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回 假悲真乐,丧门星安排大喜事 鸡吵鹅斗,赛神仙扳倒老学究 立本走了以后,林炳把老学究和林国梁请到客厅里,商量一下明天怎样接官, 怎样招供,怎样治丧这些马上就要办的事情。 林国梁是个山村的小村正,连县城都没有去过,一辈子也没见过县太爷是个什 么样子。凭着他的机灵劲儿,学会了一套见什么佛念什么经的处世本领,在地方上 人缘儿居然混得不错。村子里有些鸡吵鹅斗的争执,凭着他办事多年的经验,倒是 能够拨弄得滴溜乱转,排解得皆大欢喜。但是再要往上走一步,官场上的事情,却 从来也没有挤进去过。老学究呢,年轻的时候,提过考篮,经过几次县考院考,见 过主考学台;后来中了秀才进了学,每年春秋二季丁祭①的时候,几十里路巴巴儿 地赶了去,夤缘也见过几次县太爷,有一次居然还说上了几句话,仅此而已。因此 他年纪虽然一大把了,官场上的事情,却也不见得比林国梁和林炳知道得多。三个 人商量了半天儿,无非是公服出接,烟茶款待,好吃好喝,多陪小心这几条对策。 林炳当了几天壶镇团防局总办,倒是知道现任的缙云县正堂金太爷是一位京官谪贬 的旗籍官员,架子排场特别大,生怕接待不周,得罪了太爷,往后官司上的事情就 不好说话了,因此心里总捏着一把汗。但是大家对这位太爷的脾性喜恶一点儿也不 摸底,除了在吃喝上多讲究一些之外,也没有什么更好的办法。 -------- ① 丁祭──旧时学府里在每年二月、八月的头一个丁日在孔庙里举行一次祭 祀,叫做丁祭。凡是考取了秀才的,都有资格参加。 说到丧事上头,一位村正,一位乡约,五七十岁年纪了,谁不是经得多见得广, 闭上眼睛也能说出一大篇条条道道儿来?别看他们对阳间的官面儿上不怎么熟识, 独独对于阴曹地府的规矩,却比自己家里的事情还要清楚得多呢。 死人这件事情,本来是只要有人的地方都避免不了的。但正因为人和人之间, 有种族的差别,有地位的不同,于是乎在对待死人这件事情上,也就有了各种各样 不同的殡葬办法,更有许许多多千奇百怪莫名其妙的讲究。 人死了,有埋在地里的,有扔进水里的,有用火烧了的,有拖到森林里喂野兽 的,有放在塔顶上任凭鸟雀啄食的,甚至肢解剁碎以后放在山头喂鸟的。用庄子的 一句话来说,叫做“在上为乌鸢(yuān 渊)食,在下为蝼螘食”①,反正叫谁吃 了都一样。 -------- ① 这是《庄子·列御寇》里的一句话。乌即乌鸦;鸢即鹞鹰,又称老雕;蝼 即蝼蛄;螘是蚁的古字,即蚂蚁。意思是:人死了,不是被天上的乌鸦、老雕吃掉, 就是被地下的蝼蛄、蚂蚁吃掉。 中国自古以来讲究人死入土为安。其本意,原不过是为避免亲人骸骨暴露,也 省得尸体腐烂,孳生蝇蚋,蔓延疾病的意思。但是自从人分贫富以后,单是在殡葬 这件事情上,就生出了许许多多的枝节和变故来。大凡富人,总是私心重的居多, 横敛竖积,置了一份家业,临死的时候,又不甘心留给别人,就拣那平时心爱难舍 难丢的物件带进坟墓里去,从此死人入土,开始有了殉葬品多寡的分别。 在酋长、诸侯、王者权贵们的眼中,女人和奴仆也是属于他们个人的财产。自 己死掉了,奴仆去伺候别人,心中就已经很不受用;如果自己的爱妾宠姬再投入别 人的怀抱,那不是更加妒火中烧,死不瞑目了吗?既然是别的财物死后可以带走, 那么,作为财富之一的奴仆姬妾,为什么不能也一起带走呢?于是乎在各种殉葬物 品中,又增加了“活人”这一项。 帝王之家,富有天下。生时深宫危楼,凤辇龙舟,肥马轻裘,美馔珍馐,享尽 了人间的荣华富贵,死后不敢寂寞在阴间,于是乎除去殉葬的人畜财物之外,又有 了地下宫殿,雕栏玉砌,金装银裹;为防尸体腐烂,身穿金镂玉衣,口衔防腐宝珠; 为防偷坟掘墓,故布七十二疑冢①,巧设三五层假棺②,此外还有什么油梁挂椁, 深井插枪③,机关踏板,窝弓刀轮,构筑之美,设计之巧,真是挖空心思,绞尽脑 汁,恐怕就是鲁班再世,也要望坟兴叹,自愧弗如的吧? -------- ① 七十二疑冢──传说曹操死后设疑冢七十二处,混淆真坟所在。 ② 三五层假坟──把坟墓建成楼房形式,层层设棺,上面几层都是假的,只 有末层才是真的。 ③ 油梁挂椁,深井插枪──一种防盗的坟墓形式:挖一炻小下大的深井,井 底密插刀枪,尖刃朝上,井中横一石梁,梁上涂油,把棺材用铁索悬于梁下。 更有甚者:竟把点穴④、营建、奠竁⑤、送葬者好几百人尽数斩尽杀绝以求灭 口,令人无从寻找真棺究竟埋于何处的⑥。听起来,简直叫人毛发倒竖,不寒而栗。 -------- ④ 点穴──堪舆家寻找龙脉结穴的地方来修造坟墓,叫做点穴。 ⑤ 奠竁(cuì翠)──把棺材按照方向放进坟圹里面去,叫做奠竁. ⑥ 传说朱元璋入葬明孝陵以后,把与建坟有关的八百余人全部杀死以图灭口。 王朝更替,将相无种,昔日的贩夫走卒,一介寒儒,忽而平步青云,腰金衣紫, 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何以致之?