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回 同心协力,小兄弟寨子口设滚木 骨肉相认,老穷婆落虎崖诉冤仇 按照雷一飞先远后近、先难后易的主张,一行人出村之后,先奔落虎崖,计划 在那儿安几垛滚木礌石。 这里是从山南到雷家寨必经的第一道险口,悬崖峭壁,直立如削。传说早年间 曾有一只大虫从崖顶上失足摔了下来,因此名为落虎崖。进村的山径小路,就从崖 下通过。小路的外侧,又是陡坡。这样地方,确实称得上是“一夫当关,万夫莫入” 的险要隘口了。 滚木礌石,第一必须安在悬崖的顶尖儿上,砸下来才有力道;第二从下面往上 看,还不能够叫人一眼看穿,这样,趁敌军从崖下通过的时候放开千斤,滚下圆木 头大石块来,才能打他一个措手不及、无处躲闪。雷一飞选的这个地方,真是最合 适也没有了。大伙儿走近了落虎崖,正准备往山上爬的时候,小虎眼尖,看见有个 人影儿在崖顶上一晃,就不见了。只听他说了一声:“山上有人!”后面的人还不 知道是怎么一回事儿呢,只见他举着手中的巨斧,弓着腰像一只山猫似的蹿上山去 了。 后面的人听说山上有动静,又见小虎单身一人蹿了上去,怕他有失,也赶忙脚 底下加劲儿,快步跟了上去。不过吃人奶长大的,怎么也比不上吃虎奶长大的有力 气:大伙儿刚爬到半山腰儿,小虎已经到了崖顶,等到大伙儿都到了崖顶,四下里 一看,哪里还有小虎的影子呢? 雷一飞生怕小虎粗心性急,中了埋伏,急忙叫大伙儿撂下手里的东西,先去找 人。几个人还没有散开,就看见一块山崖的后面,探出小虎的上半身来,向大家叫 着说: “快来!人在这儿呢!” 大伙儿蜂拥上前,只见一块向前凸出的山崖下面,形成了一个浅浅的石洞,大 小能容两三个人。由于它的特殊位置,使得在崖下路上的人无法看到这里的秘密。 再看一看洞里,只见一个衣服十分破烂、头发雪白的老妇人,正浑身哆嗦着跪拜在 小虎的脚下,不敢抬头。身边还有一只破旧的小竹篮,上面盖着一条破包袱,看不 清篮里装的是什么。 雷一飞一看是这情景,先是一块石头落了地,接着就有几分恼怒起来,对小虎 怒喝一声说: “你这是干什么?一个穷老婆子,又不是暗探细作,别把她吓着了。” 小虎闪开了身子,翻着白眼珠嘟囔说: “谁知道她是不是奸细?她要是心中没鬼,见了咱们,躲什么!” 雷一飞不去理他,管自过来一面搀那老婆子,一面说: “你这个老安人①,这么大年纪了,还爬到这山头上来干什么?快下山去吧! 不是我吓唬你,这山上野兽多,天色晚了,仔细伤了你!” -------- ① 老安人──缙云人对老年妇女的通称,不分贫富。 老婆子惊恐万伏,听雷一飞说话和气,才慢慢儿地抬起头来。只见她脸上爬满 了皱纹,已经是七十开外的人了,瘦得皮包骨头,高撑起两块颧骨。她那浑浊昏花 的眼睛看了看雷一飞,又看了看小虎和大伙儿,干瘪无牙的嘴角抽搐了一下,有气 无力地感叹着说: “十六年了,我是一年一趟,没一年断过。往年有我儿子,还有那苦命的孙女 儿一起来,山好像没有这么高,路好像也没有这么难走,如今只剩下我一个孤老婆 子,这山也欺负我!我从清早上山,这早晚才爬到这山头上来。吃人的野兽,原先 我只当是天下最可恨最可恶的了;没想到不长人心的人,比野兽更能吃人呢!野兽 吃了我儿媳妇,还给我留下几根骨头棒儿;大老爷吃了我儿子,马老爷吃了我孙女 儿,可连骨头也没吐一根啊!像我这老不死的穷婆子,还不如叫野兽吃了的好呢!” 老婆子一面唠叨着,一面抽泣着,眼泪不断地从她那枯涩塌陷的眼窝中流淌而 出,好像别人对她的身世、一家人受的苦难全都清楚似的,说起话来颠三倒四,令 人摸不着头脑。雷一飞顺着她的话茬儿,引水归渠,回到正题儿上来: “说得对呀,老安人!山上的虎豹要吃人,山下的豺狼也吃人。这叫做‘天下 乌鸦一般黑’:有钱有势的老爷啊,总是拿没钱没势的穷百姓当鱼当肉一口儿吞下 肚子里去的。听你说话的意思,你的一家,有被野兽吃掉的,有让太爷老爷吃掉的, 如今只剩下你一个啦。你是哪个村子的?你说的大老爷和马老爷,都是谁呀?” 