尾声 展宏图共同富裕 山里人终究憨厚老实,一万块钱卖了一块坟地,以为占了大便宜,却不知道真 正得便宜的是我。 签订了合同,当天我就把村长和支书请到杲风老人的住处,以泉水为中心划定 了“四至”,打下了木桩,这才告别他们回到城里。 第二天,我让小虎把一万块钱送到了高庄,拿到了收据,同时就近定购砖瓦, 运到老人的草屋前面,打算等他收完这最后一茬棒子,就开始平整土地,砌上围墙, 先把老人的骸骨迁来,然后营建我和他两人的墓穴,做出一副果真要在这里建造陵 园的样子来。 事情办妥,过了两天,我又到了杭州。前后不过半个月工夫,杭州的朋友们各 显神通,进展得也不慢:第一,专程到北京去化验泉水的人已经回来,通过各种关 系,很快就拿到了化验报告,得到了“超级优质矿泉水”的鉴定书。第二,有个旅 法青田籍华侨南先生回国来投资,友人向他介绍了这一超级矿泉水的开发价值,他 表示极感兴趣,愿意承担消毒和灌装两条流水线的全套设备,还提供两辆不锈钢罐 子车用于运输泉水,而代价仅仅要求得到这一矿泉水的出口销售权,价格按国内售 价的一半支付。──这样一来,我们等于白手起家了。 根据这一新的情况,股东们开了一次会,做出了这样的决定:第一,我所提供 的矿泉水,作为资源投资,不论今后企业发展到多大,水涨船高,我永远占全部股 金的百分之二十,可以此比例提取红利,但不得作价提取股金,也不得中止资源。 第二,考虑到景云县地方小,景云人眼界浅,厂子设在景云,不但建厂困难,存活 也困难,再考虑到主要投资者南先生是青田人,而青田县属于丽水地区,因此决定 把厂址选在丽水市,并据此把企业升级为地区级合资企业。这样,尽管原料和产品 的运输会增加一些距离,但是从丽水到温州有船相通,除了往北走金华上火车的运 输线之外,还可以开辟往南走温州上轮船的海上运输线,反而降低了运输成本。第 三,既然厂子建在丽水,用“仙都饮料开发公司”的名义就不太妥当,决定改名为 “括苍饮料开发公司”,而产品的名称,则依旧用“仙都神水”。余下的问题,就 是在丽水寻找厂址、申报建厂、动工兴建、安装设备、试产试销这些实际问题了。 好在景云县是个“出”人才的地方,在本县无所作为的人,一离开景云县,就个个 都是能人。我作为筹备组组长,只要出出主意,就会有人很快去完成的。 简单地说,经过近一年的筹建,一切顺利。矿泉水产地,也筑起了围墙,盖起 了房屋,建起了水塔,修宽了马路。杲风老人不但看见了修建得相当漂亮的自己的 墓穴,也搬进了宽阔明亮的砖房里颐养天年,心情舒畅,身体更加健康了。看来, 他活到一百岁,将是不成问题的问题。他的健在,更是我们“仙都神水”系列产品 的活广告:他的照片,通过宣传部门,被登在国内外的许多报刊杂志上,成了知名 人物。高庄人因为有了这口泉水,一部分剩余劳动力在水厂找到了出路:许多男劳 力在建厂中出了力气,许多小姑娘被选送到饮料厂去做工,收入颇丰,皆大欢喜。 “仙都神水”终于以它的优良品位一炮打响,畅销于国内外,接着仙都啤酒厂 在景云成立,“仙都啤酒”和“仙都汽水”也相继投产。开发公司的利润逐年增高。 我除了担任总经理之外,每年都能从公司领到除公共积累之外的百分之二十利润。 小虎在战争中学会了战争,在办厂中学会了管理工厂,短短的一年时间中,从车间 主任提升为啤酒厂厂长,也已经是一个地区著名的年轻的企业家了。 一九八九年年底,我把分到的第一期红利在景云溪滨南路卫生局大楼底层租了 两间门面,开设了一家“友谊商店”,经营百货,让长女小玲担任经理。我这样做, 一者是观察一下她的管理企业能力,看她是不是经商的材料,二者是如果她能够经 商,我就把这家商店送给她,扶她上马,再送她一程。我年届古稀,钱财多了对我 来说已经没有多大用处,但愿子女们能够体谅老一辈创业维艰,能够守住家业,就 心满意足了。 一九九○年六月,被判了八年徒刑的小彪因为表现良好两次减刑终于提前释放 出狱回家了。他在家里没有得到良好的教育,在监狱这座特殊的学校里,居然改掉 了许多恶习,有了改邪归正的意思了。他已经二十五岁,眼看哥哥姐姐都有了相当 成就,也感到羞愧难当,无地自容。