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章 能干的局长夫人 第一节 探虚实初试锋芒 小虎跟我做了几年生意,手头一两万资金是有的。这次黄花菜失窃,由他包赔, 一家伙损失了四五千,这数目对大企业来说不算大,对我们来说可也不算小了。他 心有余悸,不敢再到产区设点收购,可是江西、福建和黄岩等地的委托代购合同还 差一万多斤没有完成,做生意全凭信用,宁可赔钱,也不能失信用。钱丢了是挣得 回来的,信用一失,可就找不回来了。 那么,派谁到收购点去收购黄花菜好呢?我一犹豫,局长夫人自告奋勇说:她 是供销社收购站退休人员,收购黄花菜是熟门熟路的老业务了,关系网至今仍有联 系,像这样的任务,保证顺利完成,绝不会出什么差错。尽管我早就听说过她在供 销社期间以“精明毒辣”著称,可眼前没人,只好请她出马,让许新德给她打下手。 半个月过去,局长夫人的收购任务果然完成得很“漂亮”。据许新德回来告诉 我说:她一到收购点,就跟几个二道贩子们打得火热,凡是他们送来的货,就升级 提价,凡是别人送来的货,就降级压价,明显已经收了这几个人的“好处”了。更 令人怀疑的是:这几个人送来的货,其中有不少很像是上次丢失的,连麻袋都没换 就送来了。此外进货秤高,出货秤低,也做了不少手脚。她的这些毛病,其实许新 德不说我也知道。第一我没抓到证据,不能发作,第二目前用人之际,只能睁一只 眼闭一只眼,第三不管她怎么中饱,终究是小数,大头还是货栈赚。因此我关照许 新德以后在任何人面前都不要再提起这件事情,以免打草惊蛇,也以免引起口舌。 两个月以后,黄花菜收购已经进入旺季,胡夫人在洪坑桥的收购点究竟怎么样, 我不能一点儿也不管,就和葛虎两个一起下去看看。 到了收购点,只见许新德一个人在忙里忙外,没看见局长夫人。问小许,说她 正在村子里跟二道贩子们组织货源呢,其实是在侃大山、聊大岗。我不便于去找她, 就在收购站帮着看货、收货。直到中午,胡夫人才拿着两个烧饼、端着一碗馄饨 “替班”来了,看见我们两个在忙活,知道我们一定没吃饭,就搭讪着要我们下饭 馆,由她来接替。我觉得把小许一个人闪在这里啃干烧饼不合适,干脆让小虎再去 端两碗馄饨、买几个烧饼来,三个人一起吃。 胡夫人一进来,就说近来黄花菜上市量虽然大,但是供销社变着法儿地跟我们 抢,把价格都抬上去了。看那势头,他们两个人根本应付不了,多亏她平时把村子 里的几个二道贩子都组织起来,遇上这种事情,就采取联合统一行动,哪怕少卖几 分钱,也要把黄花菜卖到我们的收购点来。不然,在这个季节,不是黄花菜收不上 来,就是要多花许多钱。言中之意,是她帮收购站立下了大功了。 我长年干这行当,当然知道黄花菜的行情,盛产季节,价格只落不涨,她故意 要这样说,无非显示她的能干而已。我也不给她拆穿,顺着她的口气夸了她几句。 中午送货来的人少,我到她房间里坐了一会儿,见靠墙放着一台刚刚拆封的20 英寸彩色电视机。我不过多看了两眼,她立刻跟我解释:这是她拣的一台便宜货, 按“官价”,至少要一千四百多块钱,她是向一个过路的司机那里买来的,只花了 八百,比半价略高一点儿,而质量则绝无问题。她自我解嘲地说:“看样子,这玩 艺儿不是走私货,就是贼货。不管它是什么货,只要图像清晰、价格便宜,就是好 货。” 我心里也明白,哪个过路的司机,能把走私的或偷来的彩电放在车上卖?这不 是蒙三岁的孩子么?我顺着她的意思又夸她能干,会买东西,请她方便的时候,也 帮我买一台。