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五回 报仇雪恨,月娥放冷箭行刺 晕头转向,林炳大白天见鬼 本顺满头大汗地飞跑进村,拽了立新就往三叔公屋里跑。立德一大清早就叫团 勇带走的事儿,早已经传遍了全村。这时候人们已经吃完中饭,正要下地去,没见 立德回家,却见本顺气急败坏地跑进村来,顾不得跟大伙儿招呼说话,拉着立新的 手一头扎进了三叔公的屋里,都知道准是有了变故,就不约而同地全都跟了进来一 探究竟。 本顺先说大虎他们到了山上,传三叔公的话,要本顺回村,本顺自己先就不愿 意;二虎又说大家刚刚进山,立脚未稳,只可潜伏喘息,将养元气,不可走漏风声, 招来官兵进剿,疲于奔命,羽翼难成,也不赞成放本顺下山。怎奈立本说这是三叔 作了主说了话的,不能不算数,又怕立德为此不满,反倒会生了心泄了密,定要本 顺遵命回村。二虎做好做歹,硬留了三天,又给本顺仔仔细细地安排了回村以后万 一遇见意外如何对答应付等等,这才放他下山。没想到刚走近林村村口,就叫林炳 放的卡子给逮住了。接着说立德怎么上当写了保状,怎么让林炳诈去了立本的下落。 最后传立本的话,叫月娥不要在银田村久住,一者怕走漏了风声,叫林炳抓走;二 者怕官府里探明了立本等在白水山落脚,封了山断了路,往后进山可就难了,要月 娥接到信儿以后,不要再耽搁,立即进山去。另外,林炳从立德嘴里得到了口供之 后,马上抱病到壶镇去,估计八成儿是与团董们计议跟县里通气儿的事儿,要月娥 顺便把这个消息带上山去,好叫山上及早做好迎敌的准备。 大家听说立德居然糊涂到了这种地步,办出这种没有骨头的事儿来,给吴石宕 人招来灾祸,一个个又气又恨。正在这时,恰好立德也是一脑袋白毛汗一瘸一拐地 进屋来,大伙儿的满肚子火气,一下子全发到了他的身上,你一言,我一语,有气 势汹汹的,有义正辞严的,有雷霆大作、声色俱厉的,有剖析入微、合情合理的。 立德自知做了错事闯了大祸,分辩不得,只好低着脑袋缩在墙角乖乖儿地听着。等 大伙儿数落够了,三叔公才跺一跺拐杖,抖动着雪白的胡子,强忍着怒火恨恨地说: “你办的这事儿,有说是鬼迷心窍的,有说是忘了祖先的,也有人说你是恩仇 不分、是非不明的。照我看,说得对,也不对。说对,是你正是这样一个人;说不 对,是大伙儿没看到你的骨子里去,说的不是根本。你想过没有?为什么你兄弟伙 儿十几个,独有你一个人像条狗似的向仇人去摇尾巴求施舍呢?大伙儿说你昧了良 心出卖亲人,难道说得不对么?别人眼睛里看到的是合村全族,你的眼睛里,除了 你自己、你儿子,还想到这小一百来口子人没有?吴石宕出了你这么一个不肖子孙, 真把大伙儿的脸都叫你丢尽了!就连你儿子,听说你纳了降书,投靠了仇人,都不 肯认你这个老子了呢!你自己说,你办的这都叫什么事儿!往后还怎么站着做人哪! 啊?” 从事态的后果,立德终于看到了自己的所作所为帮了谁害了谁,也在悔恨交加 中流下了眼泪。他要恢复作为一个吴石宕人的荣誉,挽回因自己的过错所造成的损 失。在众目睽睽交相诘难中,他抬起头来,痛心地说: “大伙儿和三叔说的,都对。三叔说的,更是点到了我的根本上。路走错了, 走回来,事儿做错了,改回来。我也不多说什么了,我这就去找林炳把保状甘结要 回来。往后,大伙儿瞧着我的脚印儿往哪边走得啦!” 立新很不以为然地摇了摇头,正色说: “说你糊涂,也不知是真糊涂还是假糊涂。一盆儿水泼出去都收不起来,一句 话说出去能收回来吗?你去要甘结保状,他就问你要儿子,你是给他还是不给?甘 结要回来了,你说过的那些话,能要回来么?一张甘结,不过是一张废纸,只要你 心中自有主张,要回来不要回来其实都一样。照我看,事情已经办到这步田地了, 不单不能退回来,反倒应该将计就计,假降真打。往后的局面,林炳的势力会越来 越大,咱们这几个人,跟他硬顶硬拼是没法儿在这里立足的。