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节 想害人害了自己 胡夫人和胡二公子都到贸易服务部上班去了。当时的国家政策规定离退休人员 不得经商,但是不禁止“发挥余热”,胡夫人到贸易服务部“垂帘听政”,更是名 正言顺的事情。她打着“商业局局长夫人”的旗号,背后有权力强大的丈夫支持, 手下有聪明能干的儿子支撑,在她看来,是用不着三朝两夕,就可以把贸易货栈挤 垮,从此实现她独霸景云商界的美梦的。 但是胡夫人的儿媳妇依旧赖在贸易货栈不走。不但她不走,她的男人依旧天天 夜里到这里来跟媳妇儿团圆。我知道,他们这样做,并不是仅仅为了省得租住房, 省得在家里安电话,更主要的原因,还是要在货栈里留一条眼线,好随时知道货栈 的业务情况。 我不是傻瓜,当然不会任凭她的摆布。她的儿媳妇如果规规矩矩安份守己地在 仓库好好儿干,我也拿她没有办法,不能无故宣布辞退;偏偏她儿媳妇也是个“二 百五”,自以为自己已经是“经理夫人”的身份了,何况公公还是现任的商业局副 局长,经一些马屁精一吹一捧,就飘飘然地不知道自己有多少斤份量,根本不把我 看在眼里。如果单单只是在言语神态上看不起我,我也无可奈何,我总不能摆出一 副大经理的架子来,要她随时笑脸相迎吧?自从“自行车事件”发生以后,一方面 是受她婆婆的蛊惑,一方面她见我乖乖儿地到派出所去把车子领出来还给他们,就 认为我这个人也是块豆腐,最多不过是块“豆腐干儿”而已,没什么了不起的。于 是,大白天的,总是锁上仓库到她男人身边坐着,俨然当起经理夫人来了。每逢仓 库里要进货出货,不得不到服务部去叫她。我批评了她两次,她拿我的话当耳旁风, 依旧我行我素。看样子,也是她婆婆出的主意,要跟我较一较劲儿,想在“势头” 上压倒我。我本来就有请她走路的意思,正在找理由呢,既然你主动挑战,我能服 软么?于是第三次到服务部把她叫了回来,趁仓库里货物不多的机会,当即宣布将 她解雇,把账本儿接过来,把仓库的锁都换了,通知她从下个月开始停发工资,要 她尽快搬出仓库。 她没有想到我会采取这样的断然措施,当即抱着孩子到婆婆那里告状去了。 我既然决心解雇她,当然做好了她婆婆来撒泼打闹、大发雌威的准备。但是我 对“敌情”估计不足:这一回,胡夫人不以小打小闹为满足,而是存心要掀起一场 轩然大波,要闹得全县上下尽人皆知,闹得我无法收场,最后向她服输。 胡夫人知道我学过武术,如果动起手来,尽管我年纪已经老了,三两个人也还 奈何不了我。因此她特地到她的娘家雅江村雇来了二十多名打手。雅江村是个出 “拳师”的地方,号称“武术村”,村里的小伙子个个都会两下拳脚。三月二十日, 她带领这一批敞胸露怀神气活现的打手们,加上她的两个儿子以及一些狐朋狗友们, 把她儿媳妇簇拥在中间,声势汹汹地涌进了贸易货栈,口口声声说我“欺负”她儿 媳妇,企图蒙骗群众,挑起事端,在混乱中打我一个不亦乐乎。我一看情况不对, 心知寡不敌众,动手要吃亏,说理也没用,就决定采取忍让政策,骂不还口,打不 还手,争取围观群众的同情,方才能够免去一场大祸。 这里一闹,片刻之间聚集了上百人围观,尽管谁也不知道出了什么事情,只听 见胡夫人在大声嚷嚷“你欺负我儿媳妇就是不行”,打手们一个个捋胳膊卷袖子, 大声喊“打这小子”,我则面带微笑,镇定自若,反反复复只说一句话:“我作为 贸易货栈的经理,有权解雇不尽职的职员。诸位要是认为有什么不妥,请到法院投 诉,咱们通过法律解决。” 围观的群众听清了我的话的,已经知道是因为解雇了局长夫人的儿媳妇,她出 面来混闹,于是议论纷纷。特别是知道胡夫人一贯作风的,更是同声谴责,说她仗 势欺人。胡夫人一看势头对她自己不利,打既打不起来,讲理又无理可讲,拖的时 间越长,真相就越清楚,于是采取“速战速决”政策,一声令下,众打手们先是把 业务室内的装璜陈设办公用品砸了个稀巴烂,然后把砸不烂的桌椅板凳文件柜之类 抬的抬、扛的扛,一窝蜂地扬长而去了。经检点,锁在办公桌里的企业公章、银行 支票之类,统统被劫,幸亏保险箱份量沉重,那些“拳师”们还没有拔山扛鼎的本 事,至少现金没被抢走,但也无法继续营业了。 胡夫人以为她这样一闹,第一我怕她了,第二我一时无法营业,所有客户,必 然都会自动转到她的贸易服务部去。