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回 刀枪弓箭,师兄弟下校场比武 虎狼蛇蝎,恶父子设毒计害人 刘浪在林家开武学馆当了教师,一住又是三年。 这三年中,刘浪是“身在曹营心在汉”,住在林村,一条心却老是挂在吴家子 弟身上。老奸巨猾的林国栋,为了省他自己的钱,把刘浪算作是族团里的教师,一 年六十吊的束脩由族中公出。这样一来,刘浪除了每天指点林家兄弟和林府里看家 护院、值班上夜、帮工打杂的拳脚枪棒之外,连乡丁团勇们的操课也要经心过问。 饶是这样,刘浪也忙里偷闲,每月都要往吴石宕走个三趟五趟,看看吴家的父老兄 弟,拉拉家常,点拨武艺,考核成绩。常来常往的,依旧跟自己家里人一样,遇上 吃就吃,碰上喝就喝。哪家有什么难解的题目,也都去找他商量讨主意。他是林家 的拳教师,却是吴家的贴心人。他走的地方多,见识广,说话办事都跟穷人一个心 眼儿,难怪乡亲们都拿他当主心骨儿呢。 以前,老学究是林村的圣人,村里人有什么事情要去请教他,先得听他板起面 孔来教训一顿,然后才讨一个不一定能行得通的主意,怏怏而去。现在,林村的乡 亲们有事儿都去找刘教师了。他们看得出来:这个外乡人性格爽朗,说话痛快,有 什么说什么,不但说话和蔼可亲,态度平易近人,不会像老塾师那样看见有钱人是 一副嘴脸,看见穷人又是一副嘴脸;更主要的是他处处替穷人打算,穷人家里都有 哪些难处,他也一清二楚,因此出个主意什么的,都贴题靠谱儿,不像老塾师出的 那些馊主意,说起来天花乱坠,一办起来就砸锅。无怪乎乡亲们背地里都说:瞧这 位教师爷的言谈话语、行动坐卧,倒像是受苦人出身,哪儿像是都司老爷的大公子 呀! 这三年中,刘浪身兼二职,一明一暗,一假一真,虽然住在林村,却把劲儿全 使在吴石宕。本良虽然每天不是下地就是打石头,只能起早摸黑挤空儿练练武艺, 但是毕竟比林炳早经名师指点,自己又肯于下苦工夫,再加上脑子灵活,手脚利索, 教的认真教,学的认真学,不出几年工夫,就把刘教师的全身本事几乎统统学到手 了。林炳兄弟虽然除了使枪弄刀之外别无他事,可是架不住师傅心中不乐意,指点 应付了事,节骨眼上多少还留个一两手,因此刘浪心中明白,在拳脚枪棒上,总是 本良压着林炳一头。 这三年中,刘浪也曾托壶镇的大商号伙计去上海办货的时候带走过几封信,但 是回信到来,刘浪过目以后就烧掉了,外人当然不知就里。有一次本良问起他家里 的情况,他悄悄儿地说: “家里已经没有人了。死的死了,没死的也不知道搬到哪里去啦!” 这三年中,月娥是“女大十八变”,出落得花朵儿也似,武艺也强多了。才十 七岁年纪,一对双股剑着实厉害:别说是姑娘家,就是一般本事差点儿的小伙子, 三个两个的也别想近她身子。男大当婚,女大当嫁,姑娘大了,远的近的有好几处 地方来提亲。立志两口子不敢独自作主,叫本良来问刘浪。刘浪又悄悄儿地问过月 娥,看月娥点了头,这才出面作主许配给银田村的张二虎。立志又托刘浪做媒,为 本良定下了二虎的妹妹张金凤。这一对儿生死朋友,如今又互为郎舅,亲上加亲, 也不知道该怎样称呼了。刘浪拿出一百吊钱来,没偏没向,一家五十吊,给她们俩 添置妆奁。 这三年中,林炳除了跟吴石宕人没放过对,不知道本良的武艺进展到什么份儿 上之外,他与方圆十几里之内的那一班习武的童生经常较量,每回总是林炳占了上 风。也不知是哪位溜须的名手、拍马的杜家,给他起了一个外号叫“无敌”。林炳 呢,本来就少年气盛、高傲惯了的,正所谓“初学三年,天下去得”,居然就以 “壶镇林无敌”自居起来。哪儿知道天有多高,地有多厚,学无止境,能人之外还 有能人呢! 同治十一年壬申(1872),县里开科取士,林家父子兄弟们一商量,都撺掇林 炳去抢头一名武秀才。林炳自以为武艺出众,勇冠一方,头名武秀才就好像装在自 己的口袋里一样,谁也拿不走抢不去的了。于是乎喜孜孜地请了一帮裁缝来,在家 里赶做赴考应用的衣帽鞋袜, 还给刘浪也做了一套出客的丝绸衣服,一定要刘教 师跟他一起进城,到时候好替他把场。 