附录二: 城隍娶妻的故事 一、引子:小说中的故事也可能是真的 1998年11月,《章回小说》杂志发表了我写的小说《我的舅舅是神偷》以后, 我一连收到了好几封读者来信。有的小说读者同时也是我的电脑教材的读者,我的 电脑教材上都印有我家的地址,给我写信并不难;但有的读者并不知道我的地址, 因此有几封信还是通过作家协会和中央电视台转来的,可以说来得真不容易。 这些来信中,除了说几句“小说写得真好”之类的恭维话之外,一个共同的特 点,是大都不相信我所写的“神偷”真有其人。有的说:小说嘛,是“创作”也就 是杜撰出来的故事,难免真真假假,假假真真,即便有几分真的,也被作家的生花 妙笔随意演绎,变成假的了。有个江苏盐城滨海县的小姑娘叫艳青的写信来说:因 为您是个老作家,我对您绝对信任,所以我才相信您所写的是真事儿,要不然,我 是不会相信的。──说到底,其实她还是不相信。 对于这些读者,我都回了信,而且无一例外地都再三说明我写的神偷谢三儿, 至少在当时我是这样听说、这样看到的。至于他是不是真有这样高明的本事,真的 能够在四个小时内来回走一百八十里路并作下了案子,真的曾经从卢尚书的坟墓中 取出过金银元宝来,我并没有亲眼看见,一方面是人云亦云,一方面是听谢三儿自 己所讲,由于我所处的那个历史环境,至少我自己是深信不疑的。 什么叫“我所处的那个历史环境”呢?这就有必要解释一下了。 我的故乡浙江省缙云县,是个相当特殊的地方。一方面,由于缙云地处浙南山 区,早年交通闭塞,乡村百姓之间,虽鸡犬相闻,却老死不相往来,七八十岁的老 人,一辈子没走出二十里地之外的,并不是少数。因此这里几乎是一块封建时代的 “活化石”,到了三十年代,乡民的风俗习惯,基本上还保留着清朝末年的模式。 另一方面,缙云又是个文化相对发达、民智相当开通的县份,读书人多,做官的多, 外出闯天下的多。不说唐代名文《虬髯客传》的作者杜光庭是缙云县人,历代当过 尚书、侍郎等“部长级”大官儿的,也为数不少,单是清代末年追随孙中山闹革命 的老前辈,人数就相当多:与秋瑾同时从事革命活动、丽水光复以后当过军政府督 军的吕逢樵,就是我们缙云县壶镇人;此外还出个一个国民党中央委员,一个外交 部次长,还有许许多多“国民革命军”的军、师、旅、团长,至于团以下的营、连、 排长,那就多如牛毛,海了去了。1949年蒋介石逃到台湾,去台湾的缙云人就相当 多,后来台湾的空军副司令、《中央日报》副总编辑,都是我们缙云人。 1937年“八·一三”上海抗战以后,我随父亲回到浙南这个弹丸似的小县。这 里是老少三辈儿,三个时代的人和平共处,各领风骚:老的居然还有留着辫子、裹 着小脚的,中年人辫子虽然不梳了,却把前脑门儿剃得雪亮,留着齐脖子的长发, 年轻的一代则不是分头就是“簸箕头”,而“到大地方走过”的人,则又是西装革 履,洋派得很。当时县城里只有一所初级中学,两所中心小学,乡村里大都还是私 塾。时局紧张的时候,我们全家逃进深山里,连我这个从上海来的穿西装的“小少 爷”,都进过私塾跟白胡子村学究读过《三字经》、《百家姓》和《幼学琼林》。 我这个人从小就放荡不羁,喜欢游荡嬉戏,更喜欢赶热闹,不是个“读书种子”。 特别是父亲和哥哥去了抗日前线,不识字的母亲管不住我,于是在一帮调皮同学的 带领之下,经常逃学去参加“校外活动”──诸如到杀人刑场去看枪毙看杀头、随 着求雨大军去看求雨、到婚丧喜庆人家去看盛大的场面,甚至与同学们一起赌博: 掷骰子、打麻将、推牌九,什么都干。 四十年代初,这里有一个时期是国民党、共产党和日寇三方面“拉锯”的“锯 口”,有些地方则成了政权、军权都鞭长莫及的“三不管”的“真空地带”,于是 处理罪犯的生杀大权落到了“族长”或“自卫队”的手中。动用“族法”或民间私 刑处理起罪犯来,比“官法”要厉害得多,不但还有杀头枭首、腰斩示众这些残酷 的死刑方式,有几次族中处死谋杀亲夫的“淫妇”,居然还动用了“沉潭”(绑上 大石头扔进水池里)、“骑木驴”(剥光了衣服骑在一段木头上被抬着游街)和 “点天灯”(把人裹上棉花浇上桐油脚朝上绑在柱子上点火烧死)的惨刑。 我逃学的最高记录,是一个学期旷课214 课时,为此遭到过老师的训斥和母亲 的痛打。但是现在回想起来,如果当年我是个规规矩矩的好学生,恐怕就不会有我 那部一百五十万字的巨著《括苍山恩仇记》。因为我那部书里所写的缙云县的奇风 异俗,几乎都是我用逃学的代价换来的呀。 我至今不后悔我小时候的逃学。我逃离的是正规的学校,投入的是另一个不正 规的学校。在这个不正规的学校里,我学到了正规的学校里不能也无法教给我的学 问。我也不埋怨我后来的二十三年劳改生涯;正像曹雪芹没有在大观园中的生活就 没有他的《红楼梦》、韩邦庆没有在妓院中鬼混的经历就没有他的《海上花列传》 一样,我如果没有那二十三年劳改和底层社会的生活,同样不会有我的《括苍山恩 仇记》。 《括苍山恩仇记》一书中,除了谢三儿的故事是有真实的素材作为“底子”之 外,还有许多故事,也都是有真实的事件作素材的。除去本忠拾金不昧、失主许亲、 代新郎洞房团圆的故事几乎完全照抄宋代缙云县第一个状元詹骙的事迹是我听人传 说的之外,例如第三卷第五十八回“城隍强占民妇为妻”一段,就是抗战期间发生 在缙云县的一段实事,是我亲眼所见,只不过我把故事往前推了几十年,把它从民 国年间安排到了清朝同治年间去罢了。 缙云地方虽然小,稀奇古怪的故事却不少。不管你是不是看过《括苍山恩仇记》, 下面我就来给大家讲一个真实的城隍老爷娶民妇的故事。 二、闲 话 城 隍 六十岁以上的老人,脑子里大概都还有“城隍”这个概念;解放以后特别是 “文革”以后出生的人,很可能就没有什么印象,甚至连听也没有听说过。因此, 有必要先解释一下什么叫城隍,再说说缙云的城隍是何许人。 城隍不是官名,而是神职,却不知道起于何教,设自何朝。他为三教九流的人 所共奉,都说他是阴间的地方官,不但管辖全县的死鬼,也管辖全县活人的生生死 死和善恶报应,颇像是阎罗天子派驻各府州县的“代办”。 中国历史上第一位城隍是什么人,是谁所封,颇难考证了。《二十五史》中, 汉代以前,似乎还没有关于城隍的记载;最早出现“城隍”二字的,是《北齐书》。 后来唐人张说、张九龄也都有《祭城隍文》传世。唐代第一任缙云县令李阳冰是李 白的从叔,也是与李斯齐名的我国古代两大著名篆书书法家。他用小篆写成的《求 雨有应》碑,宋代以前一直立在缙云县城隍庙里。宣和年间方腊起兵,这块著名的 石碑被造反派砸碎了,但是拓片流传在民间的甚多,明代根据拓片重刻的石碑依旧 立在缙云县城隍庙中,直到解放以后城隍庙被拆,石碑第二次被革命派所毁。现在 县文化馆中陈列展览的那块崭新的石碑,则是第三次重刻的了。根据碑文所记,可 知唐代缙云县的城隍庙原本也设在城里,只因地方狭小,屋宇不大,有一次大旱之 年,李阳冰向城隍求雨,跟城隍约定:十日之内如果有雨,就把庙宇迁到西山,广 建殿堂,重塑金身;如果十日之内不下雨,对不起,连城内这小小的城隍庙也将拆 他娘的。李阳冰是个文人,这次求雨,却颇带几分“匪气”。不知道是城隍被感动 了呢,还是当城隍的也怕当地政府,特别是怕李阳冰的这一股子“匪气”。总之是 在十日之内,果然下了倾盆大雨。于是李阳冰为了感激这个阴间的同僚,终于把城 隍庙迁到了西山半山腰上,而且有了巍峨的屋宇、广阔的殿堂。从此,西山就被当 地人叫做“城隍山”。 由此可证,至少在南北朝、隋唐以前,中国就已经有了城隍这个阴间的地方官 了。但是城隍究竟是佛教的神还是道教的神,他的主管上级究竟是哪一路教主,却 谁也说不清楚。就拿缙云县的城隍庙来说,庙里同时塑有观世音和地藏王菩萨,似 乎与佛教有关,但是主持庙中日常事务的庙祝,却又是道家打扮,何况庙中还有非 道非佛的关公塑像,更说不清城隍究竟跟哪一位是“同志”。至于李阳冰时代的缙 云县城隍是什么人,他姓什么叫什么,根本就没有书面的记载流传下来,当然也就 更加无法考证了。 不过从明代初叶一直到解放前后,缙云县的城隍老爷却是有名有姓的。