她倒满口答应,好像这种来路不明的电视机,竟也是天天都能碰见似 的。 我知道,这里如果继续让她独霸天下,再过一两个月,就该往家里搬冰箱了。 于是我就以收购站业务繁忙为理由,让葛虎留下来“帮忙”。她也不客气,居然要 求我把这台彩电给她捎回县里去。──虽然有班车,但是下车以后往她家送,可不 是一件容易的事情,至少要借用一辆双轮车,还要请站上的朋友帮忙。 我趁下午五点钟的班车回到城里,又亲自把彩电送到了胡局长家中。他的家, 我是常客,有什么事情,随时来找他,他也不怎么招待我。今天因为给他送彩电, 有了“汗马功劳”,比平时客气了许多,又递烟又沏茶的,一定要我多坐一会儿。 我夸他夫人能干,只花一半儿的钱就买来一台大彩电,他嘻嘻一笑,说了一句大大 出于我意料之外的话:“我这个老婆,论长相,年轻时候就不怎么样,如今老了, 更没法儿看了。不过有一句古话说得好:‘丑妻近地家中宝’嘛,不论我出差还是 她出门,至少可以放心不是?再说,她丑是丑了点儿,可她能管家,能挣钱。邓大 人说:白猫黑猫,能逮耗子就是好猫。我说:丑妻娇妻,能挣大钱的就是好妻。她 在供销社上班的时候,就是个出名能干的泼辣女人,业务熟门路也熟,收购任务完 成得好,年年评先进。有人说她:男人干得了的事情,她都干得了;男人干不了的 事情,她也干得了。就拿这半价的彩电来说吧,是你买得来还是我买得来呀?这年 头,改革开放以后,官不如商,商不如奸,奸不如骗,能蒙能坑的挣大钱,谁老实 谁倒楣。不过她也有一个大缺点:心胸狭窄。她那个臭脾气,很难跟人家共事,没 有一个不是大吵一场之后散伙儿的。只有你老弟,也像我似的,难得有这样的好脾 气,凡事都让她三分……” 从他家里出来,我在想:我的“好脾气”,可是有限度的,如果你得寸进尺, 自以为天下就你一个聪明人,别人都是傻瓜,那可不管你是谁的夫人,该撕破脸的 时候,我绝不顾你面子。 货栈的业务迅速开展,事情一多,原有的几个人就忙不过来了。特别是代购、 代销业务,货物周转,第一要有个堆放场所,第二要有个管理货物的人。我四处寻 觅,终于找到了一处适合做仓库的房子,独门独院儿,一共两大间加一间没有隔扇 门窗的客厅,足有九十多平方米,还有一个二十多平方米的小院子,就租了下来。 没有隔扇门窗的一间可以用来堆放化肥、水泥之类,院子里可以堆放钢材,又请木 匠把靠门的一间隔成二十平方米、三十平方米各一间,大间靠墙做了些货架子存放 比较轻的东西,中间铺了木地板存放怕潮的货物,小的一间放了些旧桌椅板凳和一 张单人床,打算给看仓库的人住。 胡局长夫人见仓库准备好了,就来跟我说:她有个儿媳妇,今年二十五岁,初 中毕业,身体健康,人也老实,结婚后闲在家里没事情干,让她来看仓库正合适。 有了仓库,当然要人看管。我本想找个比较可靠的、有管库经验的老人,既然 是局长夫人推荐她的儿媳妇,我不答应不合适,就点了头。 第二天,她带着儿媳妇来了。看样子,最多不过二十三岁,人挺腼腆的,不怎 么机灵,问一句答一声,一副老实相。反正看仓库用不着太高的文化,能点数记账, 不把东西看丢了就行,主要是要坐得住,不能到处跑。我交待了几句,就带她到仓 库去,把钥匙交给了她。 又过了两天,一批客户委托代购的黄花菜要进库,我带着载货的车子到了库房, 只见她已经把桌椅板凳和床铺统统搬到了铺着木地板的那间房间里,门口放着煤油 炉子,抱着一个不到两岁的娃娃,居然在这里安营扎寨,过起日子来了。 