他眼泪汪汪地站在我的面前,表示了他一定要 痛改前非的决心。我不知道他究竟改得怎么样了,不敢相信他的夸夸其谈,更不敢 把他送到饮料开发公司去,万一再出点儿什么事情,影响我的面子还在其次,影响 了企业的声誉,可就不是闹着玩儿的了。我让他到姐姐的商店里去站柜台,让小玲 冷眼旁观,仔细地观察他。经过近半年的考验,小玲告诉我:这个小弟弟,确实改 好了,第一是在店里坐得住,不像以前那样老想往外跑;第二是银钱上进出分明, 尽管在姐姐的店里当店员,是店里的钱,他一个也不拿。 我看他确实有改恶从善的决心,也真不辜负了这六七年来劳改农场的管教干部 们。因为我心里明白得很,进了劳改队,那里是个坏人集中的地方,如果自己不上 进,学得更坏的孩子也不是没有。这时候小虎为了便利新老客户们用餐,又创办了 一家专做景云县传统菜肴和风味小吃的“东方酒家”,以价廉物美为其特色。我也 在这时候仿效“友谊商店”的规格创办了一家“东方商店”,专门经营小商品和百 货,只是规模比较小,用来给小彪做“试验田”,希望他以此作为基础,图谋自己 的发展之路。 一九九一年,子女们在邓小平南巡讲话的鼓舞下,精神百倍,奋发图强,又创 办了“东方粮油经营部”和“山珍食品厂”。仙都啤酒年销售量达到了三万多箱, 利税额超过了国营的副食品公司和烟酒糖果公司,跃居全县第一。 大家都知道,我的子女们所以能够在商业战线上取得这样大的成绩,主要原因, 是因为有我这个经商五十年的董事长在给他们策划的缘故。 一九九二年,我长孙女在华东地质学院毕业,分配在南京工作。她是我老葛家 的第一个大学生。这一年,国营企业景云酿造厂因为经营不善,连年亏损,主动要 求承包给小虎经营。小虎接手以后,大刀阔斧地进行整顿,革除弊端,奖勤罚懒, 解雇了几个不好好儿劳动还调皮捣蛋的职工,重点发展黄酒、米醋、饮料的生产, 经济效益蒸蒸日上,当年就扭亏为盈了。 一九九三年的八月中秋,是我的七十大寿。杲风老人已经九十八岁,依然身体 健康,能吃能喝。按照当地九十八岁可做百岁大寿的传统习惯,子女们决定把我和 他两个人的寿筵联合起来,借用建工大厦,做一次我一生中最盛大、最光彩的生日。 我也决定在这一天“功成引退”,跟老伴儿一起住进杭州“自己的”房子里,一早 一晚,到苏堤、白堤上走走,在西湖边坐坐,想想往事,写写回忆录,从此放手让 孩子们去经营,不再干扰他们的思路,是好是坏,全看他们自己的本事了。 中秋那一天,建工大厦的大礼堂布置得花团锦簇,挂满了寿联寿幛,我所有的 朋友,只要还健在的,几乎全都到齐了。连吴志越也从北京专门赶来。这一回,儿 子、儿媳、女儿、女婿、孙子、孙女儿、外孙全部到齐,再也不用担心公安局会开 警车来抓我家什么人了。有杲风这个精神矍铄神采奕奕的百岁老人在场,俨然是一 派五世同堂的欢庆景象,贺客们无不兴高彩烈,尽兴而归。 第二天,本地的贺客们已经散去,我专留几个外地的贺客在我家里小酌。因为 志越老弟已经把我一生的故事编篡成书,而且借用昨天看见的一副贺联“括苍山下 一劲松,铁骨雄心不倒翁”,把书名题为《括苍不倒翁》。他把初稿拿出来请大家 翻阅,再把意见和补充的资料带回去继续增删修改。这部稿子,他从我六十岁生日 因小彪被捕而触景生情动笔写起,到今天已经整整写了十年。不是他文思迟钝,实 在是故事太多,层出不穷,难于取舍,改来改去,居然没有改烦。更主要的是我的 故事不断发展,很难中途截断。如今我已经正式“告老”,即便今后还有什么故事 发生,也将是孩子们的故事,与我无关,可以“到此为止”了。 有朋友提出:我的墓穴,已经在“仙都神水”的水泉旁边落成,大理石的墓碑 正面,已经请著名书法家题了“葛月庆之墓”五个大字,背面空着,似乎应该有一 篇记叙性文字,详细叙述我的一生, 算是我一生的总结。我说对我一生最最了解 又能动笔写写的,莫过于志越老弟了。因为他不但看了我的日记、笔记和陈鸿年写 的有关我的纪事,而且几乎采访了我所有的朋友,包括书面采访和电话采访在内。 要写我的墓志,非他莫属。他也不加推辞,构思成熟,当场挥毫。现在照录如下, 以作本书的结束。 葛公月庆墓志 葛公月庆,字新,号一新,于一九二四年中秋佳节生于本县梨仓村,二○×× 年×月×日驾返瀛洲,享年××岁。 