咱们留在这里,不是 为了当面锣对面鼓地跟林炳厮打。动刀动枪,自有二哥他们在山上跟他干,咱们这 些人,要紧的还是在这里牵住林炳。咱们要千方百计在村里住下来,还要叫林炳少 注意咱们这些人。这样,往后咱们这些人就可以多方活动,就可以管大用了。所以 说,除了立德爷儿俩纳了降书之外,咱们这几家慢慢儿地也要把甘结送上去。这叫 做委曲求全,站住脚跟。在这里,立德一定要不露声色,在林炳面前还要多多买好, 给大伙儿穿针引线。要不叫林炳起疑心,功夫才算到家呢!立德你能做到么?小娥 那边,等会儿我自己去走一趟,叫她今天晚上就动身上山去。” 当时计议定了,三叔公点了头,立德也讪讪地承应了,方才各自散去。 下午,大伙儿进宕的时候,立新扛根扦担①,掖把弯刀,装作去砍柴模样,翻 过蛤蟆岭,往银田村走去。 -------- ① 扦担是一种两头尖、比较长的扁担,挑柴草用。 月娥改了男装,在银田村住了已经四五天了。每天非早则晚,都有吴石宕放牛 割草的孩子过山来传递消息。几天前林国梁到吴石宕,月娥就猜到必有一场好戏在 后面等着,但是琢磨不透林炳安的是什么鬼心思,只能坐观其变,另作区处。今天 中午见立新亲自过山来,就知道林炳的戏法一定已经开场,村里有了大的变故了。 但是她却没有想到,为了本顺下山,又惹出这么多事端来。 本顺下山来了,自己则要上山去。这一来一往,无非都是为了各得其所,在不 同的地处,跟共同的仇敌林炳展开一场生死的搏斗。自己跟林炳有不共戴天的杀父 之仇,为了报仇雪恨,身体性命都可以交出去,上山不上山,反正都一样,难决的 是金凤嫂子,没学过一天武艺,经不得一拳一脚,上山去是个累赘,打起仗来不单 不能帮一手,还得有人去护着她;要是不上山呢,把她撂在林炳伸手就能够得着的 地方,又是吴本良没过门儿的媳妇儿,即便林炳不扣为人质,也难免要上门儿来找 碴儿,实在放心不下。 于是,她送走了立新,回头就来劝金凤。 照月娥的想法,与其把这么个弱女子留在林炳的眼皮子底下经受风霜雨露,还 不如把她带上山去;平常的时候,帮着娘管理后营的军务,打仗的时候,由自己来 护着她。再说,年轻轻儿的,又早就放了脚,难道还怕练不出一身过得去的武艺吗? 但是金凤有金凤自己的想法:她不愿在这山寨初建的困难时候去给大伙儿增添 更多的困难。林村与银田村虽然只有一山之隔,但分属两个县两个府管辖,林炳的 权力再大,总也不能蝗虫吃过界,把团勇带到隔壁县来抓人吧?金凤娘明知两个儿 子都在山上,一个还带着伤,要人照料,很愿意叫金凤上山去,但想到山上的难处, 也不能不狠狠心,有困难留给自己来承担,倒帮着金凤反过来劝说月娥,要她放心 先走,等山上有个眉目了,再去不迟。林炳要是挤得人急了,不是还可以跟吴石宕 人学,锁上房门,往娘家一走了事吗? 说不动金凤,月娥归置了自己的行装,只等着天一擦黑儿动身上路。 看看到了申牌时分,却总不见那太阳下山去。心里越急,那太阳好像也越发爬 得慢了似的。想起立德泄露了机密,林炳匆匆抱病去了壶镇,用不着说,县里一旦 得到了立本一伙儿人的确切消息,一定会火速进兵,先发制人,把义军消灭在义旗 举起之前的。如今山里还不知道立德出的差错,自己上山,同时负有报信儿的重任, 怎么能够不急呢? 再一想,不对,林炳中午去的壶镇,等回到林村来,也该是黄昏前后了,自己 要是等擦黑儿动身,不管怎么绕道儿,躲得过林村,也躲不过壶镇街外的大路,不 论在什么地方碰上了林炳,岂不是冤家路窄,狭路相逢了么?尽管已经改了装,但 那只能遮遮生人耳目,却瞒不过林炳那双贼眼去。到时候动起手来,自已明摆着不 是他的对手,被擒甚或丧生都是小事,要是因此耽误了上山送信儿,事情不就大了 么?看起来,上路的时间,不提前就得错后。不过提前了,大白天的,容易碰见熟 人,会走了消息;错后了,黑地里碰上巡夜的团勇和卡子,也是不好对付的事情, 正在两难之间、抉择不下的时候,忽然想起刘教师常说的“敌强我弱,只可智取, 不可力敌”这句话来。