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节 警车叫乐极生悲 我正在沉思中,忽然听见门外警车“呜呜呜”地狂叫起来,那声音刺耳而且瘆 (音shèn 慎)人。在我们山区小县,不比大城市,大规模地逮捕人的机会不多, 所以并没有大型的专用警车,县公安局仅有的一辆警车,不过是在一辆中吉普上安 装了一台警报器罢了。就是这样的警车,如果不是发生凶杀、抢劫之类的大案子, 一般也不会开出来。就是开出来了,一般也不这样鬼哭狼嚎地狂叫,特别是在县城 内。今天究竟出了什么大案要案,偏偏要在八月中秋、也是我的寿庆宴席刚刚开张 的时候来煞风景? 许多人停箸端杯,侧耳谛听。这时候一阵更加刺耳的急刹车声传进了大家的耳 朵,看样子,警车就停在我家门口不远。有那沉不住气儿的,就想离席出去一看究 竟。我一皱眉头,心想:这里的左邻右舍,是谁家犯了大罪,居然把警车也惊动了, 而且偏偏在这个时候?作为主人,我不能不出个“安民告示”,笑笑说:“诸位, 诸位!现在社会上正在开展‘严打’,公安局抓几个犯罪分子,不是什么奇怪的事 情,没什么好看的。古话说:‘不做亏心事,不怕鬼叫门。’大家请开怀痛饮,不 要去管外面发生什么样的事情。” 贺客们刚刚安定下来,我正提壶给客人们斟酒,忽然葛虎皱着眉头急冲冲地走 来,在我耳边轻轻地说:“公安局来人,把小彪给铐起来了,立刻要带走。妈拉住 了小彪,死活不肯放。我让他们稍等片刻,你快过去看看吧。” 我吃了一惊,真好像兜头一桶凉水,一直凉到了心里。没想到这警车居然是来 光顾我家的。葛彪这小子,究竟犯了什么弥天大罪,公安局要在今天这样的日子出 动警车来把他逮走?我强自镇定一下,把酒壶递给麻振声,对他说:“前面找我一 点儿小事情,你帮我招呼一下客人。”说着就匆匆地跟葛虎走了。 在这样的场合,尽管我是久经锻炼的,还算遇事不慌,可是言语神态间难免流 露出焦急之情来。警车嘶叫之后儿子来把我叫去,大家很自然地都会联想到:即便 不是我家的人出了问题,也是贺客中有人被逮走了。因此我前脚刚离开房间,后面 就有人跟了出来。事情到了这个地步,我只有先把问题弄清楚,也没工夫去跟贺客 们解释了。 我匆匆出了新居的大门,三步并作两步往旧房赶。其实两屋相距还不足一百米, 只要几分钟就能走到的。可这一段路今天对我来说简直就有千里之遥。我感觉到两 脚好像有千斤之重,怎么也抬不起来。我首先想到的是:这几年来,我小小地发了 财,可从来没给公安局的土地爷们进过贡。长期以来,我与公安局的关系一直不好。 以前是处于对抗状态,后来则是敬鬼神而远之,不相往来。前一阵子,为了黄花菜 失窃一案,跟刑侦队闹得很不愉快。景云是个小县,“文革”期间在公安局的人, 除了头头儿调走之外,现在大都依旧原职原位,有的还升了官。我心里明白他们对 我都有看法,至少是不希望像我这样的“不驯分子”首先富起来。但是事实偏偏不 按照他们的愿望发展。尽管我已经老了,却有如伏枥的老骥,依旧志在千里,而且 居然有了成效和收益,这怎能不让他们有气呢?继而转念一想:苍蝇不叮没缝的蛋, 要是葛彪不这样游手好闲,什么把柄也不落在人家手里,谁敢这样明目张胆地把警 车开上门来? 一眼看见警车,我心里突然想到:尽管现在是严打期间,如果不是彪儿闯下了 弥天大祸,公安局也还是不会把警车开出来抓人的。坏就坏在我对彪儿的一切全不 过问上,他近来究竟都干了些什么坏事,我竟连一点儿也不知道。 警车就停在旧居的大门口。车前围着一大堆瞧热闹的,看不见里面都是什么人。 我急忙跑上前去,分开人墙往里面挤。只见车子前面站着四名全副武装的警察,已 经把彪儿铐上,两名警察一人抓住他一只胳膊,我老伴儿却一手抓住一名警察的胳 膊,一手抓住了儿子,正在一把眼泪一把鼻涕地“软硬兼施”,要求稍等一等,等 我到了再开车。彪儿一眼看见我,先大声喊了起来:“爸爸,他们要抓我,我可没 犯罪呀!” 我不理睬他,镇定地问那为首的民警:“请问葛彪因为什么被捕?” 那民警神色庄严地回答:“这个我们不知道。