有那堪舆地理学者对之曰:此乃风水使之然也, 于是乎那些望子成龙盼儿孙发迹官运亨通的富商巨贾们,不惜重金礼聘风水先生, 锦衣玉食,待为上宾,四处去勘踏最好的坟地。 这一来,又有了龙脉①、朝向②、靴山笏峰③等等诸般讲究。指东说西,信口 雌黄,居然著书立说,自成一家,招摇撞骗,以此为业。这事儿,不过是周瑜打黄 盖,一个愿打一个愿挨。天下的事情往往如此:有骗人的,就有受骗的,两种人互 相依存,各得其所,骗到钱的心满意足,花了钱的自鸣得意,如此而已,倒也不足 为怪。 -------- ① 龙脉──堪舆家指山势的走向和起伏。 ② 朝向──指坟头的朝向。主要根据坟头所对山脉或空阔处而定,也有根据 地下水脉的流向而定的。 ③ 靴山笏峰──指山峰的形状。堪舆家认为,坟头对准这种山峰,子孙有靴 笏的福份。 其实,人生一口气,人死如灯灭,本无所谓来自何处,去向何方。可是偏偏又 有那一班旨在骗钱的佛子僧徒们,装神扮鬼,故弄玄虚,造出一篇因果报应六道轮 回的奇谈怪论妄语邪说来。其本意,也许是劝人为善,希望人们在世的时候不要作 恶。但是那些平日仗势欺人,为非作歹,罪恶多端的权势显贵人家,自己心中有鬼, 生怕恶有恶报,死后中阴④堕入阿鼻地狱⑤。于是乎又有了水陆道场,追荐亡灵之 举:每七天做一场佛事,祈求免生恶趣。这种事情,其实也不新鲜,原不过是有钱 人家向官府送礼行贿的翻版。贪赃枉法的阎罗天子收下了一份昧心钱以后,自然就 会笔下超生,下一世做人,富贵依然,荣华如旧,享的还是人间的清福。 -------- ④ 中阴──佛家认为:人死后未转世之前,形躯虽离,五阴(色、受、想、 行、识)尚具,所以称为中阴,为期四十九日。要是每七日为亡魂修一场佛事,就 不会往生恶趣云云。 ⑤ 阿鼻地狱──佛经中所说的八大地狱的最下层。阿鼻是梵语译音,是“无 间断”的意思。打入阿鼻地狱,就永世不得超生。 可是阴阳相隔,人鬼异途,钱帛供品,还没有送到鬼神手中,就已经被尼僧道 士瓜分囊刮,洗劫一空。说来说去,无非是人骗骗人,作践银钱财物而已。 至于那平民百姓,穷苦人家,既没有金珠珍宝可带,也没有美妾宠奴可殉,亲 人物故,只不过土坑挖得深一些,坟头堆得高一些,棺材做得结实些,衣被换得干 净些,借此寄托对亲人的一片衷情而已。那极穷的人,家无隔宿之粮,身无御寒之 衣,肚子尚且填不饱,哪里又有这么多的讲究?求不到施舍的薄材,一领破席,半 床旧被,卷巴卷巴,乱葬岗上挖个坑埋了下去,也就万事大吉了。 所以俗话说:婚丧喜庆亮家底,八千一万两银子不算多,自然有地方花去;三 个五个铜钱不算少,一炷清香也足以抚慰亡魂。林炳家既然是官宦门第,当地富室, 在死人这件事情上,讲究特别多,自然是意想中事。 林国栋少年时候也读过几天四书五经。有一天,塾师给他开讲《礼记·檀弓》, 读到了一句书,叫做:“君即位而为椑(p ì屁),岁一漆之,藏焉。”意思就是 说:帝王登基的时候,就给自己把棺材准备下了,每年漆一次,藏起来。也不知道 是什么灵异通了心窍,往常读书,塾师讲上三遍五遍还是莫名其妙,不知所云,独 有这一句书,却是一听就懂,而且还紧记在心。小小年纪,就发下了宏誓大愿:一 旦自己在家里“登基”,有了支配银子的权利,也一定要为自己准备一口上好的漆 宅①。 -------- ① 漆宅──棺材。 好不容易等到进士老爷升了天,林国栋从他父亲手里接过账本子来,已经三十 多岁了,早就讨了老婆,生了儿子。想起《礼记》上的这句话来,正位伊始,第一 件大事就是赶紧定做了两具九寸加厚的上品黄肠②,停在后院儿的一间空屋子里, 也学着古君王的藏椑的办法,岁一漆之焉。 -------- ② 黄肠──用黄心柏木做的棺材。 照林国栋想:一年漆一次,漆到自己七八十岁,有了四五十道漆,也勉强用得 了。谁想到刚刚漆了二十多遍,林国栋夫妇就应了当年闺房里私盟的一句话,居然 同年同月同日同时双双手拉手地去见了阎王,两具加厚黄肠,也不得不提前启用了。 不管怎么说,这也算是林国栋有先见之明,想得周到,有备而无患。不然的话, 临时上哪儿去找这样好的上品寿材去? 遗憾的是林国栋事先没有请赛神仙查查《铁板神数》,看看哪年哪月有坎儿有 缺;也万万没有想到自己五十多岁上就会横死,因此还没有想到要给自己寻下“栖 神之域”①。 -------- ① 栖神之域──指坟地。 按照林炳的意思,蛤蟆岭的陵园刚刚竣工,正好用来安葬父母,进士老爷的老 坟下葬已经二十多年,就不必再迁了。老学究却说:按照《清通礼》②的规定,茔 地自茔心至四旁,一品九十步,二品以下,各递减十步。蛤蟆岭的坟园,是按照四 品道员六十步的规模修的,林国栋不过捐的一个七品候补知县,爵位儿相差太大, 要是有人出面告起僭越来,事情虽然不大,但也啰嗦。另外,翻遍了专讲丧礼的《 读礼通考》③一百二十卷,也没有父穴子厝的先例,是不是有违《葬经》,还得问 问赛神仙张铁山。