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节 养子不教父之过 我三子一女,除长子葛龙已经娶了媳妇儿分了家之外,女儿小玲二十一岁,次 子葛虎十九岁,三子葛彪十七岁,加上我们老俩口儿年纪也还不算太大,全家五口 人,就是五个劳动力。承包的土地并不多,每个月只需要三五天就够了。我自己长 年在外面奔跑,很少参加田间劳动,也没有更多的时间管教子女。小玲在县绣衣厂 领班绣花,加上刚有了男朋友,既忙于工作,也忙于谈情说爱,总算有了她自己的 谋生职业和活动天地。两个小的,老伴儿已经管他们不住,我怕年轻人学坏容易学 好难,就拜托老友胡子光把他们带到槐花街基建工地去做工:葛虎学电工,葛彪学 瓦工,每天工钱一块二角。我的意思,一者让他们学一门谋生的技能,二者也避免 他们闲来无事到处闯祸,三者也让他们挣几个钱──尽管现在家里经济情况好转, 并不指着他们的几个钱补贴家用,但让他们自己挣钱自己花,至少总能让他们体会 到挣几个钱并不容易。 开头一些日子,两个孩子都还听话,也积极肯干,特别是葛虎,师傅见到我, 总是表扬他。过了一段时间,我从上海回来,特地去向胡子光道谢,顺便了解一下 孩子们的表现如何。老胡见了我,寒暄几句,说起老二,依旧连连称赞,说他长进 很快,一说起老三,可就直摇头,叹了口气说:这孩子人很聪明,可就是不走正路。 到了工地以后,那么多先进模范他不学,却与几个少爷公子出身的小痞子纠缠在一 起,出点子恶作剧,整天胡闹。批评他几句,还梗着脖子瞪着眼,再不然干脆就不 来上班。他已经向我老伴儿反映过,可是“儿大不由娘”,她本来就是个老实巴交 的乡下人,怎么管得住“现代派”青年?正好我回来,希望我好好儿抓一抓。 我一听这话,气儿不打一处来。我们是什么样的人家,怎么能够和那些干部子 女少爷公子哥儿来往?古话说:近朱者赤,近墨者黑;又说:学好三年,学坏眼前, 这个孩子再不管教,可就要走到邪路上去了。 我回到家里,问老伴儿葛彪近来的表现究竟怎么样,老伴儿说:“我一天到晚 在家里,没跟他到工地去,怎么知道他表现好坏?听胡子光跟我说,他在工地表现 不好,好吃懒做,还常常出坏主意算计人,不是让人家掉进泥塘里,就是滋人家一 身水。说他是故意害人吧,他说是开玩笑,说他是开玩笑吧,也没有这样过火的。 我说他两句,他回我十句,说是胡子光事儿太多,年轻人互相之间开个玩笑,是常 有的事儿,用不着这样大惊小怪。我说了他的第二天,橡皮管里的自来水就滋到胡 子光身上去了,这不是他搞鬼能是谁?我正想等你回来了好好儿管教管教他呢!” 听老婆也这样说,我可真火儿了。“养不教,父之过”,恨只恨当年自己天天 挨斗,抬不起头,在孩子面前也说不出响话来,养成孩子放任自流的性格,如今再 不管教,可就真的来不及了。 等孩子下班回家来吃饭,我把葛彪叫到跟前,不问他别的,单问他胡子光身上 的水是不是他滋的。没想到真应了“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这句古话了,我强压怒 火,没给他脸色看,只是好好儿地问他,他反而大发雷霆,反问我这话是不是胡子 光向我反映的,接着呱呱呱说了一大堆胡子光这不好那不好,好像天下就他一个是 好人。我越听越压不住火气,盛怒之下,给了他一个耳括子。他一梗脖子,还想跟 我强辩,我再次扬起手来,只以为拳头下面会出孝子,没想到他根本不理我,一溜 烟儿跑出大门外面去了。 一直到吃晚饭时间,他还没回来。我叫老二出去找他,凡是和他有来往的狐朋 狗友处,几乎都找遍了,都说没见到他,也不知道是真的假的。我一生气,叫大家 管自吃饭,不要等他,估计他也跑不到哪里去,睡觉以前总会回来;即便今夜不归, 至少明天总要上班吧? 