自从朱 元璋坐了天下以后,也不知道早先的城隍暗地里都给过他什么好处,也不知道他得 到了哪一位教主的授权,竟然越俎代庖地给各府州县的城隍一律加上了相当显赫的 封号:府城隍封公,州城隍封侯,县城隍封伯,还把一些已死的有功之臣分封到各 府州县去当城隍神。洪武二十年,朱元漳又下诏为各府州县的城隍老爷建立公廨, 塑像立庙,其辉煌巍峨,比起府州县衙门来,大有过之而无不及之势。这样看来, 城隍这个冥府官员,却也是听令于人君,受制于朝廷的。 浙江省缙云县的城隍,姓胡名深字仲渊,处州府龙泉县人。他和同乡人章溢都 是当时名儒王毅的学生。元朝末年天下大乱,他在乡里组织一支地方武装,原来只 图自保,后来与叶琛、章溢先后投到镇守滁州府的石抹宜孙帐下任参军,与章溢等 募兵平定“山寇”。石抹宜孙出任浙江行省参政,任命胡深为元帅。至正十八年腊 月,朱元璋攻金华,胡深奉命领兵驰援,未到金华而金华已陷。转年耿再成、胡大 海攻处州,石抹宜孙战败,与叶琛、章溢等人逃到福建建宁,胡深则献出龙泉、庆 元、松阳、遂昌四县降了朱元璋,初授左司员外郎,后耿再成被叛军所杀,朱元璋 任命胡深为浙东行省左右司郎中,“总制处州府军民事”。朱元璋称“吴王”,以 胡深为王府参军,曾率兵与张士诚、方国珍等部作战。屡建功勋,名声仅在刘基、 宋濂、叶琛、章溢之下。《明史·胡深传》称他“通经史百家之学”,宋濂称赞他 是文武全才。他五十二岁那年死于战事,追封为缙云郡伯。被封为缙云县城隍以后, 封号是显佑伯,后来又官升一级,进爵为永宁侯。由于他是个文武全才的儒将,所 以香樟木雕成的神像,是个长眉朗目、面如傅粉、五绺长须飘拂胸前的中年学土模 样,风度翩翩,倜傥潇洒,一副可敬又复可爱的模样。他的神像,不但是由高手匠 人用香樟木雕成,比真人略大,更为突出的是:神像的头颈手脚及所有关节都能够 自由活动,因此必要的时候,可以作出或坐、或立、或倚、或躺等等不同的姿势, 在诸多雕像之中,也甚为少见,堪称一绝。 明清民国以来,历代皇帝、总统、主席之类“人主”,并没有想到要撤换一批 前朝的城隍,换上自己的亲信。因此胡深得以稳坐缙云县城隍庙正殿,长达五百多 年之久。 自从胡深出任缙云县城隍,当地民间盛传:城隍老爷威灵显赫,有求必应,不 论求医求梦,祈福祈寿,全都非常应验,因此几百年来,香火经久不衰。特别是每 月的初一、十五,烧香许愿的香客摩肩接踵,络绎不绝。香火之旺,堪称缙云县众 庙之最。 缙云县的城隍庙比较特别:它不建在城里,却建在城西翠微山的半山腰上。想 当年李阳冰在求雨有应之后兑现迁庙的壮举,就是因为考虑到缙云县城地处四山环 抱的弹丸谷地之中,可供建造广厦的平地十分稀少,城内的县衙、孔庙已经占地甚 多,再也挤不出大片空地来给城隍老爷盖府廨了,这才不得不把这殿堂广阔的巍巍 庙宇建到城外去,以减少城内的拥挤:因为城隍庙内殿宇众多,钟楼鼓楼高耸,有 一个能容几千人看戏的戏场,周围还得开设许多香纸店、吃食店、歇客店,以供香 客食宿购货之用,主建筑加上配套设施,用地面积几乎超过了县衙和孔庙。另一方 面,缙云县有东南北三座城门,恰恰没有西门,城隍庙设在城西山上,也很难说清 究竟是城里还是城外。 好,关于城隍的考证,就暂时说到这里,再说多了,就离题太远了。下面,我 就来说说缙云县的城隍老爷是怎样“强抢民妇为妻”的故事。 三、我表姐烧香许愿受了惊吓 抗日战争期间,缙云县因为地处山区,有省政府的保安队武装、共产党的游击 队武装和各乡村的自卫队武装出没无常,到处活动,日寇不敢往这里伸腿儿,八年 抗战,只有半年左右时间县城和公路沿线被日寇占领,离城五里之外,日寇就不敢 伸腿儿,当权的不管是国民党、共产党还是地方势力,至少依旧是中国人的天下, 百姓生活相对稳定。 我四叔公有个女儿,嫁到了南乡舒洪镇东面二十里双溪口村的洪姓人家,丈夫 是个老老实实的种田人,生有一子一女。一家四口,男耕女织,日子过得倒还安定。 我们全家从上海内迁缙云城内以后,我这个姑妈也曾经带着女儿进城来到我家走动。 我这个表姐比我整大十岁,却只读过两年书,就因为“女孩子读书没有用”而辍学 了,还没有我的“文化水平”高呢。我表姐名叫桃花,真是人如其名,一张粉脸长 得有如桃花一样鲜艳娇嫩,伸出手来,也像莲藕一样白白胖胖的,尽管穿的是家织 的土布衣服,也没戴什么头面首饰,看上去还是很惹人喜爱。我见她的那年,她才 虚岁一十七岁,当地人崇尚早婚,早在两年前就经人撮合,许配给邻村洪坑桥地方 的青年农民潘振华为妻,只等我表姐满十八岁,就要过门成亲了。 我姑妈登门,一者是为走亲戚:我们全家定居上海多年,她也多年没与我们见 面了;而主要的原因,还是来与我父母商量:她的儿子,时年一十九岁,虽然国家 有独子不服兵役的规定,但是农村中的乡保长办事可不全按规定,他们村子里,就 有两个独子被抽了壮丁。我父亲在北伐军中当过团党代表,又是上海法院在任法官 因战事暂时回乡来当律师的,在当地也算是个“著名士绅”。我姑妈的意思,是要 我父亲给他们乡的乡长写封信,以免他日抽壮丁的时候抽到她儿子的头上。我父亲 呢,是个积极抗日的开明士绅,这样的信他不肯写。再一问,她儿子只读了四年村 小,就动员我姑妈让她把儿子送到城里来上中心小学,这样,按国家规定:学生可 以缓役,绝不会被抽壮丁,文化知识也可以得到提高,真是一举两得的事情。至于 学费,我父亲答应适当资助。我姑妈自己没主见,当然一切都听我父亲的。于是通 过我父亲的帮助,我表哥一十九岁了,比我高出一尺多的大个子,却成了我的同学, 也穿起童子军服装来。 我表哥与我不同,我家在县城,是走读生。他家在乡下,我家只有租来的两间 房子,没法容纳他,所以他只能住校。当时的住校生大都来自农村,交得起学费却 交不起伙食费,所以有相当多一部分学生自己做饭吃:在宿舍的一角放一个小炭炉, 用一个小铜罐焖饭,做一次吃三顿,菜是从家里带来的霉干菜、豆腐渣之类,可以 不用做。每逢节日,我母亲总让我叫他到家里来过节,平时也常常给他送点儿时新 的菜去。我的表姐洪桃花,也常常进城来,给哥哥送米或送菜。 就因为哥哥上学,桃花的婚期推后了一年。我九岁那年,我表哥终于小学毕业, 回家去了。因为家里穷,无力再上初中。 我表哥一回家,潘家就托媒人来催办婚事。双方商定,当年秋收之后,就给我 表姐完婚。为此事我姑妈特地进城来一趟,通知我母亲,要我们全家都到她家去喝 喜酒。那时候我父亲已经去了抗日前线,家里只有母亲、小姐姐和我三个人。于是 我天天盼着快到秋天,好到我从来没去过的双溪口观光观光,看看热闹。 那一年气候反常,一连旱了三十多天没下雨,加上时疾流行,暑泻、疟疾,交 相为害,乡民们苦不堪言。潘振华白天黑夜地车水浇田,饥寒劳累,喝多了生水, 加上夜间又受了点儿凉,不幸染上了痢疾,久泻不止。当时农村中缺医少药,农民 患病,大多是找偏方吃草药,再不然就是去拜佛许愿,求神佛保佑。潘振华吃了几 服草药,总也不见痊愈。 洪桃花听说未婚夫患病卧床,忧心如焚。当时风俗:没过门儿的媳妇儿,是不 作兴登门探病的。桃花无奈,只能在家里烧一炷香,恳请神佛保佑夫君早日康复。 只是消息传来,潘振华的病不但不见有起色,反倒日见其重,瘦得都脱了人形儿了。 桃花心想一定是自己拜佛不够诚心,许的愿也不够大的缘故。正好同村的树才大嫂 也因为丈夫得病要到城隍庙去烧香,于是桃花就和父母商量好,决定跟树才大嫂一 同进城上城隍山烧香许愿。 炎天盛夏,暑气蒸腾,桃花和树才嫂虽然天一亮就离开了村子,可是一人手提 着一只遮着新毛巾、装满了香烛供品的细篾红漆竹篮子,刚走出五里路,就已经汗 津津的了。走到舒洪,太阳已经老高,汗水把两人的阴丹土林蓝布上衣的肩头全打 湿了。过了舒洪,太阳越来越高,晒得人们几乎流油。当时当地人的说法,拜佛烧 香是不能坐轿也不能打伞的,桃花和树才嫂两个为了表示自己礼佛的心诚,也没敢 带阳伞,只是在确实顶不住的时候,才用大蒲扇遮一遮脑袋,看见路旁有凉亭,就 进去坐下喘上一口气儿,扇上几扇子,等汗水落一落,再继续赶路。 两个人紧赶慢赶,到了县城东门,已经将近中午。我家就住在东门,按说她应 该先到我家吃过中午饭,再上城隍山的,但她一者拜佛心切,如果半路上拐到别处 去,未免有不诚心之嫌,二者又与不是我家亲戚的树才嫂同行,带到我家来,也似 乎有所不便。