商量的结果,决定一面先由老学究写出先人行状④来,散发讣闻; 一面马上打发人到壶镇去急请吕敬之、吕久湘和张铁山来共同计议举丧事宜。 -------- ②《清通礼》──即《大清通礼》,是由朝廷颁布的关于礼制的一部官书,共 五十四卷。 ③《读礼通考》──清代徐乾学编辑的一部专讲历代丧礼的书,内容分丧期、 丧服、丧仪、丧具、葬考、变礼、丧制、庙制八章,共一百二十卷。据说此书是徐 乾学在居丧的时候和他的门人一起编辑的,而《礼记·曲礼》中又有“居丧未葬读 《丧礼》,既葬读《葬经》”这样的话,所以将书名定为《读礼通考》。 ④ 行状──也叫“行述”,是丧家叙述其先人生平德业的一种文字,散发给 亲友,用以征求铭诔。 老学究提笔拂纸,抓耳挠腮,正在苦思冥想,搜索佳句,林炳和林国梁不敢打 断他的思路,悄悄儿地退了出来。林国梁告辞回家,林炳送他到门口,林国梁却又 回过身来,一把拽住了林炳的胳膊,在他耳边小声儿说: “太爷没到,这里没我事儿,我就不来了。你青年丧父,偌大一份儿家业,如 今全要靠你一个人来支撑了。你爹临死的时候,连一句话也没留下来,这银钱租谷 上的事情,我知道你一向没有插过手。好在你爹为人仔细,出入来往,账目是十分 清楚的。趁这会儿官司、丧事都还没有上来,你还不赶紧把账本子找来过一过目? 自己有多大家业,手头究竟有多少银钱,心里也得有个数儿,才好掂掇着丧事的排 场大小。尽管是父母留下来的银子还用在父母身上,总还是活着的人过日子要紧。 只要不是面子上太难看,也还是尽量节省的为是。你是长子,礼当守灵守孝,林焕 又因伤卧床动唤不得,丧中的礼数和一应银钱出入以及置办丧葬用具、雇用厨役乐 班、接待吊客、登记丧礼这些杂务,只好请出一位护丧①来总揽经办,替你出面作 主。这样,你琢磨着排场,算计着开支,一总拿出多少银子来,由护丧去调排掂配, 你就可以省心不少了。另外,这会儿天色已交四鼓,后院儿里的闲人大概都已经散 去,你也应该叫个老婆子去守尸,把瑞春替回来歇一会儿了。” -------- ① 护丧──治丧的人家,从家族中推举一位知礼能干的人来主持丧事,叫作 “护丧”。 林炳“诺诺”地应着,口中称谢,心里也明白他言外之意指的是什么。送走了 林国梁,又回到后院转了一个圈子,把闲杂人等全都轰了出去,关上角门,叫一个 老姿子来替下瑞春看着死尸,又到他老子身上把钥匙解了下来,这才跟瑞春一起走 进林国栋的账房里去。 瑞春一夜没有合眼,又嚎了半天丧,神情显得疲惫不堪。卸去了钗环珠翠的脑 袋上,头发蓬得像一堆乱柴禾,原来十分红润的脸庞,似乎也变得又黑又黄了,只 有两个浮肿着的眼泡皮,却比以前红了许多。刚一迈进门槛儿,就“咕咚”一声在 桌横边靠窗的一张红漆太师椅上坐下了,两只手扒在桌子上,却用手背支着脸颊, 好像全身都瘫痪了一样。嘴里长长地嘘出一口气几,眼睛看着林炳,却又像是自言 自语地轻声嘀咕着说: “也是我命苦,过门儿不到一个月,就遇上了这么大的一场祸事,公婆都殁了。 这么大一户人家,这副担子,往后还不得你我两个挑着呀?我过门儿才二十多天, 连水缸锅灶在哪儿都还没有摸清楚呢!我又没管过家,这一家子的吃穿度用,屋里 屋外的各种开销,亲戚朋友的人情来往,叫我怎么安排得过来呀!” 林炳到底是个学武的生员,练出来的一身钢筋铁骨,一场苦斗,半夜奔走,这 会儿反倒是精神焕发,一点儿倦意也没有。只见他坐在带钱柜的朱红账桌前面,一 面掏钥匙开抽屉取出几本一寸多厚的账本子来,一面嘴角上挂着一丝儿微笑,斜眼 瞅着瑞春那一副支撑不住的倦态,小声地说: “你怕当家干什么呀?家里有房有地,柜里有金有银,手下有男有女,你不过 多操点儿心罢了!往后家里的事情,大大小小,里里外外,都是你说了算,当这样 的家,不比你在公婆面前做儿媳妇强万倍吗?爹娘嘛,迟早总是要死的;儿子媳妇 儿的命相再好,总也留不住爹娘公婆长在人间。只要老人在世的时候,没有违拗过 他们的心意,也就算是尽到了人子之责了。人嘛,总是越老越糊涂,脾气也总是越 老变得越古怪。像你这样在娘家娇生惯养的,一句重话没听到过,我爹又是个一文 钱在手心儿里能攥出水儿来的人;我妈顺心的时候,什么都好说,不顺心的时候, 专爱挑个眼儿挑个刺儿什么的。说心里话,我还真担心你过门儿以后日子会过不安 宁呢。这一来倒好,前客让后客,你过门儿还不到一个月,公婆还都没说出闲话来 呢,就过辈儿了,从此连句重话都没人敢说你了!快振作起精神来,别这样无精打 采的!这会儿没事儿,你赶紧歇息一会儿,赶明儿开了吊了,你可得当真事儿似的, 哭得越伤心越好。别让街坊四邻和亲戚朋友们说你不像个做儿媳妇的才是正理呢!” 瑞春抬起头斜着眼睛白了他一眼,半娇半嗔地说: “没有公婆了,你以为当家就那么省心哪?要是林家就你独根苗儿,兴许还差 不多!别看你那位兄弟在人前不哼不哈的,其实,心里可有准儿了。