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三章 水比酒贵好发财 第一节 求净水初访高人 自从与商业局打那一场莫名其妙的官司,两年多来,用去了我许多的精力与时 间,贸易货栈的业务,虽然勉强维持着,实际上已经处于半瘫痪状态。如今官司据 说是“打赢”了,但是货栈的周转资金,却凭空减少了三万三千多元。这个数字, 几乎是货栈历年来的利润总和,也几乎是货栈原有资金的二分之一。尽管失去了这 三万多元货栈并不会因此而关张,但也等于白干了三年多,一切都要从头做起了。 这一场官司,打掉了我“五百年道行”,虽然还没有一蹶不振,也有些心灰意 冷,做生意不像以前那样卖力了。我生怕等我再次积累了三五万元以后,又会有人 看了眼红,再来宰我一刀! 我有些想不通:都说资本主义社会的商业资本家之间盛行尔虞我诈,大鱼吃小 鱼,官僚资本家总要千方百计地利用势力吞并小企业主,形成垄断;没有想到的是: 我们这个社会主义国家改革开放以后,有些国营企业不从改善经营方法入手,而是 勾结政法部门,千方百计地欺负我们这些小小的私营企业。对国营企业,如果在平 等的条件下进行竞争,我绝不害怕,但如果动用政治力量压迫我,那我可就毫无办 法了! 几个比较熟知的客户坐在货栈的业务室里闲聊,几乎众口一词地说:私营企业 的发财妙诀,无非是在“弄虚作假、偷税漏税”这八个字上做文章。干部子弟,则 加上“勾结官府、利用势力”这两项。像我这样既不依靠官府势力,又讲商业道德, 一心只想规规矩矩做生意的人,是不可能发大财的。 我一声长叹:“别人都在‘往前看’,心心念念只想发财;经过这次打击以后, 我现在‘向后看’了:比比解放后的前三十年生活,特别是三年自然灾害期间全家 人饿肚子和十年浩劫期间天天挨批斗的日子来,我现在就已经进了天堂。再也没有 什么远大的目标、辉煌的理想可言了。” 这时候,接到陈乃东的来信,问我官司最后的结果如何。我忽然想起在我六十 大寿期间他说过的“水比酒贵”的怪事来。那一年,我们小小的景云县还看不见这 种比酒贵的“仙水”,近一两年来,讲时髦的人多了起来,盲目崇尚“洋派”的人 也多了,这种比黄酒、啤酒都贵的“矿泉水”、“纯净水”,居然也有人从老远的 地方去运了来,而且居然也有人肯掏钱去买来喝。既然“水比酒贵”是客观存在的 现实,而且为政府物价部门、为市场经济所承认,那么,如果我能够找到一处水质 好的矿泉,也卖起比酒还贵的水来,岂不是就可以“合理合法”地大发其财了? 这个想法,本来在我的六十寿宴上就已经出现过,只是当时被公安局的警车搅 了宴会,后来又被商业局的官司拖住了手脚,不但没工夫去取样水,连想都没有再 想起这件事情来。如今由于陈乃东的来信,使我再次想起了当年的这个旧梦,消沉 下去的情绪,似乎又活跃了起来。我当即给陈乃东写信,先把官司打输、货栈业务 只能从头做起的情况说了,接着就说我发现了一处绝无污染的地下矿泉,口感极好, 只是不知道水质及所含矿物质比例,打算去装上几瓶,请他在杭州帮我找一个鉴定 水质的单位。如果水质确实上乘,再进一步联系协商如何开发,从而实现他当年 “变水为酒、无本万利”的神话。 我把信发出以后,也不与家人商量,到街上花大价钱买回几种瓶装的“矿泉水” 和“纯净水”来,先一种一种都品尝过,尽管瓶外标签上把这些水吹得神乎其神, 含有这种那种为人体所缺少的矿物质和微量元素,但从口感上体会,完全是淡而无 味的白水,跟喝自来水没有任何区别,绝没有当年我喝过的那种山泉水的甘甜清凉。 