老婆子又累又饿,刚才又吃了一吓,两条腿更像面条似的,连站都站不住了。 雷一飞把他搀扶到一块平整些的石头上坐了下来,把破篮子放到她的脚下。她抬眼 看看四周,围着她的这一群青年山客,一个个全都带着三分笑,面目和善,就连刚 才把她追得没地儿躲的那个面目可怖的人,这会儿也傻呵呵地咧着大嘴,在等待着 自己的回答。她撩起破衣裳的里襟,擦去了汩汩而流的泪水,长叹一口气儿,悲愤 地说: “我就是这南山脚杨村的人。你们只要到杨村去问起老穷婆,我家的这些伤心 事儿,全村老少没有一个不知道的。印把子攥在人家的手心儿里,咱穷人有眼泪只 好往肚子里流,没办法呀!十六年了,为了躲祸,我那儿媳妇进了虎口,三个孩子 只剩下了一个。我好不容易一把屎一把尿把她拉扯大,谁想到天杀的马富禄还是不 肯放过她,不单把她抢走了,还连我的儿子也一起给治死了,只留下我一个孤老婆 子讨口过日子。天杀的马富禄哇!不得好死呀!” 一番话勾起了老婆子更大的伤心,止不住大声号哭起来。大伙儿又七嘴八舌地 劝慰了一番。雷一飞听说她是杨村人,又说是十六年前儿媳妇进了虎口,不由得心 中一动,十分同情地说: “老安人,你说得真对呀!朝朝代代,祖祖辈辈,印把子都是攥在有钱人的手 心儿里,咱们穷人只好吃苦受罪干生气。我们山客,吃的苦就更不用提起了。早年 间,我们山客连盐都吃不上;要吃盐,得拿麝香去换哪!我们造了几次反,才换来 今天吃盐可以拿钱买这么点儿方便和好处。可你哪儿知道,我们前前后后一共死了 多少人哪!直到今天,官府里还骂我们是野人,是蛮人,不许汉人跟我们往来。咱 们两家村子挨着村子,也不过五六里地,可咱们谁跟谁也没有往来。你家里的事儿。 我们连听也没有听见过。要是你不拿我们当外人,马富禄是怎么害得你家破人亡, 你给我们说上一说,没准儿我们还能给你帮上点儿忙呢!尽管早先咱们谁也不认识 谁,我们又是山里的畲客,不过,有道是山上的藤萝藤牵藤,山下的大树根连根, 千样不同,万样各异,都受官府豪绅欺压这一条,咱们都是一样的啊!” 老婆子再次撩起上衣的里襟来擦去了眼泪,端详着眼前这一张张善良的、富于 同情的脸。正像刚才雷一飞说的那样,这些年来,在她一家几度遭受奇冤大祸的日 子里,同情和支持她的,不都是跟她一样的穷邻舍穷乡亲吗?对眼前这些山客,她 没什么不放心的。她早已经把生死置之度外,没什么可以害怕的了。她只想在自己 死去之前,把自己一家人的苦处,把马翰林的黑心肝,如实地说给大伙儿听听,好 让大家不再上当受骗。她知道,她自己是无力来替死去的家人报仇雪恨了;但是她 还有一张嘴,她要把自己一家所遭受的苦难告诉大家,让大伙儿都来看看马翰林的 良心有多黑,心肠有多毒。也只是为了这个缘故,她才有这份儿勇气和力量顽强地 活了下来,以乞讨为名,走村串乡,四处去数说马翰林的“德政”。今天在这个山 头遇见的,虽然是一帮与自己毫无关系的畲客,但是整座白水山都属马翰林所有, 他们既然也住在白水山,少不了也有跟马家打交道的时候,给他们说说自己的这一 篇血泪账,叫他们也知道一下马翰林是个什么样的人,不也可以少吃点儿亏,少上 点儿当不是? 老婆子一想到自己负有戳穿马翰林鬼画皮的重任,立刻忘了劳累和饥饿,正了 正身子,两手捏着拳头,长叹一口气,开始了她那一字一泪的叙述。 你们这些住在高高山头的畲客乡亲们,打的是活货,种的是苞萝①,哪儿知道 我们住在山脚下的穷人吃的是什么苦招的是什么祸呀! -------- ① 苞萝缙云方言,玉米。 我今年七十岁了。自打三岁那年公爹把我背到杨村来当小媳妇儿②,我不单不 知道娘家在哪里,自己连个名字也没有。小时候,村里人都管我叫“小穷妹”;长 大以后圆了房,“小穷妹”变成成了“穷嫂嫂”;如今老了,人人都叫我“老穷婆”。 我这一辈子,就跟这个“穷”字分不开家!单单穷,倒也不怕,穷人穷骨头,人穷 志不穷。只要不是懒人懒骨头,就会人勤地不懒。我们夫妻加上公婆四个人,一心 只想躲开穷,哪儿顾得上歇一口气儿啊!我们住在山脚下,现成的田地租不起也没 地方租去,一家四口就没日没夜地开山荒,种上苞萝、白薯,尽管一时半会儿的躲 不开穷,只要能躲开饿,也是好的呀! -------- ② 小媳妇儿──指童养媳。