再说,还有老 牙郎的那个独生闺女,壶镇一条街上出了名儿的快嘴子,脑瓜子灵,心眼儿多,谁 不知道她是第一个厉害的闺女?你那位宝贝兄弟放着满街稳重文静的标致姑娘不要, 倒偏偏看中了这位谁也惹不起的泼辣货来跟我做妯娌,你说这不是存心跟我过不去 又是什么?眼下在热丧中,这话当然不用提起了,三年一过服满即吉①,她可就是 个二十多岁的大闺女啦!还不急猴似的哭着喊着要过门儿来?到了那时候,你瞧热 闹吧!” -------- ① 即吉──除去丧服。 林炳刚把账本子搬出来摊开,听瑞春这么说,又把账本儿合上了,右手轻轻地 抚平了贴在蓝布封皮上的红纸签条翘起的一角,眼睛却斜瞟着瑞春说: “咱们这是两口子在屋子里说的私房话,当着外人,我能说出这样连傻子都不 说的大实话来吗?要说我爹我妈,这会儿倒是死得正是时候:年纪也大了,福也享 够了,可不是该轮到咱们做小辈儿的来享几年福了吗?不是我爱说死无对证的话, 我爹妈真要是死晚了,保险有你吃苦头的日子在后面;要是死早了呢,我还是个孩 子,那可就该我吃苦了。如今我也长大成人了,功名前程也有了,媳妇儿也娶了, 老人也撒手不管了,这不是两不耽误各得其便吗?所耽误的,只不过是丧服在身, 明年紫光阁面前的殿试,不能不往后错三年罢了。说到林焕,也是他命不该绝:今 天在后院儿交手,鬼使神差的却叫他跟吴本良交上了手。这个吴本良,连我都得让 他三分,林焕哪儿是他的对手?当时我心里就想:非让老牙郎的快嘴子闺女守一辈 子望门寡不可了。没想到本良这小子倒还真讲仁义,手下留了情,一扁担没抡在他 脑袋上,只不过在他后腰上轻轻地点了一下,留了他一条活命。吴本良当时要是再 加一扁担,咱家这份儿产业就全都是你我两个,谁也抢不走啦!饶是这样,我也不 会把便宜留给他的。我爹亲自管着账本子,爷爷手里到底留下几万银子来?到了我 爹手上是多了还是少了?我们兄弟两个谁也不清楚。如今账本子抓在我手里,文章 不就由我去做了吗?等到他三年服满,快嘴子进了门儿,兄弟分家各立门户的时候, 田地山塘房屋地基搬不走,那钱柜儿里的银子可不是生了根儿的,还不由着咱们俩 随便搬随意运吗?我林炳不是傻瓜,不会自己往自己眼儿里插棒捶,爹亲娘亲兄弟 亲,怎么也亲不过咱们睡一个被窝儿的两口子去。”说着,伸手在瑞春的脸蛋儿上 拧了一把,贼秃嘻嘻地吐了吐舌头。 瑞春顺手推开了他,懒洋洋地站起身来,半嗔着说: “人家跟你说正事儿,你老是这样动手动脚的没正经,让丫头们瞧见了,又当 笑话说!你查你的账去吧,趁这会儿没人来,我去歪一阵子,明儿一开吊,不知道 又得几天几宿合不上眼呢!”说着,独自起身回前院儿去了。 林炳瞧着瑞春的背影在黑暗中消失了,起身把门儿关上,拨了拨灯芯,一个人 静下心来,账本算盘的一通忙。一直忙到东方隐隐发白,头昏脑胀,才算把几本账 本子大体上都捋了一遍。对自己的家业,心里也有了个底儿了,这才锁上账本儿, 打个呵欠,刚想去看看老夫子的讣闻写完了没有呢,正好来喜儿来回说: “两位亲翁和大桥头张先生听到了凶讯,都连夜就赶来了,正在客厅上跟老学 究叙话,专等大爷呢!” 林炳听说这几位尊客都到了,不敢怠慢,赶紧锁上房门,奔前院儿客厅里来。 三位尊客看见林炳到了,一齐站起身来,林炳却紧赶几步,抢到老丈人和吕久湘面 前,趴下身去,腰杆儿弯得低低的,请了一个双安,算是报了丧,嘴里半哽半咽有 声没泪地说: “家门不幸,林炳不肖,横遭变故,祸延考妣①,损及堂上椿萱②寿考天年, 罪孽深重,万死难赎。如今父母弃养,手足卧床,棘人棘心③,肝肠寸断,六神无 主,方寸已乱。林炳年幼失学,一应丧礼丧仪之事,漠然无知。为此敦请岳丈、亲 翁及先父生前友好驾临指教,以便尽哀尽礼、实为万幸。”说罢,掩面而啼。 -------- ① 考妣(bi比)──指已死的父母。 ② 堂上椿萱──指父母。椿是椿树,指父亲;萱是萱草,即黄花菜,指母亲。 ③ 棘人棘心──棘人和棘心,都是孝子的自称。语出《诗经·桧风·素冠》: “庶人素冠兮,棘人栾栾兮。”和《诗经·北风·凯风》“棘心夭夭,母氏劬(qú 渠)劳。” 林炳小时候好歹也读过几年书,如今多少也还记得几句,就拼拼凑凑,念了一 篇报丧经。吕敬之和吕久湘赶紧把林炳搀扶起来。吕敬之是老丈人,不能不劝慰一 番,说了些“人死不能复生,不要过份悲伤;一面赶紧报官验尸,拿问凶手,一面 赶紧张罗后事,才是正经”之类的话。吕久湘到底是个痛快人,张罗着叫大家都坐 下,自己也坐了下来说: “都是自己家里人,这些浮礼繁文客套话,干脆就免了得了!有我们几个上了 点儿年纪的人在,百事商量着办,总还不至于叫人笑话吧!刚才你没来的时候,我 们几个正在议论老学究的这篇讣闻呢。你来了正好,咱们就从这篇讣闻上说起把。 这篇讣闻刚才我们几个都拜读过了,文笔当然是极高明的,只是开头的‘不肖男炳 焕罪孽深重祸延考妣’这一句,好像不太合适。我们看人家发的讣闻,写的都是‘ 不孝男’,从来没见过有写‘不肖男’的。