因此她跟树才嫂说:不如先到城隍庙拜佛,然后再把撤下来的供品送 到我家来,在我家吃过中饭,躲过中午的大毒太阳,等下午三四点钟,再动身回家。 树才嫂三十多岁了,平时经常上山下地,身板也结实,如今在大太阳下晒上半 天,虽然也热得浑身大汗淋漓,倒还顶得住。桃花是个大姑娘,主要在家里干点儿 家务活儿,平时除了农忙季节往地里送几趟点心汤水之外,大热天儿的很少有在太 阳底下干活儿的时候;今天给夫君烧香许愿,在大太阳下面晒了半天,汗水把衣服 湿得全贴在身上不说,口干舌燥,头晕脚软,眼花恶心,直想呕吐。但为了给夫君 消灾降福,她硬是咬住牙根儿在树才大嫂的搀扶之下,一步一步地爬上了庙前那二 百多级台阶,等到她站在大殿前面,已经又累又饿,原本像桃花一样艳红的脸色, 都变白了。 两位女香客从城隍山脚到城隍庙大殿,爬完了这二百多级石砌台阶,穿过了一 个大门洞,迎面是一个大院落,正南有一个大戏台,两旁各有几间披屋。院内紧靠 东墙根儿,有一棵四五个人合抱的大樟树,据说还是隋朝留下来的,唐朝李阳冰迁 庙的时候把他砌在围墙之内,如今已经与围墙长在一起,算得上是当地年纪最大的 樟树了。因此有很多妇女生下儿子之后怕命蹇运乖长不大,就让初生婴儿认它做 “干娘”,以求沾一点儿长寿的福气。每一个认它做干娘的娃娃,都要敬献一双绣 花儿鞋或一个红肚兜儿作为贽见之礼。为此,这棵大樟树的枝杆上,从上到下挂满 了一串串的红肚兜儿和三寸来长、一寸来宽的绣花儿鞋,有红的,有绿的,远远看 去,饶有风趣。 正对着戏台子,又有几十级台阶,直通仪门。仪门的东西两侧,东面是鼓楼, 西面是钟楼。那鼓,足有大号圆桌面大小;那钟的下口,则比一张圆桌面还要大些, 用几万斤青铜铸成,比一个拳头还厚,内外全铸满了捐资者的姓名和乐助的数目。 仪门正中,滴水檐下悬一块黑底泥金的竖匾,大书“显佑伯”三个金字。两旁柱子 上一副楹联,上联是“好大胆敢来见我”,下联是“快回头去做好人”。真要是做 了亏心事的香客,见了这副楹联,准会吓一大跳,再也不敢去迈那条一尺半高的门 槛儿了。 迈过高门槛儿,门内东西两侧是黑白无常的泥塑像,每个都有丈八开外。走进 仪门,东西两廊是判官小鬼和手持水火棍儿、头戴瓦罐儿帽的衙役的塑像。庭中东 面一个大化纸炉,西面一个大香炉,都是条石砌的。 大殿正中,神座上供着胡深的木雕坐像,比真人略为高大一些,穿着丝质金绣 的大红龙袍,白面长须,手执纸扇,微带笑容,一副长者风度。神像的头顶上,也 挂着几块牌匾,写着“威灵显赫”、“有求必应”、“诚则灵”之类的巨大金字─ ─那都是许愿有应的香客们送来的。神像前面的香案上,有个其大无比的铜铸大香 炉,里面插满了香。香案前面,是一座高矮三排的铁铸大烛台,每排能插二十四支 蜡烛。香案前面的供桌上,放满了时新果子和煮得半生半熟的鸡、鹅、肉、猪头之 类。 由于这天正是阴历十五进香的日子,再者近来瘴疬流行,烧香许愿的人特别多。 桃花把供品拿出来放在供桌上,点上香烛,好不容易等到蒲团上有了空,赶紧双膝 跪下,手执清香,顶礼膜拜,低声祝愿:一愿父母长命百岁;二愿夫君早日病愈; 三愿城隍老爷保佑她夫妻相敬,妯娌和睦,早生贵子,发家致富。要是以上愿望都 能实现的话,来日生猪生羊抬到城隍山来还愿……刚说到这里,抬起眼皮儿来向座 上的神像瞟了一眼。啊! 只见城隍老爷一手拈着长须,一手摇着白纸扇,正斜着 眼睛,对她嘻嘻而笑呢! 桃花吃了一惊,身子一哆嗦,手一松,一把点燃了的清香竟撒了一地──烧香 拜佛,把香烛撒了,是一种“大不敬”的行为──桃花更加惊慌了,忙不迭地俯身 把香一根一根地捡了起来。树才嫂一边数落着她,一边帮她把香拾起来插进香炉, 然后取出纸钱银锭,嘱桃花把供品收进提篮里,她自己转身到化纸炉前面烧化纸钱 去了。 桃花神思恍惚地正往提篮里装供品,忽然听见一个嘶哑的嗓子在身后嚷着说: “诸位香客,陈司令降香来了,大家请让一让,请让一让!” 这个陈司令,姓陈名平,祖籍浙江,寄居上海,黄浦第三期毕业后,也当过几 年军官,只因他无志于参加国内混战,升官无门,干脆借个名目请了长假,回到上 海。反正他家的房产颇丰,靠着几栋房子出租,满能混日子──当年鲁迅先生在上 海大陆新村的三层住房,就是向他租的。他虽然是个军人,却是个虔诚的佛教徒, 如今闲来无事,就每天在家里青灯黄卷,木鱼古佛,做起居士来。 “八·一三”上海抗战事起,他回到浙江老家。头年又应他的好友、浙江省省 主席黄绍竑之请,出任省保安军司令。杭州沦陷以后,浙江省省政府搬到永康县方 岩山上,省保安军也分散住在永康附近的几个县里。陈司令相信作战的胜负取决于 神佛的保佑而不取决于天时地利人和,因此每到一处地方,首先要去拜神佛菩萨。 最近来到缙云县,听说本方城隍庙灵验异常,忙备下香烛供品上山礼拜。 桃花一回头,只见庙祝高老道正撅着屁股,半斜着身子,毕恭毕敬地在前面引 路。陈司令矮个儿,四方脸,脸色红润,留着两撇胡子,嘴上挂着笑意,左肩斜背 着三角武装带,腰间别着左轮手枪,手里还提溜着一根黄澄澄的文明棍儿,脚登黑 油油的长统马靴,刺马针闪闪发亮,每走一步就发出“咔”地一响,神气非常。两 名勤务兵替他捧着香烛供品,正往大殿里走来。 陈平的这支队伍,名为保安军,实为扰安军,军纪之坏,早已四乡闻名。特别 是他属下一支叫“奋勇队”的支队,一个个都是身穿纺绸衫裤,头戴细麦秸编的小 草帽,斜背着盒子炮的年轻小伙子,不但手上戴着金戒指,露在多耳麻鞋外面的脚 指头上,也套着金戒指。他们住在缙云地面,作威作福,强派柴米不说,上街买东 西不给钱是常有的事儿,上饭馆儿吃碗馄饨面条,也是把手榴弹往桌子正中一放, 吓得别人都不敢进店,吃完了抹抹油嘴提起手榴弹来就走;半夜里闯进民家把男人 反吊在门环上当面强奸其妻的事情也发生过,老百姓一见保安军,躲之唯恐不及。 今天见是保安军的司令来了,用不着高老道轰,呼啦一下子全躲到后殿配殿去了。 桃花也听说过保安军的厉害,却不知道陈司令竟是个菩萨心肠的佛教徒,一见 是保安军司令到了,吓得心惊胆颤,急忙想找个地方躲起来。但是她正忙于收供品, 行动迟缓了一步,慌忙中向左右一看,只见西面与大殿相连的城隍寝殿门儿开着, 室内没人,慌不择路中只好一闪身躲了进去,但是室内并没有地方可以藏身,匆忙 中就坐在城隍老爷那张特制的雕花大床床沿上,又放下半幅红罗帐来,遮住了脸面 身子。在大殿上往里看,倒是什么也看不到的。 陈平在勤务兵和高老道的前后张罗下烧了香,上了供,行了礼。两个勤务兵都 去烧纸钱了,他在高老道的陪同之下点着文明棍儿四处闲逛。他看了城隍雕像,转 到神像西侧一面高架大鼓前面抬头仔细地看了半天,驻足凝神沉思起来,一副疑窦 难解的样子。 城隍庙的庙祝高老道,年纪已经五十开外,本也不是道教的教徒,只因他人到 中年,依旧一事无成,连个正经的差事也没有,只是每天挑着两个写有“敬惜字纸” 的大竹筐,手捏一把竹夹子,沿街收集字纸,然后挑到孔庙门前的字纸炉内焚化, 算是“积德行善做好事”,在缙云城内也算是个知名的“大善人”。他的表兄是个 在籍赋闲的国民党中央委员,又是城隍庙诸庙董中的头脑人物,见他没有挣钱的本 事,年过不惑,依然衣食无着,就把他安排到庙里来当一名管香火的庙祝。于是他 就自以为是地穿起一件灰布道袍,留长了头发,用一根簪子把长发别到头顶上,再 穿上黑布的云鞋白布的袜子,再加上他一副笑眯眯的眉眼,爽朗朗的笑声,居然就 是一位仙风道骨的道长了。庙祝这差使,明面上并没有工薪可领,但是单单每天从 蜡台上拔下来的半支半支的“残烛”,就能够攒上半箩筐的,加上香客们贡献的供 品和灯油,数量也相当可观,一个月的收入,绝不比一个中学老师差,何况城隍庙 的账本子就在他手上,可变的戏法还多得很。 高庙祝是个善观气色的人精子,长于体察人意,见陈司令敛眉凝思,赶紧凑过 来点头哈腰地问: “陈司令,您可是在这面鼓上,看出点儿什么名堂来了?” “唔,这面鼓,大概是有些名堂。别的鼓鼓面都是平的,这面鼓,正中央怎么 有个肚脐眼儿?”陈平用文明棍儿点着鼓面正中央的一个旋涡形小坑,有些不解地 问。 “陈司令好眼力!这面鼓的中央,的的确确有个肚脐眼儿。”高老道虽然笑嘻 嘻的,但却是一本正经地回答。 “那么说,这面鼓是用人皮绷的罗?”陈平有些开玩笑似地问。 “一点儿也不错。这面鼓还真是人皮绷的。”高老道仍旧满脸笑容,一本正经 地回答。 “阿弥陀佛!罪过罪过!你们缙云人怎么那样野蛮,竟用人皮来绷鼓哇?”听 高老道证实了自己的设想,陈平倒又有些不相信起来了。 “司令不要责怪我们缙云人野蛮。这张人皮,是从一个江西人身上剥下来的。 他是个风水先生。是他破坏了我们缙云县的风水宝地,害得我们该出的大官儿出不 了。自从缙云的风水被他破坏了以后,二三百年来,就再也没有出过甚么大官儿了, 整个清朝,只出了一个举人,连一个进士也没有,可见他是个罪有应得的恶人。就 是剥了他的皮绷成鼓,几百年来千人捶,万人敲,也还赎不了他深重的罪孽呢!” 高老道振振有词地为缙云人辩解说。 “江西人?破坏风水?这是哪年的事儿了?”陈平不禁感到兴趣,忍不住想追 根问底。 “要说这故事,那可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儿了。”高老道摆出一副说书人的样 子来,叠起两个指头,不慌不忙地说。“整整四百年前,也就是大明嘉靖二十一年 (1542),江西分宜人严嵩以武英殿大学士入阁,官至太子太师。他任用乡人,拉 帮结派,排斥异己,陷害忠良,与他儿子严世蕃勾结赵文华等人,操纵国事,达二 十年之久。当时朝中有一句话,叫做‘满朝文武官,半是江西人’,可以说明江西 人当时在朝中的势力。不过另一半儿不是江西人的京官中,特别是专司弹劾的御史 中,却有许多是浙江人,其中还有两个是我们缙云人。严嵩心中有鬼,总想借故把 这些眼中钉拔掉,但是三番五次罗织罪名陷害,却都扳不倒他们。他有些疑惑,找 了个阴阳先生来一问,据说是这些人的气数未尽。也就是说,这些人不是祖上积下 了阴德,就是祖坟风水有应。因此,要想整倒这些与他作对的言官,必须先把他们 出生地的好风水破坏掉。严嵩采纳了这个阴阳先生的高见,就派他到浙江地面来明 察暗访,只要见有风水宝地,就想方设法把它破坏掉。 “这个风水先生从京中出发,到了浙江,一路南下,沿途不知被他破坏了多少 龙盘虎踞的风水宝地。一日来到我们缙云地面,只见县前同善大石桥的南北两岸各 长出一棵手臂粗细的鸡血藤来,两根主藤沿着同善桥的栏杆往前生长,终于在河心 交合,并牢牢地纠缠在一起,枝叶茂盛,根本分不出哪是南边来的,哪是北边来的。 风水先生心里暗暗赞叹:难怪那两个言官抱得那么紧,怎么挑拨离间也不行,原来 他们的家乡有这么两棵风水宝藤在照应着他们哪!只要把这两棵宝藤砍断,他们自 然就会不拆自开了。 “这个风水先生没有马上下手,而是先到全县各处转了转。你想:缙云号称仙 都,鼎湖峰上是黄帝轩辕氏白日飞升的地方,上好的风水宝地,还能少得了吗?他 在仙岩铺山脚下发现一块丈许见方的黑色大石,认出这是一块天官相印,要是有人 把祖坟埋在这里,后代是要当宰相的。他当然不会放过,雇了个石匠,在石印的正 中凿出了大大小小五个窟窿──好风水就这样被破坏了。这块被凿了五个窟窿的大 方石头至今还在仙岩铺山脚下,陈司令要是不信,不妨可以去看看嘛。 “在仙都山倪翁洞的后面,有一个云英谷,传说那是唐朝人羊愔(y īn 音) 遇仙的地方。谷中有一口很大的池塘,池塘中间有一个小岛,池塘北边有一块山岩 突出水中,与小岛只隔几步。识者说:这叫‘老鼠偷油’,也是一块风水宝地,早 已经有人在池塘的正中央埋了一圹坟。这个江西风水先生看出坟主的后代要连出十 八个进土,就又雇了几个石匠,在水塘四周的山石上偷偷儿地凿出了几百个小坑, 注上油,入夜点起灯来,几百盏油灯把云英谷照得满谷通明。老鼠不敢出来偷油了, 风水也就这样破了。一连三夜过去,风水先生守在池塘旁边,静观其变。果然,在 第三夜天色快亮的时俟,从池塘中一条接着一条跃出十八条二尺来长的红色大鲤鱼 来──这些鲤鱼他年是要跃过龙门成为进士的,如今跃出池塘,干涸而死,进士当 然也就出不来了。风水先生眼看着红鲤鱼跃出水面,心中高兴极了,一条一条地数 着,数到第十八条,说了声:‘办事不能太绝了,留下你一条做种吧!’说着,扬 起手中的雨伞一划啦,把最后一条红鲤鱼又划啦进池塘里去了。──这家坟主后来 出了一个瘸子进士,据说就是被风水先生的雨伞一划拉受了伤的缘故。这是后话了。 “江西风水先生在缙云县破坏了不少诸如此类的好风水,干完了就溜之大吉, 等到本主发现,早已经不知去向了。最后他回到县前来,半夜里摸着黑亲自下手把 同善桥两岸的两棵鸡血藤砍断。鸡血藤的一大特点,是砍断的地方会不断流出红色 的液体来,所以名叫鸡血藤。把这种红色液体收集起来熬成胶,是一种很名贵的补 血的中药。风水先生把南岸的一棵鸡血藤砍断了,红色的液体汩汩而流,几乎染红 了半条清溪。就在他砍北边的那棵藤的时候,尽管是在半夜里,但因为溪水太红了, 终于被住在溪边的人发现,当场就把他抓了起来。 “这个江西人倒是条汉子,对于自己的所作所为,毫不隐瞒地全都招认了。当 时全县哗然,地方绅士聚会商量的结果,决定不报官,因为县太爷多半儿也是严嵩 手下的人。他们把这个恶人绑到城隍面前,请胡大老爷判决。” “城隍老爷不会开口说话,怎么审判呢?”陈平插嘴问。 “当然会开口说话。我们这里,有人会扶乩,可以请胡老爷在沙盘上写出判词 来。还有人会请神降坛,可以请胡老爷附体开口说话。那一次,胡大老爷判的是: 风水破坏,无法恢复;但可以剥下他的皮来,绷成鼓,支在城隍庙里,千人捶,万 人敲,以赎他破坏本县风水的罪孽。” “明代未年,京城里午门前活剥人皮是常有的事。你们县里哪儿去找这么高明 的行刑刽子手呢?”陈司令又插嘴问。 “当时县里确实没有这么高明的刽子手。即便有,也是衙门里的人,一者请不 动,二者要惊动县大爷。据老辈儿传下来的话说,那次活剥人皮,用的是土办法。” “什么?活剥人皮还分什么洋法土法?”陈平又一次感到惊讶了。 “是这样:皇上下旨在午门前活剥犯官们的皮,有高手行刑,剥下整张的皮来, 揎上稻草,就是一个人形儿,还能够支起来叫本主自己看。不过怎么个剥法,我们 小地方人可谁也不知道。当时缙云人用的土法,是把恶人的头发剃光了,在头皮上 划个口子,掀起头皮来,灌进水银去,再把人放在椅子上前后左右摇晃,等到水银 钻到皮底下去了,再在脑袋上开口的地方加水银接着摇晃。如此这般反复进行,直 到全部水银都落到了脚底下,皮和身子就脱离了。只要从头到脚反着一捋,一张人 皮就像蛇蜕壳一样剥下来了。” “阿弥陀佛!善哉善哉!这样残酷的事,心肠软点儿的听了全身都会发抖。行 刑的人又不是刽子手出身,怎么下得了手哇?” 高老道呵呵一笑,不在话下地说:“陈司令总也能够理解吧:冤仇在胸,食其 肉、寝其皮尚且不能解气哩,剥下他的皮来,又有什么稀奇?” 他们两个在大殿上你一句我一声地说着,躲在城隍寝殿里的桃花听得一清二楚, 不由吓得心惊肉跳。偏偏高老道说完了这个典故,点头哈腰地又把陈司令往寝殿里 引,陈平那文明棍儿点地的声音也已经响近寝殿里来了。桃花更是心慌异常,连忙 把露在罗帐外面的两只脚缩了上来。 陈平走进寝殿,看了看铺排摆设,倒是琴剑书画应有尽有。要是没有那张床, 与其说是寝殿,倒不如说是书房更为贴切。看那布置,这城隍老爷并没有把夫人带 在身边。想这胡深,本是龙泉县人,到缙云来当城隍,单是从明初到今天,就已经 是五百多年过去了,往后还不知道要在缙云县住多久。难道就这样长此以往,永世 当光棍儿吗?回头一看,正好庙祝就在身边,忍不住笑着问: “看样子,胡老夫子的宝眷没有带在任上,每天过的是孤衾独宿的日子。龙泉 到这里不过二百里路,干嘛不把夫人接来?就算夫人不肯来,就近娶位如夫人总是 可以的呀!” 老道赶忙回答:“陈司令有所不知,有道是一饮一啄,事皆前定。这姻缘相配, 更有月老专司其职。据小道所知,胡大老爷追随洪武皇帝南征北战,生前并未婚娶, 龙泉原籍也没有嫡传子孙,故而小道不敢妄自专由,凭空添塑一位城隍奶奶出来。 不过姻缘既系前定,也难保胡老爷或在人间或在天上娶得一位夫人来。