我皱了皱眉头,碍着他是局长的儿媳妇,没有深说,只告诉她:铺有木地板的 这一间,要用来存放怕潮湿的货物,不是住人的,让她把家具和自己的东西都搬到 小房间去,腾出这间库房来堆放货物。她听我这样说,翻着白眼儿噘着嘴,一副极 不愿意的样子,不过倒没说不搬。等到工人把黄花菜一包一包扛进来,她只知道抱 着孩子在一旁站着看,不知道干什么是好。我叫她把磅秤推过来过秤、检查质量, 再拿账本子来点数记账,她说她抱着孩子,放不下。我说既然来看仓库,孩子就不 能带来。她说:婆婆给她交待过,到这里来,就是连看孩子带看仓库,只要把仓库 锁上就行,别的什么也不用管。我看她抱着孩子确实什么也干不了,只好自己去把 磅秤推过来,亲自过磅、检查质量。她见我替她登账,干脆坐到一边儿给孩子喂奶 去了。 货物进了库,我回到业务室跟局长夫人说起了这件事情,她笑笑说:“这事儿 赖我,我没跟她说清楚,一会儿我就去安排,你放心吧!” 第二天上班,我想起仓库的事情来,正要问局长夫人跟儿媳妇说清楚了没有, 却没看见她。问会计,说是到仓库去安排她儿子的住处去了。我一愣:“怎么又是 儿子了?看仓库的不是她儿媳妇吗?”会计说:“没错,是她儿子。她昨天就回家 去把儿子叫来了。说是两口子在一起,工作方便些。难道她没跟你说?” 我还不相信会有这样的事情,立刻赶到仓库去。只见局长夫人抱着小孙子,小 两口儿正把破旧的桌椅板凳和单人床之类搬了出来,堆在没有隔扇门窗的那间空房 里,却把她自己的写字台和漂亮的双人床搬进铺有木地板的那间房间里去。我一看, 气儿不打一处来,很不高兴地质问局长的儿媳妇:“昨天不是跟你说过,让你搬到 靠门口那间小房间去住吗?” 她倒不跟我顶嘴,只是指了指局长夫人,翻着大白眼珠说:“是我妈叫我住在 这间房间里的。” 局长夫人笑着向我解释:“孩子小,免不了要在地上爬,那间房间太潮湿,容 易得病。再说,他们两口子都住在这里,那间房间也太小了点儿。” 昨天局长夫人说:关于她儿媳妇带着孩子没法儿过秤记账的问题,她来安排。 我只以为她会让儿媳妇把孩子送回家去的,没想到她却把儿子叫来了。我不便指责 她别的,只说:“这间仓库铺了木地板,为的是存货,不是为住人。仓库保管员单 有宿舍,最好还是把库房腾出来。当保管员,要过秤、点数,带着孩子上班恐怕也 不合适吧?” 局长夫人赶紧搭茬儿:“是啊,是啊!她一个女孩子家,又要带孩子又要管库 房,是忙不过来,所以我把我这大小子也叫来了。以后他们一个上白班,一个上夜 班,就二十四小时随时都可以进库出库了。他们两个人都在这里上班,总不能让他 们住在鸡窝似的小房子里转不开身子吧?” 我一听,这才明白她把儿子叫来的目的。原来她是想让儿子和儿媳妇都住在这 里,以上黑白两班为由,让货栈给他们开两份儿工资。她可真会打如意算盘。不过 这样的事情,至少在景云县是没有的。不要说是私营企业了,就是国营企业,管仓 库的都是一个人,没有白班夜班之分。再说,即便仓库需要两个人保管,我是经理, 总也得跟我商量一下,事先应该征得我同意吧?怎么可以自作主张,稀里糊涂地就 把人叫来了呢?我碍着她是局长夫人,没把话说得太硬,只说:“咱们这个小仓库, 主要是给客户周转一下,自己存不了多少货,本来只要有个人兼管一下就可以的, 只为大家都很忙,所以才用了个专职保管员。实际上连半个人都太多了,哪儿用得 着两个人?再说,昨天你根本就没跟我说过要把你儿子叫来嘛!” 局长夫人听我完全否定了她的安排,脸皮立刻放了下来,拿腔拿调地说:“哟, 这么点儿小事,都得请示你,你不也太操心了么?