刘浪见林炳好像吃了耗子药似的,站不稳,坐不住,不给他泼凉水,也不给他 说穿,却悄悄儿地关照本良也打点下衣着盘缠,到时候进城去跟林炳在考场上见个 高低。要按本良他爹的意思,认为手艺人学点儿枪棒拳脚,一来打熬筋骨,二来也 只为外出时防身,因此并不主张本良去考什么武秀才。刘浪的意思呢,认为林炳以 习武为业,中与不中,只是早晚。一旦弄了个顶戴回来,免不了就会仗势欺人,横 行乡里。吴石宕就在林村的眼皮子底下,村里又都是他林家的佃户,难保他不先拿 吴石宕人开刀祭旗。林炳和本良的功夫谁深谁浅,只有当教师的心里最明白。本良 这次也去考,哪怕两个人全都考不上,只要在拳脚枪棒上能够压林炳一头,煞煞他 威风,也好让他往后不敢正眼儿觑(q ù去 )着吴石宕。一席话,说得本良他爹的 心眼儿也活动了,加上本良的兄弟们也一通撺掇,好在离城只有六十多里路,除了 打尖歇宿的开销之外,所费盘缠不多,就悄悄儿地叫月娥和金凤分头赶做起各种应 考的衣帽鞋袜来,准备到时候也下考场去显一显身手。 自从道光二十年庚子(1840)爆发了第一次鸦片战争以后,人们逐渐明白了 “洋枪洋炮”的厉害,对于刀马弓箭,学的人已经不像从前那样多了。浙南地区, 除了军营、驿站,百姓家难见一马,县试也只开步战一科。当时虽然各乡各镇都办 团练,除了团勇之外,也有不少人耍刀弄枪,砍砍刺刺的,不过都跟五年前的本良 一样,凭力气瞎折腾着好玩儿罢了,离上考场的功夫还差远着呢。因此每科县考虽 然照开不误,但是报考的武童生却为数不多,每科只不过五六十人而已。这一回当 然不会例外:文场考生济济一堂,而武场考生却寥寥可数。按照当时吏部考文、兵 部考武的传统,主持一省考试的学政大人们拿考秀才还真当一回事情办,县考之外, 还有府考、院考①,层层淘汰,到时候真能取上的,每县也只不过是有数的几个。 独有对于这武秀才,兵部却不拿他当一回事儿:每次开考,委派当地的武备衙门充 任正副主考,所试科目,除了传统的刀枪弓箭之外,并不考新式的兵器,更不考兵 法韬略,三场下来,连府考都不必经过,县里就发了榜了。 -------- ①院考──由学政(相当于省教育厅厅长)主持的考试。按规定,必须经过县 考、府考、院考及格,才能取得“秀才”的称号。 下考的前几天,林炳打扮得花团锦簇,威武英俊,带着教师僮仆,坐轿进城, 住在学宫东首县里最大的高升客栈里。本良依旧是布衣布袜,乡土打扮,进城以后, 先去报名。好在手续简单,只是记下了姓名、年龄、乡贯、住址就算完了,用不着 像下文场的童生那样,还要交“廪保” ②。报上了名,却径投隔溪③南门内一家 专供过往挑夫小贩落脚的小客店歇宿,为的是离校场近,来去方便,开销也省。 -------- ②廪保──科举时代,童生报考秀才,要由廪生担保,称为“廪保”。 ③隔溪──缙云县县城为恶溪所东西横贯,南岸部分通称隔溪。 缙云县山多地少,县城设在一个小小的山谷之中,城内人烟稠密,街道狭窄, 房屋拥挤,要找一处空旷些的地方,十分难得,因此不得不把大校场设在隔溪南门 外。平时绿营兵④演武下操,则放在北门外小操场上;如今武学开考,人多场面大, 当然只能放在校场上进行。 -------- ④绿营兵──也叫“绿旗兵”,指绿旗营的兵丁。绿旗营也叫“绿营”,是清 代八旗兵之外“汉军”的名称,以其用绿色旗帜而得名。 从同善桥过溪,经过真武庙、试院,出南门,往西拐,靠近溪边的一块平整空 地上,坐北朝南建有三间厅房、一座将台的,就是缙云县校场,也就是武学考场了。 本良和林炳事先既未碰头,进城以后,住处又相距很远,因此,直到下场那天, 林炳才发现本良也来赶考。不过平时没有放过对,只知他业余好武,并不是专业学 武的生员,也就没把他放在心上。 开考那一天,别看考生不多,瞧热闹的,捧场的,站脚助威的,做小买卖的, 闲杂人等却也不少,把一个百十亩地大的校场,围得里三层外三层,水泄不通。点 将台上,放着几张桌子、十来把椅子,一溜儿坐着大大小小的主考官、监考官和有 身份的将佐官员。将台前面列着兵器架,雁翅儿站着两排号衣鲜明、旗甲整齐的绿 营兵。号炮一声,鼓擂三通,令旗一展,全场鸦雀无声。