到了那时候, 小道如果还在这里管香火的话,一定在这间寝殿里添塑奶奶的金身,早晚上香供奉。 塑像落成之日,还要请司令大驾光临开光呢!” 陈平见这位庙祝说话诙谐隽永,妙趣横生,心中一时高兴,玩笑不由得越开越 大: “胡老夫子要娶夫人,这有何难?照我看,与其远道寻求,不如就地取材。缙 云山川秀丽,姑娘也长得水灵俊美,只要他不嫌在下是个粗人,我一定给他保媒, 替他物色一位美貌贤淑的新娘子,包他称心如意。你这个当庙祝的,到时候采买好 酒好菜,准备下丰盛的筵席,可别忘了宴请全县的父老绅衿,大家一起热闹一番!” 高老道受宠若惊,着力奉承: “只要陈司令肯于出面保媒,城隍奶奶就算有了着落啦!胡老爷的新郎,也算 是当定了。小道托福,要是能为胡老爷操劳张罗,那才叫不胜荣幸,荣幸之至。” 陈平听了,嘻嘻一笑,正打算迈出寝殿,忽然又站住脚,回头说了一句笑话: “胡老夫子这张床里,是不是有大姑娘藏着呀?要不然,为什么大白天的不把 帐门挂起来?” 庙祝见问,也感奇怪,忙回答说: “这里的床帐被褥,一向都是由小道亲手经管的,每天晚上十一点正铺开被子, 放下帐门;早晨五点正挂起帐门,叠好被子,从不出错。今天恐怕有香客到内殿随 喜,动手动脚,不小心把帐子碰掉了。待小道挂起来,请司令观光。” 高老道一边说着,一边紧走几步,伸手把帐门撩了起来,挂在帐钩上。这一撩 不要紧,可就把桃花给露出来了。她是个地地道道的乡下姑娘,最怕的就是见官, 如今见了保安军的司令,直臊得脸红耳赤,低着头傻在那里,连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了。 陈平见城隍的床上果然藏着一个花朵儿似的姑娘,心里其实也明白是怎么回事, 却仍然打着哈哈逗乐说: “怎么样,我猜得不错吧?想不到胡老夫子不言不语儿的,早就自己选定了一 个藏在床上了,用不着我陈某人替他物色啦!──这姑娘,准是我们来了以后躲进 这里来的香客,别吓着她,咱们还是到后殿去转转吧!” 说笑间,陈司令又瞟了桃花几眼,就笑着率先走出了寝殿。老道只说了声: “那姑娘,快下来,别弄脏了城隍老爷的床。”就连忙跟着司令出门了。 过了好一阵子,桃花听不见屋里有什么响动,知道确实没有人在跟前了,这才 抬起头来,见陈司令已经走远,赶忙溜下床,回到大殿,脸上青一阵红一阵的,心 头兀自突突地跳个不住。 桃花直着眼睛走向供桌,把供品全都收进提篮里,盖上盖子。心想陈司令正在 后殿,还是赶快离开大殿,找到树才嫂下山去吧。她正要去提那食篮,一抬头,啊! 刚才还拿在城隍手上的一把白纸扇,什么时候已经掉落到神座底下来了。出于对城 隍老爷的虔诚,她走过去把扇子捡了起来,想把它放回城隍手中去。但是那神像坐 得很高,她努力踮起脚尖,也够不着他的手;她略一沉思,一只脚蹬着供桌的横档, 一手举着白纸扇,一手扶着神像的膝盖,另一只脚在地上一踮,使劲儿往上一蹿, 身子就腾空而起,爬到神像上去了。──这些天来酷暑难熬,今天一早起来提着篮 子走了几十里山路,又累又饿,身子已经很虚弱;刚才听了剥人皮的故事,心里又 受了一些惊吓;再加上躲在寝殿里被陈司令给撞见了,又羞又恼,来到大殿已经是 脑子昏昏然,这会儿一蹿一蹦,大脑中的血液突然往下奔流,血压立刻降低,只觉 得眼前一黑,金星乱迸,身子一晃,几乎向后跌倒,急切间只好赶忙去抓城隍的手。 前面说过,胡深的这尊木雕神像,所有关节都是活的,桃花一手扶它膝盖,一手抓 它小臂,那神像忽地站起,向她猛扑过来。桃花赶紧往前一推,城隍倒是复了原位, 可自己立足未稳,一下子跌进了城隍的怀抱之中。桃花感觉到那神像先是拉了她一 把,接着就把她紧紧地搂进了怀里。这一惊真是非同小可,吓得她直着脖子嚎叫起 来:“放开我呀!放开我!”只叫了两声,就人事不知,晕过去了。 等到树才大嫂闻声赶来,已经有几个女香客把桃花从城隍的怀抱里抱了下来, 斜躺在一位大娘的臂弯里,正在抢救。那位大娘说她不是吓着了就是中暑了,从头 髻上拔下一枚大针来,替她扎人中,扎虎口,又叫人去讨来一碗凉水,用手蘸着, 拍在她的脑门儿上。过了一阵子,桃花渐渐魂魄归舍,先是身子一哆嗦,接着猛吸 了一口长气,吁地一声又吐了出来,伸手揉揉眼睛,又睁眼看看四周,忽然站起身 来,清清楚楚地说: “快送我回家去!三天之后,城隍老爷就要发花轿接我来做城隍奶奶了。快送 我回家去,不要误了我的吉期呀!” 树才嫂见她两眼发直,说开了胡话,看起来,不是中了邪,就是发了疯。她真 的急了,扑上前去,抱住了桃花的肩头,又是摇又是喊的,乱成了一片。 这时候,庙祝带着陈平从后殿踅了回来,见这个花朵儿似的女孩子刚才还坐在 寝殿的床沿上装城隍奶奶呢,这一会儿工夫,怎么又躺倒在一位大娘身上撒起娇来 了?出于好奇心,陈司令挤进人群中去,用一种颇为亲切的口吻关怀地询问这是怎 么回事儿。树才大嫂到底是年长几岁,又是个结了婚的妇女,见了当兵的,不像大 姑娘那么害怕,急忙说桃花姑娘是她的邻居,只因她定了亲的夫君久痢不止,她是 特地上城隍山来烧香许愿为夫君攘灾祈福的,只为天气炎热,桃花姑娘体弱身乏, 不是中了暑,就是中了邪了。 正说着,只见桃花一骨碌爬了起来,站得笔杆儿似的直,指着树才大嫂一点儿 不觉得害羞地大声嚷着说: “谁说我定亲了?我一没进过他潘家的门,二没吃过他潘家的茶,怎么能算是 他潘家的人呢?咱们闲话少说,趁早回家去是正经。三天一过,吉期一到,城隍老 爷就要发花轿来娶我做城隍奶奶啦!咱们快点儿走吧!我还有好多事情要归置呢。 晚了,可就赶不上趟儿啦!” 听她说话的口气,那是一点儿毛病也没有。但是仔细观察,她的眼珠儿是发直 的,脸色也是铁青的。陈平心里明白,知道这是中了邪了,满嘴里说的是胡活。他 到底是个指挥过千军万马的将军,遇事不慌,当即吩咐勤务兵赶快下山去找一顶轿 子来,先把姑娘抬到县前春寿堂药店请何大夫看一看再说;回头又叫树才嫂把桃花 搀到廊下先歇着,好好儿照料她,等轿子上山来。树才嫂正要扶她到廊下歇着,不 料被她猛地甩开,跺着脚嚷了起来: “我又没病,要你照料什么?我要做城隍奶奶了,这是大喜的事儿,你们应该 替我高兴才是呢!这几步路,不用轿子,我会走!”说着,也不知哪儿来的力气, 一手推开树才嫂,迈开步子登登登地就往大殿外面走去。 树才嫂拖她不住,只好也跟着她往外跑,连装供品的提篮都扔下不要了。两个 女人趔趔趄趄、跌跌撞撞往庙外走,刚走到大殿前面那条一尺半高的门槛那儿,桃 花两眼发直,只看前面,不看脚下,没能迈过门槛去,身子晃了一晃,一个前栽, 就跌倒在门槛上了。 树才嫂抢上一步,想把她扶起来,却怎么也扶不动,心里一着急,没了主意, 不由得一屁股坐在地上,搂着桃花就嚎啕大哭起来了。 高老道提着提篮和陈平从后面赶到,见是这副样子,忙把她们两个拽了起来, 让她们在高门槛上坐着歇气。一会儿勤务兵到山下去叫来的两顶轿子到了,陈平向 树才大嫂问明了桃花的姓名地址,帮着把桃花塞进轿子里,吩咐轿夫直接把她们抬 到双溪口洪家,路上不要耽搁。两名轿夫答应着如飞一般抬走了。 陈平眼看着轿子走远,想起刚才在寝殿里说的笑话,不觉啧啧称奇说: “天下事儿真叫无奇不有。刚才在寝殿里,我还说是胡老夫子把她藏在床上的 呢,这不是,才一转身的工夫,她就中了邪,自称起城隍奶奶来了!──这真叫无 巧不成书,巧中之巧,巧而又巧啦!” 高老道听陈司令如此说,小黄眼珠滴溜一转,赶忙抢上前去半步,打了个稽首, 陪着小心轻声地说: “司令,姻缘前定,只怕这事儿不是什么巧合,也不是中邪,倒是真的呢!咱 们的胡老爷,鳏居了五百多年,也该娶位夫人啦!小道这就下山去,按姓名地址先 访一访那姑娘的人品,回来再扶乩占卦,请胡老爷的示下。要是确有缘份,这才真 是天作之合,非得全县上下大办它一办,好好儿热闹它一番不可。到了那个时候, 司令的月老大媒是推诿不得的,当然是要来亲自主持盛典的啰!” 陈平越想越觉得这件事情既蹊跷又凑巧,莫非真是胡老夫子的点化明示不成? 高老道真要把这件事情办成了,胡老夫子心里一高兴,缙云县的风调雨顺全是我陈 某人所惠所赐不说,就是本司令带兵打仗,有本方城隍的佑护,准也会所向无敌, 旗开得胜的。