俗话也说:“明枪易躲,暗箭难防”,为什么不可以给他来 一个“出其不意,攻其无备”,找一个林炳回家必经的道口躲藏起来,赏他一支冷 箭,送他回姥姥家去呢?琢磨来琢磨去,觉得这是一个万无一失的善策良谋,准保 可以手到擒来,马到成功的。 说到箭法,自己的本事虽然比不上本良和二虎,但是几次跟哥哥上山去打野鸡 山麂,只要弓响箭发,还没有过落空的时候。只可惜事前没有想到这一招儿,自己 用熟了的那张小桑木弓没有带出来,只得借用二虎留下的那张铁胎硬弓了。 思谋成熟了,月娥从二虎的房里摘下弓囊箭袋,跟自己的双剑一起拴束停当, 就背上行装,去跟二虎娘、金凤和大虎媳妇儿告辞,只说是为避免跟林炳碰面,不 得不提前上路。二虎娘和金凤正在厨下为她赶烙干粮,听她说得有理,也不拦她, 忙把烙得了的几个糖饼用包袱包上塞到她的手里,嘱咐她一路上要多长一只眼睛, 小心在意,谨防暗算。 金凤端详了一下月娥的脸,觉得跟小伙子还是有些不大一样,急忙到自己房里 拿来一瓶面油,一个粉扑,在月娥脸上重重地打了一层油底子,再轻轻扑上一层黄 土面儿,盖住了容易叫人看破的嫩白鲜红,这才打开后门。月娥赶紧闪了出来,头 也不回地往蛤蟆岭那边走去。──门里门外,六行眼泪,却同时流下来了。 蛤蟆岭上,依旧是野草枯黄,怪石嶙峋,白石牌楼后面,两行新栽的松柏,经 过一冬天的霜雪,虽没有凋零枯萎,也已经针叶蔫黄,毫无生气地在早春二月的冷 风中颤抖着,挣扎着。月娥看看四周,见并无行人过往,一个转身,拐进了白石牌 楼,沿着青石板砌就的甬道走上了月台。她到这里来,要干什么呢? 阴森森的花坟,飞檐高翘,石门紧闭,仍然保持着刚完工时的款式。这里的每 一块石头,每一种图案花纹,以及栩栩如生的石人石马石龟石羊,无一不是吴石宕 人一锤一凿的成果,也是吴石宕人汗水和心血的结晶。但是这样一座结构奇巧、布 局宏伟、雕刻精细、外观壮丽、令人咋舌不止的石雕建筑群,却是为了埋葬林国栋 夫妇而设,真是太不相称了。这座挖空心思设计出来的花坟里面,葬的不单是两个 刻薄起家、搜刮一世、满身铜臭、作恶多端的死鬼,同时还埋过一对儿活蹦乱跳、 清白无辜、受尽欺凌、孤苦无告的孩子。想到这里,就感到这样的建筑物不是庄严 肃穆,而是罪恶可耻;不是富丽堂皇,而是狰狞可怖。这样的吃人魔窟,难怪立本 第一次稀里糊涂地建成一座之后,懊悔不迭,第二次又承接这样的活计时,没有推 诿,甘愿少收工钱,却以拆穿这种现存于人世的地狱为己任了。 月娥每逢走近这座人间的活地狱,一种莫名的厌恶和愤恨就从心底油然而生。 她相信,总有一天,亲手把它修建起来的石工匠人们,又会亲手把它砸为齑(j ī 基)粉的。 她站在月台上,愤恨地瞪视着六十步开外那座巍峨高大的白石牌楼。“林氏墓 园”四个端楷大字的背面,是同样大小的“福地洞天”四个篆字。这些财主老爷们 为了给自己求福,糟蹋了多少生灵,又给穷苦人带来了多少祸水呀! 他越看这个七钩八拐的“福”字,越像一个张牙舞爪口中滴血的吃人妖魔。 “刷”地一声,她摘下弓,抽出箭,略瞄了瞄,就向那恶魔射去。“砰”然一声, 火星四迸,正中“福”字。那箭镞虽然是钢的,但也只能在黑字上留下了一个白点 儿,就蹦跳着掉落在牌楼下面的石砌甬道上了。 月娥试了试自己的箭法、臂力和弓的硬度,胜利地笑了。她把弓装进袋里去, 转身走到刘保安的墓前,两眼看着石碑,愣了一会儿。已经是二月初了,还有一个 月零几天,就到了清明节。刻教师归天以后,自己才来扫过一次墓,今年这第二个 清明节,就只能由立新他们来祭扫,自己这个做女儿的,再也无法尽这份儿孝心, 表一番情意了。又想到刘教师英雄一世,竟然不明不白地死在林炳手里,抱恨而终, 旧恨新仇,一下子全涌上了心头,几乎不能自制。为了给刘教师和吴石宕人报仇, 今天她要去一试自己的箭法。临行之前,她特地到这里来,祈求刘教师在冥冥之中 助她一臂之力。 