监考官手捧花名册,依次 唱名整队行礼完毕,比试开始。 第一场考膂力。二三百斤重的石担,小自二三十斤大至百十来斤的石锁,大都 举得起来,放得下去,不在话下。虽然脸不红气不喘的人也没有几个,但总算都能 应付下来。轮到五百斤的石礅,能掇起来的人可就不多了。 林炳上场,先深深地吸一口气,两手抠住两侧凹进去的耳子使劲儿往上一提, 石礅子离地足有三尺来高,礅顶齐眉,礅底过腹,三起三落,轻轻放下,果然是脸 不红,气不喘,锻炼有素,博了个满堂彩。 轮到本良上场,只见他把衣服一脱,露出一个卍字青线镶边儿,前后十字线挑 花,绣着狮子滚绣球的一个熟牛皮垫肩儿来。然后不慌不忙,走到石礅子跟前,用 手推了推,先问一问重量,这才远足力气,伸手直抄礅底儿,猛一使劲儿,石礅子 掇起来有四尺多高,礅顶过头,礅底儿过胸。只见他就势一低身子,左手一翻,身 子站直,一个号称五百斤实际重量超过三百斤重的大石头礅子,竟被他斜扛在左肩 上,全场上下顿时间响起了一阵炸雷似的喝彩声。本良扛着石礅,又掂了掂份量, 脑袋一低,石礅子忽然从脖子后面绕过来,挪到右肩上来了。这一手,又换来了校 场内外一片喝彩声。本良换一口气儿,左手叉腰,右手扶着石礅子,迈开大步,不 多不少,绕场走了三圈儿,然后回到场子正中立定,左膝一屈,右膝着地,单腿跪 定,猛吸一口气,小腹收进,前胸凸出,一声低喝,双手同时使劲儿,转眼间一个 石礅子又从肩上摘下,被挪到左膝上四平八稳地放着,只用一只手轻轻地拢住礅顶, 右手叉腰。这一手又博来了场上观众们不住的喝彩。最后,本良猛吸一口气,大喊 一声,霍地站起身来,一个四棱四方的石礅子,居然滚出五六尺远。本良把礅子扶 正放回原处,双手抱拳谢过场,不慌不忙走出场来,又激起了观众们一迭连声的喝 彩声和经久不息的掌声。 第二场考的是刀枪剑戟诸种兵器。考生们各选自己精通的称手家伙,拿出看家 本事来在演武场上尽情卖弄。一时间有使刀的,有使枪的,也有使与众不同的自备 兵器的。有个考生进场来在兵器架上取了一柄三股钢叉,抖得哗啦啦乱响,在臂弯 上滚得滴溜溜乱转,扔起来有一丈多高,然后正接反接甚至单用肩膀、后背、后腰 去接,用膝盖去顶,用脚尖儿去勾,把一柄钢叉耍得像长了翅膀一般。只见它上下 翻飞,左右盘旋,铿锵作响,一二十斤重的花杆儿大三股钢叉,在他手上好像轻如 麻杆儿,绕着身子盘龙也似地上下左右前后飞舞,煞是好看。 这个人的表演,虽然也博得了场上不少人的喝彩和掌声,但是内行人明白,这 种功夫只宜在迎神赛会上大出风头,真个上战场厮杀起来,却不中用。短兵相接, 白刃相向的时候,冲锋陷阵,浴血肉搏的当口,不是你死,就是我活,一刀一枪, 性命交关,岂是儿戏?刀法枪法,讲究的是如何尽快地最省力气地置对方于死地, 好看与不好看,却不打紧。就算你把刀枪剑戟舞得如蛟龙出海,像凤凰展翅,打起 仗来,却只能去当那挨刀的角色。 另一位考生上场,看年纪,已经有三十六七岁了,真够得上“老童生”的资格。 在文场上,四十来岁的童生有的是,不算是什么稀罕的事情;在武场上,年过而立 的尚且不多,何况是三十六七的人了?所以这个人一上场,台上台下先就发出一片 嘁嘁喳喳的议论声。再看看他自备的家伙,却是一对黄澄澄亮闪闪的流星铜锤,跟 小孩儿脑瓜一般大小,要不是空心的话,至少也有百儿八十斤。两个铜锤之间,有 一根七八尺长的铁链儿相连,舞锤的人左手提着救命锤,右手执定铁链儿把正锤飞 出,在人前转了两个圆圈儿,接着就飞舞起来。舞了一会儿单锤,猛地一收铁链儿, 左手的救命锤忽地腾空而起,于是一对儿铜锤就在他头上、手上、肩上、身上、腿 上四面盘旋,上下翻飞,金光闪闪,呼呼有声,好像有数十对铜锤缠身,百把只铜 锤共舞。一会儿,舞锤的人用牙齿咬住铁链的中心,仰起头来,双手叉腰,那对儿 铜锤竟在他脸上团团转逆向飞舞。大家可没想到,这个“老童生”居然还有那么两 下子,都报以热烈的掌声。内行人心里明白:这个舞锤的虽然比那个耍叉的真功夫 要多一些,不过也还是“花儿活”居多,一半儿是力气,一半儿是卖相好看的“戏 班子功夫”。 轮到林炳上场了。