如此好事,怎能不挑头不参与?他歪着脑袋斜睨着高老道,不觉拍掌 哈哈大笑起来。 四、洪桃花是怎样成了城隍奶奶的 两顶轿子冒着酷暑用最快的步子抬回双溪口,一起停在桃花家门口。桃花娘不 知真相,还埋怨树才嫂不该花钱坐轿子,挺不情愿地开发了轿钱。打发轿子走了, 又半真半假地要树才嫂进屋喝茶吃点心。树才大嫂正不知怎么跟她说是好,桃花自 己倒先开腔了: “娘,茶水点心都不用烧,从今往后,孩儿不吃人间烟火食了。今天晌午,城 隍老爷亲口对我说的:我跟他两个,五百年前本是夫妻,姻缘薄上写得清清楚楚, 今世还应该是夫妻。再过几天,城隍老爷就要发花轿来迎娶了!快把爹请来,孩儿 再给爹娘磕三个头,算是报一报爹娘的养育之恩。自古一入侯门深似海,再要见面, 恐怕只能在梦中啦!” 在家里,桃花是个“小老大”,她的那张嘴,也是没遮没拦惯了的,不过在外 人面前,倒是从来没有这么放肆过。她娘见她说得太不像话,半嗔着骂了她几句: “死丫头,刚拜了佛回来,就这么乱嚼舌头胡说八道的,不怕亵渎了神明,天 打五雷轰吗?都十八九的大姑娘了,说话还是这么不顾前不顾后的,幸亏树才嫂不 是外人,要不,还不要笑掉了大牙?我像你这点儿年纪,都有了你哥了,在大人面 前,敢说一句错话不?你呀,没大没小,连个规矩都没有!赶明儿嫁到潘家去呀, 看街坊四邻怎么笑话你!” 桃花听了娘的数落,也不分辩,管自进屋坐到桌子跟前,打开了梳妆匣子梳头 搽粉,把为上轿准备的大大小小红红绿绿一匣子首饰全戴在头上。这时候,她娘到 厨下烧火做点心去了,树才嫂见不是事儿,忙跟到厨房去悄悄把进城烧香中邪的经 过约略地说了一遍。桃花娘这才真的急了,忙撂下烧火棍儿到堂前来看,见女儿打 扮得妖精似的,正坐在镜子面前嘻嘻地傻笑,心疼得叫了一声:“我的儿,你这是 怎么啦!”搂住女儿,就嚎啕大哭起来。 树才嫂好不容易把她劝住了,提醒她赶紧去请大夫看病是正事。桃花娘这才止 住了哭,就央树才嫂快去请村里的老医生胡景清,又找个孩子到地里把桃花的爹和 哥哥叫回来,她自己在家里守着女儿,生怕又出别的事端。 病疬横行的日子,最忙的是大夫。尽管这个胡景清不是什么名医,但是在双溪 口这个小村店里,就数他行医的日子最久,医道也算是最高明的了。树才嫂赶到胡 大夫家里,说是给张甲家请去了;赶到张甲家,又说李乙家刚来人请走;赶到李乙 家,李家的病人已经病危,正在倒气,胡大夫只好死马当作活马医,取出几根银针 来,用发抖的手给病人扎那最敏感的穴位。过了半天,总算缓过一口气儿来。树才 大嫂赶紧要胡大夫到洪家去瞧病。李家的人还不肯放,树才嫂说了许多好话,半求 半拉的,才把胡大夫给请了来。 胡大夫进了洪家,天色已经断黑,桃花的父亲和哥哥也都从地里赶回来了。这 时候,桃花自己换上了做新娘子穿的大红吉服,脸上涂得红一块、白一块的,插了 满头的首饰,端坐在床沿上,一家人三面围着她,正不知如何是好。见大夫到了, 忙领到床前给桃花诊病。 胡大夫瞧了瞧桃花的气色,要给她号脉,她又死活不肯,满嘴里说的都是胡话, 就是不肯承认自己有病。看那样子,不用诊脉也可以判断出是个受了惊吓痰迷心窍 的症候,就坐下来开了一副清心降火安神镇静的药,宽慰了几句,叫桃花的哥哥跟 他去取药,告辞走了。 当天晚上给桃花灌下一服药去,眼看着她渐渐安静下来,沉沉睡去,一家人稍 稍放心了一些。老两口儿倒班儿守着女儿,总算一宿没闹。第二天一早,桃花醒来 过一次,喂她喝了第二服药,没过多久就又沉沉睡去。家里人见她好多了,才完全 放下心来。种田人家,庄稼是命根子,做父母的离不开病人,就打发做哥哥的下地 干活儿去。 吃过中饭不久,村里的巫师李铁嘴陪着城隍庙的庙祝高老道来探望桃花的病来 了。庙祝的手上,大包儿小包儿,倒是真没少拿;不过都是在本村的小店里买的, 没有什么好东西,无非是些糕点鲜果之类。从他们午后到达洪家这一点判断,当然 是先在李家用过了中饭的。再据此推究高老道从县里动身的时间,想必是起了大早 儿。他跟洪家并不熟识,之所以要冒着酷暑如此急急忙忙地赶来探病,到底安的是 什么心,就只有他自己一个人明白了。 李铁嘴引见了高老道以后,大家落座。高老道先说了些“天时不正,瘟疫盛行, 都是因为那些不信神的人逆天行事,才会遭此劫难”之类的说教,接着又说了些 “陈司令昨天莅临城隍庙降香,小道忙于接待,令爱到来,疏于照应,以至于得病 而回,深感不安,今日特地登门谢罪探望”之类的客套话。桃花爹是个老实巴交的 种田人,听高老道一通转文,也不怎么明白,只知道人家是拿着礼品专程从城里赶 来探望病人的,应该好好儿接待,除了频频催促老婆快烧茶做点心之外,连一句完 整的客套话也答不上来。李铁嘴见枯坐了好久,高老道还不把来意说明,生怕耽误 了工夫,就插进嘴来越俎代庖,开门见山地说: “洪哥,你还不知道呢,昨天桃花在城隍庙里中了邪,幸亏有我的高道兄在那 儿张罗相救,又代雇了轿子送回来,总算是不平安中落一个小平安。只是高道兄送 走桃花以后,心中未免纳闷儿:想这城隍庙大殿,乃是阴间县衙的公廨,有显佑伯 胡大老爷在此坐镇多年,何方大胆妖魔,竟敢在这里作祟?为解开这个谜,高道兄 特意在昨天夜里设下乩盆,恭请本县城隍降坛,叩问此事。谁知不问倒还可,一问 之下,不由人大吃一惊。高道兄,既然事情已经到了非说不可的地步,干脆把城隍 老爷的判词拿出来,请洪哥过目看看吧!” 高老道诺诺连声,打怀里摸出一个方胜来,恭恭敬敬地双手捏着递给桃花爹, 一副诚惶诚恐的样子。桃花爹接过来一看,只见上面写着四句短偈: 自古姻缘月老配, 陈公为我做大媒, 不是邪暑也非病, 双溪迎娶新人回。 桃花爹是个识字不多的农民,幸亏这四句短偈并不深奥,字也大都识得,连猜 带蒙的,意思似乎也能明白。其实,正因为桃花爹认字不多,才会对这四句偈语深 信不疑;如果粗通文墨,就会想到像这样似通非通的文字,怎么会是出于精通经史 百家的胡老夫子笔下?在这突然降临的奇迹面前,他不去分辨是非真假,也弄不清 这是好事还是坏事。他双手捧着这张在黄标纸上用红硃写成的偈语,瞪着眼睛反复 地读着,过了半晌,才呐呐地像是问高老道又像是自言自语地说: “这是真的吗?这难道是真的吗?” 高老道连忙站起身来,一手扶着他的肩膀,十分亲切又十分庄重地在他耳边轻 声地说: “千真万确,怎么不是真的?昨天夜里扶乩,有五云镇街面上的十几位绅董在 场。这么大的事儿,小道敢说一句瞎话么?要是不为这件事,我能天不亮就赶出城 来出这一身臭汗?洪老哥,你家姑娘要是成了城隍奶奶,你可就是城隍老爷的老丈 人了。在这缙云地面上,您老可就是个非凡的人物啦!洪老哥,我和你今天虽然还 是头一次见面,这个李道兄可是我的生死兄弟,我的为人,他可以证明,处长了, 你自己也会明白的。总之,你听我的话决不会错!赶紧准备准备吧,所有妆奁,只 管拣那最好的置办,一切开销,都由庙里承担,你尽可放心。钞票我已经带来,不 够下次再送。吉期等我选定了,另行通知你。到了那一天,陈司令是媒人,还要亲 自来主持大礼呢! 在迷迷糊糊之中,“成了城隍老爷的老丈人”,“在缙云地面儿是个非凡的人 物”这两句话,桃花爹听得特别清楚,也特别受用。想到亲生的女儿不久就要永诀, 他心里又酸又苦;想到她马上就要成为城隍奶奶,享受四方香火,他心里又甜又乐。 在悲欢难分、苦乐莫辨中。除了频频点头连连称是之外,他是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了。 高老道见桃花爹已经入他彀中,赶紧见好就收,出门叫进两位高手泥塑匠人来, 到桃花的床前请出城隍奶奶的金面来拜识过,又取走了桃花的一张照片,当天就回 庙赶塑金身去了。 黄昏之前,胡景清出诊归来,路过洪家门口,顺便进去看看桃花的病情怎么样 了。桃花爹说了中午高老道来过的事儿,又把城隍老爷的那四句短偈念给他听,一 口咬定女儿是要去做城隍奶奶的,并不是生病,不用再吃药了,还再三请胡景清到 了吉日一定要过来吃喜酒。胡大夫见桃花爹中的邪比他闺女还深,已经是“不治之 症”,也不再劝,喝了一口茶,就告辞走了。 