老学究呢,又偏说写‘不肖’有理。我 们正分说着呢,你就来了。” 老学究似乎有几分激动,连那副重甸甸的白铜眼镜都没摘就站了起来,扬着手 中的讣闻,像在课堂中讲课那样拖长了尾音儿大声说: “人子丧中用帖,自古以来,皆用不肖。孟子曰:‘丹朱之子不肖,舜之子亦 不肖。’不肖者,子不肖父之谓也。朱夫子在《家礼》一书中说得很清楚:‘丧称 哀子哀孙,祭称孝子孝孙。’可见称孝子倒还勉强,称不孝则是断断不可的。” 吕久湘听老学究引经据典,一时无法反驳。赛神仙参与过多少人家的丧事,所 见到的丧帖,孝子也都是自称不孝,于是也插嘴说: “照老学究这样说来,那么多官绅显贵们死了爹娘发出讣闻来自称不孝的,都 是狗屁不通,也是断断不可的啰?” 老学究见赛神仙也来参战,仗着自己比他多读过几本书,有圣贤之言可以作为 依据,就沉着还击: “我大清朝自开国以来,士大夫中凡是登科出仕的官员,父母故去,改称不孝, 不是不通,内中却另有一番道理在。孔子曰:‘父母在,不远游。’既然是仕中丧 父,可见必然是父母在而远游无疑;父母在而远游,非不孝而何?你们不读圣贤之 书,只知人云亦云,却不解其中道理的深奥。林炳中举不久,况又未曾出仕,设若 也冒充风雅,称起不孝来,讣告发了出去,岂不让人家笑话咱们壶镇连一个读书人 也没有么?” 老学究一席引经据典的高谈阔论,合情合理,头头是道,说得没读多少书的吕 久湘和张铁山张口结舌,瞠目不知所对。林炳一看自己搬来的四路救兵有三路要自 相火并,赶紧出来抹稀泥说: “其实三位的意思并无牴牾之处。看起来,为人子者,丧中用帖,既可称不孝, 也可称不肖。只不过不肖是通称,不孝则原来只限于外仕官宦使用,后来被人滥用 了,以至于那些与仕途无关的人家也仿效起来。林炳兄弟,本以不孝不肖闻名于世, 如今双亲不幸遇害,讣闻上不论写不孝还是不肖,其实都是一样的。不过今天既然 已经承叔公把这两者之间的细微区别分辨清楚了,鄙意觉得还是以用不肖为妥。这 件事儿,就这样定了吧。讣闻的文字要是没有什么改动,得赶紧送去刻印出来。眼 看着天色就要大亮,还有许许多多殡葬上的事情,要请诸位尊长一起来斟酌。头一 件,家父蛤蟆岭修的陵园,原是预备把我祖父母的黄金迁过去的,如今家门不幸, 惨遭变故,一夜间父母双亡,丧事临头,急切间怎么个抓挠法?眼下只有寿材是早 就预备下的,寿衣寿被,孝幔孝帐什么的,请裁缝来日夜赶制,三两天之内,在入 殓之前,大概还赶得出来。独有这茔地,却是个难题:事关子孙后代的生发,万万 草率不得。这样重大的事情,三两天之内怎么来得及?就算有了风水宝地,总不能 一抔黄土,什么营建也不动吧?愚意想就现成把蛤蟆岭的陵园殡葬先父,我叔公担 心父穴子葬有违《葬经》,为此还要特别请教一下张先生呢。” 说到丧葬一节,赛神仙是行家,精神马上抖擞起来了,心里想:不管你老学究 读了多少圣贤之书,在丧葬事宜上,总没有我知道得多,这一回,该听听我的了吧? 不假思索,赶紧把话茬儿接了过去说: “用不着查《葬经》,父穴子葬,当然是不行的。别说是子不能葬父穴了,就 是任谁的穴也不能给别人用。不过我这里说的‘穴’,跟老学究说的‘穴’,也许 不是一个意思。拿蛤蟆岭上的陵园来说吧,在老学究看来,那当然是令祖的穴无疑 的了;要照我辈业堪舆者看来,蛤蟆岭上的陵园,还只能算是一圹无主穴。道理其 实最明白不过的了:只有穴里埋进了谁的棺木去以后,这圹坟才算有了主儿。在此 之前,不论是谁定下了,或者又转让给什么人了,看起来,这圹穴似乎是有主的, 实则穴内空空,只能算是无主穴。凡是无主穴,谁葬了算谁的,一旦葬下去了,可 就改不得了。已经葬下去的坟,棺材一起出来,这圹坟的风水也就算破了。什么叫 风水?郭璞《葬经》有云:‘葬者,乘生气也。气乘风则散,界水则止。古人聚之 使不散,行之使有止,谓之风水。’所以说,不单父穴不能用于子,就是任谁的坟, 也不能把棺材起出来换一口重葬。要不然,自古到今帝王将相的凤水宝地多得很, 要是能换主儿,每逢改朝换代,老皇上的陵园不是又该埋进新主儿去了吗?从这个 道理上说,林团总主张把蛤蟆岭上的陵园改葬栋公,倒是适得其便,于道理上也完 全说得通的。” 赛神仙的这几句话,正合林炳的心意,连连点头,表示赞同。但是老学究仍然 不同意这样办,就再次提出他的理由来说: “张先生行道以来,经手营建的阴宅不计其数,总也知道坟茔的占地面积,《 通礼》上是有明文规定的吧?蛤蟆岭上的陵园,从路口石牌楼到墓穴,甬道全长约 六十步,正合四品道员的礼制。如今要是改葬国栋,请问张先生,七品的知县班子, 是不是应该减缩一半儿才妥当呢?” 说到经史上头,在老学究面前,赛神仙读书不多,甘拜下风;要是一说到营建 墓葬,赛神仙却是以此为业的,方圆几十里之内,再没有别人比他更在行的了。老 学究想在这上头找他的碴儿,不是班门弄斧了吗?