他是由久经沙场的步军统领教练出来的人,对步军来说,上 阵厮杀,讲究的是对面白刃,因此长家伙重家反倒不如短家伙轻家伙得心应手。在 考场上,也许人们会欣赏枪如银龙缠身,剑似寒光闪电;但是一离开考场,只要是 当过兵打过仗的人,都领教过步军的单刀厉害。因此他所学的,正是步战中威力最 大的单刀。 林炳上得场来,往那兵器架上拣一把磨得锃(z èng赠)光瓦亮的厚背薄刃宽 板虎头刀拿在手中,拉开架势,滚闪砍搠,跳跃腾挪,声东击西,指上取下,扑如 猛虎,跃如猿猴,一把单刀,舞得真叫出神入化,滴水不漏。猛然间双手一抱,雷 停电止,云收雨歇,一把单刀端端正正捧在胸前。但见他脸不红,气不喘,博得了 观众们一迭连声的交口称赞。 主考官是本县守备梅得标,武举出身,又在行伍中混了多年,如今胡子已经花 白,也是望六十的人了。用不着说,功夫的真假深浅,瞒不过他的那双眼睛。看了 林炳的刀法,知道这是经过名师传授的功夫,不禁频频点头,以指击桌,表示赏识。 在一片叫好声中,林炳谢了场,把单刀放回架上,接着又拿起那把号称一百二 十斤重的铁杆儿关王刀来,掂一掂,估计有一百斤上下,比他家里练习用的还轻些, 心里坦然,他先用双手转了几个门面花,就势刀头朝上,往左肩上一扛,一低脑袋, 大刀转到右肩上来,两手脱空,单用脖子的劲儿,让大刀绕着脖子转了三个圈儿, 然后刀头朝上,刀杆着地,大刀正好稳稳当当地靠在左肩上。一阵喝彩声轰然而起, 经久不息。林炳踌躇满志,谢过场后,昂首阔步,走下场来。 观众对于本良的膂力已经领教过了,只是不知他武艺上如何。照林炳想,本良 是个石匠,每天摆弄石头,力气大是意料中的事儿。武艺上头,可全是真功夫,来 不得半点儿虚假的:夏练三伏,冬练三九,睡河滩儿,坠沙袋儿①,没下过几年苦 功,哪儿博得这一片彩声!因此他下得场来,站在考生丛中,也不住地拿眼睛斜瞅 着本良,且看他究竟有多少本事,能不能在一刀一枪上再压过自己一头。 -------- ① 睡河滩儿,坠沙袋儿──是当时习武者打熬筋骨增加体力的一种锻炼方法: 在阳光暴晒后的布满鹅卵石的河滩上露宿,可以增强体质;用沙袋或铅条绑在小腿 上奔走,随着时日逐渐增加份量,一旦去掉,可以健步如飞。 本良却一点儿不露声色,神态泰然自若地看各乡各镇的考生们施展生平本事。 等到监考官唱到他的名字了,这才答应一声“到”,一面不慌不忙地解开包袱,左 胁下挟着一把木鞘钢刀,右手提着一个比脑袋略大的冬瓜,大踏步走上场来。 观众们一时都摸不着头脑:演武场上,要这冬瓜干什么呀?连主持考场多年的 守备大人都觉得纳闷儿。本良走到兵器架旁边,向看兵器的小军借了一张长凳,把 它两腿落地两腿悬空地竖立在场子中央,把那个冬瓜放在悬空的那两条腿上;然后 脱去外衣,把辫梢儿掖进后腰的板儿带里,这才从鞘里抽出刀来,把刀鞘连上衣放 在长凳下面的两条腿上。 本良使的是一对薄背儿长苗柳叶双刀,抖一抖,纸一样薄、绸一样软,可又柔 中有刚,刚中有柔;晃一晃,刀光闪闪,寒气逼人。虽然不是什么吹毛立断、削铁 如泥的宝刀,却也是锋利无比、出于高手匠人打造的上等兵器,有名儿的叫做“云 中雪”。原来这是他师傅随身携带的防身之宝,在过去的十几年中,死在这刀下的 清军官兵和贪官污吏之类,也不知有多少了。自从刘浪进了林家的武学馆,就把云 中雪留给了本良,并把双刀的全部招数统统传给了他。 说起兵器来,这双刀比单刀可又高了一着:两把刀,一左一右,一上一下,一 前一后,一进一退,一刀主攻,一刀主守,攻则能劈能砍,能搠能旋,守则能架能 隔,能遮能拦,必要的时候,还可以两把刀同时攻守。因此双刀刀法,变化多端, 神鬼莫测,使用纯熟了,得心应手,左右逢源,进退自如,变化万千。因为是两把 刀一攻一守,等于一个人当两个人使用,所以柳叶双刀一般都是灵巧的女性习用, 男人中不是绝顶聪明又特别机灵的,轻易不敢也不能练好双刀。主考官见本良使的 是双刀,心里就知道这位考生准有几分道行,否则不敢使用这家伙。 只见本良拉开架势,不慌不忙,左手举刀护顶,右手挥刀直劈;右手收回,护 定下三路,左手又挺刀直刺。