当地的童养媳,习惯上都是由公爹到娘家去背回 来的,所以文中用了一个“背”字。 我们山下人从祖辈那里传下来的规矩,都知道开山荒头五年不用交租子,也用 不着去跟山主打招呼。如果五年之内荒地种不熟,收成不好,可以另换一块地再开 再种种;如果收成还行,这才找山主订租约,讲定一年交多少租子。老天不负有心 人,加上我们一家四口把汗水都撒在这块地上了,我们开的那片荒地,长的苞萝一 尺多长一个,白薯五六斤重一块,收成比山下还好。这样过了五年,开的荒地越来 越多,收的粮食也一年比一年多了。家里翻盖了茅屋,还喂了一头猪,眼见得日子 好过起来,真的快要把“穷”字给躲开啦! 到了第五年的秋天,苞萝、白薯长得比哪年都喜人。我们一家四口一边打算收 秋,一边合计着想请地保做中,跟山主去订合同,从第六年起开始交租子。没想到 人家比我们先走一步,没等我们上门儿去找他,地保带着马家的账房先生找我们来 了。他们愣说我家开的生荒地全是熟地,头一年就得给东家上租。还说我家不言不 语儿偷偷儿种了他家五年地,不加倍罚租就算客气了。在杨村,我家是外姓人,地 保当然是向着马家说话的。管事的先生一拨拉算盘,单单五年的地租加在一起,不 算利息,把我们全年的收成全交出去还差得远呢!这样的冤枉债,谁肯承认?我公 爹不服气,顶了几句嘴,当场就叫马家的家丁一根麻绳捆翻,送到县里去了。 县衙门里的大老爷,跟这些粮绅大户们都是共一个祖宗、伙穿一条裤子的,还 能向着我们穷人说话吗?结果是关了三天,审了两堂,打了四十大板,写了一张欠 据,这才放了出来。等到我男人去把爹背回家来,爹已经不会说话了。我婆婆一见, 当时就吐了血。第二天,马家就带人把地里的苞萝和白薯全都收了去,算是补交两 年半地租的本息。我忙把大肥猪轰到野地里去放,总算没叫人逮走。可是接下来公 婆吃药、买棺材、出殡,一头大肥猪还是不够。旧账加新账,一家人穷得比先头更 加穷了。 从此以后,我夫妻两口子,不分白天黑夜,拼死拼活,只要是能挣钱的事儿, 不管多脏多累,我们全干,盼只盼早日把这一屁股两肋的债还清了,好奔自己的日 子。可就是这么卖命,我们一家人依旧叫人家牢牢地压在账本子底下,翻不过身来。 每到年底一打算盘,总是旧账之外又加新账,利滚利,利加利,债不但还不起,反 而越欠越多。这样的阎王债,真是一生一世也还不清啊! 我家里一天穷似一天,村子里的地保就说这是我的“淘箩命”给招的,是我 “穷妹”的名字给妨的。 过了几年,我生下一个儿子。为了生气,也为了不认命,我给儿子起了一个大 名叫“招财”,小名儿叫“填债”。我们家,就这样招财、填债,越填越穷,越穷 越填,填到我儿子也有了儿子的时候,我家里究竟欠马家多少租子多少债,我已经 闹不清楚,也不想弄清楚了。 我那儿媳妇,也是三岁就到我家来的童养媳。小两口儿长大以后,除了种地之 外,砍柴、挑脚、养猪、做豆腐,样样全干。饶是这么着,每到年底,大管家的算 盘一敲,一年的积蓄刚刚只够付利息的,要到哪年哪月,才能还清这笔阎王债呀! 后来,马老太爷死了,马举人马富禄接过了账本子。这是个大肚汉,外号叫做 “仨半斤”:每顿饭要吃半斤酒、半斤肉、半斤米。尽管他吃饭度量大,对待穷人 的度量,却小得不能再小了:他一抓到账本子,头一年就逼着我家清旧债。那一年 的年三十儿,我男人出去躲债,再也没有回来。大年初一,有人在山神庙里找到了 他:他用一根裤腰带儿,把自己挂在梁上…… 打那以后,我儿子和儿媳妇看穿了这个世道不会有穷人的好日子过,躲不开穷, 还不清账,指不定哪天也是一根绳子往梁上一挂算完事儿,就也认了命,来一个穷 日子穷过,再也不早起晚睡,拼死拼活地干活儿了。反正地里长什么就吃什么,活 一天算一天,到了收成的日子,地里也光了。一家人就这样饥一顿饱一顿,吃了上 顿没下顿地过日子。到了年三十儿,任他马家的账房先生跳得有多高,骂得有多凶, 反正家里只有等着填的嘴巴,没有好下锅的米,账房先生除了告诉我们本年又欠多 少债、一共欠了多少债之外,也没有什么办法。