桃花的哥哥,好歹也算在小学读满了六年书,有些知识。傍晚时分,他从地里 回来,听父亲说起高老道的话语,特别是看了那四句似通不通的偈语,对于这些神 神道道的事情不大相信,甚至怀疑妹妹得病,也是这个老道做的手脚,极力劝他父 亲还是给妹妹服药的好。没想到他父亲立刻大发雷霆,夹头夹脑地训了儿子一通。 桃花娘在家里什么事情一向都是听男人的,今天的事情虽然觉得有点儿邪性,并不 那么放心。当时我父亲如果还在县城,她也许会连夜赶来请教商量,可是那会儿我 父亲远在江西前线,她知道我母亲跟她一样也不识几个字,问也是白问,见男人跟 儿子发那么大的火儿,吓得她连话也不敢讲了。 事后,胡景清也曾很感慨地对病家说:“神医扁鹊认定病有五不治,信巫不信 医是第一条。桃花受惊痰厥,交给医家去治,倒还有八分希望;神巫一插手,就只 好等着白日飞升,谁也救她不活啦!” 城隍老爷娶媳妇儿,这在缙云地面还是件亘古以来未曾有过的新鲜事儿。既有 地方绅董特别是辛亥革命老前辈、国民党的中央委员出面,又是现任的省保安军司 令做的大媒,如此千载难逢的大喜事,当然是全县上下都得热闹一番的。那一阵子, 全县人谈论的都是这件大事,年已九岁的我,当然也很感兴趣,何况桃花是我的表 姐,就四处打听,所以这件事情,对我的印象特别深刻,至今记忆犹新。 不识趣的是现任县长,他不但是个大学毕业生,而且是个作曲家,尽管也很罗 曼蒂克,但他热衷的是组织歌咏队、话剧团、宣传抗日;他亲自作词作曲的歌曲, 印发给各学校教唱,县政府在城隍山戏台演出话剧《野玫瑰》,他和他夫人同台演 出,演的还是夫妻,不过一个是汉奸,一个是特工。但是他对于当地老百姓的迷信、 嗜赌、械斗等等恶习,是深恶痛绝的,不止一次亲自下乡去禁过赌、排解过械斗。 城隍老爷要娶活人为妻的消息传到了他耳朵里,他马上想到了“河伯娶妇”的故事, 很想当一回缙云县的西门豹,出面阻止这件荒唐的事情。后来架不住他的智囊们极 力相劝:不要跟地方势力关系弄得太僵,不然,什么事情也办不成。抗战时期的县 长,省政府基本上无力管辖,一切都要仰仗地方势力的支持,看绅董们的眼色行事, 得罪了地方上,县长就成了没脚的螃蟹,寸步难行,处处掣肘,可怜到甚至连饭也 吃不上。何况这次出面牵头的,名义上是城隍庙的庙董,实际上的后台是党中央委 员,县太爷知道自己有多大力量,掂掇再三,终于还是知难而退了。不过他总算没 有向封建迷信投降,学一个装聋作哑,充耳不闻,任凭阴间的县太爷怎么娶媳妇儿 办喜事儿,他这个阳间的县太爷既不去送礼,也不去道贺,跟他来一个阴阳各路, 各行其政。 城隍庙这边,不管你县太爷赏脸不赏脸,一方面大红喜帖照送不误,一方面也 没有把县衙门放在眼里,县太爷不赏光,他那里喜事照办不误。当时的城隍庙,实 行的是庙董管理制。十几个庙董中间,上至绅衿富商、会道首领,下至流氓头子、 叫花头子,无不包罗在内。高老道虽不是庙董,却是庙董们推荐任命的实际主事者, 一切乾方的银钱出入、收受礼品、采购货物等等,都是他在张罗。 城隍老丈人这边,由于桃花爹是个不善应酬的粗人,一切有关妆奁、礼仪、乐 班、酒水、杠脚等等的坤方大小事务和收受礼品、银钱出入之类,全由高老道的生 死兄弟、双溪口村巫师李铁嘴一人独力承担。只见他手里捏着大把大把的钞票,跑 进跑出,忙前忙后,满面红光,精神焕发,简直比他自己娶媳妇儿还高兴。 桃花那天服了胡大夫的药,神志刚刚清醒了一些。第二天听说高老道拿着城隍 老爷的亲笔帖子来求亲,父母亲已经答应了,正在为她准备丰盛的妆奁,突然间安 静下来,高高兴兴地梳头洗脸,打扮得干干净净,漂漂亮亮,躺在床上不吃也不喝, 只等着上花轿做城隍奶奶了。 只有桃花的娘眼看着活蹦乱跳的大闺女说话间就要到阴间去成亲,从此再也不 能见面,不像嫁给潘家,尽管家里穷些,却只有五里路,一年中至少还能见她三次 五次、十回八回的,因此越想越觉得闺女嫁城隍还不如嫁平头百姓。她心里悲痛, 男人又不听她的,只有自己一个人躲在家里想一阵哭一阵。哭烦了桃花她爹,跺着 脚把她大骂了一顿,说她不识事务,不知好歹,在大喜的日子口煞风景,把她拖到 楼上倒锁了起来,再也不许她下楼了。 缙云县是个山区小县,交通不便,与外界的交往比较困难。尽管这里自古以来 就是出文人才子的地方,但是科学文明在这里还是刚刚萌芽,老百姓头脑中的封建 迷信思想简直是根深蒂固,一时间还无法解决。因此一直到了二十世纪四十年代, 城隍老爷在乡民中的声望,比起县太爷来,仍不知要高出多少倍。在他们的心目中, 县衙门自古以来就不是替老百姓办好事的地方。除了收缴赋税,还要打屁股,如今 还要抽壮丁;只有城隍老爷的庙才是老百姓攘灾祈福的地方。善男信女们家里有了 什么事情,不论大小,都要去问城隍,求城隍。孩子病了,到城隍庙的大香炉里包 一包香灰回来开水冲服,这是城隍广济万方、普度众生的神药;出门去做哪路生意, 或夫妻反目如何和解,都可以到城隍庙去求梦,请城隍老爷在梦中明示;甚至家里 走失了一头猪,也可以到城隍庙去求一根灵签,问问失落在何方,能不能找到。城 隍老爷虽然不会说话,却是有求必应的,城隍庙的门槛虽然高,却是谁都可以迈进 去的。它跟县衙门的阴森可怕、无钱莫进适成对比,这就难怪老百姓们愿意接近城 隍而躲开县衙门了。 县衙门里,除了一大帮官幕吏役之外,在各乡各镇各村各店,还有许许多多乡 长镇长村长保长之类的人物专为县衙门效劳;城隍庙里,除了庙董庙祝之外,各乡 各村也有他们的代理人,那就是巫师巫婆之类。他们平时都是靠城隍和鬼神吃饭的, 因此城隍庙里有什么大的举动,只要通知他们一声,就全能办得熨帖周到。别看他 们手里没有传票、命令、链条、刀枪之类,可办起事儿来,却比衙役公差们要麻利 脆快得多。这里的原因奥妙,就在于官府的令儿是可以反抗的,而神佛的令儿是无 法反抗的──因为神佛无所不在,根本无处可逃。 眼下,全县众神之尊的城隍老爷要娶媳妇儿了,这么大的喜事,全县的老百姓 谁敢不捐资输粮?尽管是抗战时期,烽火不息,连遭灾疬之后,已是民穷财尽,但 是善良的赤子们宁可自己饿肚子,吃野菜,也要把水旱病疬重重灾难之后仅余的些 许财物,一点儿一点儿地敛聚起来,敬献到庙董庙祝们的手中。至于财东大户们, 那是当然不会错过这个大好时机去结交城隍、大做功德的,除了送去大量猪羊牛、 鸡鸭鱼之外,陈年的佳酿,真丝的被面,绣花的龙袍,精美的摆设,都有人送到城 隍山上去。把胡深的新房布置得花团锦簇,富丽堂皇,比他在世的时候不知要显赫 多少倍。 桃花水米不沾牙,奄奄一息地躺着,只剩下一丝儿微弱的气息,拖过了六天, 到第七天早上,终于香消玉殒,紫玉成烟,一缕芳魂先期到达城隍庙与胡老夫子圆 房去了。 由于天气太热,不能停尸;更主要的还是城隍庙里万事俱备,只欠“东风”, 不能久等了。好在一切已经准备妥当,棺木、装裹也都现成,当天上午九时正,在 李铁嘴的号令下,按照新娘子上轿的仪式,吹吹打打,鼓乐喧天,在鞭炮声中,盛 装入殓。另外专扎了一个彩亭,罩在大红色的棺木上,权代花轿。午时三刻,花炮 三声,“彩轿”起杠了;乐班前行开路,云锣鼓钹,箫笙管笛,胡琴琵琶,奏着粗 细十番乐,“显佑伯”、“永宁侯”的全副仪仗执事引导着棺木随后,接着是一溜 儿小轿,抬着神亲鬼戚、经办大员。最后是新娘子的嫁妆,一杠接着一杠,哩哩啦 啦的,抬了足有七八里地长,只有这个时候,桃花的娘才被准许放下楼来,按照当 地女儿上轿的习惯,在大门里一声高一声低地嚎陶大哭──从“彩轿”起杠哭起, 直哭到末一台嫁妆出门,哭了足有半个多时辰,终因伤感过甚,失泪过多,眼前一 黑,訇然倒地,晕死过去。 尽管我父亲不在县里,桃花她爹也没忘记我们这家亲戚,早早地就打发知客手 捧着喜帖报喜来了。我母亲一生信佛,什么鬼神都拜,对于这样的旷古盛典,当然 不会放过更不会反对。按照两年前她自己亲口的许诺,只要桃花出阁,她一定带上 我到双溪口去吃喜酒。所以桃花“上轿”的前一日、也就是她咽气的当天,我母亲 就带着我坐了轿子赶到双溪口洪家来了。 城隍奶奶上轿的那一天,尽管我是名正言顺的城隍老爷的小舅子,但是主事的 没有想到这一层,没给我单独叫一顶轿子,而是仍旧像我前一天进山一样,与我母 亲同坐一轿。