开头还是左一刀,右一刀,上一刀,下一刀,刀刀分 明,渐渐地左盘右旋,前腾后跳,越刺越急,越劈越凶,转眼间风驰电掣,龙飞虎 跃,刀起快如流星,刀落急如闪电,满场上只见一团白光滚滚而来,哪里分得出上 下左右前后进退?这团白光,先是在场子正中就地旋转,继而越转圈子越大,突然 转到观众眼前一晃而过,骇得观众们纷纷往后退让。转了一圈儿,忽而又转回到场 子中央的冬瓜面前,先听得大喝一声,只见刀光横着从冬瓜中间一闪而过,本良也 就站定了脚跟。他把两刀合于一手,腾出一只手来去提那冬瓜的蒂儿,随即全场轰 然爆发出一阵闷雷似的喝彩声。原来,那个冬瓜在刀光一闪之间,早就一劈为二, 却依然合在一起,连一丝儿也不曾移动。这一绝招,引得好多在场的人,伸出舌头 来半天儿缩不回去。 刘浪站在场外,静静地看着本良大显身手,频频点头,一丝儿笑意浮上了嘴角。 当本良也往师傅这边儿瞧的时候,刘浪却向兵器架上努努嘴,丢了一个眼色。本良 会意,收起双刀,在喝彩声中,把长凳还给看守兵器架的小军,顺手把那一百二十 斤的铁杆大刀拿到手中。拉开骑马蹲裆势,双手攥住铁杆,把刀头在地上一拍,一 声脆响,大刀已经起在空中,横在头上;接着一个“哪吒闹海”,一抬左腿,左手 一松,大刀往右斜空刺去;一转身,使个“朝天一炷香”,伸直了右手把大刀单手 直立高举过头;紧接着使一个“独劈华山”,凭着大刀本身的份量斜砍下来,用左 手接着;又就势在头顶上用双手舞动大刀转了三个顶花,猛地右手握住刀杆,左手 脱空,如泰山压顶一般直砍下来;紧接着就手往怀里一带,居然用一只手抡起这一 百多斤的大刀来,东砍西杀,上劈下扫。一哈腰,刀头离地三寸,专扫下三路人腿 马脚;一抬手,刀头横飞直劈,单取上三路的头肩咽喉。这种大刀,刀头、刀杆、 刀攥全用镔铁打就,当地土名儿叫“百廿斤刀”,实际份量大都在一百斤上下,很 少有真正达到一百二十斤的,但最低不能低于八十三斤。因为传说关公使的青龙偃 月刀重八十三斤,所以这种刀也叫“关王刀”。这刀本来就不是上阵厮杀用的兵器, 而是考场上用来测试考生膂力的一种工具。一般说,只要拿得起来,能旋上三个门 花、三个顶花、三个背花,所谓“三花九旋”,就够得上武状元的水平了。刚才林 炳也不过旋了几个门面花。绕脖子旋刀落地,那是花儿活,行话叫做“玩儿飘”, 使的是巧劲儿,只为好看,并不是硬功夫。本良刚才的那几手,单手抓刀杆大抡大 砍,看起来不起眼,可是没有千儿八百斤的力气,谁敢试一试?今天到校场来的, 不是个中老手,就是练武的行家,大家都是经得多见得广的人物,看了本良这几路 刀法,好比哑巴吃饺子,尽管嘴上不说,心里都是满有数儿的。等到本良把刀一收, 改耍中三路刀花,越转越快,越快越花,引得一众外行人也都喝起彩来。喝彩声中, 本良手一松,让大刀在左胁和右肩之间转了一圈儿,眼看着越转越慢,那大刀刀头 朝下重甸甸地竟直往左脚上砍去。有几个观众已经失声叫喊起来,本良却不慌不忙 地把全身力气都运到左脚上,只用脚尖儿轻轻地往上一勾,快要到地的大刀忽又腾 地飞了起来。本良就势一抓,大刀立刻被他横抓在手中,高与肩齐,就势在一片雷 动的喝彩声中,谢过了场,把大刀还到兵器架上去,从从容容,走下场来。 本良的精湛表演,看得刘浪频频点头,十分满意;看得观众摇头咋舌,惊叹不 已;看得主考官交头接耳,暗暗称奇;看得林炳火冒三丈,又急又气。林炳连做梦 也没有想到,几年来本良的武艺会进展得如此神速,居然压过了全场,盖过了自己 这个在名师指点下专业学武的童生。他咬牙攥拳,暗下决心,一定要在第三场弓箭 上大显神威,把前两场失去的面子统统抓回来。 下午,第三场考试的科目是弓箭。考场上支起一块三尺见方的木板,板上一共 画了九个圆圈,正中央是碗口大一个红心。百步之外,用石灰在地上划一条发射线。 观众站在两边,闪出扇面形一块空地来。考生依次每人三箭,每箭射中红心者得十 分,离红心每远一圈递减一分,射出圈外者为零分。一众考生尤其是自认为前两场 成绩优异今科大有希望得中的,一个个全都抖擞精神,跃跃欲试,恨不得把三箭全 插在红心的正中,博一个满堂彩,才不负自己生平所学。 