炼苦了的油渣,再炼也炼不出什么 油水来了。照我想,马家再狠,也不能把我们的人拉去抵债吧? 没有想到,穷人想都想不出来的事情,财主人家真有那狠心办得出来。就在我 那苦命的大孙子十二岁那年,不长人心的马富禄不知道听了哪个断子绝孙的出的高 招儿,不到年三十儿,就打发大管家和地保来说:“今年的账,还不出也得还,绝 不能拖到来年了。要是还不起,就把你那大孙子卖给马家做书僮,不单新债旧债全 清了,孩子也有了好地方,再也不用吃苦了。” 孩子是娘身上掉下来的肉,是娘的心肝宝贝,宁可穷死饿死,天下哪个做娘的 肯把儿子卖出去当奴才呀!我不肯,我儿子儿媳妇不肯,就连我那才懂人事的大孙 子也不肯,他说宁可在家里喝稀汤,也不去当奴才吃米饭。我只好对大管家说,这 是我家的长孙,要靠他继承香火的;在他下面,还有一个三岁的妹妹、一个不到一 周的弟弟,请马老爷再宽限几年,等老二长大一点儿了,我亲自送进府去。大管家 说:马府里急着要用书僮,我的二孙子才周岁,等他长大了,得什么时候?要是钱 也不还,人也不给,对不起,房门贴封条,男人送到县衙门去追比,女人孩子统统 撵出去。他那里话音儿刚落,跟来的家丁拿出绳子来就要捆人。倒是我儿媳妇横下 了一条心,反来劝我答应卖孙子。我一把搂住孙子就哭得晕了过去,他们那边怎么 写的字据,又怎么把我大孙子抢走的,就什么也不知道了。 后来听马家的长工说,我孙子进了马家,换上了里外三新的衣裳,每日里好吃 好喝,没事儿只在书房门口坐着,啥也不叫干,也不许出门儿。我听着,就觉得有 几分不对头。马家买人是当奴才的,不是当儿子的,好吃好喝地养着,是什么意思? 当时,我怎么也解不开这个谜!哪儿想到,黑良心的马举人是要把我孙子往阎罗王 那里送啊! 过了两个来月,也就是十六年前的今天,我那大孙子突然间跑回家来了。他说 马家昨天来了一个算命打卦的风水先生,还带来一个十一二岁的小丫头。马举人叫 那小丫头跟我孙子站在一起,从头到脚相看了半天,这才说是“天生的一对儿金童 玉女”,就把丫头送进后院儿去了。我孙子在书房门外听马举人跟那风水先生嘁嘁 喳喳地咬耳朵,心里起了疑,就溜到窗户根儿底下去偷听,才知道他们原来在商量 怎么把“金童玉女”埋进老太爷的花坟里去呢。 马举人打算在开春之后给他爹迁坟的事儿,远近的人早就知道了。不过谁也没 有想到还要用一对儿童男童女去陪葬。我那大孙子年纪虽小,可有心计啦。半夜里 趁人不备,爬上大树,溜出院墙,摸着黑儿逃回家来了。他爹听孩子一说,就急坏 了,要全家人都到山上去躲一躲,还不让走一条路。他带着大儿子往北,我带着三 岁的丫头往东;他媳妇儿带着不满一周的儿子往西,爬到这落虎崖上来了。 天一亮,马家找不到我大孙子,立刻带领一大帮打手到我家来找,一看家里没 人,就带人满山来搜。那么大一座白水山,藏起几个人来,还不是针落海底没地儿 捞去吗?天下的事儿,怕就怕“没想到”三个字。没想到的是:马三公子从小就喜 欢舞刀弄枪,还养了好几条狗,本是为上山打猎用的,这次出来追人,家丁们把几 条猎狗也牵出来了。狗在前边咬,人在后面追,连弯路都没走,就把他爷儿两个抓 了出来,打了我儿子几个耳刮子,单把我孙子带走了。 等我儿子到村东山上找到了我,已经是申时过后。我们三个顾不得回家,出村 儿往西又来找我那金不换的儿媳妇。等我们爬上这落虎崖,太阳已经快要下山了。 我们按照事先约好的地方找到了这个岩洞老天爷呀!我那受尽人间苦楚、没过上一 天好日子的儿媳妇,已经叫野兽撕碎吃尽,只剩下几根大腿骨、一个骷髅头啦!我 那可怜的小孙子,连奶奶还不会叫呢,就叫野兽给吃得连骨头也没剩下一根儿啊! 老婆子说到这里,忍不住悲痛,尽管没有放声大哭,那泪水却再也止不住,扑 打扑打直往下掉。四周环立而听的人们,有的觉得鼻子酸,有的已经红了眼圈儿, 人人都噙着一包泪水,只是狠命地咬住了下嘴唇皮,才没让那眼泪流出来。老穷婆 直了直腰,出了一口长气,像是借此吁出一些积郁,避免胸膛内部压力过大而爆炸。 