尽管我母亲体重不足九十斤,九岁的我体重也只有四十多斤,但是酷 暑热天的,也够轿夫们一戗。我听他们与李铁嘴在讲价钱,要求加价,但是被李铁 嘴狠狠地顶回去了:“给城隍老爷办差,赏你几个钱就应该知足,你还想得罪城隍 老爷,多讨几个钱抓药去呀?”我不顾母亲的反对,彩轿起杠以后不久,就以轿子 里太闷太热为理由,下轿去自己随着彩轿走,一方面让抬轿子的轻松点儿,一方面 也借此多看看沿路乡民们的迎送礼节。 每逢“彩轿”经村过店,进村头出村尾,村民们都按照新娘子过境的礼节迎送。 村子里大户人家的太太小姐们,还多少有点儿“菲礼薄仪”敬献给城隍奶奶以作 “添箱”,以图福佑。桃花的爹坐在第一顶白布篷竹轿里,每次受礼答谢之后,脸 上就添一分儿喜色。他张大了嘴巴,光知道逢人就作揖,高兴得只会说“同喜!同 喜!”别的话,似乎全都忘记了。 “彩轿”抬进城隍庙,在大殿上停了大约两个小时,就吹吹打打地抬到庙后事 先砌好的浮厝里去封严了。后殿和寝殿上,四尊新人的塑像,都已经塑造完毕。后 殿的塑像比真人大些,寝殿的塑像基本上与真人差不多。新娘子虽然穿戴着凤冠霞 帔,脑后还多了个发髻,可那姿容神态,塑得栩栩如生,十分逼真,果然与桃花生 前一般无二。新房里放满了新娘子的嫁妆,橱柜箱笼,大小桌椅,枕头被褥之类, 一色儿全是上等原料制成。合县绅董们送来的各种礼品,更是五光十色,琳琅满目。 其中单是龙袍霞帔,就不下十七八件之多,以致挺大的新房里,塞得满满堂堂的, 放也放不下。 婚娶仪式是以塑像的开光代替的。这一天,陈司令果然没有失约,亲自来主持 成婚仪式──替塑像揭下了红绸,点燃了第一炷香,放起了万响鞭炮。隆重而热烈 的仪式结束之后,合县绅衿坐下来喝喜酒,老丈人和大媒人并排坐在上首,接受众 人的祝贺。 婚礼办得极为体面,酒席更是十分丰盛。这场“城隍娶妻”的旷古盛典,到底 收入了多少钱,花掉了多少钱,那就只有少数几个庙董庙祝们心里明白了。捐资输 财的功德名单,事后当然是要张贴公布的,不过一者支出多少是篇糊涂账,二者做 好事的人大多不愿留下姓名,名单中光是“无名氏”就不知有多少个。凡是捐资数 目相等的无名氏,榜上只要有一处,就人人都以为那是自己,还有谁会去查问呢? 因此,庙里收入究竟多少,也是一篇糊涂账。就这样糊涂进糊涂出的,谁又能查得 出庙祝、庙董们究竟一共中饱肥私了多少钱呢! 婚事办完,皆大欢喜,只有一个人,越琢磨越不是滋味儿。这个人,就是桃花 的未婚夫潘振华。他在病中,听说城隍老爷稀里糊涂地把他的老婆给抢走了,气得 直咬牙。“花轿”在他家门口抬过去,他也不是不知道,只是身子软得跟面条儿似 的,挣扎不起来,也无可奈何。事过一个多月以后,他的身体渐渐复原了。有一天, 他戴了顶草帽,独自一人,说是出去走走,从此就一去不回头。 几天以后,有人从城里带回来一个消息说:城隍庙寝殿里新塑的城隍老爷和城 隍奶奶的像,叫一个戴草帽的年轻人三拳两脚全给踢倒了,踢倒之前,还给了城隍 老爷好几个耳括子。等到庙祝闻讯赶去,塑像已经倒在地上,现场只留下一个写有 “潘记”字样的草帽。据此推测,这个胆敢殴打城隍老爷的年轻人,九成半就是潘 振华。塑像当然很快就修复了,而且再一次开光,再一次敛钱,再一次热闹;可是 潘振华究竟到哪里去了呢?他家里四处打听寻找,结果都是泥牛入海,毫无消息。 直到解放以后,潘振华穿着灰军装来接管县政府,大家才知道他当年得罪了谁也不 敢得罪的城隍老爷胡大人,走投无路,被逼上了梁山。当时缙云南乡一带正是浙南 支队的根据地,就参加了土八路,打游击去了。──有那么一笔老账搁在那儿,难 怪潘振华到了县政府之后,很快就促使缙云县政府做出一项决议:除保留一株古樟 之外,彻底拆除城隍庙,遗址改为文化馆和图书馆,这是后话。 城隍奶奶重塑之后的塑像在后殿落成的第二年,一次日机的轰炸中飞来一块弹 片,不偏不倚,正好把它的头髻给削掉了。于是高老道传出话来说:桃花是个现代 姑娘,不习惯于梳头髻,庙董们商量的结果,打算给城隍奶奶第二次重塑金身── 塑一尊完全摩登的、烫头发、穿翻毛皮鞋、呢大衣和长统丝袜的塑像。只是此议刚 刚提出,还未付诸实施,日寇就从永康县沿着公路线打了过来。时局吃紧,有钱的 绅衿们纷纷逃到乡下,缙云县唱开了空城计,庙董们自顾不暇,这又一个旷古未有 的伟大创举,无法付诸实施。等到抗日胜利,高老道也已经羽化飞升,没有人再牵 头张罗,这件事就这样烟消云散,不了了之了。 五、尾声:城隍的毁灭与复辟 尽管缙云县解放之后不久,在潘振华的主持之下,以破除迷信为借口,把城隍 庙彻底拆除了,但是以地方绅衿和各乡镇村庄中的“神童”和“灵姑”为代表的迷 信保守势力仍然相当强大,尽管他们慑于共产党的势力,不敢堂而皇之地出面阻挠 拆除城隍庙,但是他们却以“保护古代艺术文物”为借口,愣是把胡深的香樟木雕 像给抬到城西溪边的观音阁里去,借观音菩萨的宝殿一角暂且栖身,继续接受善男 信女们的香火。 观音阁长期以来是缙云县城的叫花子栖息之地,一到了夜晚或风雨交加的日子, 这里到处是横躺竖卧的叫花子,瞎的瘸的都有,大小男女齐全。本来是掌管一方百 姓生死祸福的“冥官”,也因旧政权的消亡而丧失了原有的权力,不得不与叫花子 们为伍,无形之中成了“丐帮”的帮主,也算是胡大老爷的流年不利,晚景凄凉吧。 胡深的落魄并没有以贬到花子群中就算到头。到了史无前例的“无产阶级文化 大革命”,革命派们刚刚集结起来,打出了旗号,开始上街荡涤污泥浊水,横扫牛 鬼蛇神,头一把火,就烧到了胡大老爷的身上。因为他是当地封建迷信的总头目, 不把城隍老爷连根铲除,不仅本县、外地的善男信女们还要继续偷偷儿来上香磕头, 分散在各乡村的“神童”、“灵姑”们也还会兴风作浪。因此,革命派头头们一声 令下,一群人扛着红旗、高举着红宝书,敲锣打鼓地涌进了观音阁,一顿棍棒,先 把观音大士的泥胎砸了个粉碎,然后用稻草绳把胡深的香樟木雕像五花大绑地捆了 个结实,用一根竹竿穿上,抬到了溪边的乱石滩上,浇上了汽油,一把火给烧了个 干干净净。一件保存了五百多年的明代雕像,就这样彻底被毁了。──从文物的角 度着眼,还真是一件十分可惜的事情。 不过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历史上的沧海桑田,风云变幻,是没个定准的。 胡深的雕像被焚还不到三十年,仅仅在“文化大革命”结束之后不久,当年被皮带 棍棒镇压下去的封建迷信又逐渐抬头,那些被迫不许信奉礼拜城隍老爷的善男信女 们,又重新信奉礼拜起胡大老爷来了。没有了城隍老爷的雕像,怎么办呢?到哪里 去上香许愿呢?聪明的香客们自然有办法,他们成群结队地手捧香纸到县图书馆当 年胡深坐过的神案位置前面,堂而皇之地点上香烛,磕头许愿,烧化纸钱。于是县 图书馆变成了没有城隍老爷的城隍庙,香客之多,大大超过了进图书馆看书的读者。 更具讽刺意味的是,这些香客中间,居然还有当年火烧城隍的革命造反派,甚至还 有共产党员和支部书记呢! 事情愈闹愈凶,最后居然发展到善男信女们重新用樟木雕了一尊胡深的像,强 行抬进图书馆中,公然要求县图书馆搬走,恢复城隍庙的香火。封建迷信势力之大, 居然连县委和县政府也无可奈何,几次相持不下,几次出动军警,几乎动武,新闻 报导从县报、省报一直上了《人民日报》。小小缙云县,别的不出名,一个封建迷 信势力强大,城隍复辟;一个花七万块钱请毛阿敏去唱歌,让毛阿敏敲了竹杠还逃 税,被新闻媒体炒了个全国皆知! 到了二十世纪九十年代,为什么还会在文化发达的东南沿海地区演出这种闹剧 呢?有人分析其根本原因,还是因为官僚腐化,老百姓对官僚失去了信任,产生了 求官不如求神的思想,于是在这种思想基础上继续发展,终于在社会主义的国家产 生了“城隍复辟”这样的咄咄怪事! 缙云是个文化之乡,出过不少文化名人,为什么尽办些缺乏文化的傻事儿呢? 值得深思! ──1999年2月12日写于北京双旗杆蠲兴楼 原载《章回小说》2000年第1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