赛神仙胸有成竹,不慌不忙,沉 着应战,叠着两个指头,慢吞吞地说: “那么说,老学究一定是主张居家外出,一言一行,举凡婚丧喜庆,阴阳两宅, 都得严格按照《通礼》办事的啰?远的甭说了,头半个多月以前林炳娶亲,用的是 五品吉服,老学究总也知道这是不合礼制的吧?当时怎不见老学究有所非议呢?再 说,马翰林家的陵园,用的是九十步见方,按制应当是从五品的规模,可马家的老 太爷是白丁终身,老学究大概也不是不知道吧?要说马家的陵园是小可出的图样, 不足为训,那么前陈和石板滩的两个百步见方的大陵园,坟主可都是不入流品的, 而且都是我祖上迁来壶镇之前就建成了,与我张家毫无瓜葛,这又怎么说呢?可见 《通礼》的规定,不过是一纸空文,官样文章,谁也不会那么认真的。按礼制,栋 公是个七品候补知县,陵园自茔心至四旁各三十步,也就是说应该是六十步见方。 蛤蟆岭的陵园,背山面谷而建,墓穴后面,不足十步,陵园通长,南北大约七十来 步,东西则不足五十步,就总面积计算,并不比六十步见方大。即便超出了一些, 这年头,人人自顾不暇,哪有那闲心来管这些事情?何况栋公是林团总的老太爷, 更没人敢来太岁头上动土了。致于吴石宕的那些泥腿子,也不是我张铁山小看他们, 只怕连《通礼》是什么样子都没见过呢!” 赛神仙的这一番话,并没有过多地引经据典,抬出什么至圣、亚圣来吓唬人, 只不过就眼面前的实际事例轻轻地描了几笔,满腹诗书的老学究竟也感到语塞,无 言以对了。正支吾间,吕敬之在一旁怕他们舌剑唇枪,争执不休,却把该商量的正 经事儿都耽误了,赶紧劝阻说: “亲家突然故去,百样事情都还一点儿头绪也没有,得趁这会儿赶紧商量个眉 目出来,大家才好分头去办理。我的意思,倒也赞同林炳的主张,就现成用蛤蟆岭 的陵园殡葬亲家和亲家母。一者听说那是一圹风水极好的坟地,省得再迁延时日到 别处去另找了;二者陵园刚刚完工,一切都已经准备妥当,只要择吉奠竁,做几场 佛事,排场似乎不小,其实大的花销却是不多了,既省钱,又省工,一举而两得。 为今之计,赶紧数一数眼前都有哪几件事情是急着要办的,然后委出人选来,分头 办去。丧仪上的一应杂务,我的意思最好是请国梁哥出面总揽其事;碑铭文字、阴 阳礼仪方面,当然还得请老学究和张先生多分一些心。有什么跑腿儿接洽采购买卖 上的事清,有我跟久湘分头去跑。不知道大家的意思怎么样?” 林炳听老丈人这一席话,正中下怀,赶紧站了起来,朝在座诸公连连拱手说: “岳丈的话十分在理。由国梁叔出面护丧,总揽丧仪,最合适也没有了。蛤蟆 岭的陵园,除草木栽培外,一切土石方工程,都已经在昨天竣工,正好启用。就请 张先生通盘考虑计划一下,照蛤蟆岭陵园的排场,办一场与之相应的丧事,既要体 面又要俭省,除棺木已经准备妥当之外,还要置备哪些应用物件,安排哪些执事人 等,请一并吩咐下来,以便照办。” 赛神仙一见中军有主、帅位有人,也就羽扇纶(guān 官)巾,摇上场来,充 当一名谋士的角色。先对林国梁恭维一番,然后自己谦逊一阵,最后说到眼前的当 务之急上来,果然不愧为能征惯战之将、雄谋大略之士,只见他扳着指头,一宗一 宗分拨说: “眼下紧着要办的事情,头一件,老学究的讣闻已经写出来了,要是没有什么 修改,得赶紧找一家专印宗谱丧帖的坊子,用大号宋体字印成帖子式样,先印三百 份,拿回来交护丧另派人分头各处去送;第二件,讣闻一出,噩耗一传,远近亲友 立刻就会闻风而至,设祭开吊,堂上的孝幔孝帐,孝子孝妇及合家上下的孝衣孝帽 是即刻就要用的,得马上请一班裁缝来火速赶做,连下去接做入殓用的寿衣寿被; 第三件,明天太爷下乡验尸,总不能让太爷在露天地儿里站着,得请一拨棚匠来在 后院儿里搭一个大席棚,设下案座,备下笔墨,完事儿以后,接着糊灵①,扎开路 神以及纸人纸马诸种旌幡烧活儿──这三宗,壶镇街面儿上都能就地解决,敢请敬 公张罗接洽一番,越快越好;第四件,为超度亡魂,每隔七日当为亡者做一场佛事, 得请尼僧道各设一坛,分头作法;第五件,开祭开吊,出殡奠竁,要用乐班,款待 宾客,要用厨师;这些都是人头上的事情,当然谁也没有久公熟路;还有一件,更 是非久公不办:蛤蟆岭上,要用十三至十六岁的童男童女各一名,这件事情还只能 暗地里交易,悄悄儿地买来,写明死活不得过问的卖身文契,最好是到远处去买, 越远越好。除此之外,接待吊客,登录吊礼,采办香烛纸钱、酒肉豆腐之类,当由 护丧另委专人办理。一应杠脚伕役杂工人等,反正林府有的是佃户,派个人去通知 他们每家出一名精壮男丁来府听用,大概总也分拨得开了吧?”应杠脚伕役杂工人 等,反正林府有的是佃户,派个人去通知他们每家出一名精壮男丁来府听用,大概 总也分拨得开了吧?” -------- ① 灵──当地把烧给死人的纸糊房屋称为“灵”。这种纸屋,小的九间,大 的十数间不等,由专业的糊灵师傅制作。以篾片和秫秸为架,糊上金银彩纸,屋上 瓦垄成行,屋内几案床柜、缸灶碗筷、笤帚簸箕应有尽有,是当地一种带有迷信色 彩的民间艺术。 