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节 设计谋矿泉归我 我回到家里,跟小虎说了与杲风商议的结果。小虎开头听说要他去认爷爷,面 有难色,似乎不大愿意。经我再三开导,告诉他叫这一声爷爷,就有可能一辈子受 用不尽,何况这个爷爷人品并不坏,年纪已经九十挂零,也叫不了几年了,从全家 人的利益着眼,有什么不能叫的呢?小虎低头不语,算是同意了。 第二天,我到街上给杲风买了几套老年人穿的内外衣服和鞋袜帽子之类,又定 了两屉大馒头,让老婆煮了一只大公鸡、十几斤肉,第三天一早,把这些东西加上 烟酒糕点之类分装四个篾片编的大箩筐,横跨在两辆自行车的后货架上,爷儿俩就 出发了。 到达杲风的茅屋,才七点多钟。杲风熬了一锅玉米面粥,三个人就着馒头吃饱 了,把新衣服新鞋袜取出来,请杲风换了个里外一新,除了给杲风留下一份儿之外, 把馒头、鸡、肉、烟酒、果点、香烛、鞭炮之类分装两个箩筐,让小虎用一根扁担 挑着,于是锁上茅屋,三个人安步当车,慢慢儿往高庄走去。 高庄是个有百来户人家的村庄,全村人都姓高。以前是公社的一个大队,现在 撤了大队,组织了村民委员会,村里最大的官儿是村长和支书。这时候早稻已经割 完,晚稻还没成熟,正是农闲时节,村民们大都在家里编竹器搞副业。杲风已经九 十多岁,村里年纪最大的,也是他的兄弟行了。他虽然不在村里住,但他的长辈身 份依旧还在。村里人见他带着两个陌生人进村来,有的向他问安,有的向他致意, 全都彬彬有礼的,充分说明他在村民中的地位和威望都不低。 撤销大队建制以后,村长没什么公事要办,原大队部的房屋就改办村小,因此 一切事务,都在家中处理,村委会的公章,也就放在他家的抽屉里。今天极少进村 来的杲风老人带了他新认的孙子来拜访村长和支书,这可是一件全村人的大事,立 刻把支书和族中的老人全都请到村长的家里来,大家见见。 杲风第一是族中的长老,第二他无儿无女,第三他没有任何值得继承的财产, 他要认一个养老送终的孙子,谁也无法反对。这时候,我一面给大人递烟,一面给 孩子们分糖,给妇女们分糕点,再把与老人相识的经过编了编,说是当年我在县城 遭到“革命造反派”的围攻批斗,被整得活不下去,只好舍命逃亡。逃到老人茅屋 门口,已经又饥又饿,又累又乏,再也走不动了,多亏老人相救,吃饱喝足以后, 方才能够继续逃命。说得自己十分可怜,说得老人十分和善,也说得大家十分感动。 接着我就说老人年事已高,不能不考虑后事了。为了报答当年老人的救命之恩,我 把这个儿子过继给他做孙子养老送终,以后祭祀上坟,都是小虎的事情。一席话, 说得合情合理,谁也无法反驳,人人都说我是个有良心的好人。像这样的人,现在 可是不多了。 取得了村长、支书和族中老人的默认以后,我就请杲风老人带我们到他父母的 坟前去祭奠一番,算是“认祖归宗”的意思。大家见我诚心,也不反对,就由村长、 支书和村民们陪着,让小虎挑着祭品,一起到了杲风的父母坟前。 杲风是个自小父母双亡的孤儿,又没兄弟,他父母的坟墓,不过是黄土一抔、 荆棘一丛而已,要不是他五十多岁了又还俗回家,每年清明也来这里加点儿土,只 怕连这样的荒冢都没有了呢。难怪他想到自己身后没人上坟,要喟然长叹了。 我和小虎把鸡肉果点搬了出来,在坟前铺开,斟上酒,点上香烛,先由杲风祭 拜默祷,大概是谴责自己的“不孝有三,无后为大”,然后告慰先人今天认了个孙 子,以后年年会有人来祭扫的意思。禀告过了,就由小虎跪下给祖爷爷磕头,又给 爷爷磕头,最后烧了纸钱,放了鞭炮,一场为了“取得身份”的表演性祭祀,就算 结束了。 回到村里,照例要请族中的头面人物一起来把祭祀的供品吃掉,称为“散福”。 于是就把鸡肉果点统统交给村长,又拿出五十块钱来,委托他家里全权置办。那年 月,五十块钱在农村里能够办几桌酒席了,何况还有那么多现成的供品呢!