没有想到我是个不怕事的人,你违法,我还绝 不违法,你动武的,我就来文的,仗着一支笔,写出详细材料来,分头向县商业局、 乡镇企业局、派出所报案。至于客户,凡是知道这件事情内幕的人,反而害怕跟这 种不讲商业道德的人打交道,我这里业务暂时停顿,他们哪怕到别的地方去委托, 也不去找服务部做生意。胡夫人的如意算盘落空了。 但是我的上告材料却没起任何作用。商业局是胡副局长主管企业的,我的状等 于告到了他的手里,我也知道告等于不告,不过是给他送个信儿而已。乡镇企业局 是由社队企业局改名而来,因为办企业的,不仅仅限于公社和生产大队了,企业局 的胡局长和商业局的胡局长,不但同姓,而且同宗,即便不是同宗,在这种是非面 前,他们也是要官官相护的,所以我找到乡镇企业局的胡局长状告胡夫人的时候, 他不冷不热地回答我说:私营企业股东之间的争执,他们不管,也管不了。我再三 声明胡夫人已经不是贸易货栈的股东,他却说:“现在不是股东,原来是股东,矛 盾和问题是以前遗留下来的嘛!” 我心知他处于这样的地位,一碗水是端不平的,明摆着有偏有向,也不去难为 他,转身到了派出所。我忘了派出所的新任所长是胡局长的老部下,他的调调儿和 乡镇企业局的胡局长完全一样:认为这是股东之间遗留下来的矛盾,绝不是什么当 众抢劫的案子,因此无法立案,要我们股东之间坐下来自己谈判解决。 我知道这件案子要想依靠派出所处理是不可能的了,转身又进了公安局治安股。 治安股股长是个转业军人,性子爽直,也不转弯抹角,直来直去地说:“你这个人, 怎么不衡量一下自己的身份呢?对方是商业局局长夫人,跟我们局长是平起平坐的, 我一个小小的股长,能去管她的事情吗?她要真把你打伤了,事情又好说,现在的 情况是:你们老股东之间发生矛盾引起争执,外人是无法介入的。我的意见,你还 是安份守己点儿的好。不是我不管你的事情,实际上是我管不了她。” 他说的,倒是实话。我越想越气,心知这件事情公安局是不会管的了,就给地 区工商局写信,要求地区工商局主持公道。 地区工商局处理人民来信到是不慢,不出一个星期,回信就到了。但是官样文 章,不解决任何问题,上写“你的来信,已转景云县商业局处理,请直接与该局联 系”,信是油印的,只有我的姓名和“景云县”三个字是用圆珠笔填上去的,难怪 处理得这样快。这样的处理法,一天可以解决一百件案子。 我知道我的案子在商业系统内部是无法解决的了。这时候景云街面上已经议论 纷纷,都说阿庆这回碰见了母老虎,斗不过人家,贸易货栈眼看要关门大吉了。我 忍无可忍,又走投无路,就直奔县委大楼,要找县委书记解决。 县委书记的办公室在四楼。我一口气爬上了四层楼,书记总算给面子,听我把 话说完,这才说:他当书记的,掌握的是全县的大事,像这样的小事儿,他的官太 大了,不可能亲自过问。他要我到三楼去找政法委解决。 这话有理,我无法反驳,就根据指示下了一层楼,找到了政法书记。他也听我 把话说完了,这才说:政法委是总管全县公检法系统的,不是办具体案子的,我为 了这样小的案子去找他,他的官还是太大了点儿。考虑到这是企业内部矛盾,不是 一般的刑事案件,对方又是个退休人员,他建议我到二楼去找县委组织部或者纪律 检查委员会解决。 我下到二楼,组织部和纪检委的看法完全一致:矛盾必需解决,但不是由他们 直接解决,要我到一楼大门口旁边去找人民来信来访接待室解决。 我一看,他们分明拿我当皮球,从四楼一直踢到大门口,像上次落实没收白木 耳案件一样,最后不过是因为老朱实在没有地方可踢了,才给我立了案,然后束之 高阁,要不是后来我到杭州上访,那件案子还不知道哪年哪月能够了结呢! 从当年的白木耳案件,我忽然想到了老同学李继文。她现在在省乡镇企业局, 正管得着我的案子,所谓“十个公章,不如一个老乡”,除了找她,恐怕没有别的 路子好走了。当即出了大门,回到自己家里,恳恳切切地写了一封信,附上事件经 过以及证明人等的材料,用挂号寄出。 过了十几天,县委信访室老朱忽然给我打来一个电话,说是我的案件,经县委 书记集体讨论以后,非常重视,已经批转纪检委会同县公安局、商业局、乡镇企业 局组织联合调查组进行调查处理了,要我相信当地政府,不要再到处上告了。