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节 开寿筵闲话发财 转眼到了八月中秋。由于中秋节是团圆节,民间习俗,家家户户都要在晚间吃 “团圆饭”,除了单身汉之外,一般不外出,因此我的寿筵,只好定在中午。这天 一大早,凡是本家亲戚中辈份儿稍低的、大队干部中年纪稍轻的、朋友中关系稍近 的加上孩子们的至交好友,都来帮忙。不论新屋、旧屋,全都经过洒扫整理,大门 外挂出大红寿字灯笼,贴出大红寿联,堂上挂起亲友们送来的贴金寿幛,室内挂满 了各式各样的贺轴,一片喜气洋洋的景象,看上去像模像样的是一家喜庆人家。 尽管盖了新房,但是贺客有三十几桌之多,不得不把左邻右舍的厅堂、两廊都 借用了。三十几张圆桌、方桌,三百多张椅子、凳子,都是四处借来的。没有这样 大的厨房,临时在空地上搭起席棚砌了炉灶,请来的三位厨师,自带动用家伙和盘 勺碗筷,三天前就开始准备各种菜肴了。这一摊儿,包括鸡鸭鱼肉烟酒的采购,都 由我那个号称“大能人”的姐夫负责张罗,我姐姐和我老婆帮他打下手。我是老寿 星,只管迎接宾客。递烟送茶,则由子女们担当。 可以说,解放后三十多年来,我家还从来没有办过这样大场面的寿宴,也从来 没有这样热闹过。 九点多钟,比较熟识的外地宾客如王宏章、陈乃东、朱子英、朱子雄、麻振声、 吴志越等人就陆续先到了。 沙文汉的错案被平反以后,陈乃东当然也同时得到解放,但是年龄不饶人,尽 管还有千里之志,却没有了千里之力,空怀满腹奇才、凌云壮志,已经无处施展、 无法实现了。他现在除了在省府挂一个有职无权的空衔之外,依旧对经济作物和药 用花卉极感兴趣,仍和朱子英、朱子雄兄弟二人共同探索、研究新的作物品种和栽 培技术,正打算合作建立一家开发公司。这次是王宏章把他拉来,他又到金华把朱 氏兄弟一起拉来的。 所谓“宴会”,一方面是“宴”,也就是“吃吃喝喝”,一方面则是“会”, 也就是“谈谈讲讲”。论吃喝,是“酒逢知己千杯少”;论说话,是“话不投机半 句多”。既然宴会是把“吃喝说话”结合在一起的,什么人跟什么人坐在一桌,当 然也很重要。何况宾客众多,档次各异,我不可能一视同仁、一律对待。因此,对 远地而来,档次较高的朋友,包括本县的头面人物,我在新楼单开三席,菜肴较精, 酒也较好,由我自己亲自招待;属于族亲系统的,由长子葛龙出面招待;属于公社、 大队系统的,让我的“半个儿子”“馋猫”去招待,属于子女朋侪的,由子女们自 己分头去招待;一般的贺客,就由我委托的“知客”统一张罗了。所以“单请”的 这几位老朋友一到,我就把他们招呼到新房第二层我自己的书房里,大家先聊了一 会儿闲天儿,等到县一级的头面人物大体上到齐,我去恭迎并接受祝贺以后,新楼 的这三席,就同时上菜了。 寿筵刚一开始,我作为“寿星”,不免要各桌去转转,向各位公敬一杯,又接 受大家的公贺一杯,然后回到自己的席面上,各席的宾客也就开始各自的话题,海 阔天空地谈论起来。 我坐的这一桌,客人来自天南海北,话题也就牵连到四面八方,可以用作中心 议题的素材是很多的。