我信心更足了,拣一个天气凉爽的日子,带上一条香烟、两瓶好酒和一些糕点、 熟肉之类,再带上几个空塑料瓶,就骑上自行车,独自出发到景云与永嘉交界的那 个地方去。 那里是括苍山的主脉,分水岭也就是景云与永嘉的县界,因此从县城到那里去, 四十里山路几乎全是上坡。好在当年的小路如今都已经修成了“机耕路”,不但宽 了,而且平了,骑自行车倒还不算太难,需要下车推着走的地方并不太多。两个小 时以后,远远地就看见山坡脚下那所低矮的茅屋,仍在老地方,心中一阵高兴。 有茅屋就有人住,不管里面住的是什么人。一晃又二十年过去,那个种山的老 人,当年就已经七十多岁,如果还活着,现在应该九十多岁了。如果他真还活着, 不正说明那泉水的神奇功效能够延年益寿么?如果他已经故去,茅屋里住着的是另 一个种山人,带来的烟酒糕点,他可就品尝不到啦! 走到茅屋跟前一看,哟,二十年前的茅屋,早已经翻修过,不但房顶上苫的是 新草,连门也换成了新的,窗户上也安了玻璃了。我心中暗暗有一种“换了主人” 的感觉,估计那位老人可能已经不在了。 这时候正是初秋,山坡上的满片玉米已经成熟,但还不到掰棒子的时候,既不 用锄草,也不用施肥,正是“农闲”季节。我不知道茅屋里是不是有人,正想上前 去问,惊动了就躺在门前的一条大黑狗,立刻窜了起来,耷拉着尾巴,在离我五六 步远的地方冲我“汪汪”地叫了起来。 随着犬吠声,从门里走出一个白发老人来。尽管二十年不见了,我还是一眼就 认出,这个白发老人,正是当年那个头发灰白的老者。只见他须眉皆白,满脸皱纹, 但是面色红润,精神矍铄,腰板挺得还很直,并不弯腰驼背,眼睛也炯炯有神,并 不浑浊。一声:“阿黑,不要叫,是过路的客人!”那狗冲我摇两下尾巴,就又到 一边儿躺着去了。老人向我“嘿嘿”一笑,露出来的,居然是一副还很整齐的牙齿。 我急忙上前,点头致意说:“老大爷,我不是过路的客人,我是专门来看望你 老人家的。” 老人听我如此说,眯着眼睛打量了我好一会儿,摇摇头说:“客官贵姓?请恕 老汉眼拙,我可记不得你是谁了。” 我把车子支起来,从车上取下带来的东西,笑着说:“我姓葛,是二十年前你 这里的过路客人,在你这里喝过水,歇过脚,还吃过你好几个煮玉米棒子呢!” “呵呵,难得你这个后生小子还有这样的好心,想到要专门来看看我。我这山 沟沟,偏僻倒是真偏僻,可也是从景云通永嘉的一条近便小路,每年从我门前过路 的客人,不知道有多少。在我这里喝过水的,吃过玉米棒子的,这几十年来,少说 也有好几百啦。不是常来常往的老客人,哪儿记得那么许多呀!” “我这个过路人,可不比别的过路人。那一年,我是因为在城里挨批挨斗还要 挨打,才从城里逃出来的。你说你既没有报纸看,也没有广播听,要我说说城里的 新闻。我跟你说了,你说那叫共产党打共产党,还问我这是为什么。我说我也搞不 明白。你记起来了么?” “呵呵,有点儿记得,是有这么一回事儿。那时候,你还是个小伙子呢,如今 胡子也花白啦。人的一辈子,可真短促哇!那么说,当年你是平安逃过了那一场浩 劫啰?” “嗨,普天之下,莫非王土,‘文化大革命’是全国性的,凡是出身不好的人, 逃得了一时,还逃得了一世么?钻头觅缝,无非只求暂时平安,就算万幸了。” “那么现在你总已经飞黄腾达,步步高升了吧?” “我这个人,生来就不是做官的命,官腔是打不来的。从小跟父亲学做生意, 只懂得将本求利。