她又一次撩起上衣里襟来擦干了泪水,抑止了悲痛,接着往下说: 骨头上刮肉刀连刀,马举人害得我家破人亡,这还是刚开头哩!过不了几天, 马举人替他爹迁坟,把我的大孙子和一个买来的小丫头一起灌了水银,送进花坟里 去当了陪葬。我儿子听到消息,要到县衙门去告发,还没走出村儿,就碰见那个背 时的地保了。他说:当初卖孙子,写的是死契,生杀死活,爹娘不得过问。告上堂 去,不单讨不到便宜,只怕吃不了的兜着走,还得办一个诬告乡绅的罪名。我儿子 看看家里老的老,小的小,他自己坐班房不要紧,家里一老一小由谁来照管?跺了 跺脚,强咽下一口气儿,回家来了。 就这样,我家六口人,叫马家害死一个,逼死两个,只剩下我祖孙三代三个人 了。打那以后,马家的总管一连两年没露面。第三年,马举人中了进士、点了翰林, 回乡来开词堂祭狙,大管家到各村各店去催收贺礼,顺便到我家里来看了看,说是 这次马老爷年过半百还能中上进士,都是迁了祖坟风水有应的缘故。说到风水好, 又说全亏我大孙子替他家守住了龙脉,是马家的有功之臣。他那里狗戴嚼子胡勒勒 一起,怎知道我心里好像是扎上了万把钢刀,想哭都没有眼泪呀!临出门儿,这才 叫我把当年的租子准备出来,往后再也别欠账了。我们还只当马老爷看在我孙子替 他守龙脉的份儿上,免了我家这两年的租子了呢! 我们一家三口人,我带着小孙女儿穷花儿忙家里,我儿子一个人下地招财填债, 一熬又熬了十五个年头。去年,我们穷花儿也十八岁了,尽管她没吃过一顿好饭, 也没有一件整齐点儿的衣裳,可那模样儿出落得比花朵儿还惹人喜爱。她爹觉着两 个儿子都没了,想招一个麻利勤快的养老女婿,到自己老了爬不动的时候,也好有 碗热汤喝。没想到又是没想到,前年冬天,马翰林告老还乡,去年八月收租的时候, 他说是来看望看望多年不见的老乡亲们,其实是怕这十几年中他不在家大管家弄鬼, 亲自下乡来对账收租的意思。难为他六十多岁的人了,还胖得像过年猪似的,一顶 竹轿,用四个轿夫才把他抬进村儿里来。走了几家佃户,对了对账本子,也不知他 安的什么心,就径直进我家来了。我们庄户人家,就一里一外两间屋,冷丁进来一 大帮人,我们穷花儿没处躲避,让那老不是人的给瞅见了。当面夸了两句,临走又 留下一两一锭的两个银锞(k è课)子,说是给丫头摆弄着玩儿的。弄得我们收他 的不是,不收他的也不是。 过了三天,马家的管家又来了,说马翰林原先在京师的几个通房大丫头,在他 回乡的时候都打发走了,如今连个烧烟倒茶的丫头都没有。前几天上山来收租,看 中了我们穷花儿长得机灵,有心想“抬举抬举”我们,带回府里去使唤。还说当时 留下的两个银锞子就是定银,我们收了,就算是答应了。今天他特地上门来,就为 讨一个接人的实信儿,再讲一讲身价银子的实数儿。 大管家这一说,气得我浑身乱颤。马富禄害得我一家九口死了六口,如今瞧着 我们丫头长大了,又惦着拆我们亲骨肉来了。我儿子气得脸皮铁青,从枕头底下取 出那两个银锞子来,劈脸就扔还给他。那管家登时就放下脸皮,取出账本子,指着 十四五年前的那两年欠租,加上利息,一算算出了八十三吊整,问我们是愿意给人 呢,还是给钱。 我儿子见马家欺人太甚,一咬牙,认了个年底清账,就把大管家给轰走了。我 儿子的意思,是想暂且支吾一阵,先找好了落脚的地方,等年关近了,全家人悄悄 儿一走了事。没想到马家看出我们有逃走的意思,就先下手为强,使上坏招儿了。 腊月初八那天,我儿子从山上回来,在路上拣到一个印花包袱,里面是几件半 旧的女人衣裤。快过年了,他正愁没件整齐点儿的衣裳给闺女穿呢,这一来倒是天 从了人愿。我们穷花儿从小没穿过一件不带补丁的衣裳,怎能不高兴呢,改巴改巴, 第二天就穿出去了。你想想,人家是做好了的圈套,能不快么?不等天黑,大管家 带着地保团丁,一齐进了我家,连没改的几件衣服也搜出来拿着,一根绳子,把他 们爷儿俩都拴走了。 第二天我儿叫两个团丁五花大绑地押到了县里,我孙女儿当天晚上就送进了马 家。我一个人顾不得两头,只好撂下孙女儿,先跟进城去照料儿子。过了头堂,才 知道是马翰林拿帖子送的人,告我们是欠租不还租,卖女不送女,偷了马家的财物, 想往远处逃走。