我们是执行公务的,按命令办事。” “请问有逮捕证么?” “有传讯通知单。可是葛彪不肯签字。” 我一听不过是“传讯”,一股无名火陡地袭上心头,很不客气地反问:“既然 是‘传讯’,不是逮捕,用得着开警车来,用得着上铐子么?葛彪还不满十八岁, 公安部门要传讯他,按规定应该通过监护人吧?请把传讯通知拿出来,我签字。” 那民警见我在这样的声势下居然并不发怵,也不敢过于显威风,一边把传讯通 知书递给我,一边说:“上级指示:‘严打’期间,对于案情特别严重的案件,是 可以出动警车,也可以上铐的。” 我接过传讯通知单来,以家长的身份签了字,然后对彪儿说:“既然是公安局 传讯,你必须服从。到了公安局,不论是你自己还是你的同伙儿犯了什么罪,有一 说一,有二说二,既不扩大,也不缩小,要实事求是地把问题说清楚。”回过头来, 又对老伴儿说:“公安局正大光明、手续齐备地来传讯,能不让他去么?怕就怕暗 地里把人抓起来不告诉咱们,咱们想找都没地儿找去,那就麻烦了。咱儿子要是犯 了罪,谁也留不住的;要是没犯罪,问清楚了就放回来了,你怕什么?” 老伴儿听我这样说,无可奈何地松开了抓住儿子的手。这时候两个民警一推葛 彪,把他推进了车里,车子就发动起来,示威似的一路嘶叫着开走了。 这时候,我才发现所有的贺客几乎全都从新旧两座房子里涌出来了。尽管我强 作镇静地声称:葛彪此去,不过是传讯,事情的是非曲直,自有政府公断,请大家 继续入席。但是众贺客们碰见这样煞风景的事端,哪里还有心情继续吃喝?先是三 五成群地聚在一起议论纷纷,继而各各借个因由,都先后离去,相当丰盛的午宴, 刚上了一半儿菜,客人就散光了。 我这一辈子,好像还没有碰见过比这更加难堪的场面。勉强把客人们都送走了, 回到我自己的卧室,这才发现与我同席的那一批老朋友们都聚集在这里没有散去, 分明是在等我。见我一到,王宏章头一个向我发问:“葛彪到底出了什么问题,你 心里有数么?” 我摇摇头:“他究竟出了什么问题,我不清楚。有道是‘知子者莫若父’:彪 儿这孩子,从小就不学好,喜欢跟不三不四的少爷公子哥儿在一起混,这是实情。 平时除了吃吃喝喝打打闹闹之外,还爱干一些损人不利己的恶作剧。最严重的时候, 也曾经离家出走,到处流浪,不过我相信他绝不会去杀人放火,也还不至于去抢劫 偷盗。这一次‘传讯’,他自己说是没有犯罪,究竟为了什么问题,反正是公安局 公开抓走的,不是秘密逮捕,总会给我一个公正的说法吧。” 麻振声说:“即便小彪什么问题也没有,明天就放回来,至少今天的寿宴被他 们搅了,你就已经吃亏吃大了。我看抓小彪的原因,根子不在他身上,恐怕还在你 自己身上呢!” 陈乃东也说:“像小彪这样的孩子,大罪不犯,小错不断,尽管做父母的看起 来不过是小打小闹,可在公安局看来,问题说大就大,说小就小。特别现在是‘严 打’期间,什么问题都从严惩处,小问题很容易就会变成大问题的。所以你千万不 能掉以轻心。小彪的问题,第一不是他一个人在家里调皮捣蛋,而是勾结社会青年, 成群结伙,只要他们打过架、闹过事,说他们是流氓团伙,妨碍社会治安,你就有 口难辩。第二现在正在‘严打’,办案子是另有‘条例’作为依据的,并不按照 《刑法》处理。你也许还没听说:前不久兰溪县县长的儿子跟人家打架,一刀子扎 伤了一个人,送医院急救,并没有死。像这样的案子,在平时最多判个十年八年的, 连无期、死缓都不会判,可是在‘严打’中,为了说明‘从严’,说明‘当官的儿 子也不例外’,也许这个县太爷平时不怎么得人心,总之是拿他儿子当了典型,判 了个枪毙。这个‘教子无方’的县太爷在兰溪当然呆不下去了,只好调到永康去当 县长。其实他到了永康日子还是一样不好过。小彪的问题你必须赶紧弄清楚是什么 性质,好对症下药。如果确实没什么问题,只是受同伙儿牵连,关他几天,得到一 次教育,我看坏事也许能变好事;要是确实有问题,你还真得走走门路。要不,赶 上了运动当典型,可就吃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