谁知道他当夜不归,第二天我和老二到了工地,开工都一个多小时了,也没见 他来上班。不但他自己不来,连和他特别好的几个捣蛋鬼,都没来上班。胡子光就 说他们几个一定是联合起来要搞名堂了,生怕出事,和我两个到那几家挨家问了过 去。那几家人家,都是县府各局的头头儿,孩子从小娇生惯养,一起吃喝玩乐胡闹 混日子的狐朋狗友很多,经常不回家睡,不上班也是常事儿,父母已经见怪不怪, 无所谓的了。 我看看没处找他,也只好暂时回家,相信他在外面逛几天,总会自己回来的。 过了两天,葛虎下班回来,告诉我说:跟葛彪一起不上班的四个人中间,有一 个叫胡雄的,偷了家里五百块钱,还给家里留了一张字条,告诉家里两点:第一, 五百块钱是他拿的,不要冤枉家里的小保姆;第二,他们几个决定到香港去闯荡一 番,一定要凭自己的本事在香港做出一番事业来,希望家里不要找他们,更不许去 报案。胡雄的父母知道这不是小事儿,已经向公安局报了案,也通知了胡子光,现 在已经闹得全县的人都知道了。 我一听,吓得脸都黄了。十七岁的半大孩子,说不懂似乎什么都懂点儿,说懂 吧,又什么都不懂,正是不知天高地厚,不知稼穑艰难,自以为本领高强,干什么 都觉得屈才,可是又什么都干不好,这样的人三个五个结合在一起,非出问题不可。 要是单纯打个架、闹点儿小小的恶作剧,尽管人人讨厌,至少还没什么大漏(音l óu 楼)子。他们经常在一起看香港录像片,羡慕香港人的生活方式,又认为自己 各方面的本事都不错,就因为生长在中国大陆,社会制度限制了他们的自由发展, 所以至今不能出人头地;如果能够到达香港,像他们这几个哥儿们弟兄,一定能够 做出一番大事业来。这些话,他们平时到处散播,也不知道说过多少回了。人们听 见,不过当作笑话一句,童言无忌,谁也没放在心上。如今忽然付诸行动,付诸实 施,做起闯荡世界打天下的梦来,他们几个的前途有多么危险,可想而知。 四个外逃的孩子,三个是局处长的孩子,在景云地面,也算是“小衙内”一级 的人物了,出点儿问题,有老子护着,还没多大漏子;我可是个刚刚解放的“反革 命”,一旦儿子偷渡国境,而那时候的法律界线模糊,偷渡国境是与“叛国”同罪 的。如果葛彪因为叛国被判刑,我就非受到株连不可了。 我终日提心吊胆,胡思乱想,找又没法儿找,逃又不能逃,不知道什么时候就 会把我抓去,简直度日如年。正好供销公司又有任务下来,要我出差上海,我乐得 眼不见心不烦,立刻整顿行装,到上海“避风”去了。 我这一走,把老伴儿一个人留在家里。她胆子比我还小,看见穿警服的人从门 前走过,都会吓得两腿发软,迈不开步子。 越渴越吃盐,越热越穿棉,她心里怕什么,偏偏来什么。 “文革”初期,东门大队有一个姓王的小青年,当时不过十七八岁,敢想敢干, 敢闯敢闹,革命造反,非常积极。因为他参加的是红联总,革联总当权期间,先揪 斗了他,后来与红联总的头头儿们一起押送到东门大队强迫劳动。他是个“刺儿头”, 不但他自己不肯好好儿劳动,还千方百计地也不让红联总的头头儿们多干活儿。谁 督促他,就搞些恶作剧的名堂来报复。生产队长根本管不了他,到大队支书那里汇 报,他和支书又是亲戚,支书总是向着他说话,弄得生产队长也没有办法。后来闹 得实在不像话了,社员们联合起来一同到支书那里去反映,支书觉得把这样的人留 在队里也确实不好办,正好上面来了征兵任务,就借机把他送到部队里去了。 他身强力壮,脑子灵活,到了部队里,知道这里不但不能闹事,而且是个镀金 的好场所,所以服兵役期间,各方面都表现得很积极,三年义务兵期满,又当了三 年志愿兵,还争取入了党,复员回到东门大队,正好赶上“四人帮”倒台,红联总 头头儿重新掌权,当上了县委第一书记。