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节 阶级调和通婚姻 我女儿小玲,虽然出生在三年自然灾害期间,又是吃白薯丝长大的,可以说是 “先天既不足,后天又失调”,但却长得细皮白肉,聪明伶俐,性格温顺,人见人 爱。凭她的条件,找一个理想的对象并不难。可惜的是:我家里不但穷,成分也不 好,看看女儿长到了十八岁,别的姑娘都开始谈恋爱了,我家姑娘却总是高不成低 不就,很难进入角色。 直到我摘了帽子以后,终于有一个姓李的小伙子看上了她,不久两人就开始热 恋。这个小伙子的父亲是县机械厂的副厂长,打游击出身的土八路,南乡章村人。 但是进城以后,跟乡下的原配妻子离了婚,又娶了一个有文化的小夫人。而小李则 是他原配所生的“长子”。老李是个共产党员,一向信奉阶级斗争学说,主张“亲 不亲,阶级分”,对他儿子和我女儿相爱一事极力反对。更何况他们家是居民户, 我家是农业户。而政策规定:新出生子女的户口,却是要跟随母亲的,为此更加反 对。 消息传到我老婆耳朵里,我老婆也不客气,针锋相对地说:“他嫌我家成分不 好,我还嫌他家格调低、嫌那小子性格粗野呢!何况章村地处深山,以穷出名,没 有水田,连大米都吃不上,家家吃白薯。这样的地方,我也不稀罕。” 因此,尽管两个小的打得火热,两家老的却全都无动于衷,这桩婚事,也就一 直这样搁着,没有大的进展。 前一段时间,县委召开党史会议,邀请各地老党员返籍开会座谈。这些老干部 们大都跟我有些交情,常来我家走动。李副厂长冷眼旁观,觉得我家的“潜在力量” 相当大,值得开发,阶级斗争这根弦儿,在实用主义的现实面前,也放松了许多。 他思想转了弯,认识也改变,就在儿子面前松了口,表示可以同意这门亲事。小李 高高兴兴地告诉了小玲,小玲回家来告诉了父母,要我们也答应。按照我老伴儿的 意思,还是坚决反对:我葛家的女儿不愁嫁不出去,绝不高攀那些级别高档次低的 土干部。母亲不同意,女儿就使性子,快嘴利舌地跟母亲斗气,往往气得母亲眼泪 汪汪,摇头叹气。 我发现小玲跟小李已经相爱甚深,两人天天形影不离,早就难拆难分了。对于 这件事情,我的态度是“儿女婚事,自己作主”,女儿愿意嫁谁,是她自己的事情。 不过作为父母,有些看法必须跟她说清楚。 因此,我就现身说法,先给老伴儿做思想工作:要她懂得婚姻的前提是两相愉 悦。像我和她,受父母之命,凭媒妁之言,虽然勉强结合在一起了,可是四十年来 过的是没有感情的夫妻生活,双方都很痛苦。现在的青年,不像我们当年那样听话, 弄得不好,不是闹出家庭悲剧,就是白白丢失一个女儿,何苦来呢! 在说服了老伴儿之后,再把女儿叫来,对她说:“做父母的都希望儿女婚姻美 满,不是不愿意女儿出嫁。对于儿女亲事,也无权干涉。有道是‘人无完人,金无 足赤’,对于小李,只要你自己满意,我们也没有什么话可说。不过小李这个人性 格粗鲁,对人欠缺礼貌,不能不说是他的一个缺点。你们既然相爱,应该互相批评, 帮助他改正这一缺点。此外,他亲娘在乡下,后娘在城里,他在城里这个家的地位 比较特殊,跟后娘的关系也不怎么好。他后娘自己有儿子,对这个儿子的婚姻不但 不关心,还说你是‘送货上门’,又放出‘便宜东西无好货’这样的空气来,这预 示你们婚后和后娘的关系并不好处,要有思想准备。最好是你们婚后自己独立生活, 不要依赖城里这个家庭。为了在后娘面前有个‘正式’的身份,最好由老李出面托 人到咱们家来做媒,这样他的小夫人以后有什么话语,我们也好对付。” 小玲把这话跟小李一说,老李就托了同是南乡人的县社队企业局局长和胡源石 料厂厂长来做媒,还送来了二百零五块钱做聘礼。事情当然是一谈就成的,不过聘 礼我却一个钱也不收。我说:“历史上,富贵人家,千金嫁女,讲究嫁妆‘十里红 ’,双橱双桌,多少只皮箱,多少件四季衣裳,多少个陪嫁丫头;贫穷人家,空身 上轿的有,卖身葬父的也有。我家既不富贵,也已经不是没饭吃的时候。所以我既 不嫁女,也不卖女。二百零五元聘礼,分文不收。这桩婚事,有二位为媒,咱们就 一言为定。婚娶之日,请大家来喝一杯喜酒,祝贺他俩百年好合,永结同心,做父 母的就完成历史使命了。” 我的一席话,说得两位“媒人”哈哈大笑起来,称赞我是开明父亲,子女享福。 媒人走了以后,老伴儿依旧顾虑重重,说我答应得太仓促,太草率。女儿嫁到李家, 必遭后母欺负。我跟她说:“现在是葛李两家为儿女成婚,不得不借重他父母出面。 如果小玲婚后在婆家呆不下去,我们再帮助她在城里建立小家庭。那时候她苦尽甜 来,才知道天下父母心,都是为孩子着想的。”老伴儿听我这样一说,思想顾虑也 就解除了。 到了迎娶之日,我的意见,是一切从简,移风易俗。但是男方家长爱面子,讲 排场,自以为身为机械厂副厂长,至少也要派一辆汽车出来用于接送宾客。对于他 的这一主张,我并不反对,特别是他在章村老家的亲友比较多,一次性集体接送, 确实比较方便。但我提醒他:动用汽车,费用不多,一定要出钱租,不能利用职权 派,免得让人家特别是当年的对立面造反派抓把柄。老李接受了我的意见,出钱租 了一辆解放牌大卡车。 事情果然如我所料的那样:车子从章村接了客人回来,县机械厂已经有人打电 话到县委控告李副厂长私用公车办喜事。县委当即派信访办公室的干部到现场调查。 这时候,宾客们已经在我家吃过了酒宴,正伴送新郎、新娘到章村去。车到东门, 被县委信访室的干部拦住,质问司机是不是公车私用。司机答复说是李副厂长出钱 租用的,信访室干部还不相信,当即打电话到机械厂调度室对证,经证明确实是租 用而不是私用,是打电话的职工不了解情况,检举失实,这场风波,方才平息。 “媒人”胡局长也不明真相,急冲冲地离开现场跑回来告诉我。我倒是心安理 得,第一我没收彩礼,第二我不讲排场,第三亲家租用一辆大卡车迎接新娘带接送 宾客,到哪里说也不算违法乱纪,有什么可怕的? 不久事情弄清,卡车顺利开 出。胡局长满面含笑,说我办事稳妥,遇事不慌,要向我学习。我倒从中悟出一个 道理来:任何人,当面也许没人骂,背后难免没人咒。办任何事情,都不要忘了退 路。不然,可就要因小失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