没有香烛,她只能双膝跪下,诚心诚意地磕一个头,再磕一个头,心里默念着 自己的愿望。她相信自己这种无声的语言,刘教师已经全都听清,也允诺了。于是 她陡然间勇气倍增,再磕一个头,站起身来。 刘教师脚下,是吴本善的墓碑。她轻轻地对本善的坟茔叨念着: “二哥,我去杀林炳,给我爹、也给你报仇。你要是有灵,就跟我一起去,暗 中帮我一把,助我成功吧!” 一阵冷风“嗖”地从山顶上刮了下来,卷起了带着雪渣冰凌的枯草落叶,旋转 着,一路往牌楼那边刮去。月娥高兴极了,几乎忘其所以地喊出声来: “二哥,等等我,咱们一路走!” 月娥精神抖擞地顺着甬道跑下山来,在牌楼底下,她拣起刚才射出的那支箭看 了看,箭翎和箭杆儿都完整无损,箭镞射在石头上,不是飞将军李广,当然射不进 石头里面去,但却把镞尖儿给折断了。正想随手丢弃,但是山村姑娘爱惜一针一线 从不暴殄天物的本性阻止了她,顺手又插回箭壶里去了。她想,到了山上,箭一定 是很缺乏的,只要把箭镞拧下来,过一过火,锤一锤尖,不又是一支好箭了吗? 从林村到壶镇去,千家岭是必经之路。所谓“千家岭”,并不是岭上有许多家 人家,而是连一家人家也没有。这里只是一条山口通路,路两边的山坡上,接二连 三大大小小的全是坟墓。有一抔黄土的荒丘,也有石板砌就的屋形浮厝,更多的则 是那种前有坟面石、后有坟头碑、两旁有坟柱的中型坟墓。每一座坟墓的前后左右, 都种有一些松柏之类的常青树。年代久了,这里也就形成了一片苍松翠柏郁郁葱葱 的小树林。 过了千家岭,就进入了平整广阔的“壶镇垟”地界。因此,千家岭是林村最远 的一道屏障,也是月娥选择来刺杀林炳的最好的地方。这里离林村远,林炳设的哨 卡和巡夜团勇鞭长莫及,但离壶镇近,隐身在坟碑或大树后面,壶镇那边有谁走上 岭来老远就能看见,还可以等他一直走到面前了再放箭,万一失手了,四处都是坟 墓,能躲也能逃。怕只怕林炳有鉴于此,早在这里设有卡子,那就不好办了。再者, 林炳如果不是单身回来,而是跟有团丁前呼后拥,那就只能眼睁睁地看他过去,算 是他命不该绝。 为防意外,她在山顶上观察了许久,然后绕小路躲过哨卡,爬上了千家岭背, 又悄悄儿地溜下坡来,在路边不远的一块坟碑后面藏住了身子。 这时候太阳快要下山了,上山下地的人们,正三三两两地肩扛锄锸收工回家。 乌鸦喜鹊,也一群一群地同时回巢,在人们头上呱呱喳喳地叫得十分热闹。一个报 喜,一个报凶,弄得人们也无所适从,不知道听谁的为是了。 收工回家的人们陆陆续续走得差不多了,千家岭上渐渐冷清起来,除了鸟雀的 啾鸣之外,不闻人声。月娥又耐心地等了一会儿,只见山下村落中升起了炊烟,路 上的行人已经断绝。冷风吹来,凉飕飕的。月娥心里在琢磨:林炳是已经回到家里 了呢,还是留在壶镇不回家了呢? 正沉思间,忽见大路上远远地过来一个人,在落日的余晖中,穿的是一身纯白 的长袍。早春二月,天气乍寒乍暖,虽说是“二八月乱穿衣”,但像这种融雪不久 气候还冷的春天,除非死了爹娘,是很少有人穿着白长衫在外面穷溜的。看那形景, 八成儿像是林炳回来了,而且又是单身一人。这不是鬼使神差,合该他今天死在千 家岭么?月娥赶快从箭壶里取出一支箭来,搭在弦上,做好了准备。 白衣人越走越近,月娥的腰越弯越低,五十步,三十步,连眉眼都能看清楚了, 来人正是林炳!月娥迫不及待地刚要举起弓,又强自克制了自己,心里说:不要急, 不要慌,一急一慌,箭就射不准了。再说,面对面发箭,容易被他发觉,还是等他 再走远点儿,在他背后射箭吧! 林炳大踏步走上千家岭来,两眼左盼右顾。他倒不是防着有人暗算,而是在动 脑子算计别人。这个地方,他走过不下几百次之多,但以前并没有想到过要在这里 设一道卡子。今天在团防局的议事厅里说到了立本两次派人回村来,头一次不单没 有发觉,还叫吴石宕人一夜之间逃走了十几家;第二次回来的人,也一直到了林村 村口才把他抓住。