村长见 我出手大方,乐得呵呵直笑,就把几个头面人物全都留下,陪我们聊天儿喝酒。 我故意把话题往杲风老人的祖坟上引,感慨那坟墓过于简陋荒凉,建议迁坟。 族中老人也说:按照当地习惯,人死后三年,最多十年,必须收殓骨殖装进石匣重 葬,称为“翻身”。杲风的父母,由于杲风自幼出家,没人张罗这件事情,所以至 今还没翻过身。大家都说:确实应该趁杲风还健在的时候,把这件功德办了。 迁坟当然不难,关键还是钱。杲风是个种山的穷人,当地人都知道,不是穷得 走投无路,是绝不会去种山的。尽管他种了四十几年山,也不过能维持自己温饱而 已,要给父母迁坟,谈何容易呀! 话已经说到了这个份儿上,我干脆因势利导,就说迁坟的所有花费,可以全部 由我承担。不过这个坟地,最好比较开阔些,不但往后杲风的坟要做在他父母一起, 我和我的家人,也想沾点儿光,也做在一起。因为现在城郊的土地很紧张,连给活 人盖住房都不够,给死人修坟墓,可就更困难了。既然小虎已经认杲风做爷爷,不 如两家的坟墓都修在一起,也可以保证杲风的祭扫年年不断。 这样的建议,杲风当然第一个赞成。他知道我的意思是要把他现在的住地买下 来做坟地,就主动提出:他哪儿也不去,希望村里考虑把他现在住的地方批给他做 墓园。 村长笑着说:杲风既然舍不得离开自己住了四十几年的老地方,反正那是块山 坡地,离村子远,土质又不好,也不会有人去继承他的开荒事业,根本用不着批, 不论旧坟新坟,只管往那里迁在那里葬就是了。 我赶紧插话:杲风是本村的村民,百年之后在属于本村的山坡上埋葬,当然合 情合理,不会有人反对。问题是我葛家的人也想在这里建陵园,如果不经过合法的 手续,日后难免会发生争执,因此我提出:这块土地,最好由我出钱买下来,算是 我和杲风两家的陵园。 村长直摇头:“土地国有化,任何人只有使用权,没有权力出卖,即便写有地 契,也是不合法的。”我说:“我出钱租用一百年,总可以吧?”支书说:“土地 也不能出租,只可以承包,不过第一只能承包给本村的村民,第二一次承包合同最 长不能超过二十年。你们不是本村的人,连承包的资格都没有的。”我说:“我们 不是本村人,杲风大爷总是本村人吧,请杲风老人出面承包,然后由小虎继承这份 合同,可以不可以呢?”支书说:“杲风老伯公已经是九十多岁的人了,他无儿无 女,本来应该算是五保户的,只因他总说自己还能干,不用增加村里负担,所以我 们也就由他,既没算他是五保户,也没跟他定什么承包合同。要是今天忽然跟他定 起承包合同来,还要允许他的干孙子继承,这个事情,恐怕……恐怕就有点儿太假 了吧?” 说到这里,村长笑呵呵地打开了圆场:“葛老板的意思,不就是想用我们一块 山坡地做陵园么?这事儿好办。我听说外面现在流行有钱的老板给村子里办一件公 益的事业,村子里给老板一块地盖房子或者做坟地。我们高庄人口不少,却是个穷 村子,直到今天,还没有一所像样的小学,以前是在高氏宗祠里上课,那祠堂年久 失修,头两年趴了架了,如今只好暂占以前的大队部。我这里说一句心里话:葛老 板要是能够把我们的村小盖起来,我作主,一定给葛老板一块好坟地,你看中哪里 就是哪里。” “盖一所村小,大概要用多少钱呢?”我觉得他既然敢于开口,事情就有了希 望。 村长说:“我们也不要你往好里盖,只要在祠堂的原址上盖四间教室,一间办 公室,两间宿舍,一间厨房,就可以了。所有砌墙的石头都现成,不够我们再采; 梁柱门窗的木料也由我们供应。所要负担的,不过是砖瓦、油漆、玻璃和泥瓦木匠 的工钱。去年我们请人家来估过价,开价要六千,双方让一步,大概五千块钱是能 够答应的。可惜我们村穷得连这五千块钱也拿不出来。葛老板要是能够帮我们这个 忙,可就公德无量了。” 我一听不过区区五千元钱,立刻就答应了下来:“要是五千块钱就能够盖一所 小学,这钱我一定出。给我的坟地,我也不想找什么风水宝地,只要杲风大爷现在 住的那个地方就可以。