赛神仙真不愧为赛神仙,不单对丧家的大小事务了如指掌,就是对在座诸公谁 长何术也是心中有数,难怪安排起丧事来调度有方,分拨得当。吕久湘当了一辈子 牙郎,居中调停,买进卖出,经手的货色物品,何止千百种?独有买卖人口这件事 情,却还是大姑娘上轿头一遭儿,不过缙云、永康、金华几个县的官媒婆和人贩子, 倒全都有几分熟识,什么样儿的孩子卖什么样的价钱,平常时候听在耳中,记在心 里,还不至于走错了门路,让人贩子给蒙了去骗了去。林国栋在蛤蟆岭修陵园的事 情,吕久湘当然是知道的。今天赛神仙忽然间又说陵园里要用一对儿童男童女,干 什么用?为什么还要写一张生死不得过问的死契?却都没有说明白。吕久湘是个爽 快人,肚子里疑心,嘴上就动问。 赛神仙一想:三五天之内事情就要办出来了,再也用不着藏着掖着,更何况在 座诸公都是丧家的主事至亲,可以预闻军机要务的,于是就源源本本地把蛤蟆岭上 的天官相印和百官拜相的神奇风水详细演说了一番。大肉球和老牙郎听了瞠目结舌, 惊奇万分,想不到深山冷岙(ào 澳)之中,竟然龙蟠虎踞,天生这样一处风水宝 地;老学究也眉飞色舞,摇头摆脑,深信不出三代之外,林氏族中就会有人封侯拜 相,自己虽然赶不上了,子孙后代总也能沾上几分光的。 赛神仙见大家都已经心往神驰,称善不置,这才话锋一转,说出为什么这种风 水宝地必须用童男童女陪葬,才能借活人的一点儿生气,聚敛风水龙脉于一穴,才 能不出三代之外立即就见效应等等,等等。吕敬之和吕久湘这才恍然大悟,明白了 赛神仙急于要买一对儿童男童女的妙用何在。他们两个都是买卖中人,讲究的是唯 利是图,算计的是下多少本钱,得多少红利。要说无缘无故地把两个活蹦乱跳的孩 子埋掉,他们谁也不会赞成;要说埋掉两个毛孩子能换来一个当朝一品的大官儿, 他们就会认定这是一件一本万利的便宜事儿抢着去办。这两位陶朱公的弟子,听说 买孩子来是为给林国栋殉葬用的,倒也觉得是一宗划算的买卖,不觉得有什么不妥 当的地方。 老学究自幼读的是圣贤之书,讲究的是仁义道德,标榜的是舍生取义,不做不 仁缺德的事情,不取不义无道的钱财。如今听赛神仙说要去买一对儿童男童女来给 林国栋殉葬,为求风水早日有应,却觉得如此办理在仁义道德上颇有些说不过去。 沉思了半晌,这才慢慢地摇了摇头,眼睛看着林炳,又似质问又似教训地说: “这件事情,你爹在世的时候怎么说来着?国栋一生无意功名,不过从小读的 也是圣贤之书,我想总不会也去办这种伤天害理的事情吧?古以生人殉葬,只见于 夏商两代,从死者亦不过妾媵(y ìn ɡ映)奴婢之类。西周立国以来,周公以礼 治国,废除以人殉葬,改用草束,略似人形而已。至东周列国,又以刻木熔金冶陶 之俑取草束而代之。《颜氏家训》中所说的‘古熔锡人以为殉葬’,大抵亦在此时。 然因陶锡木俑面目与生人无异,孔圣人尚且有‘始作俑者无后’之叹,恶(w ù戊) 其不仁。以陶锡木俑殉葬,尚且有无后之虞,何况用生人殉葬乎?如此不仁之事, 为之徒损寿考,祸延子孙,断无加官进禄添丁聚财之功效,愚意还是蠲去此种不仁 不义之举为上,望张先生三思而后行之。” 林炳没想到老学究居然会出面来反对殉葬,想提出异议,可又没词儿,肚子里 也没有那么多的学问能把这位知书识礼的老叔公驳倒。正没奈何间,赛神仙咳嗽一 声,把话茬接了过去说: “蛤蟆岭的陵园怎么个营葬法,栋公在世的时候,早就商量定了的。采买童男 童女的事情,为的是怕走漏了消息,孩子在家里养不住;原打算等陵园完了工,迁 坟的吉日择定以后,由山人亲自出马,悄悄儿地到外地去买了来。没想到风云突变, 栋公物故,蛤蟆岭陵园不得不提前启用。老学究熟读圣贤之书,通今博古,怎么对 殉葬一事的由来沿革却只知其一而不知其二呢?考夏商二代以妾媵婢仆殉主,不过 供死者于九泉之下受用驱使而已,与风水感应之事无关。东周以来,诸子百家纷起, 阴阳五行大兴,堪舆地理之学,已臻精湛透辟的境界。即以殉葬一节而论,也一变 身后驱使为风水灵气所需;阴阳生死所定,与子孙富贵贫贱息息相关,以子孙万代 不败之基业为重。有雄图大略之明君如秦武公、秦穆公等,驾崩之后,均以多人从 死。若非如是,何以有日后秦始皇并吞六国,立足中原,北击匈奴,南并百越,完 成亘古未有之统一天下大业哉?这种极为普通的常识,连小可这样的凡夫俗子尚且 略知一二,老学究熟读经史,不啻当代圣人,何以懵懂一时,竟断言殉葬之事是不 仁不义之举,只于夏商有之呢?实则秦汉以来,殉葬之例,俯拾即是,不胜枚举: 秦始皇初登大宝,即在骊山修建陵寝,兼并六国之后,更发罪人七十余万以充其役。 皇陵高五十丈,周五里有余,基础四壁,全以铜汁浇灌而成,墓中设有宫殿及百官 位次,藏珠玉珍宝不可胜数,并以水银造江河大海,以人鱼膏制为巨烛,更有特制 弩机,足踏机关,矢镞即从四面射来。秦始皇驾崩以后,后宫宫女凡未生育者全数 殉葬,入竁之时,更连工役匠人全数封入墓内。老学究熟读经史,像这样见之于《 史记》的记载,凡是读书人几乎没有不知道的,老学究怎么倒忘记了?