我心 知一定是老同学帮我出了力,不然,县委书记已经踢出去的皮球,怎么可能忽然心 血来潮又去主动捡回来呢!可见当官的习惯于对上捧,对下压,一点儿也不假。 拖了两个来月的案子,这一回在县委书记的亲自过问下,可真神速:第三天就 由纪检委的一位纪检书记会同公安局、商业局和乡镇企业局的各一位副局级干部组 成了调查组,驾临贸易货栈,找我了解当时情况,并立即做出决定:先把被抢东西 全数追回。一行人立即出发到谢山路胡局长的儿媳妇住处,清查被抢物件。胡局长 的儿媳妇正好在家,看见这么多官员莅临她家,忙不迭地沏茶递烟,恭敬接待。等 到听清这些人是来清查抢走的物品,登时惊慌失措起来,但也不敢反抗,只好把所 有东西都搬出来。我当即去雇来两辆双论车,把所有物品都拉到贸易货栈,按原样 归位。 这一拉,消息立刻传遍了全县。我正在检查清点,认定办公桌抽屉并没有撬过 的痕迹,里面的公章和支票也没有动用过,这时候,胡夫人赶到了。她一见这些官 员们,立刻装得非常亲近熟识似的上前打招呼说:“啊呀,你们到我孩子家去清查 东西,怎么不打个电话通知我一声嘛!我们是懂法律的,抽屉上锁,我们绝不会撬, 更不会动里面的东西,请你们放心。其实我们也不愿意这样做的,只因为葛经理滥 用职权,独断独行,侵吞企业公款,损害了股东的利益,又强迫我退股,所以我们 才出此下策,目的就是希望迫使政府出面清查贸易货栈的账目,维护我们股东的利 益。……” 调查组听她这样说,商量了一下,不能不顾全胡夫人的面子,决定组织一个清 账小组,清理贸易货栈的账目。考虑到贸易货栈已经停止营业两个来月,不能因清 账继续受到损失,决定旧账封存待查,另建新账,一面清账,一面营业。 对我来说,生平不做亏心事,不怕半夜鬼叫门,由政府组织清账,还我清白, 求之不得;对胡夫人来说,本想以此借口让我无法营业,没想到调查组决定清账营 业两不误,胡夫人只有干瞪眼,也无可奈何。 清账组由乡镇企业局会计师王东明任组长,带领四名会计关在商业局小会议室 内日夜加班逐项核对。将近一个月,终于把所有账目全部算清,作出结论:葛经理 一身清白,所有票据,不但齐全,而且合法。黄花菜失窃的损失,已经由葛虎按收 购价退赔,有账可查,无可非议。倒是从账目中查出胡夫人和她二公子以及儿媳妇 所经手的款项中,有手续不清的,有票据不全的,共计贪污或挪用集体资金两千元 左右。清账组据此做出结论,写出报告上报调查组。调查组也相应地做出决定:胡 夫人等人账目不清,如何退赔,由贸易货栈协商解决;货栈的账目,从此胡夫人等 人不得干扰。 调查组把调查结果写出书面报告上报县委。不久由主管商业的李副县长批示下 来,关于胡夫人有贪污嫌疑一节,指示可向人民法院提出诉讼。 胡夫人婆媳儿子三人互相埋怨,悔不该事情办得太绝。这个一向以王熙凤自居 的女人,这一回“机关算尽太聪明,反误了卿卿性命”,也要与王熙凤一样下场了。 我打官司,一向只为出一口气,并不想痛打落水狗,何况我与胡局长关系一向 不错,他这个人耳朵软,爱听老婆话,我也不是不知道。不管怎么说,贸易货栈成 立之初,他总是出了大力气的,如果我翻脸不认人,今后也难再与他见面。于是我 来一个“得饶人处且饶人”,不再落井下石,宣布账目查清就好,至于或贪污或挪 用的两千块钱,就不予追究了。 通过这一次“三二○”事件,我的贸易货栈不但没有倒台,经过政府清账,反 而名声大振。不但巩固了老客户,增加了新客户,连原来是贸易服务部的客户,也 自动转到我这里来,营业额直线上升,不久就把因胡夫人闹事而耽搁了的业务和利 润,都找回来了。 贸易服务部有局长夫人在垂帘听政,人们利用她的“夫人”身份,开头一段时 间业务开展得也还不错。经过这一次闹事,客户们看清了她的人品,都不敢跟她打 交道了,因此营业额直线下降,很难维持下去。不久之后胡局长因为群众反映不好, 舆论压力太大,提前退休了,贸易服务部也因为转手一批走私香烟被没收而宣告破 产,生存的时间还不足半年,就寿终正寝了。 这可真是:害人结果反害己,聪明反被聪明误。妄想利用官场势力做生意而不 讲究商业道德的人,也许能够得意于一时,时间一长,总是要显出原形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