不过我要求村里给我订一份协议书:小学由我盖,坟地永远 归我所有,双方不得翻悔。” 不料村长却犹豫了。他说:“我的意思,是咱们来一个君子协定,钻的是‘民 不举,官不究’的空子。你一定要写协议书,这可就不好办了。我一个小小的村长, 可没有卖地的权力呀!” 我解释说:“我所不放心的,恰恰正是‘民不举官不究’这六个字。反过来说, 要是‘民一举’呢,是不是‘官必究’了?如果你们村子里有谁出面告我,我手里 没张证据,打起官司来,岂不是肯定打输吗?” 村长觉得为难,不说话了。支书是个转业军人,年纪轻,胆子也大。他考虑了 一下说:“葛老板的顾虑,也不是没有道理。葛老板既然买块坟地,总要一代一代 传下去的。咱们这一届村长书记办的事情,下一届村长书记要是不承认呢,葛老板 不是就说不清楚了么?所以说,这件事情不办则已,要办,这张协议书还是要写的。 照我想:只要你葛老板确实给我们高庄办了件好事,村里人人都念叨你的好处,是 不会有人出面捣这个乱的。不过事情不怕一万,只怕万一。如果有人说我们卖得太 便宜,表示反对,我们也不好说话。你看这样行不行?我们村子,家家户户都会竹 编的活儿,可就是没条宽点儿的路,不通汽车,要运什么东西,除了靠几辆手扶拖 拉机在跑,就只能用肩膀挑了。不是有话说:‘要想富,先修路’吗?要是葛老板 能把我们村的路和公路连起来,这功德可就大了去了。我和村长两个,哪怕就是撤 职查办,也一定把老伯公的那块地给了你们。” 我心想:很可能是我刚才答应得太痛快了,支书觉得吃了亏,想加码。再仔细 一想,只要代价不是太高,一旦取得了矿泉水的开采权,所得就不是一万两万,因 此怎么说还是合算的。我沉吟了一下,问支书:“从你们村到公路,大概有多远?” 支书说:“从县城到舒洪再到前村,是有公路的。从前村到大洋水库,也有简 易公路。我们高庄离这条简易公路大概还有三四里远,现在有一条一米五宽的机耕 路。只要再加宽两米,就可以通汽车了。” “修这样一条简易公路要多少钱,你们算过了没有?” “这还只是我个人的设想,没跟村委们商量过。照我想:修一条碎石子路,材 料现成,不用去买,不过是出几个工夫钱。大家为自己修路,也不会争多争少,抓 农闲的时候开工,一天有一块钱补贴,顶多有五千个工,总可以修起来了吧?” 我一算,五千加五千,不过一万块钱。这个数目虽然不小,比起他日的收益来, 也许还不到百分之一,是能够接受的。于是我将心一横,很干脆地说:“为了杲大 爷和我家有一块坟地,我豁出去了。我在城里还有别的生意,不能亲自到这里来施 工。小学和公路这两项工程,算我资助一万元,由你们村委会出面去营建。如果你 们同意,咱们今天就签订一份协议书,明天就可以把款子划过来。” 所谓村委会,其实委员们都已经在席上,用不着召集,当时就商量了一下,做 出了决议,一致通过。照他们想,不过舍出一块没有用的山坡地,就能换来这样大 的好处,这样的事情如果再不同意,再要找第二个像我这样的傻瓜,恐怕就没有了。 酒干菜光之后,立刻起草协议书,明明白白地写上:由我资助村办小学和村办 公路各五千元,由高庄村村委会讨论同意划给我一块山坡荒地归我长期使用。荒地 大小,以山泉水出水口为中心坐标,东南西北各一百米,正方形。使用范围,可建 房屋,可作坟地,可建围墙,可利用地上地下一切资源,并特别写明泉水的资源在 内。──这一协议书是有效的,因为它只规定了转让使用权,有点儿出格的,是 “长期”两个字。这本来只是我的试探性提议,如果村委们不同意,我再让步,写 个一百年、五十年之类。没想到村委们认定既然是“坟地”,总不能让人家子孙后 代再迁坟,因此居然谁都没想到要定一个期限。 经过苦心孤诣的策划,仅仅花了一万元,这一超级优质矿泉水,就“长期”地 归我“使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