可惜解放以后重工轻商,政府生怕我们发了财会变成资产阶级, 成了共产党的敌人,所以处处限制私人商业,免得我们变成了敌人。打倒了‘四人 帮’,政策变了,政府又准许私人开店做生意了。我在县城开了一家做代购代销生 意的货栈,没有发大财,一家老小日子还过得下去。想起当年在你这里得到过你老 的照顾,感激不尽;想起你这里的山泉水好喝,还想再喝几口,带走几瓶。古人说: ‘受人滴水之恩,应当涌泉相报。’我没有什么好东西,只给你老带了点儿烟酒点 心来,趁今天天气不太热,咱们坐下来碰一杯,祝贺你老长命百岁。”说着,我就 把所有东西都从自行车上卸下来,就在他门前树下一块平整的大石头上,一样样铺 开,先给他点上了一支烟,再请他拿出两个饭碗来,要与他对酌。 老者也不客气,依言端来两个粗瓷饭碗和两张自制的小板凳儿,与我面对面坐 下。我打开酒瓶盖子,给他斟上满满一碗,举起碗来祝酒:“老大爷,这一杯,祝 你老身体更加健康,长命百岁!” “哈哈,你老板太客气啦!我们这种山野村夫,多活几年,不过多糟蹋点儿粮 食,对国家、对社会不会增加一点儿好处的。也许正因为我一向不管国家、社会的 事情,只知道种山,吃的是玉米面糊糊玉米面饼,过的是与世无争的清淡日子,这 条老命,今年九十二岁了,还总也死不了哩。” 两个饭碗一碰,脖子一仰,各人都下去了半碗。 “老大爷好酒量!来,尝尝这只烧鸡,这是正宗的萧山九斤黄,肉又嫩又多。” 我给他撕下一只鸡腿来,递到他手上。看他吃得很香,我笑着说:“老大爷九十多 岁的人了,身板这样结实,加上这能吃能喝的好胃口,活到一百岁,是绝无问题的。 你老身体健康,除了清心寡欲与世无争之外,这里的山好水好空气好,恐怕也是很 主要的原因吧?你这里的山泉,我是喝过一次老想再来喝。用你这里的山泉水熬出 来的玉米面糊糊,都比别处的要好吃得多呢!” “这里的水好,倒也是事实,要不是有这样的好水,我怎么会在这里一住四十 多年哪!说起来也许你不相信,我这里的水不但人喝了长寿,用来煮粽子,五黄六 月的,放七天七夜不会变味儿,你说奇怪不?不过单靠水好,是不养人的。好多路 过这里的人,见我年纪一大把,就请教我长寿的诀窍。其实,我也没有想要活这样 长命,我身体好好儿的,总犯不着去自找死路吧?我也想过,我活得长寿的最主要 原因,还是经常活动,早上起得早,晚上睡得早,一切都要顺乎自然。早上不起、 晚上不睡的人,我看应该叫做‘逆天行事’。逆天行事的人,怎么可能得到老天的 垂爱,活得长命呢?” “老大爷的话句句在理,应该说是科学论断,是生活经验的总结。刚才你老说, 已经在这里住了四十多年,照这样算起来,你老是刚一解放,就到这里来种山的啰? 说了这半天,我只告诉你我姓葛,还没给你老报名字呢!我姓‘诸葛亮’的‘葛’, 名字叫月庆,因为我是八月十五生人,全家欢庆团圆的意思。请教老大爷尊姓?” “我叫杲风。‘呆子’的‘呆’‘口’里面加一横,也就是说,‘我是一个呆 子,还是个疯老头儿’的意思啦!──说句笑话,葛老板不要见怪!” “听杲大爷的谈吐,出言不俗,莫不是个隐居不仕的世外高人吧?” “哈哈,葛老板说笑话了。像我这种留恋红尘迟迟不肯反本归真的凡夫俗子, 能跟高人沾得上边儿么?葛老板既然动问,我也不妨把实话告诉你:解放前,我是 景云南乡著名的栖真寺主持。解放前老百姓信佛的多,寺里香火很盛,一共有十几 个和尚。我师傅圆寂以后,把衣钵传给了我。不久南乡一带就出了共产党游击队, 经常有土八路在栖真寺附近活动。