弓箭,是武把子的基本功。在枪炮发明之前,古代的战争,不论是马步水军, 除了面对面的白刃战之外,两阵对圆,全靠它射住阵脚;安营下寨,全凭它狙击敌 军。它虽然不列在十八般武艺之内,却是每个练武的人所必学的。每逢考试,别的 武器都可以任择一两种,独有弓箭一道,却是人人必试,免不得的。 弓箭的作用既然这么大,箭法是不是千变万化,自成一家,各有巧妙不同呢? 说起来,古今中外,善射的神箭手确实不少。黄帝以后,有个善射的湖北佬叫 做弧父,据说有“所射无脱”①的本事,也就是每射必中,箭箭不落空的意思。即 便有点儿夸张,倒也还能够叫人相信。他的学生后羿②,曾经断修蛇于洞庭,擒封 豨(x ī希 )于桑林①,说他是一位好猎手,大概还不言过其实;说他一箭就能射 下一个太阳来,而且还一口气连射了九个之多,就很难叫人相信这是真事儿了。── 古人写书,牵强附会之外,敢于吹牛皮说大话,见过没见过的,有根据没根据的全 敢说,也是其特点之一。牛皮吹得太大了,令人无法相信,就只好算是神话传说了。 因此连孟子都说“尽信书不如无书”,更何况有那么大本事的人,最后竟会死在自 己的学生逢蒙①手里呢? -------- ① 見《吴越春秋·句踐阴谋外传》:“黄帝之后,楚有弧父,……习用弓矢, 所射无脱。以其道传于羿(y ì意),羿传逢蒙。” ② 后羿──也称羿或夷羿,是我国古代传说中一位善射的英雄。一说“后羿” 的“后”是君主,一说“羿”和“后羿”是前后两个人或几人。因为古书上记载的 羿一共有好几个:帝嚳(k ù酷 )、尧和夏朝太康(启的儿子,约公元前两千年的 新石器时代后期)三个时代都有关于善射者羿的记载。一说“羿”是善射者的美称, 不是名字。而传说中的“羿”或“后羿”则是集古代许多善射者事迹于一身的神化 了的人物。 ③ 见《淮南子·本经训》:“尧之时,十日并出,焦禾稼,杀草木,而民无 所食,封豨、修蛇皆为民害。尧乃使羿上射十日,断修蛇于洞庭,擒封豨于桑林。” 高诱注:“十日并出,羿射去九。” ① 见《孟子·离娄》:“逢蒙学射于羿,尽羿之道,思天下惟羿为愈己,于 是杀羿。” 《列子》中提到甘蝇是个善射的名手,不过他的本事究竟有多大,却没有交代 清楚。说来说去,只是他的学生想杀他②,而他的学生的学生也学会了杀师傅③, 如此而已。从这一点上说,倒是跟逢蒙一脉相承,尽得其道而传之。《汉书·艺文 志》上称为“逢门射法”④,倒也不是标新立异,而是有其深刻的寓意的。 -------- ② 见《太平御览》卷三百五十引《列子》遗文:“飞卫学射于甘蝇,诸法并 善,唯嚙法不教。卫密将矢以射蝇,蝇嚙得镞矢射卫,卫遶树而走,矢亦遶树而射。” (按今本《列子》无此文。) ③ 见《列子·汤问》:“(飞卫)学射于甘蝇。……纪昌者,又学射于飞卫。 ……纪昌既尽卫之术,计天下之敌己者,一人而已,乃谋杀飞卫。相遇于野,二人 交射,中路矢锋相触而坠于地,而尘不扬。飞卫之矢先穷,纪昌遗一矢,既发,飞 卫以棘刺之端扞(捍)之而无差焉。” ④ 逢门射法──《汉书·艺文志》有“逢门射法”二篇,师古注:即逢蒙。 春秋时楚国有个善于射箭的人叫做养由基,《左转》里说他“尝与潘尫(w ā nɡ汪)之党蹲甲而射,彻七扎焉”;《尸子》里则说他“嘗 射蜻蛉拂左翼”,都 是语焉不详,不知所云,要是没有后人的注疏,谁知道瞎子先生⑤又在瞎说些什么 呢!倒是太史公司马迁多少还说了个大概:“楚有养由基者,善射者也。去柳叶百 步而射之,百发百中。”“百步而射之”,当然不费解;“去柳叶”可就模棱两可, 得费点儿脑子了:去掉柳叶,射的似乎是柳枝;要是“取柳枝”或“距柳叶”呢, 该有多明白呀! -------- ⑤相传《左传》的作者左邱明是个“瞽者”。 三代以下,古人中善射者英雄辈出,史不绝书:飞将军李广射石、王伯当百步 穿杨、薛仁贵三箭定天山……这里就不一一照抄了。这许多神箭手,仔细考究起来, 诸家箭法虽然各有微妙之处,各有巧妙不同,但是九九归一,万法归宗,不外乎都 是那几句要领。即便有些变化,也不过大同小异,神与不神,主要就在于自己的勤 学苦练了。 