座中就有人说:哨卡设得太近了,万一吴石宕人勾结股匪夜里打 回村来,要是到了村口才发觉,那就晚啦!林炳看看这千家岭,正是吴石宕人回村 的必经路口,要是早在这里设下一道暗哨,从林村村卫里挑选几个认识吴石宕人的 人在这里把守,吴石宕人不管是进来还是出去,保管来一个,捉一个,来两个,捉 一双;岂不手到擒来,插翅也难飞上天去么? 月娥躲在坟碑后面,眼看着林炳走近前来,真是仇人见面,份外眼红。她屏息 着呼吸,几次举弓要射,都不得机会,眼看着仇人从她面前走过去了。月娥一看, 此时再不放箭,就要坐失良机了,急忙探出身子,用尽生平之力,扯满弓,瞄准了 林炳的后心,手一松,弓弦一响,那支仇恨之箭滴溜溜飞一般离弦射出,直奔林炳 的后心而去。林炳正在盼顾之间,忽听得身后弓弦响,心知有人暗算,回头已经来 不及了,急切间往旁边一跳,蹿出去有五六步远,那支箭从身边飞过,插在路旁的 一棵大树上。 月娥见一箭没有射着,心里有些惊慌,顾不得隐蔽自己,站起身来,从箭壶里 取两支箭,按照刘教师教的联珠箭射法,瞄准了林炳,一连发了两箭。 林炳转过身来,看清了放冷箭的人是月娥,又见她只是单身一人,心里暗笑说: “就你那点儿本事,也想来暗算我,不是自己找死么?”拔出剑来正要去追,弓弦 又响,一支箭迎面飞来。林炳不慌不忙,等那支箭将次射到,用剑一拨,就把箭拨 到路旁草丛里去了。 联珠箭的箭法,前后两支箭几乎是同时射出,一前一后,紧紧相跟,号称“间 不容发”。林炳是射联珠箭的能手,耳听得弓弦连响两声,心里暗笑她班门弄斧, 第一支箭刚刚拨落,第二支箭又射到了胸口。真是难者不会,会者不难,只见他伸 手一绰,就抓在手里,却故意大叫一声,往后便倒,直挺挺地仰天躺在路中心,一 动也不动了。 月娥只当林炳已经中箭,咬着牙骂了一声:“恶贼,你也有今天!拔出剑来, 大踏步走上前去看个究竟。走到林炳跟前四五步远的地方,不料那”死尸“一个鲤 鱼打挺竟跳了起来,又听得一声”看箭“,林炳胸前那支箭”嗖“地一声变成了暗 器飞了过来。月娥刚刚把箭拨开,林炳已经蹿到了面前,舞起双剑,兜头盖脑地猛 压下来了。
论武艺,林炳是专业,月娥只是捎带脚练练,两个人根本不能相提并论。不过, 林炳练的是全套功夫,月娥则是单攻双剑一门,因此尽管功夫相去甚远,倒也勉强 还能应敌。两个人一来一往,一劈一刺,四把剑舞得跟一团白练相似,足足斗了有 三十个回合。月娥仗着身体轻巧,眼明手快,攻则砍搠劈刺,守则遮拦架隔,退则 跳跃腾挪,两相配合,恰到好处。林炳虽然在本事上略胜月娥一筹,一时间却也没 有得到什么便宜。 但是月娥终究是个姑娘,不宜于久战,时间一长,底气不足,力量渐渐不支, 刺出去的劲头越来越小,遮拦架隔也感到越来越吃力了。刚一接手,林炳就看出月 娥的剑法厉害,出手与众不同,心知这是刘教师秘传的看家本事,就故意延宕时间, 想用体力取胜。果然,月娥在使完了三十六路秘传剑法之后,汗水淋漓,气喘吁吁, 出手就不像开初那样干净利落了。 林炳见她已经力怯,立刻振作起精神,实打实地一剑连着一剑上劈下刺,杀得 月娥两臂发麻,只有招架之功,没有还手之力,眼看就要败下阵来了。 月娥在绝望中想起了刘教师和本善:“干爹呀!本善二哥呀!你们的阴魂有灵, 快来搭救一把呀!” 小娥偶一回头,呀,盼谁谁就来:谁说刘教师的阴魂不会显灵!这不是千真万 确、活灵活现的刘教师出现在自己的面前了么?不错,正是刘教师身背双刀站在一 旁观战,尽管他满脸的胡茬儿,但是那双深邃的眼睛,月娥只要甩眼一瞥,就能从 千百双眼睛中区别开来。看到刘教师的突然出现,月娥精神为之一振,一面奋力向 林炳劈刺,一面回过头来大声叫喊。 “干爹救我!刘师傅快来救我!” 路边那人听月娥呼救,略一迟疑,甩开背上的行装,抽出雪亮的双刀,也不打 话,就上前助战。林炳听月娥喊干爹,只当她是绝望的呼救,没有想到死去一年多 的刘教师居然应声而至,这一吓非同小可,脸色刷地就白了,剑法不由得也乱了起 来。 