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节 十个指头有长短 所幸我的几个孩子中,也还有一个老二葛虎比较争气。他性格内向,秉性憨厚, 待人接物有礼貌,重感情。农忙下地干活儿,农闲随我一起到上海经商,兢兢业业, 从不乱来,左邻右舍人人夸他。 一九八二年一月八日星期五,农历十二月十四,是葛虎的二十岁生日。想想这 几个孩子,少年时代赶上“文化大革命”,家里生活困难,连饭都没得吃,靠吃白 薯长大;景云风俗,孩子十岁二十岁,都是“大生日”,景况稍微好一些的人家, 都要宴请亲朋宾客。那时候我家不但穷,我还戴着反革命的帽子,请不起客也不敢 随便请客。打倒了“四人帮”,我也摘了“反革命”帽子,在改革开放声中,参与 商业,经济上刚刚有所好转,还要给女儿小玲补做一次“二十岁大生日”呢,现在 葛虎二十岁了,算是成人了,他自己也能够挣钱了,何况小玲补做二十岁生日的时 候我曾经亲口许过愿的,怎么能够不兑现,不小小地铺排一下呢! 我存下了这样的心,农历十二月上旬,我们就把上海的业务大体上结束了,一 起回家来准备给葛虎做生日。 俗话说:“只有锦上添花,很少雪中送炭”,真是不假。关于葛虎二十岁生日 的事情,其实我并没有大事宣扬,也不知道怎么一来,消息竟不胫而走,远亲近邻 们闻风而动,提前一个多星期就有人来送礼了。那年月,吃的用的都不紧张,鸡鸭 鱼肉,烟酒水果满街都是。我生性好客,只要有钱,在吃吃喝喝上头绝不吝啬,就 拿出一笔钱来,上街采购好酒好菜,租赁杯盘碗盏,又把县里有名的厨师樊渭庭请 来掌勺,一心想把酒席尽量办得像样一些。 到了一月八日傍晚,街坊四邻、亲朋好友、大队干部、各公司经理、生意上的 关系户甚至连县城里小有名气的文人墨客们,都来祝贺捧场。堂上堂下,房里房外, 都坐满了客人。有的借此机会增加感情,有的借此机会消除隔阂,有的为日后做生 意方便而来,有的专为吃喝一顿而来,各有各的动机,各有各的目的。反正我抱着 “进门都是客”的态度,不分远近亲疏,也不问有恩有怨,一律热情招待。席间欢 声笑语,嘻嘻哈哈,无话不谈;猜拳行令,碰杯干杯,热闹非凡。 座中有一位老夫子,平时最爱讲古。“文革”期间,就因为他常常给人们“讲 古”,挨过不少次批斗。如今告别了“极左”路线,讲讲古代的掌故、笑话、故事 等等,也无伤大雅了,小青年们就常常怂恿他给大家讲。今天聚会场面热闹,小青 年们就请老夫子即兴讲一个。老夫子呢,因为“文革”期间为此挨过批斗,形成了 逆反心理,不是不敢讲,而是到处讲,只要有机会,就大讲而特讲,而且还要专门 凑到当年批判过他的人面前讲。今天在座的大队干部们中间,就不乏当年的批判家。 因此,小青年们一起哄,老夫子就捋捋胡子,兴趣盎然地说了起来。 “大清朝的乾隆皇帝,是个风流天子,最爱做诗,一生中做了三万多首。他四 十九岁生日,设下了御宴,朝中年过半百、四品以上的文武官员和民间一百岁以上 的老寿星,都被宴请。其中年纪最大的一位,已经一百四十一岁。乾隆心中高兴, 就以‘一百四十一’为题,随口出一上联:‘花甲重逢,又加三七岁月’,要文武 百官对下联。朝中官员大眼瞪小眼,全对不上来。礼部尚书纪晓岚是个大学问家, 不加思索,张嘴就对出下联:‘古稀双庆,更多一度春秋’。