尽管我的这几个朋友都不是商界中人,只因为我一生从商, 近来又因为从商而打了翻身仗,成了景云县第一家个体企业主,也是景云县第一个 凭私人资本发家致富的典型,因此难免要扯到“做什么生意本钱最少,风险最小, 利润最高”这个话题上来。 当时座中有人提起发展服装业是一条比较好的赚钱的路子,朱子雄首先表示同 意说:“自古以来,做生意的人都知道:女人和孩子的钱是最好赚的。中国社会现 在普遍‘阴盛阳衰’,男人大都是‘妻管严’,家庭经济命脉大都掌握在女人手里, 加上现在又只许生一胎,独生子女越来越多,男人在家里就更加作不了女人的主了。 近来服装业的发展特别快,以前不许穿的牛仔裤、喇叭裤,现在又时髦起来了,到 处都在办服装公司,其原因,就是瞄准了女人孩子这两种消费者的口袋。看起来, 这倒是一项热门生意。” 王宏章是个看透了世情冷暖的高人,一向“稳坐钓鱼台”,一向不参加无谓的 派系之争,整个“文革”期间,基本上没受到大的冲击。但是凭着他敏锐的目光, 对人世间的是非好坏,却有自己独到的见解。听有人谈起发展服装,他也发表自己 的见解:“工商业主制造、销售商品,当然希望消费者掏钱来买,以卖得越多越快 为最好。因此要千方百计诱使消费者掏腰包。服装这东西,本身有保温和美观两种 功能。咱们国家以前经济状况一直不太好,老百姓穷的多,富的少,许多人连饭都 吃不饱,做衣服就只能从保暖的角度着眼,新三年,旧三年,缝缝补补又三年,更 新的机会不多,服装制造业也就兴旺发达不起来;打倒了‘四人帮’,国家有了起 色,人们的经济状况有了改善,人们做衣服,从美观角度着眼的成份就多了起来, 没等衣服穿旧,就嫌‘过时’了,不好看了,换做新的。这样,服装制造业才能有 钱可赚。为什么服装制造业拼命提倡‘时装’,甚至用上了在中国大陆根本就没有 的‘时装模特儿’,要在款式、风格、颜色上不断地花样翻新呢?目的无非就是千 方百计地诱使人们不等衣服穿旧了就去买新衣服嘛。” 朱子英有他与众不同的看法:“生活用品虽然也是消耗品,不过消耗量不会特 别大,价格也不会特别贵。就拿服装来说,除了女演员和新近出现的‘交际秘书’、 ‘公关小姐’之外,一般的年轻女人,哪怕她再好打扮、再赶时髦、再贪心不足, 手里也有钱,买得起,她的漂亮衣服也还是有一个限度的。太多了,就穿不过来了。 总不能一套衣服只穿一次就扔吧?再说,一个追求享受的女人,好穿之外,很可能 同时也好吃,还要追求舒适的住宅、豪华的汽车之类。谁听说过有这样的女人吗: 趁几百套时髦服装,家里住的却是窝铺、吃的竟是棒子面窝窝头!所以说,服装行 业的发展是有限度的,不信你瞧着,服装业发展不了几年,一旦饱和了,人人的衣 服都嫌多了,就会停滞不前的。” 麻振声“嘻”地笑了起来:“照你那么说,最有前途、永远没有限度,不怕没 生意可做的,就只有嗜好品了。这东西不但消耗量大,而且价格贵,一旦有了瘾头, 就是经济状况再怎么糟,也要当尽卖绝先过瘾。嗜好品中价格最贵的,莫过于毒品。 毒品在全世界都是禁违品,当然不在合法经营的范围之内。合法的嗜好品,只有烟 酒两项。大家总都知道吧?阿庆是烟酒两沾,瘾头都不小。想当年家里穷得吃白薯 丝儿,可他的烟袋锅儿天天还得冒烟,哪顿饭没有半斤黄汤也过不去。要赚钱,就 赚他这样儿的‘瘾君子’,准没错儿!” 