月娥见她干爹前来助阵,更是抖擞起精神来,奋力猛攻,两支剑使得神出鬼没, 呼呼直响。林炳受此一吓,惊魂未定,况且又是重病之后,怎么敌得过四件家伙? 不到三五个回合,早已经眼花缭乱,无法招架了。一看不是事儿,三十六着,走为 上着,瞅空儿卖个破绽,大喊一声,橐地跳出圈外,一扭腰,真比兔子还快,“登 登登”地就往林村方向逃下岭去了。 月娥见林炳弃战脱逃,追了几步,看他已经去远,急忙拈弓搭箭,就往他后心 射去。林炳急于逃跑,弓弦声被自己的脚步声所淹没,刚跑出不过二三十步远,后 背上突然中箭,一个趔趄,几乎跌倒。月娥鏖战之后气力不足,开弓不满,赶巧取 的又是在蛤蟆岭射牌楼时折了镞尖的那支箭,虽然射中了林炳,但只射进皮肉几分 深,碰到肩胛骨,就掉在地上了。 月娥赶紧再取一支箭搭在弦上,见林炳已经跑出六十步开外,自己的臂力,战 前还勉强可及,这时候,明摆着是够不着了,就愤愤地啐了口唾沫,把箭装进革囊, 回头来找干爹说话。 这时候,天色已经暗了下来。月娥回转身,明知遇见的是刘教师的阴瑰,但她 一点儿也不觉得害怕,紧走几步,迎上前去,亲亲热热地叫了一声“干爹”。刚叫 完这一声,忽又张大了眼睛,惊愕地愣住了。她记得小时候听人说过,鬼是没有脚 的,也不走路,而是随风飘。但是眼前这个胁下夹着双刀,向自己温和地笑着的干 爹的鬼魂,不是明明有一双粗大结实的脚,稳稳当当地在地上站着吗?再抬头看看 他的脸,那刚中有柔、正慈祥地看着自己的炯炯双眼,完完全全是刘教师的,那端 正的鼻子、刚毅的嘴唇,也是刘教师的;尤其是那微笑,温和而安详,月娥比谁都 熟悉,也不会弄错。但是,但是那胡子却太不一样了。刘教师的胡子,稀稀拉拉的 有些发黄,而这个人的胡子,却是又浓又黑,跟刚鬃似的。那么说,这是另一个人 啰?月娥正在惊奇错愕间,那人却开口了: “不要惊慌,先让我来猜一猜,你是吴石宕人,名叫吴月娥,对不对?” 他说的是一口带上海腔的官话,和刘教师刚到吴石宕那时候说的腔调也一模一 样。月娥张大了眼睛,惊奇得说不出话来,只是感激地点了点头,继续端详着这个 似曾相识其实却是十分陌生的人。 那人见月娥点头了,一团喜悦全堆在脸上,笑逐颜开地说: “哈哈!这叫做‘踏破铁靴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刚才我从岭下走上来, 看见你跟那个人斗剑,使的是我师父秘传的三十六路剑法,就猜到一定是我哥教出 来的吴石宕人。后来又听你叫我‘干爹’,又叫我刘师傅,说话的声气又是个女孩 儿,不用问,当然是我哥认的干闺女吴月娥啦!走错了路,倒在这里给你解了一场 围。刚才那个丧门星是个什么人?为什么在这里跟你交手?你为什么又要改成男装?” 月娥听那个人说刘教师是他的哥哥,就一切全都明白了,不由得从惊奇一变而 为惊喜。刘教师故去一年多,今天又见到了他的弟弟,真是比见到了亲人还要亲三 分哪!月娥止不住热泪盈眶地迎了前去,趴在地上就要给师叔叩谢救命之恩,却又 被他拦住了。月娥哽咽着说: “保义叔,我早就听我干爹给我讲起过您了。我们大伙儿都盼着能够见到您! 今天您来了,不过已经太晚了。我干爹他……”小娥说不下去了,干脆掩面小声地 啜泣起来。 刘保义一听话中有话,脸上的笑容立刻消失,疑虑不安地问: “我哥莫非有了什么意外?” 月娥强忍住悲痛,咬牙切齿地说: “干爹叫林炳害死已经一年多了。” “林炳?那不是我哥在林府当教师的时候收的学生吗?” “就是刚才跟我交手的那个人。” 刘保义恨得连连跺脚: “这个丧门星!早知道这件事儿,刚才我就一刀劈了他!走!咱们先回去见见 你爹,再慢慢儿商量收拾林炳的办法。我哥是怎么被这个丧门星给害死的,这一路 上你细细地跟我说说。” “我爹,您再也见不着了,他,他也叫贼林炳给害死了。我的家,我的家,也 回不去啦!” “出了这么大的事儿了么?