乾隆十分赏识他的文 才,就委任他当了四库全书的总纂官。” 我舅舅其实没念过几年书,听了老夫子的掌故,也想凑个热闹,点点头说: “我今年八十一岁了,现在就以八十一为题,抄一抄乾隆皇帝和纪晓岚的老谱儿, 变换一下,出一上联:‘而立双庆,又加三七岁月’,哪位能对下联?” 座中的文人墨客们,平时这个自称是“才子”,那个被捧为“笔杆子”,如今 全都目瞪口呆,席上登时变得鸦雀无声,谁都不敢说话,以免点到自己的头上来。 隔席一位老农,年纪也已经在六十以上,站起来说:“有乾隆皇帝和纪晓岚的样子 在那里搁着,变通一下照抄就是了,这有什么难的?我来对下联:‘不惑重逢,又 添一度春秋’,不就对上了吗?” 这种对子,本来就是文字游戏,并不高明,首创者似乎还有点儿新意,“效颦 者”就实实在在成了“东施”了。可是这样俗而又俗的对子,本县的“才子”和 “笔杆子”们居然没一个对得上来,而让一个老村夫出了风头,也可以说是自命风 雅的景云县文人墨客们莫大的悲哀了。 这些老人们一掉开了书袋子,小青年们可就一个个全都大眼瞪小眼,真正的 “不知所云”了。有个谦虚点儿的,就提问什么叫“而立”,什么叫“不惑”。老 夫子手捋长髯,不无感慨地笑着说:“你们这些娃娃,读了十来年书,有的还是批 林批孔的先锋,批判稿一读就是半个来钟头,却连孔夫子说的‘三十而立,四十不 惑,五十而知天命,六十耳顺,七十古稀’都不知道。想想你们这一代人,生长在 ‘文革’年代,只知道‘造反有理’,却不知道应该造谁的反,连交白卷的也算是 英雄!这样下去,不但国民经济濒临崩溃的边缘,中国古典文学也快要失传了。一 个人,知识总还是要一点儿的,中国人的固有道德总也还是要的。像‘四人帮’那 样,靠吹牛皮、拍马屁、抬轿子、吹喇叭,满口里空谈马列主义,一肚子花花肠子, 就是官儿做到了江青那样,还不是爬得越高跌得越重吗?这个问题,值得你们深思 啊!” 老夫子的一席话,说得小青年们面面相觑,做声不得。本来嘻嘻哈哈非常欢快 热烈的气氛,一下子让老夫子给彻底破坏了。在这样的场合,我只好两头转圜,维 持到宴席结束,陪笑送客,就算是把场面绷下来了。 从这以后,我家的客人又逐渐多了起来。我的原则:上门都是客,哪怕以前你 害过我,损过我,只要你登门,我也绝不记前愆,依旧好酒好菜招待。 这样一来,“酒香不怕巷子深”,花香蜂自来,不但本乡本土的亲朋好友常来 聚谈,就是当年上山打游击、如今已经在外地官居要职的同学,回籍开会或探亲的 时候,听说了我的故事,也大都要到我家来叙叙旧。 大队干部心胸襟窄,眼界短浅,发现我家有高干进出,就以为我有强大的后台, 对我的态度也一变再变,从一个台阶又上了一个台阶:“文革”期间,明知道我不 是反革命,却视我为反革命,动不动就组织批斗;到“文革”结束后,把我视同死 老虎,对我采取不理不睬态度;等到我在政治、经济上都翻了身,他们又从初期的 笑脸相迎,变成今天的殷勤讨好。特别是“馋猫”,他本来是我家喂熟的小猫小狗, 后来一翻脸咬过我几口,如今见我腰杆子硬了起来,怕我报复,又来锦上添花。对 这一类人,尽管我心中明镜似的,但表面上依旧对他们客客气气,好像彼此之间根 本就没发生过什么不愉快事件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