那天比箭,主考官故意把林炳和本良留在后面压轴。多一半儿的考生,三箭总 分,大都在二十二三分上下;二十五分以上的,为数就已经不多;三箭之中,能有 一箭射中红心的,就为数更少了。 林炳学箭,黑夜里能射香头,号称百发百中,“林无敌”的雅号就是从箭上得 来的。今天秋高气爽,云淡风清,自以为天公作美,有十分把握。只见他拿起弓箭 来,略瞄一瞄,弓弦响处,一箭正中红心,先搏了个满堂彩。第二支箭飞出去,又 紧挨着第一支箭射中了红心,喝彩声一声未落一声又起。林炳得意忘形,想在人前 露一手,来一个左右开弓,借以压到本良,挽回前两场的败局。于是喜滋滋地抽出 第三支箭来,却不搭在弦上,而是把弓换到右手去,左手拉弦,左眼瞄准儿,随着 弓弦声响,一支箭嗖地飞出,却为过于骄傲,又加恰起一阵微风,只见那支箭滴溜 溜径自飞到红心外两环的地方插在靶上。 观众中发出“唉”地一声,为他失手未中红心而惋惜;有的却大声叫好,认为 左手开弓尚且能中八环,总分又是全场最高,实在得之不易。林炳自以为在弓箭上 可以稳拿满分,却不料一时疏忽大意,丢了两分,又羞又恼,低着头走下场来。 本良上场,先不去取弓箭,却从地上拣起一张铜元大小、黄中透红的乌桕叶来, 走到靶前,啐口唾沫,把那张叶子贴在碗口大小的红心正中央,这才快步跑回。跑 到兵器架前,挑一张铁胎硬弓,领三支钢镞利箭,把上衣一脱,露出里面一件紧身 窄袖、对襟密扣、黑地镶白边儿的粗布箭衣来,稳步走到发射线旁边,左侧身而立, 前腿弓,后腿绷,左手如托泰山,右手如抱婴儿,伸手先拉了拉空弦,试了试弓的 强度,这才抽出两支箭来,一支夹在食指与中指之间,箭头朝后;一支搭在弓上, 箭头朝前,一眯左眼,略瞄一瞄,弓引如满月,箭发如流星,只听得两声弦响,两 支联珠箭一前一后嗖嗖地同时直奔红心,端端正正紧挨着并排儿插在乌桕树叶上。 喝彩声刚起,本良已经换过脚来,右侧身而立,右手执弓,左手拉弦,弓弦响处, 一支箭也飞向红心,和那两支箭成品字形插在乌桕树叶子上,观众中发出巨雷般一 阵喝彩声,赞不绝口:“好神箭!”“好神箭!” 在一片赞叹声中,本良走到兵器架旁边,向小军借一张长凳和一条长绳,走到 靶子跟前,把长凳四脚朝天放倒,压上两块大石头,再把靶子抱到凳子上,用绳子 把靶子绑在凳子上,再用一根长绳子拴住凳脚,把长绳的另一头交给了看靶子的小 军,又交代了几句,这才大步走向监考台,再领六支箭,插在腰间,又向在场观众 借一只草鞋,也掖在腰带上。 观众们上午已经领教过冬瓜的妙用了,如今倒要看看他在草鞋上又做些什么文 章。只见他从肩上摘下弓来,大步走到白线前面,向看靶小军一挥手,小军用绳子 拉动长凳,靶子就跟着长凳横向移动,成了一个活动靶。本良抽出三支箭来,两支 朝后,一支朝前,只听见弦响三声,三支箭一支紧跟一支流星般向箭靶飞去,一二 三,全都整整齐齐地插在红心上。 观众们、绿旗营的大小头目和一众兵丁们、台上的主考官和监考官们,全都喝 起鼓噪长彩来。 喝彩声还没有停止,本良一躬身一抬头再一扬手,把那只草鞋向空中扔上去足 有三丈多高,就在那草鞋升得不能再高马上就要往回落的片刻,“嗖”地一支箭射 出,箭头穿过草鞋,卡住箭翎;草鞋又带着箭往下落,落到离地一丈左右,第二支 箭又飞出,跟第一支箭交叉着插在草鞋上;等到草鞋离地仅三五尺的时候,第三支 箭这才平向射出。草鞋落地,小军过去捡起来,送到监考台上来:三支箭不前不后, 交叉着插在草鞋上。神箭神射,主考官惊奇不已,一边称赞,一边连连回头对左右 监考官说:“这样神箭,有年头没看见了。” 三场下来,城里城外传说纷纷,都说这一科本良的头名武秀才是瓮中捉鳖── 稳拿的了。只有林炳闷闷不乐,回到栈房里,大叫:“既生瑜,何生亮?”倒在床 上,直出长气。不恨自己本事低,却怪刘教师偏心眼儿,留后手,存心让本良压他 一头,叫他当众出丑。 晚饭以后,林炳自分魁首无望,“壶镇林无敌”偏又被壶镇同乡人压倒,自己 也觉着没趣儿。心想:与其坐在这里眼看着别人披红挂彩,还不如趁早回家去,图 个眼不见心不烦。