他与书记当年同派,又在一起挨过批斗、 并肩劳动过,特别是他曾经在各方面保护过书记,而书记正要物色一些自己的亲信 作为骨干力量,就把他安插在县公安局治安股工作。他凭着一身本事,任务完成得 很出色,虽然还没有青云直上,也已经深得股长、局长和县委书记的信任。从此他 到处吹嘘自己是县委特派情报员,有什么事情,只要直接请示县委书记,无不言听 计从。 胡雄的爸爸到公安局一报案,“王特派员”以他敏锐的政治眼光一眼就看出, 鼓动另三个小青年企图偷越国境的,一定是我的儿子葛彪。理由嘛,也很简单,因 为那三个孩子的父亲都是解放初期从山东下来的农村干部,从他们父母那里不可能 得到羡慕香港生活方式的教育,而我则是个走南闯北的资本家,生活一向腐朽糜烂, 幻想着继续过以前那种资产阶级生活。据此推理,所以是我影响了葛彪,葛彪又影 响了那三个孩子,完全是顺理成章的事情。据此逻辑,他三天两头到我家来找我老 伴儿谈话,要从她的嘴里找出四个孩子叛国投敌是我主使的证据来。 我老伴儿是个大字不识的家庭妇女,从来没见识过什么“花花世界”,更不知 道什么叫“录像”,一问三不知。“王特派员”当然不会轻易放过她,于是呵哄吓 诈,样样都来,逼着我老伴儿承认是我让孩子先在前面“探路”,一旦偷渡成功, 肯定我就会在后面跟着。 我老伴儿丢失孩子,本来已经心急如焚,又加上这个“王特派员”火上加油, 被吓得六神无主,只知道吞声饮泣,一句话也回答不上来。“王特派员”一走,她 就号啕大哭,总说是自己前世不修行,今世生逆子,每天以眼泪洗面,食不知味, 夜不成眠。不出几天,就忧伤成疾,卧床不起,整天闭着眼睛说胡话。子女们一看 不对,立刻给我发了一封“母病重速归”的加急电报。我接到这样的电报,不知道 家里又出了什么事儿,当夜就坐快车到金华,返回景云。 我赶到家里,老伴儿还昏迷不醒。我给她一诊脉,再一问情况,知道这是急火 攻心,痰迷心窍,当即给她扎了几针,又开了一服药喝下去,这才渐渐苏醒过来, 安定下来。 经过这一病,她似乎也想通了,抓住我的手,感慨万千地说:“人生在世,钱 是钱,命是命,命换得来钱,钱却换不来命。如今孩子都已经长大了,是好是坏, 全看他们自己,咱们何必还要为子女卖命啊!古话说:‘儿孙自有儿孙福,莫为儿 孙做马牛。’从今往后,咱们只要有一碗青菜淡饭吃就行,你也不要再去跑什么生 意了。” 我知道她病中烦恼,只好顺着她的心意在家多住几天,又再三劝她:无事要谨 慎,遇事要安静,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无。在我的开导与治疗下,她的 病逐渐好转,饮食也恢复正常,只是一面责骂逆子不孝,牵连全家为他提心吊胆, 日夜不安,一面又担心孩子在偷渡的时候难逃天罗地网,闯进了地狱门。真是母子 连心,又恨又爱。 奇怪的是:我这一回家,“王特派员”竟再也不登门了。 日子难过还得过。反正车到山前必有路,水到尽头必有源。 一个多月过去,一天傍晚,忽然县民政局陈局长亲自登门,笑嘻嘻地说:“刚 才接到金华收容所打来的电话,说是你家葛彪被广州边防站收容所收容关押期间, 越墙逃跑,流窜到武汉,又被武汉收容所收容,今天已经押送到金华收容所。他们 打电话来景云调查,如果确有此人,可以由家属带上证件到金华收容所保释回家。 我已经答复确有此人,告诉他们明天一早就让家属去接。你准备一下证件,明天去 保吧。” 我一听,心头一块石头落了地。尽管彪儿折腾得这样凶,所幸还没有出大事, 政府也不像以前那样,不问青红皂白,只要是越境,就按叛国论处。如今不过吃了 点儿小苦,正好给他点儿教训。只要能够平安回来,就谢天谢地了。当即谢了陈局 长,就把证件找了出来,打发老二葛虎明天一早趁头班车赶到金华。 