参加田间生产劳动,而大队里什么事情都由你们说 了算,社员们的命运全掌握在你们的手里;一旦实行包产到户,生产上的事情不用 你们指挥了,你们自己如果不干别的,也要承包一定数量的土地,也要下地劳动了。 这恐怕是你们不支持土地承包的根本原因吧?不过我还是那句话:这种顺乎多数人 心意、合乎多数人利益的事情,即便有几个人反对,也是无济于事的。如果你们聪 明,就应该积极支持,这样才能保住你们的地位。不然,在下一届选举中,你们的 干部身份,还有可能保不住呢!” 一席话,说得两位大队干部面红耳赤,好久做声不得。 不久,中央关于土地承包制的红头文件就出台了。文件由县贯彻到公社,公社 也知道推行土地承包制最大的阻力在大队,就组织各大队干部到公社学习,通过大 会小会,逐步打通大队干部的思想。少数大队干部思想转不过弯子,也无可奈何, 只有低着头叹气发牢骚的份儿了。 大队干部思想工作做通,公社就及时派员到各生产队召开社员大会,贯彻中央 文件精神:按人口分田分地,承包耕种,暂时以三年为期。土地在国有化的前提下 归集体支配,承包户拥有自主使用权。 这个会一开,社员们莫不欢欣鼓舞,都说这是解放以来的第二次土地革命,是 贫下中农的第二次翻身。关于承包的方法,以前什么事情都是大队干部说了算,有 好处大队干部先得;这一回,经社员讨论,采取了两个强有力的措施:第一,全大 队的土地划成几个大片,分给生产队;第二,各生产队通过民主选举,成立分田委 员会,负责分田事宜,而且一律采取抓阄的办法,田好田次,全凭各人的运气,既 不能反悔,也不会骂街,更不准干部弄虚作假,假公济私。 土地分完,社员们人人皆大欢喜,个个笑逐颜开。土地一到家,取消了“打钟 齐出工,到了地里磨洋工”的大锅饭习气,社员们积极性也随之大大提高,干劲儿 十足,不但全都自觉地起早摸黑,努力种好责任田,而且抓紧季节,绝不误农时。 特别是双季稻抢收抢种,大都在三五天时间内就完成了,而以前要从小暑忙起忙到 立秋,整整一个月时间,天天一大早就出工,到了地里磨洋工,不到天黑看不见不 收工,搞得人人头昏眼花疲劳不堪,还是完不成插秧任务。一过了立秋,误了农时, 没插上秧的水田,只好放了水改种晚玉米。插上了秧的田,管理也跟不上去,耘田 不及时,水草长得比水稻还高。玉米地和白薯地里的草长疯了,也没有人工除,结 果水稻、玉米、白薯全部减产。干部骂社员不积极,社员骂干部瞎指挥,其实是 “民无恒产,则无恒心”,也就是常说的“人入了公社,思想没入社”,谁都没把 主要心思用在“不属于自己”的地上。现在土地“属于自己”了,不用干部动员, 积极性全都自动地发挥出来,不但双抢任务三五天大都完成,玉米地、白薯地除草, 也只用几天时间,就锄得干干净净。只此一招,农业生产就搞上去了。 生产集体化时代,大家磨洋工,劳动力尚且有剩余,如今一家一户,全力以赴, 任务一完,空闲的时间就更多了。有门路的人纷纷在农闲期间外出搞副业,没门路 的人闲来无事,赌博的,打架的,惹事生非的人逐渐多了起来。农民手里有了钱, 买录音机、电视机、摩托车的人多了起来。由于十年动乱中农村生育失控,人口增 加,更多的人家则忙于盖新房,娶媳妇儿。烧香拜佛之类的迷信行为,也死灰复燃 了。 土地承包之后,大队干部名义上也和社员一样分到了一份儿土地,而且也确实 并不比社员的好多少,但是他们手中的权力并没有因此完全消失,依靠权力图谋好 处的事情依然发生。其中最典型的例子,莫过于批建房屋基。 人口膨胀,住房紧张,是一个共性问题。以前集体劳动,集体磨洋工,结果不 是共同富裕,而是共同贫穷,好的不过有些余粮,差的连肚子都填不饱,住房紧张, 也提不到日程上来。如今分田到户,各家各户除了承包的土地之外,大都有副业收 入,经济得到改善,住房问题就提到日程上来了。 改善居住条件,一般有两种办法:一种是拆了旧房盖新楼。在农村,一般大都 盖三层,再高就不方便了。这样,地基面积不变,却可以得到多一倍甚至两倍的住 房。但这只适合于一两个儿子的农户,子女多的人家,大都愿意分居另过,各住各 的房子,于是必须另找地基,新建房屋。造房子,筹集资金并不难,难的是找地基。 解放前,土地属于个人,谁家要盖房,找土地所有者买一块地皮,只要写了地契, 就可以动工,不用申报,更不用谁来批准。解放后土地收归国有,地基不能买卖, 有钱也买不到。但是农村户口的人,却享有一种城市居民所没有的权益,即向政府 申请“批”一块土地来用于建房。手续是:先由大队审核,再由公社同意,最后由 县里批准。那时候,一般说来,只要大队通过了,公社和县两级,不过是个手续而 已。所以大队干部官儿不大,权力却不小。景云是个“七山一水二分田”的山区, 平地本来就少,在村子旁边的平地更少,而盖房的人绝大多数不愿意把自己的房子 盖在远离村庄的荒郊野外,更不愿意把房子盖在交通不便的半山坡上,总希望把房 子盖在村子的旁边。因此,这第二种建房户为了达到批下一块紧挨着村子的土地来, 就千方百计地贿赂大队干部。那几年,各村村边的良田日见其少,而大队干部则日 见其富,不稼不穑,不狩不猎,既不经商也不搞副业,家里却有吃不完的粮食,喝 不完的美酒,甚至轻轻松松地就把设备堪称一流的三层楼房盖了起来。其经济来源, 不用说,大家心里全都明白。 大队干部的致富,除了接受贿赂甚至勒索贿赂之外,损公肥私也是其门路之一。 分田到户以后,许多以前属于集体所有的房屋、机具等等,都要作价卖给经营 者。作价多少,卖给什么人,这里面的花样可就多了去了。能够做到集体得大头, 队长得小头的,就算很有良心的干部。 当时风气如此,并不是景云一地这样,更不是东门大队的专利发明。我虽然明 知道大队干部靠卖地发财,但现官不如现管,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也只能学学睁一 只眼闭一只眼。何况同级干部之间抱得很紧,上级干部官官相护,贪污腐化现象虽 然已经发生并迅速扩展,但是中央还没有引起重视,国家也没有成立“反贪局”, 小小老百姓,也只能愤恨,只能兴叹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