除了那几件旧衣裳之外,马家还开了一张几十款的失单,要太爷着 落我儿子身上追赃包赔。我儿子吃了这天大的冤枉官司,能承认吗?从初十日送进 衙门去,一连过了几堂,一堂比一堂的刑法厉害。我每天在城里叫花一口剩饭,给 我儿子送去。最后一次送牢饭,我儿子已经走不了路了,爬过来手扶木栅栏对我说: “娘啊,不是儿子骨头软,实在是马家定好了毒计,要往死里整我。我反正招也是 死,不招也是死,不如痛痛快快地招了,倒死得干脆些,省得零打碎敲白叫皮肉受 苦!” 第二天再过堂,他就招了个合伙作案,同犯在逃。反正堂上要的是口供,好定 下罪来,有没有那么一回事儿,他们是不管的。录了口供,当堂就判了出来:闺女 判给了马家抵债,把她爹又打了四十大板,站到县前站笼里去了。 那站笼是个什么东西,你们去过县里的人大概都清楚。没见过的人,想都想不 出来那东西有多损多毒。我儿子在大堂上挨了夹棍儿、大板,两条腿本来就不会站 了,那些不长人心肝的衙役得了马家的好处,只怕我儿子不死,把他脚底下的砖头 一块一块全抽掉,让他悬空挂在站笼里。可怜他身上只穿着两层单,那西北风呼呼 地吹着,透心儿的凉。我在笼子外面站着,想给他挡点儿风,那如狼似虎的衙役过 来就骂,直轰我走。你们想想,我一个做娘的,眼看着儿子受这样的活罪,我的心 里真比刀割还要难受哇!我恨不能自己去替他受罪,换出他来,好给我们一家报这 血海深仇。头一天,我讨了一碗饭来,他还能咽下几口去。过了一夜,那腊月的西 北风冻得他泻了肚子,第二天就什么也吃不下去,翻来覆去只会说“不甘心”、 “要报仇”这两句。伤后得病,连饿带冻,第二夜就断了气儿了。 我经人指点,好不容易到城隍庙求了一口薄皮义材,请几个好心的闲汉把我儿 子埋进了乱葬岗子,我才一步一跌摸回杨村自己家里。这两间住了七十来年的破草 房,还是头一次只有我一个人在屋里过夜。山风吹来,刮得破窗户纸咝咝直响。那 一夜,我翻来覆去地怎么也睡不着觉,想到了往后的日子,我一个孤老太婆,怎么 活下去呀!可是想到大仇未报,我绝不能去死!哪怕是穿村过店,沿街乞讨,我也 要活下来,好四处去揭穿马富禄那张骗人的鬼画皮!只要我活着,只要我孙女儿也 没死,我们一定会有主意把马富禄的黑心肝掏出来的! 雷一飞万万没有想到,这个瘦骨嶙峋的老太婆,居然能够承受住这么大的打击, 她那干瘪的身躯里,居然能够装得下这么多的悲伤!她满脸的皱纹,说明她饱经沧 桑,确实已经很老了;但听她刚才讲的那一番话,还像是一个英气勃勃的复仇少年。 对于这个受尽了人世苦楚的老太婆,他已经觉着不单单是值得同情,而是觉着值得 崇敬了。很明显,老太婆的话并没有说完,肚子里的苦水,也没有倒完。她之所以 说到这里戛然中止了,只是出于她的小心,出于对大伙儿还不信任而已。他猛然向 前跨出一步,在老穷姿的膝前蹲了下来,拉住了她那龟裂枯瘦的手,深情地说: “老安人,尽管我们是住在高高山头的畲客,不过我们长着的是一颗人心,说 的是人话,办的是人事儿。你刚才所讲的这些,我们全都懂得。你是白水山山脚下 长大的人,总也知道我们山客受马家的欺负,也不是一年两年、一代两代了。说起 来,我们畲客山头家家户户都有一本血泪账,记着我们对马家的恨和仇。不瞒你老 人家说,我们今天到此地来,就是为了对付马富禄,准备跟他的民团见个高低上下 的。你打算怎样报你的仇,你孙女儿如今在马家怎么样了,你不愿意多说,我们不 怪你。可你今天爬这么高的山,到落虎崖来要干什么呢?” 老穷婆眯起了眼睛,又一次仔细端详起眼前这个和气的、懂得礼数的强壮汉子 来。论年纪,他比她那个被埋进花坟里去的孙子大不了几岁,可人家多么会说话, 又多么懂道理呀!老穷婆很喜欢这样的年轻人,她攥紧了雷一飞的手,满含深情地 回答说: “我不是不放心你们。穷帮穷,富帮富,这个理儿,老穷婆我懂。要不,我也 不会给你们说那么多了。我打算怎么报我一家的仇,眼下还只能我和我孙女儿两个 人明白。知道的人多了,难免人多嘴杂,走漏风声,万一要是传到那个老不是人的 耳朵里去,我那孙女儿的命就保不住了。