汉武帝之葬, 除殉以嫔妃宫女之外,更有金钱财物鸟兽鱼鳖牛马虎豹等等生灵凡一百九十余种, 史书中都有记载。明太祖葬于孝陵,上自官差隶卒,下至舆夫杠脚以及一应点穴、 奠竁、送葬人等凡数百余口尽数戮而殉之。此事虽然不见于正史,老学究博古通今, 总也不能没有耳闻吧?要是说这些都太远了,那么本乡本土白竹卢尚书的十八圹花 坟每圹都有童男童女殉葬,总是眼面前的事情,不能也说不知道吧?要是按照你们 圣人的说法,连杀猪宰羊似乎都是大不仁的事情,不过猪肉羊肉却又都是吃得的。 不单吃得,还‘脍不嫌细’哩!清规戒律倒也不多,只有‘君子远庖厨’这一条。 也就是说,只要自己不动手宰,连看也不看,吃肉就不算是不仁的事情了。按照这 番道理推演起来,只要当我把孩子送进丙舍①去的时候,哪位害怕担当不仁罪名的 仁人君子赶紧把眼睛闭上,假装没看见,不就心安理得,什么事儿也没有了吗?” -------- ① 丙舍──坟墓。 赛神仙虽然没有进过学,也没有听哪位博学的鸿儒讲过什么圣贤之书,不过干 的是算命测字合婚择吉看风水这一行营生,不仅是不识字不行,有关阴阳命相易理 堪舆的书,看少了还不行。打六七岁开始,赛神仙就在老神仙的的督课之下认字读 书,只不过别人读的是《三字经》、《百家姓》、《千字文》这些书,他读的却是 《渊海子平》②、《阳宅三要》③、《鬼撮脚》④这些书。等到他自己问世行道以 来,闲空的时候,除了深研玄理之外,杂七杂八的书,颇也看了不少,肚子里的玩 意儿要是全倒出来,满够开一个杂货铺的。 -------- ② 《渊海子平》──讲算命的书。 ③ 《阳宅三要》──讲房屋风水的书。 ④ 《鬼撮脚》──讲坟地风水的书。 刚才老学究板起面孔数说殉葬的种种不仁,林炳一则碍于他是长辈,二则自己 肚子里也确实没有货色,做声不得。赛神仙乘虚而入,一通海说,不单解了林炳进 退维谷的困境,而且阴一句阳一句,痛痛快快,淋淋漓漓,狠狠地“夸”了老学究 一通。老学究脸上红一阵,白一阵,鼻子尖儿上涔涔然冒出豆粒儿大的汗珠子来, 尴尬得哭也不好,笑也不好,一双眼睛,一会儿一个样儿,一会儿一个色儿:先是 佛爷眼珠,直了;接着是公鸡眼睛,圆了;后来是沙燕儿眼睛,立起来了;最后是 蜗牛眼睛,努出来了。两只黄眼珠子,一变而为兔子眼睛,红了,再变而为王八眼 睛,绿了;三变而为荷兰猪眼睛,蓝了;最后变成了死鱼眼睛,白了,也昏暗无光 了。 老学究在壶镇街上头面人物和自己的小辈儿面前,居然受到赛神仙的挖苦,真 使他觉着比当年错读了别字让人满街上追着挖苦还要难堪得多。一时间气冲丹田, 邪火攻心,不觉老羞成怒,“腾”地站了起来,指着林炳却骂的是赛神仙: “那么说,林炳,你是拿定主意听张先生的啰?你们家的丧事,愿意怎么办, 本来我也管不着,只不过比你多活几岁年纪,多读几本圣贤之书,有那不合乎仁义 礼制的事情,我不能不多几句嘴,良言一劝。不管怎么说,拿活人殉死人,总不是 有人性的人所能够想得出来的主意,所能够办得到的事情。早年给你讲书,总也还 记得魏颗嫁了他父亲的遗妾,不以为殉,后来妾父结草相报①的故事吧?可见上苍 有好生之德,对仁义之士,遣鬼神共助之。这番道理,不言而喻,不辩自明。要是 你们兄弟不听老人之言,一定要办这种丧天良、没人性的不仁不义之事,今天我不 妨把话给你讲明白了:你爱怎么办,你就怎么办,我可不跟着你们去挨骂。一应丧 礼丧仪上的事情,自有张先生来指点你们。这里既然没有我说话的余地,我也不必 在此久留,就此告辞。等你摆下了孝堂,我再过来拈香吧!”说着,一撩衣襟,也 不跟吕敬之、吕久湘拱手,直眉瞪眼地迈开大步往外就走,憋着一肚子火气,登登 登头也不回地出门走了。吕敬之和吕久湘三分真心七分假意地站起来拦了一拦,哪 里拦得住? -------- ① 魏颗是春秋时晋国的将军。他父亲死前遗嘱把自己的妾打发走,临死又说 要把这个妾殉葬。魏颗认为临死的人神智不清,当以前一遗嘱为准,就把父妾嫁了 出去。后来魏颗与秦将杜回交战,看见一个老人把地上的草结起来绊住杜回的马脚, 帮他把杜回逮住。夜里梦见那个老人自称是此妾的亡父,因为感谢魏颗不把他女儿 拿去殉葬,所以来报答他的恩德的。 林炳见赛神仙把老学究气跑了,怕叔公面子上下不来,赶紧追出门去,说几句 谢罪之类的客气话,这才回到客厅上来。 客厅上的三位贵客,其实都不喜欢老学究的陈腐酸气,林炳更是指望早日发迹, 生怕老学究反对用童男童女殉葬,坏了大事。他这一甩手,倒少一层障碍,可以为 所欲为了。 老学究走了之后,四个人又坐下来详细商议了一阵。这时候天色已经大亮,就 打发来喜儿去把林国梁请过来走马上任,就了护丧的正位,然后大家用过早点,林 炳兑出银钱来,分头各按赛神仙的分拨行动去讫。 一场轰动壶镇传遍全县的大出殡,就这样开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