我也笑了起来说:“你这不是说:当年我家里穷,都是让我抽烟抽穷、喝酒喝 穷的吗?其实中国人抽烟喝酒,大都是‘小意思’,最贵的烟不过是‘大中华’, 还不到十块钱一包;最贵的酒不过是‘茅台’,也还不到一百块钱一瓶。当年我抽 的不过是黄烟,连三毛钱一包的西湖烟也难得买;喝的是两毛六一斤的绍兴黄酒, 就是六十五度的‘二锅头’白酒,现在也不过卖一块七毛钱一瓶,不像人家法国人, 一瓶葡萄酒,要卖你几千法郎,怎么就会把家抽穷了喝穷了?不过话又说回来了: 喝得起几千法郎一瓶酒的人,怎么也喝不穷;穷的倒是我们这些连一块七一瓶的酒 也喝不起的人。” 吴志越究竟是个作家,肚子里装的故事多,听我这样说,笑着替我辩护:“东 门长孙烂板戒烟的故事,我小时候就听说过,你们听说过吗?”他见座上的人大都 含笑不语,就接着往下说:“长孙烂板落魄以后,家里穷得常常过不了年。不过他 有一口不大的烟瘾:每天都要抽三个钱的黄烟。饭不吃不要紧,烟是无论如何一定 要抽的。他老婆拿他没有办法,想出一个主意来:长孙烂板每天拿三个钱去买烟, 她就拿三个钱扔进泔水缸里。到了年关,别人家都买肉做新衣服,他家的年又过不 去了。这一回,他老婆把泔水缸倒空,从缸底掏出一千多个钱来,体体面面地把年 过了。长孙烂板没想到一天三个钱积少成多竟能上千,到年底派了大用场,过了年 就把烟戒了,再也不抽了。” 陈乃东接口问:“这一年,他的年关过得去了吧?” 吴志越认真地说:“长孙烂板不抽烟了,他老婆也不往泔水桶里扔钱了。到了 年底,夫妻两口子谁也没钱,这个年还怎么过呀?” 这句话,把座中人全说得哈哈大笑起来。 大家笑过了之后,陈乃东忽然问我:“那年我第一次到你家,你穷得没钱打酒, 到自留地里割了一担白薯秧子卖了一块钱,打的酒请的我,还记得吗?当时我说过 一句笑话:‘要是滔滔溪水全变成美酒,就不用卖白薯秧子了。’没想到的是:这 句话,现在居然应验了。” 我有些丈二金刚摸不着头脑,放下酒杯问他:“什么地方的水变成酒了?你说 的大概是海外奇谈吧?” 陈乃东一本正经地说:“水倒是没变成酒,只是一瓶水的价格比一瓶酒还贵, 你信不信?” “你说的是能治病的仙水吧?”我不说信不信,却反问他。 “文章就出在这里:这水既不是仙水,也不能治病。”陈乃东看看我,见我还 不相信,却换了一个问题来问我:“听说你最爱吃圆鱼了,解放前不但家里常常吃, 有客人来,这也是待客的常菜。今天是你花甲大寿,怎么不拿出这道名菜来呀?” 我不知道他为什么忽然间想起这件事情来,就照实回答他:“解放前,我们景 云县这条好溪,除了山洪暴发的日子,总是清澈见底,站在岸边一看,水里有几条 鱼,都是些什么鱼,一眼就看得清清楚楚。鱼也多,一尺以上的鱼,不算大鱼。沙 滩上,随便挖挖,就能挖出一窝圆鱼蛋来,可见圆鱼有多少了。那时候,县前街上 天天有圆鱼卖,也不算什么好东西,便宜得很,一只半斤重的圆鱼,不过值两三斤 米。现在可好,田里一施化肥农药,工厂一排放废水,溪水一年到头都是浑浊不清 的,别说圆鱼不见影子了,连最普通的鲫鱼、鲤鱼、白鲢都没有了。街上偶然有圆 鱼卖,也是池塘里养的,价钱贵得很,一只半斤重的圆鱼,没有二十块钱,别想拿 回家来。二十块钱,可是一百多斤米呀!”