正想叫跟来的小厮来旺儿去看轿子,忽然想起临行时父亲说过: 如果进城去碰到什么疑难事情解决不下,可以去请教李老儿李联升。如今碰到了这 样窝火的事情,何不去请教他呢?想到这里,一骨碌从床上滚起身来,端正衣帽, 也不带从人,径自出门往后街走去。 这个李联升,今年已经六十多岁了,原是林炳祖父手下的一个门子①。当年在 道台衙门当差,颇出过一些坑杀良民伤天害理的歪点子,因此得到老爷的格外赏识。 官面上活动,财运上也就亨通,与赵公元帅孔方兄②也渐渐地结下了不解之缘。 -------- ① 门子──本指官府的守门人,后来成为官员亲信仆人的通称。又:清代儒 学中的公役称为“门斗”,“门子”往往也被称为“门斗”。 ② 赵公元帅孔方兄──“赵公元帅”指财神赵玄坛;孔方兄指铜钱,因为铜 钱的正中有一个方孔,所以戏称“孔方兄”。 道台老爷退归林下作终老之计的时候,李联升失去靠山,想到平时揽的事儿太 多了,生怕苦主寻隙报复,又怕同僚眼红生事,也就收拾收拾,回到本籍来,投靠 了县里耶稣堂的洋大人,拜倒在基督脚下吃上了洋教,借着洋教士的势力,仗着在 衙门里办事多年的经验,父子二人,在这县城里包揽词讼,说合做中,居然也是一 位手眼通天的乡绅了。
按情理说,林李两家有上下之分、主仆之别,谈不上什么通家世交,可是一来 李门斗当年办事巴结,又是同乡,道台老爷一向另眼相看;二来李门斗还乡以后, 巴结洋人,勾结官府,在县衙门中走动颇勤,已经挤进本县头面人物的行列,林家 遇有粮税减免、地亩争执之类的事情,反倒要去求他。因此,这两家的关系,近年 来早已经是坟地改菜园儿──拉平了。 林炳到了李家,老门斗父子接进书房里热情款待。寒暄客套之后,林炳备说今 年比武,被一个叫吴本良的压了上风,魁首无望,特来辞行,准备明晨一早返里等 话。老头子打听这吴姓考生的身家本末,却又是一师所教的两个徒弟。再一细问, 才知道还是个外县迁来落户才刚四代的石匠。老斗门端着水烟袋眯着老花眼沉思半 晌,突然一拍茶几笑出了声儿,把盖碗里的茶水泼出了好些来。林炳还不明就里, 老家伙却一迭连声哈哈大笑说: “贤契不必挂心,也不必回乡返里,只要小老儿略施小计,就管叫姓吴的这小 子乖乖儿地把这头名武秀才双手捧给你小哥。一来替小哥出出气,二来也算是报效 一番老东翁多年的知遇之恩。哈哈!” 林炳还没有弄清是怎么回事儿呢,老门斗的儿子李梅生已经醒过茬儿来了,忙 笑着作了一番解释:原来,当时县试,由于录取的秀才名额每科都有一定之数,而 各县的童生却多寡不一,为了避免童生多的县份跑到童生少的县份去找便宜,因此 每科各县县试,不论文场武场,只限本县的童生报考,外县的童生只能各回各籍去 应试。否则,不但要遭到黜退,弄得不好,还要办他一个“冒籍报考”的罪名呢! 林炳一听,不由得喜出望外,赶紧就托老门斗代写一个禀帖,参吴本良冒籍报 考,请求严办。这一回,吴本良给他的打击实在太大了,要不拿出点儿颜色来让那 个小石匠瞧瞧,哪儿咽得下这口气儿去? 要按林炳的意思,反正教师也教不出什么新鲜的来了,不如就连教师一起告: 就说他是个长毛头子,还不一告一个准儿,连命儿都留不下?但是恶讼师的意思, 认为一来名声要紧,徒弟告师傅,即便告下来了,也惹人耻笑;二来要是官府追究 起来,林家也要落一个“窝匪”的罪名,岂不自寻烦恼?要是图省事儿呢,趁早把 武学馆退了也就完了;要图个永远省心呢,也好办!诡计多端的小讼师无愧是道台 衙门老门斗的嫡传,不但全部继承了乃翁心狠手辣点子多的衣钵,而且是青出于蓝 而胜于蓝,有过之而无不及。只见他站起身来,扒在林炳肩膀上附耳低声说了几句 话。老门斗年纪虽老,耳朵倒还不聋,听梅生说的一番话,正中下怀,喷出一口浓 烟,哈哈一阵奸笑。李梅生和林炳相视之下,也纵声大笑起来。 书房里烟雾腾腾,上下翻滚。窗外月色朦胧,树影依稀。夜幕笼罩着大地,遮 盖着丑恶的人世。蓦地里天空中飘来了一片乌云,挡住了本来就不甚光亮的月色, 霎时间一片漆黑,天昏地暗,什么也看不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