不要紧,你慢慢儿地从头说起,咱们再来合计报仇 的办法!” “就是这个地方,咱们他不能停留得太长久了。过不了多一会儿,林炳就会带 上团勇四处搜捕咱们的。我家里遭的这些祸事,更不是一时半会儿就能说清楚的。 我二叔他们让林炳给逼得上了山落了草,我妈还在我舅舅家里藏着,这会儿我就是 上舅舅家去,打算跟我妈一起上山去投奔我二叔的。您要是愿意见见我妈跟我二叔, 咱们就一路走吧!等走出了壶镇垟地界,在路上我再详详细细把这些事情告诉您。” 刘保义听说事情已经到了这种地步,禁不住叹了一口气说: “唉!真是天有不测风云哪!我哥几次辗转托人给我带信儿来,叫我无论如何 要到这里来跟他见见面。那时候,我正有些事情分身不开,没有赶来。从那以后, 再也没有接到我哥的书信。哪想到他一生闯荡江湖,竟会落得这样一个结局!我哥 既是不在了,你家里又回去不得,那当然应该去见见你妈和你叔。安营扎寨的事情, 我多少也懂点儿,没准儿还能替你叔他们出出主意呢!你一边带路,一边跟我说着 我哥跟你们家这些年来的大事儿小事儿。你一个姑娘家单身走夜胳,有我替你保镖, 不敢说叫你放下一百条心,九十九条是放得下的。闲话少说,咱们边走边聊吧!” 刘保义从地上背起行囊,收起双刀,就要上路。月娥请他略等一等,跑到坟碑 后面取出自己的包袱,背在身上。两个人这才一前一后的,走下千家岭,直奔通往 县城的大路走去。 这时候,天色已经完全黑下来了。 林炳背上挨了一箭,又疑神见鬼地吃了一惊,一溜儿小跑,跌跌撞撞地奔回林 村,天色已经黑了多时。 进门儿二话不说,一迭连声地叫林焕。瑞春听见,迎出屋来,见他那失魂落魄 的样子,吃了一惊,忙搀他进房,一眼看见他背上的箭伤,乌黑的凝血把雪白的细 麻布孝服污染了一大片,吓得尖声惊呼起来。林炳自知伤势不重,解开纽襻儿,把 外衣和上衣全脱了下来,自己开抽屉找出一包金创药,这才趴在床沿上叫瑞春拿干 净棉花蘸着淡盐水洗伤口。 凤妹到厨下端来一碗温盐水,递到瑞春手中。她见那伤口皮肉翻开着,跟小孩 儿嘴巴一样,她从小娇生惯养的,哪儿见过这个?止不住两手发抖,连碰也不敢去 碰它。正在这时候,林焕来了,接过碗去一面替他哥洗伤口敷药,一面问: “准是在半路上遭到吴石宕人暗算了吧!天都那么黑了,你就不会在壶镇过一 夜,明天再回来么?要不,也应该多着几个团丁送你回来呀!” 瑞春想到这都是自己给林炳立的规矩,不许他在外面过夜,方有此失,心里多 少有些内疚,又怕他当着弟弟说出这实底儿来,不等林炳回答,先拿话岔开去: “是啊!天那么晚了,你不会上我妈家里去住一宿,明天早晨再回来吗?别人 家里不能住,我娘家难道也不能住吗?再说,你每次出门,不是都带着来旺儿么? 怎么这一次你独自一个回来了?多一双眼睛多两只手,怎么的总也管点儿用吧!” 盐水洗着伤口,痛得林炳龇牙咧嘴,一边倒吸着凉气,一边分辩说: “团防局里有紧要军情向县里禀报,一时找不到稳妥的人,是我一时大意,把 来旺儿打发走了。以后真还得多加小心。要说暗算,些许一个两个人,我倒不放在 心上;邪性的是,今天我遇上刘教师了!” 林焕和瑞春都吃了一惊,同声问: “真的么?别是你看花了眼了吧!” “千真万确。要不是遇上刘教师,吴石宕那帮穷小子,三个五个的也别想靠近 我。” “你是在哪儿碰上刘教师的?是他捅了你这一刀么?” 瑞春没见过刘教师,但自从过门儿来以后,家里的长工牧童丫环仆妇没有一个 不夸他的,且又是最初的坤方媒人,却不明白这样的好人,死都死了,为什么还要 跟自己的门徒作对。 “我是在千家岭上碰见他的……”林炳将经过情形说了一遍,最后说:“这一 箭要是换了刘教师射,今天我就别想回来啦!” “那么说,是刘教师的鬼魂来救吴月娥的么?”瑞春听得有些害怕起来了。 “刘教师死去一年多了,不是鬼魂,难道还能是个活人不成?”林炳答。 “那倒不一定。”林焕放下盐水碗,拿起了金创药。“吴石宕人贼着呢!