地主家的太太、小姐来烧香,常常回不去,被当 作‘财神’请到山上去了。消息传了出去,都知道这条路上不平静,有钱人家一害 怕,不敢来烧香,香火就逐渐冷清下来。后来才知道原来是我的一个徒弟投靠了土 八路,当了内应。我把他叫来,按戒律要他跪下忏悔,他倒发起火儿,把我赶出寺 来了。从此栖真寺成了他们打家劫舍、关押‘财神’的据点。我没有地方好去,就 到这里来结庐静修,自种自食。解放以后,我那个投靠土八路的徒弟不知道怎么搞 的,又变成了土匪,让老八路给枪毙了。当时也有善男信女要我回栖真寺去当主持, 是我第二次看破红尘,觉得佛门未必就是一片干净土,不如这里更清静。何况栖真 寺后来改办小学,不久又一把大火烧了个精光,再也无法恢复当年鼎盛的香火了。 看起来,一个人的一生,是祸是福,难说得很哪!” “这样说来,杲大师还的确是个大彻大悟的高人,不是我辈凡夫俗子。只是解 放四十多年来,大大小小的政治运动一个接着一个,所有的中国人,不论男女老少, 几乎都卷进去了,大师怎么能够在这里一住四十几年,没有受到任何波及呢?” “这就叫‘以不变应万变’嘛。四十多年来,我之所以能够在多次政治运动中 置身事外,就因为我做到了‘与世无争’,跟世上任何人没有矛盾冲突。我自小父 母双亡,七岁出家,只知道是离这里五里路的高庄村人。我离开了栖真寺,回到本 籍,尽管村里人人都是我亲戚,可已经没几个人认识我,何况我在村里房无一间, 地无一垄,根本无法落脚。说起历史渊源来,村里的老人还有知道我出家的经过的, 就张罗着要给我找一个寡妇家去做‘进舍夫’。我是个一身无牵挂的人,清静惯了, 喜欢独居,何况已经半百年纪,何苦来还要去给人家做牛马?所以我婉言谢绝了他 们,只求在这里搭一间茅屋独居种山。村里人成全了我的愿望,帮我在这里搭了茅 舍,送给我一些农具和种子,我就这样住下来了。土地改革的时候,我就要了我开 的这一片荒地;合作化的时候,谁也无法到这里来跟我合作种山,我成了附近几个 乡唯一的一个单干户;公社化的时候,我已经六十多岁,大家见我是个不久于人世 的孤老头子,就让我在这荒山野地里自生自灭,没有动员我去进‘人民公社’这个 天堂。六○年大饥荒,村子里人人饿肚子,我这里的白薯、老玉米,可救了不少条 命哩!有此一功,加上我也确实老了,据说人人波及谁也没能逃脱的这场‘文化大 革命’,只有我一个人置身事外,跟我完全不相干。从中我也悟出一条禅理来:一 个人要学会‘知足’。知足者常有,知足者常乐。不知足,贪心越大,失去的也越 多。我是一切顺乎自然,老天赋予我多少,我享用多少,不争,也不让。就好像你 今天拿来的这酒这肉,有是缘分,拿来就吃,没有也是缘分,并不想它。你觉得我 说的是不是有几分道理?” “杲大师的话,真是至理名言,入木三分。要是我早若干年听到这样的道理, 或许我也能像大师一样看破红尘,少受几年洋罪哩!不过现在也还来得及。我回家 去,一定要把大师的这几句话,说给我的子女们听听。听得进去,是他们的缘分, 终身受用不尽;听不进去,也是他们的缘分,无法强求的。我说的对不对呀,大师?” 我们两个,相视哈哈大笑起来。 转眼间两瓶酒都喝完了,烧鸡和猪头肉也没剩下,连骨头都让很少吃肉的大黑 狗啃得津津有味。我抹抹嘴站了起来,到他房后把带来的几个塑料瓶全装上泉水, 就拱拱手与杲大师告别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