咱们这个联合货栈,你入的是一 股,我入的也是一股,可不比你少出一分钱;要是连这么点儿小主意都不能拿,我 还算什么股东啊?” 我听她说出这样的话来,也顾不得她是局长夫人了,也沉下了脸,很不客气地 说:“作为股东,你入一股,我也入一股,咱们的地位是平等的。在股东会上,大 家都只有投一票的权利。可在职务上,你是出纳员,只管现金和货物的收付;我是 经理,货栈的业务和人事安排都归我管。仓库要用几个人,用什么人,没有我的同 意,是不作数的。咱们的企业规模虽然小,可也是一家正经的企业,有明确的分工, 也有规章制度。你在家里,也许什么都是你说了算,可在这里,原则性的大事要通 过股东会讨论,业务和人事安排要我点头才算。仓库保管员我同意用一个人,就只 能用一个人,增加半个也不行。干不了可以换人。保管员只能住保管室,绝不能占 用库房。” 胡局长的这位夫人,本来就是个出名的雌老虎,自称“王熙凤”,在家里一向 都是她当家,发号施令惯了的,胡局长只能俯首帖耳地唯命是从,从来不敢违抗。 按照她的想法,既然股金大家一样,成立这个货栈又是她丈夫出的力气最大,仅仅 因为做生意的本事她不如我,所以她不敢也不可能跟我争经理这个职务,但是她自 我感觉她在五个股东中的地位应该数“第二”,因此她的职务应该是个“副经理”, 主管业务以外的一切事务,包括人事安排在内。虽然货栈并没有“副经理”这样的 职务,但在她的思想上,早就以“副经理”自居了。正因为如此,她才敢于这样飞 扬跋扈,敢于这样自作主张。今天碰了我一个钉子,她当然不服,当时就说我是 “独揽大权”,是“独断独行”,要求召开股东会讨论。 这种人,成事不足,败事有余,什么本事也没有,却因为长期称王称霸,惯出 毛病来了,特别自信,总以为老娘天下第一,除了她之外,世界上没有能人了,性 格和江青很相似。对于这种人,我投鼠忌器,近了不是,远了也不是,软了不行, 硬了也不行,唯一办法,就是让他听听大家的意见。既然她要求召开股东会,我求 之不得。当天下午,五个股东就在胜利街一号开了个碰头会。 会上只谈一个问题:联合货栈的仓库,是用一个人呢,还是用两个人。出于她 的意料之外,五个股东,除了她本人之外,四个股东一致认为这样的小仓库连一个 人都太多了。会上决定:如果她儿媳妇愿意干,就留下干,如果干不了,货栈就另 用别人,绝不允许用一个只带自己孩子不管仓库的事情却要在货栈领工资的人。大 家的意见很明确:货栈虽然赚了几个钱,但是底子还很薄,只能两个人的事情一个 人干,不能半个人的工作让两个人去干。如果要带孩子,就不要来管仓库,如果要 来管仓库,就不要把孩子带来。大家的意见一致,她也无可奈何,只好说让她儿媳 妇继续干下去。这时候,会上又提出第二个要求:仓库保管员只能住保管员室,不 能占用库房。如果她儿媳妇愿意干,就必须把库房腾出来。局长夫人见谁也不支持 她,只好勉强答应了。房东太太心直口快,散会之前,又提出一条意见:股东会只 讨论方针大计,像这样的小事情,经理就可以决定,希望以后各人各安本职,不要 动不动就开股东会。 局长太太很可能还是生平第一次受这么大的委屈,散会以后,面色尴尬地到丈 夫面前告状去了。 胡局长虽然怕老婆出名,是非感倒还是有的。尽管老婆在他面前诉了许多委屈, 却没有故意来找我的不是。这种事情,他不提我也不提,大家心照不宣,免得有伤 和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