老二趁早上六点半的车刚出发,八点半陈局长又来了,当时我正在供销公司, 只有我老伴儿一个人在家,他说:“刚才又接金华电话,让这边的家属不要去了, 他们那边已经派人把葛彪押送回来,估计十点半左右可以到达。请你配合一下,到 时候你在县政府门口等着,只要人一押到,我给他谈一次话,做做思想工作,就可 以释放。你带他回家,还要继续加强教育,以免他再次外流,影响社会治安。” 我老伴儿听说儿子十点半钟就可以回来,高兴得手舞足蹈,一面向陈局长千恩 万谢,一面准备下儿子爱吃的饭菜,不到十点钟,就早早地跑到县政府门口等着去 了。 果然,十点半左右,两个民警押着两个小青年往县政府这边走来,其中一个正 是葛彪,另一个不认识,估计也是流窜在外被押送回来的景云人。我老伴儿见儿子 蓬头垢面,衣服破烂肮脏,只喊了一声“彪儿”,眼泪不由得“刷”地流了出来。 葛彪见了他妈,自觉很不光彩,也不知道这次押解回籍,将得到什么样的处分,眼 睛看着别处,赶紧溜进了县政府。 陈局长善言善语地批评了葛彪一顿,宣布政府从教育出发,这一次不给处分, 宽大释放,希望他们回去以后在父母面前承认错误,努力学习,积极工作。两个小 青年听说宽大释放,满心高兴,嘴里“嗯嗯”地答应着,脑子里在飞快地转着念头。 葛彪一走出县政府大门,见母亲红着眼圈儿迎了上来,他不但不迎上去,见旁 边没人押送,一扭身就往南跑。我老伴儿见儿子不肯随自己回家,只得边喊边追。 但她一个老太婆,怎么追得上小伙子?何况她是一双解放脚,又在病后,没追多远, 直累得呼呼气喘,转眼间儿子就没了踪影。 老伴儿无可奈何,只得哭着到供销公司来找我。我一听孩子这样胡闹,真是又 羞又愧,又气又急,当即赶到南门汽车站附近打听,据看见的人说:他扒上一辆丽 水运输公司的货车挂车,往丽水方向去了。我心里说不出的难受,就到葛龙家里, 让他骑上自行车,往丽水方向一路打听寻找。下午葛虎回来,刚一进门,我没让他 歇一会儿,就打发他坐汽车也到丽水,跟哥哥一起寻找。 第二天,兄弟两个垂头丧气地先后回来,说是找遍了丽水的大街小巷和熟人家, 没一个人说见到过葛彪。我们冷静下来,心想葛彪从收容所出来,身上既没钞票, 也没粮票,更没证明,根本就走不远。根据这一分析,估计他还在附近。我当机立 断,把县城里的亲朋好友统统请来,向他们说明情况,请他们到丽水、永康、武义、 金华一带帮我寻找,一切费用都由我负担。当天他们都分头出发了。 丁上明的哥哥丁上升到了金华,先到火车站附近寻找,刚从售票处出来,再进 车站饭店,一眼看见葛彪在吃人家的剩饭剩菜,就装着偶然相遇的样子,热情地跟 他招呼,又点来好菜和他一起吃过,再带他到百货店买来内外衣裤,然后到河边洗 干净了身子,换上新衣新裤,最后到兰溪门找了一家小旅馆包了一间房间住下,这 才详细询问他怎么会流落街头。葛彪见丁上升对他确实不错,也不相瞒,就说: “我在广州海边想偷渡,被边防军抓住,关在收容所。夜里我趁他们不注意,翻墙 逃了出来,扒货车到了武汉,又被路警抓住,送到了武汉收容所。收容所送我到金 华,我估计准得判我三年五年的,我倒定了心了,没想到又把我放了。我这样折腾, 到了家里,我爸还不打我个半死呀?我一急,就又扒货车逃跑了。我上车的时候, 有人看见的,我想:我爸一问,知道我逃到丽水,还不打电话到丽水公安局截我呀? 所以车子刚到东渡,我趁车子上坡减速的时候,就跳了下来,不敢走公路,翻山越 岭走小路,肚子饿了,就在白薯地里挖两块生白薯吃。傍晚时候,我到了三里街, 看见有辆汽车停在饭店门口,司机正在饭店吃饭,就悄悄儿钻了进去,躲在篷布下 面。车子一开,把我带到了金华火车站,我才悄悄儿下来。现在我才知道,想从广 州渡海到香港,根本就不可能。我打算扒货车到江西、福建去,那一带我爸爸的熟 人多,好落脚些。