说起河流污染来,我比别人都愤慨,因 为它把圆鱼都毒死了,几乎断了我吃圆鱼的来路了。 “对呀!”陈乃东也感慨地说:“河水污染了,鱼都活不了了,可人们还得喝 这样的水。你们景云县的自来水,唯一的水源就是这条好溪。这情况,不单你们景 云如此,稍微发达点儿的地区,都是如此,连杭州西湖的水,如今都是黄中带黑, ‘青山绿水’的美景早就没有了。这个问题,不但中国很严重,外国也很严重。在 外国,最早是流行不吃用化肥种的菜,有钱人家开着汽车到农村去买‘保证不施化 肥农药’的蔬菜。后来发展到尽量少喝自来水,讲究喝矿泉水,特别是含有微量稀 有元素的矿泉水。这一来,有纯净山泉的地方,可发了大财了。河南三门峡有一处 温泉,据说当年杨贵妃在那里洗过澡的,历朝历代,当地人除了拿它洗澡,也用它 做饭洗衣服,不拿它当名贵东西。也不知道是谁发现的:这一地区的居民不但平均 寿命比别处要长十几年,而且从来没有得癌症的人。后来经过科学家调查鉴定,说 是那里的温泉含有多种微量稀有元素,是世界上最优质饮用水,而且得到了国际上 的承认。这一来,那水被命名为‘神泉’,可值钱了。每天一车一车地运到美国去, 据说是供应总统、宇航员、高级官员和有钱的人饮用的,普通老百姓想喝还喝不着 呢!在当地,立刻成立了开发公司,建立了‘神泉疗养院’,生产瓶装矿泉水。其 实就是把地下冒上来的泉水,经过臭氧消毒,就装进塑料瓶子里。里面除了水什么 也没有。可就是这样的‘纯水’,你猜要卖多少钱一瓶?” 我说:“一瓶清水么,最多能卖五毛钱就不错了。你想啊,一斤绍兴花雕,不 过三毛六分钱,可那是糯米酿造的,要经过多少道工序呀!一瓶汽水,不过卖三毛 钱,还能退一毛五的瓶子,可那也要用果汁、香料、糖精做原料呢!” “告诉你,准吓你一跳:一瓶清水,在当地的价格,就是两块三角,比六十五 度白酒还贵呢!”陈乃东两手一摊,惊讶莫名地说。“世界上的事情,怪就怪在这 里。今年夏天我们省委组织一批老干部到三门峡神泉疗养院疗养,才知道神泉不但 到了外国变成宝贝,在国内的身价起码也翻了一百倍以上了。三门峡市委设宴招待 我们,宴席上除了白酒之外,矿泉水也是主要饮料。从前,往酒里面兑水是缺德的 行为,如今清水居然堂而皇之地上桌当酒了。你说,这不是清水的身价超过了白酒 了么?从三门峡回来,我就在想:咱们江浙两省,历史上可是个出好泉水的地方: 苏州的虎丘泉,无锡的惠山泉,杭州的虎跑泉,都是很出名的。可惜的是,这几处 名泉,近年来几乎全都枯竭了。要是哪位能找到一处品位高的山泉,最好也含有微 量稀有元素的,那可就是一下子把水变成酒,真正的一本万利,立刻就能发大财啦!” 听陈乃东这样一说,我立刻想起那年我离家逃亡,在南乡与永嘉交界的地方喝 过的那股子山泉水来了。那水的味道,清凉甘甜,可以说是我一生中所喝过的水中 最最好喝的一种。第一,它来自深山的地下,绝对不会有污染,第二,那个种山的 老人,七十多岁了,身强力壮,满面红光,也许正是长年喝这种山泉水得到保养的 缘故呢。等忙过了这一阵子,我倒是真要再去那里看看,要是能让我发现一处有开 发价值的“宝泉”,发财的梦,就不是梦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