公祖本明代权相张居正,因受宦官张诚所谗,横遭籍没,仅遗一子懋修潜来景 云,投靠故友。因慕葛洪之为人,改为葛姓。是为张氏景云孑遗之始祖。 祖父仲潘公,乃饱学秀士,只缘科举不利,仕途无门,空负壮志,屈就村塾教 授,束脩微薄,家人难得温饱,甚至连日断炊,求一粥而不可得。常闻妻儿啼饥号 寒之声,乃悟“腹藏锦绣千卷,不如薄技在身”,所产七子,或业农,或业木,或 业染,无一业儒者,盖“读书无用论”之滥觞也。 公父葆初行四,幼入鲁班门下。一九二六年,自梨仓迁来白云镇经营木作,自 此全家定居本邑。 公自幼聪颖,有过目不忘之天赋。甫三龄,祖父授以《三字经》,即能成诵, 大奇之。稍长,以聪慧深得祖父宠爱,破例获准入学。冲龄即能记账,初显其经商 之才能。 国难期间,得爱国师长教导,积极从事抗日宣传,曾有投笔从戎之壮志,因年 龄幼小,未被录取。初中卒业后,觅职无门,乃立志从商,经营百货、染织之类, 常挟薄资往来于沪杭婺温之间,三年小有赢利,居然邑之闻人焉。 公少年英俊,风流倜傥,喜饮善谑,常获长者嘉许,少者青睐。曾与同窗女友 丁某有白头之约,惜为家人所阻,不得如愿。 解放初,受共党内部蠹虫之陷害,被诬为“反革命”,拒捕潜逃后匿迹沪上。 得友人协助,赴江西经营木纱管,经年而获利巨万。少年得志,声望渐长,乃卜居 于沪西,频繁往来于沪赣之间,幻想宏图大展。旋同窗女友丁某穷途来投,虽无闪 闪金屋,却有滴滴娇娘,夜深人静,佳酿一壶,小菜两碟,重叙往昔枕上之约,共 赋当年月下之盟。闺房之乐,万户侯不易也。 公甫入商海,才得扁舟一叶耳,正欲乘风破浪,扬帆远航,奈何为宵小觊觎, 挟嫌诬告。一九五四年冬,公以“莫须有”罪锒铛入狱。五年之内,经历饥饿、瘟 疫、洪水诸多劫难,九死一生,苟得活命。释放返沪,金屋如故而鹊巢鸠占,红颜 依旧而琵琶别抱,一应财产,亦过户易姓矣。经此当头棒喝,顿悟人生如戏:白云 苍狗,变幻无定,海誓山盟,转脸即忘;天生我才,不适其时,亦枉然也。乃愤而 返籍,于红旗漫卷下种几亩田,在饥火如焚中争一瓢羹。向上望,官比百姓多,向 下观,粥比社员少,向外看,草比庄稼盛,向内瞧,人比黄花瘦。铁打罗汉亦怕饿, 何况凡胎肉身?三分天灾,七分人祸,长此以往,民将不民,命将不命,不得已再 次离家,浪迹江西,在工厂谋得一职,但求温饱而已。 三年于赣,竭尽全力,惨淡经营,居然大有起色。然而兔死狗烹,鸟尽弓藏, 欲加其罪,何患无辞:厂长面孔一板,私事即成公事;书记态度一变,友人即成敌 人。劳改释放,居然亦为罪状,朋侪饯行,竟扣“闹事”大帽,递解回籍,犹为客 气优待云尔! 从此政治风云迭起,经济危机频仍,有如肩扛两座大山,进退维谷,虽谨小慎 微,终不得安宁舒心,枵腹挨斗,是为常事。夹缝之中,苟延残喘,实匪易也。 幸斯人倒台,时势逆转,公始得平反昭雪。政治上一经解放,经济上亦即翻身。 以其才干胆略,再度经商,不数年而小发,再数年而大发,邑人之中虽非首家,亦 翘楚者属。公商海浮沉半个世纪,晚年将一生往事写出,以《黑色不倒翁》为名, 盖自嘲也。书稿经山人增删润色,不日即将付梓问世矣。 嗟乎!天生我才,必有其用。不逢其时,抱负难展。非不为也,盖不能也。人 生苦短,有如白驹过隙,事业未竟,已成皤然老翁。如今退归林下,安享晚景,每 于烟酒茶饭之余回首往事,只见烟云缭绕中你争我夺,朦朦胧胧,似幻非幻;人海 倾轧里尔虞我诈,浑浑噩噩,如梦非梦。值此即将返本归真之时,终于醍醐灌顶, 大彻大悟,常劝后生小子莫因名利二字而同室操戈,为争身外之物而骨肉相残,则 国家幸甚,民族幸甚,人民幸甚! 公发妻麻氏月弯生三子一女:长子葛龙、次子葛虎、三子葛彪、女葛玲,皆倜 傥豪爽有父风。如今子女继承父业,或工或商,善于经营,各有成就。“青出于蓝 而胜于蓝”者,此之谓也。 一九九三年中秋望日括苍山人吴志越敬撰 1980-1983 陈鸿年初稿于景云县城 1983-2002 吴越二稿于北京蠲兴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