我们祖孙俩,谁也没打算活多久,只要有 朝一日亲眼看见马富禄死在眼前,我们俩就一起寻个自寻,绝不让马家逮住活口儿。 要问我今天一个人爬到这山头上来干什么,婆婆我刚才说得很清楚,怕是孩子你没 听仔细。我跟你说过,今天是我那苦命的儿媳妇和我那可怜的小孙子的死日。我那 小孙子,是连骨头都没了;我那儿媳妇,剩下的几根骨头,当年就埋在这个崖洞里。 从那以后,每年的今天,我们全家大小就都要到这里来哭祭。十六年了,刮风下雨, 也没有一年不来。今年尽管家里只剩下我孤老太婆一个人了,我也要四处讨口,拣 一碗整齐点儿的饭菜,到这里来祭一祭我那苦命的儿媳妇。你们不知道,她自打三 岁到我家,也跟我一样,从来没有吃过一顿饱饭,没穿过一件整齐点儿的衣裳啊!” 老穷婆想起了儿媳妇在世时候的好处来,不禁痛哭失声。 雷一飞的心中又一动:“十六年前?野兽吃了?没有留下尸骨……”他一把抓 住老穷婆的手,急不可待地问: “老婆婆,你记得不记得,你那小孙孙身上,可有什么特别的暗记么?” 老穷婆没有听出他话中的意思来,在悲痛中,只是随口回答说: “我的孙子,我天天替他换尿布,身上的暗记,怎么会不晓得?我那小孙孙, 右腿朝里有一块鞋底模样的黑胎记,我给他起的小名儿,就叫‘黑子’嘛!” 不等老穷婆说完,雷一飞一个虎跃跳了起来,大叫: “虎儿,快过来见你奶奶!这是你奶奶呀!” 小虎就在老穷婆的身边。听了刚才这篇有血有泪的叙述,气得咬牙切齿,眼珠 子瞪得滴溜儿圆,两只手使劲地在胸前拧绞着,好像是在跟马富禄进行一场殊死的 搏斗。尽管他对这凄惨悲苦的一家人十分同情,对阴损狠毒的马富禄痛恨之极,但 在他那憨厚的脑子里,却怎么也想不到自己跟这个老婆婆之间,竟会有血肉相连的 血缘关系。当老婆婆说出自己身上那块鞋底形胎记的时候,一种突如其来的感情震 惊了他,使这个一向十分粗犷、憨厚的人顿时间目瞪口张,不知道应该怎么来应付 这个突兀而又难以令人置信的场面了。直等到一飞叔把他摁倒在老穷婆面前强令他 叫“奶奶”的时候,他才有如大梦初醒,跪倒在老穷婆面前,两手抱住了她的膝盖, 亲切地叫了有生以来第一声“奶奶”,接着就俯下身去,悲痛地放声大哭起来。 老穷婆被这出乎意外的悲喜场面弄得稀里糊涂,不知道眼前的事情是真是假。 听虎儿的呼唤如此亲切,听他的号哭如此纯真,完全是发自肺腑的,绝不会掺杂半 分虚假。但是就在小虎抬起头来看他奶奶的时候,老穷婆看清了他那张横一道竖一 道布满了伤疤的脸,不禁又吃了一惊,吓了一跳。留在她的印象中的小孙子,是一 个白白胖胖、活泼可爱的娃娃,她的孙子怎么会是这么一副模样呢?她痴痴地看着 小虎,不交一语。她入神了,她惊奇了,她糊涂了。 雷一飞好像看透了她的心思,弯下腰去,替小虎解掉了右脚的绑腿,把畲族人 穿的那种肥腿裤子一捋就捋到了大腿根儿,露出那块鞋底形的黑胎记来。尽管随着 年龄的增长,胎记变大了,但那形状模样,老穷婆只要随便瞟上一眼,也是绝不会 有丝毫差错的。在事实面前,老穷婆再也不疑惑、不犹豫、不迷糊了。好像她的孙 子是死而复苏,也好像从天上突然掉下一个孙子来,从今往后,她就不再是孤身一 人、无依无靠了。四代人的血海深仇,有孙子孙女儿的里应外合,也就有了报复的 一天了。看见孙子,她好像又看见了她的娘,仿佛也看到了他的爹、他的大哥、他 的爷爷,在幻影乱晃中,她张开两臂,一把抱住了小虎的脑袋,喊出了长长的一声: “我那苦命的黑子呀!”只见她两眼往上倒插,嘴里吐出了白沫,人事不知,晕死 过去了。 小虎轻轻地托起他奶奶来,举到一个背风向阳的斜坡地上放下,雷一飞掐了掐 她的人中,一声细悠悠的“黑子呀”,又把她从半天云雾中送回到地面人间。但是 由于一早爬山劳碌,由于回忆往事的伤神和悲痛,由于和小孙子的猝然相逢,所有 这一切,喜的,怒的,哀的,乐的,一个一个接踵而来,这种精神上的急遽大变, 使得她那瘦弱的躯体再也无法承受了。尽管她心里十分高兴,但是此时此刻,她感 到头晕目眩,百爪挠心,只知道哀哀号哭,连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了。
