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节 面对逆子没奈何 我一心只想在进入晚年以前打一个彻底的翻身仗,外出的时候多,在家的时候 少,把家全部扔给了老妻。她是个贤妻良母,但终究是个文盲,对子女只知道养, 不知道教。子女成龙还是成虫,全在各人自己的素质,自由发展。 葛彪自从偷渡国境被抓回来,没老实几天,就又故态复萌,依旧跟他那一帮不 三不四的“哥儿们弟兄”成天裹在一起。他们最喜欢的事情就是看电影、看电视、 看录像。看了之后,正面人物不去学,专学反面形像,而且学得惟妙惟肖,不但举 止言笑活脱脱像个流氓,站没站相,坐没坐相,走起路来,也是一步三晃,别人看 起来恶心,他们自己反觉得美滋滋的。 胡子光看在我们多年老朋友的面子上,总算没开除他,但他三天两头旷工,上 班不像上班的样子,也很让胡子光伤脑筋。开头一些日子,每逢我回家,胡子光和 带领葛彪的老师傅也到我家来走走,说说葛彪的所作所为,意思是要我加强管教。 我也没有什么好方法,无非把他叫来训斥一顿。每训一次,也许老实两三天,也许 根本就听不进去,只是把公开的活动转入地下而已。一等我外出,就又翻天覆地地 折腾起来了。 有一次我回家来,带葛彪的师傅又向我告状,说这个徒弟他实在带不了,要我 另请高明。我一方面向他连连道歉,一方面亲自押着葛彪到他家里去赔罪,倒是真 老实了几天。没想到我一离开家,他恨师傅管得他太严,把师傅的一瓶酒全给倒了, 装进一瓶尿去。幸亏师傅鼻子还灵,没上他的当。但这事儿闹得太出格,不但师傅 不肯认他,整个工地再也没人肯收他,连胡子光也忍无可忍,只好宣布开除了。等 我回家,他已经当上了“社会青年”,实际上也就是“无业游民”了。 这一来,倒合了他的心思了,天天不上班,想到哪儿就到哪儿,想干什么就干 什么。彻底自由,没有人约束他,也没有时间、地点之类的限制了。 我实在忍无可忍。接受上一回把他打跑了的经验教训,这一回我既不打他,也 不骂他,而是把他锁在房间里,第一要他写出一篇检讨书来,第二要他写出一篇保 证书来。写得不好,绝不开门。 这一招儿比打他还灵。别看他已经是老高的个子了,可是捏住那支不到一两重 的圆珠笔,竟比孙悟空的金箍棒还重。一张纸上歪歪扭扭地写不了七八行字,还每 隔三五个就有一个错别字。我真不知道他这十来年的学是怎么上的。他写了两篇莫 名其妙的东西想搪塞过关,我一看,连具体事实都没写出几件来,就保证“今后绝 不再犯,再犯就不是人”。我把他写的东西扔还给他,要他认真写,不写别想放出 来。他就给我耍死狗,扬言要绝食要上吊的,把他娘吓了个半死。我知道他绝舍不 得自杀,也没自杀的勇气。饿了两顿,他娘给他送饭去,吃了个底儿朝天,还嚷着 没吃饱。 一连关了他四五天,任凭他怎么折腾,我只有一句话:不写出像样的检讨和保 证来,别想我开门。一个在外面野惯了的人,最难受的,恐怕就是关禁闭了。他发 觉犟不过我去,只好静下心来,挖空心思,勉为其难地写出拢共不到一千个字的检 讨书和保证书来。我看看他也只有这点儿水平了,这才开了门,带他到县建筑公司 木工班去做学徒,算是继承我家的祖业。班长是我的老相识,师傅是我的老朋友。 尽管他们都知道我这个儿子不学好,但看在我的面子上,又看在他写的那两张检讨 保证上,当着我的面说:只相信他一次,如果愿意学,就好好学,如果再旷工打架 恶作剧,立刻开除,绝不容情。 我也趁机开导:在家从父,学艺从师,要尊重师傅,听从师傅的教导,不准在 师傅面前油腔滑调,不许迟到早退,要虚心学习,对师兄弟要和睦相处,等等。我 说一句,他应一声,听上去真像从此要改过似的。 我千托万托,托付师傅帮我好好儿管教这个儿子。对这样的逆子,我能够做到 这一步,也算是做到呕心沥血、仁至义尽了。 照我想,这一次他总应该洗心革面,改恶从善的了。没想到我刚一离开家,他 的那些狐朋狗友们就来勾搭他,教给他怎么欺骗家里和对付师傅的方法。当木匠要 拉大锯、扛木料,他从心眼儿里就不愿意干这种体力活儿,经他的哥儿们一教,他 到了班上,既不吵也不闹,不是嚷这里疼,就是喊那里不舒服,这个拿不动,那个 也干不了,连站着都累得慌,老想坐着。班长和师傅见他实在不堪造就,也犯不着 跟他生气,就打发他回家来了。 我不在家,做娘的重养轻教,不疼不痒地说了他几句,儿子再怎么不争气,总 还是自己的儿子,又不能把他轰出门去,每天依旧得让他吃饭睡觉。他吃饱了肚子, 就上街去晃荡,责任田里荒草没胫,他也不肯去锄一下,整天只知道与那些朋友们 三五成群地下馆子,打台球,看电影,看录像,甚至赌起钱来,经常三更半夜地不 回家,回家也不走大门,不是翻墙头,就是跳窗户。早上不起床,晚上不睡觉,白 天当黑夜,黑夜当白天,阴阳颠倒,好吃懒做。手头没钱,就以我的名义向我的朋 友们借。开头也还有人小小不然地给他几个,后来知道他不学好,都不肯借给他了。 他手上没钱,就动开了脑筋,观察家里现金藏在什么地方,他娘一个不注意, 现金就会少了三块五块。问问他,他说不知道。老妻明知道是他拿走的,但她一者 对他无可奈何,二者家丑不可外扬,只想等我回家以后再对他进行教育。结果是养 痈怡患,造成他胆子越来越大,现金丢失的数目从三块五块逐渐上升到三十五十, 连小额的定期存单也会不翼而飞了。 以前,他只是在外面胡闹,他娘说了他几句,叫他没事儿少出门,他倒是真听 话,不大出门了,却把他的那一帮哥儿们弟兄招到了家里来,吃吃喝喝,花天酒地, 打打闹闹,昏天黑地,搅得家里鸡犬不宁,没一会儿安静,左邻右舍纷纷找上门来 提意见。他娘为了想落一个“眼不见心不烦”,又不得不往外轰他们。 如此循环往复,习以为常,等到我从上海回来,已经根深蒂固,积重难返了。 听老妻给我说起彪儿的种种恶习,我唯有长叹一声,感到束手无策,自认管束无方。 像这样的人,个子老高的,却舍不得出力气,本事一样不会,却总惦着吃香的喝辣 的,还自称是“现代人”,心心念念只想追求一切现代化的生活享受。我的最后一 招,就是放任自流,听其自生自灭。总觉得今天他年纪还小,稍为长大一些了,稍 为懂事一些了,自然再不会如此荒唐。 本来,葛彪在家里只怕我一个人,我一回家,他多少也收敛几天。如今我一放 手不管,他误以为家里再也没人管得了他了,于是他不宠自宠,变本加厉,从好吃 懒做、游手好闲,一步步发展到拉帮结派、打架斗殴、调戏妇女、欺压善良,在地 方上人人侧目,个个愤恨。只为他们一者还没有走上犯罪道路,二者他们那一帮人 的父母大都是县里的头面人物,派出所暂时还没有拘捕他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