别看 他们呆里呆气的,什么鬼点子都想得出来,谁敢担保他们不会故弄玄虚地把刘教师 藏起来,却谎称是死了呢!咱们可谁也没见到过他的死尸。我去祭吊的那天,早就 入殓了。对这些鬼呀神的,我就从来没有相信过。鬼神要是真能显灵显圣,还要县 里的太爷、府里的太尊干什么?人命官司,不是冤鬼自己就能了结了吗?” 林炳因为自己害死的刘教师,做下了亏心事,倒有八成儿相信这是冤鬼显灵, 可又不能说穿了。定了定神,等金创药敷上了,又贴了个专治跌打损伤的百宝神应 膏,这才站了起来,一边穿上干净衣服,一边对林焕说: “鬼神这东西,与其信其无,不如信其有。刘教师要是没有死,这一年多来在 吴石宕也藏不住身子。从去年到今年,出了多少件事儿了,他能等到今天才出头么? 说来说去,想必是吴月娥命不该死,所以他来把她救走了。我呢,也一定是该当有 这一场血光灾,所以才会吃她的这一箭。我想,吴月娥要不是他干女儿,他才不管 呢!” “大白天里活见鬼!”林焕依旧不相信。“就算是世界上真有鬼,按照常人的 说法,也得夜里才能出来。你过千家岭的时候,天还没黑哩!” “尽管天还不黑,可太阳早就下去了。太阳一落山,鬼魂就能从坟里出来啦! 你要是不信有鬼,这时候胆敢带上几名团丁到千家岭去逮他们么?” “这有什么不敢的呢!不过照我想,他们也不是笨伯,射了你一箭,还会在那 里等你去逮吗?这会儿不是绕道儿回了吴石宕,就是奔大路上了白水山啦!你要不 信,我这就去替你转一遭儿去!” 说着,果真出去召集了七八名团丁,连灯笼也不点,摸着黑儿奔千家岭方向去 了。 黑夜里搜山,本来就是一件大海里捞针一般的傻事儿,七八个人在千家岭坟墓 间树林里摸索了半个多时辰,疑神见鬼的,除了惊起几头夜间出洞来觅食的狐狸和 黄鼠狼之外,当然是什么也没有逮着。几个胆子小点儿的团丁,听说这次黑夜搜山 不单是要逮人,而且要捉一个本事比林团总还要高强的鬼,直吓得毛发倒竖,躲在 林焕身后,畏缩不前。每逢听到一点儿响动,也是这几个胆小鬼叫喊得最响,吆五 喝六的,一会抡刀,一会儿掉枪,无非为了给自己壮胆。 几个人在千家岭两侧的坟场里像篦头发似的篦了一个来回,那几个胆小的,早 已经吓出了一身冷汗,好像怀里揣着一头小鹿,突突地跳个不住,就你一言我一语 地撺掇着林焕回家去,不要再白费工夫。其实林焕也明知千家岭上早已经人去林空, 杳如黄鹤,名副其实地连鬼也碰不上一个的。此番黑夜搜山,原是赌气而来,要在 哥哥面前显示一下自己的胆量罢了。出来转了一圈儿,目的达到,天也不早了,就 把几个人带回家来,让他们到厨下美美地吃了一顿夜宵,以示犒劳。 林焕没去吃宵夜,而是到了上房去见哥哥。林炳趴在床上等他的消息,还没有 入睡。兄弟两个,又扳了一阵子杠,林炳十分惋惜没有把他的莲蓬枪带在身边,不 然的话,连人带鬼一起逮回来,是人是鬼也就清楚了。 最后,林炳把今天下午在团防局商谈的结果给林焕说了个大概:要求他从明天 开始把林村的乡勇认真整饬一番,各家各户,三丁抽一,定期操练,轮流巡哨,专 门对付吴石宕人。 另外,明天派四名团丁去封宕,带八名团了到吴石宕去抄家封门,凡是有人上 山的,家里财物不论粗细轻重一概籍没,由吕敬之派当铺里的朝奉来估价运走,货 款赔偿烧埋银子;房屋暂且封上,待石宕里招到工匠以后,再作价出售或出租给他 们居住。这事儿林炳打算亲自出马,要林国梁和林焕也参与其事。吴石宕人中,凡 有不服抗拒、出言不逊的,立即拘捕,以通匪罪送到县里去究治。这一次,非得制 服吴石宕人的嚣张气焰,让他们老老实实听林家的摆布不可。而最主要的,还是今 天从吴立德口中探到了吴立本等人盘踞的所在,派来旺儿到县里面禀金太爷去了。 只要吴立本确实没有跟股匪勾结,趁他们立脚未稳,急速出兵,一举歼灭,心腹之 患就指日可除。这小小的壶镇地面,往后还不是他林家的天下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