我想我爸爸外逃江西、福建都能够活得下来,我总也有活下来的 办法。这不是,还没动身呢,就碰上你了。不管怎么说,咱们总是同乡,你能不能 借我几个钱,让我先到了江西、福建,落下脚再说。” 话说到这个地步,丁上升也不再隐瞒,就把自己正是接受他父亲的委托,专门 来金华找他的“底牌”亮了出来,要他跟自己回景云去。葛彪倒也不觉得奇怪,只 是害怕回去以后,父亲会狠狠地打他一顿,不再认他这个儿子。于是丁上升先开导 他:“既然父母亲出面托人出来寻找,说明他不是不要你,而是关心你;再说,像 你这样胡作非为,总是不对的,错误的,只要你在父母面前认个错,天下做父母的, 谁不希望自己的儿女好?你肯回头,难道非要逼得你第二次逃跑不成?”最后丁上 升向他保证:“只要你听话认错,回去以后,父母那边绝不会再责备你。”──如 此等等,软硬兼施,总算把他说服了,实际上他也是无路可走了,这才在第二天乖 乖儿地跟着丁上升回家来。 葛彪进了家门,低着个头,十分委屈似的站在我们两口子面前,抽抽搭搭,两 泪直流。我们见到他平安归来,心里高兴,想到他如此迕逆,又恼恨万分。一时间 大家都说不出话来。还是丁上升有办法,既做红面,又做白面,推了他一把,说声: “你回来了,你爸妈都高兴,这不是什么也没说你么?还不快给爸妈认个错呀?” 他这一说,葛彪磨磨丢丢地在我们面前跪了下来,说了声:“爸,妈,我错了, 饶了我这一回吧!” 天下父母,都是软心肠,见到自己儿子这副狼狈相,只觉得他可怜,把他的可 恼之处全忘记了。老伴儿先忍不住,一把拉起他来,母子抱头痛哭。我本不想再宠 他的,可是到了这个时候,也只得哽着喉咙,劝他们母子不要再哭,鼓励他从今之 后要学好,交朋友要慎重,多结交有水平有技术的人,不要再跟那些不三不四的人 做傻事,还怕说重了他不接受,再次外逃,这次“训子”就这样糊里糊涂地结束了。 第二天,我亲自送葛彪到工地去上班。按照他的表现,本来应该开除的,胡子 光看在我的面子上,答应再给他一次改过的机会。他也言不由衷地做了保证,表示 要听父母和领导的话,好好儿学技术,用实际行动来报答大家的帮助。 从那以后,葛彪确实有了改过的表现,干活儿积极起来了,也不恶作剧闹事了, 连礼貌都比以前好了。但是时间不长,胡雄等三人也陆续被收容所送了回来。他们 的父母都是县局级领导,面子不小,亲自出面讲好话,胡子光也不便驳回,何况有 葛彪这个先例在这里搁着,只好也让他们继续上班。 这三个人一回来,真是狗改不了吃屎,四个人臭味相投,立刻又裹在一起,不 是聚在谁家里看色情录像,就是结伙儿进电影院看武打电影,没事儿又勾肩搭背地 满街上逛荡,惹事生非。不论什么场合,只要一提起这次在广州偷渡被抓,不以为 耻,反以为荣,津津乐道地跟人家描述怎样被抓,怎样越墙,广州的收容所里如何, 武汉的收容所里如何,金华的收容所里又如何。说起各地的下层社会来,什么流氓 如何讲义气,小偷儿来钱怎么容易、花钱怎么大方,小野鸡怎么随便等等,更其眉 飞色舞。 这些信息反馈到我的耳朵里来,我只好找葛彪来提醒他,批评他,要他自重自 爱,不要忘了自己的保证。开头几次他只是唯唯地答应着,不置可否;多说了几次, 他又故态复萌,开始跟我顶嘴:现在是改革开放的八十年代了,不是闭关自守的五 十年代,电影、录像,人人都看,不是什么奇怪的事情,交朋友要志同道合,没有 共同语言的人,在一起没话可说,等等。 我经常不在家,不能天天盯着他,也无可奈何。看看现在的青年人几乎人人都 这样生活,想想也许真是自己少见多怪了。后退一步,只要他不再捅漏子犯错误, 也只好由他。幻想着孩子年龄一大,知识面一广,这些小毛病,是会自然而然地改 正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