雷一飞知道不经过一番平静的歇息,她那汹涌澎湃的心潮是难平难止的,就挑 出两个老成持重的人来,对他们说: “你们两个跟小虎把他奶奶送回寨子里去,把前后经过详细告诉我嫂子,她会 妥当安置的。我们这里军务紧急,也推迟不得。刚才耽搁了一会儿,我们多使一把 劲儿,晚回去一会儿,也得把这一垛滚木礌石先码起来。快走吧!”小虎擦一擦湿 润润的眼睛,两手轻轻地托起他奶奶,健步如飞地蹦跳而去。后面跟的两个人,累 得气喘吁吁。雷一鸣的母亲早已故去,小虎来到他家,就不知道奶奶是什么样子。 今天在无意之中有了奶奶,而且是自己的亲奶奶,是受尽人间磨难的亲奶奶,是爱 宝贝似的爱着孙子孙女儿的好奶奶,怎么能够叫他不高兴呢! 雷一飞他们码完了三垛滚木礌石,天色已经黑下来了,正打算收工回家去,见 寨子那边有三条人影儿大步流星地向落虎崖奔来。雷一飞不知是什么事情,叫大伙 儿先不要动,等来人传话。不过一袋烟的工夫,三条影子已经飞到面前,原来是本 厚和两个雷家寨人,各拿着刀枪弓箭,像是放步哨的样子。一见面,本厚就跟雷一 飞打哈哈: “二十几个人,一下午码一垛礌石还没码完哪,我们几个探双龙山的都回来了, 晚饭也吃了,奉寨主之命,来接替你们。有什么说的?快说清楚了,回家吃八大碗 去吧!我们三个打夜班儿,完不了不让回去呢!” 雷一飞信以为真,连忙指点着解释说: “这落虎崖上的三垛滚木礌石,都完工了。要不是耽误了会儿工夫,能拖到这 早晚吗?我们正打算往回走呢!” 本厚笑弯了腰,拍着巴掌说: “你们二十多个人干一下午的活儿,真惦着叫我们三个打夜班儿干通宵哇?实 话告诉你吧,要不是你们耽误了会儿,我们还用不着上这一宿夜班儿呢!你们这一 耽误,这倒好,寨子里又哭又笑的,热闹着哪!小虎送他奶奶回村去,招了一屋子 人,你大嫂正跟老婆婆细说虎穴救小虎这一段儿的时候,我们探双龙山的这一拨儿 就回来了。刘师叔一听老穷婆说她孙女儿如今还在马家,一拍大腿哈哈直乐,连说: ‘天助我也,天助我也!’当时就商量定了:第一,老穷婆进村儿的消息,不许走 漏,更不许叫范通知道一个字。第二,明天一早放范通下山,下午由小娥送老穷婆 到洪坑桥,打听马家的动静。第三,明天等范通下山以后,全山寨的人不分男女老 少都到晒谷场聚会,听老穷婆讲她一家四代人的深仇大恨。刘师叔说:这样的故事, 让大伙儿全听听有好处。听了这样的故事,大伙儿就会明白过来:马翰林这样的富 绅,是当地一霸,是遮在白水山头的一片乌云,要不反了他,全乡老百姓都别指望 能过上消停的日子。雷大嫂说:老穷婆祖孙相聚,这是天大的喜事,今天晚饭是她 的东,给老穷婆贺喜带接风,不管好赖,准能凑出八个大碗来,要我来请你回去当 陪客。雷大哥说:南边这条路上,咱们一直没有设防,范通摸进村来了还不知道, 如今老穷婆又到天黑了还不回去,谁知道杨村的地保会不会借故寻上山来?他叫我 们多来几个人,带上家伙,暂且在落虎崖上瞭一阵子哨,等断了黑以后,再撤回去 守住村口就行了。我刚走出大门儿,就碰见本智从城里回来,说是打听到梅守备出 兵的准日子了。详细情节,我没来得及问。你快回去吧,席上还等你去商量军机呢! 别忘了,有好吃的,给我留点儿!” 雷一飞听了,笑着骂了一句: “促狭鬼,偏你瞎话多!回去要吃不上八大碗,看我撕你的嘴!”说着一挥手, 呼拉一下全下山去了。 刚走了几步,雷一飞一愣神儿,回过头来跑到本厚面前,小声儿地说:“促狭 鬼,别光顾打哈哈!要不是有大队人马开上来,你可千万别松这千斤!这玩意儿一 松开,呼啦一下子,二十几个人一下午干的活儿,就全完了,明白吗?” 本厚十分自信地笑了一笑,嗔着他说: “别隔着石磨看人,把人看扁了。你当我是傻瓜呀,你放心好了,来上三五个 人,我手上的弓箭也不肯放他们走着回去的。少惦着我这儿,快吃好东西去吧!” 说完,用力把雷一飞往山下一推,只见他一个立脚不稳,就趔趔趄趄地快步往 下冲去。一者固然是下坡,一推一搡,有股子冲劲儿,二者猛干了一下午活儿,肚 子也确实饿了。早点儿到家,不是可以早点儿吃上他嫂子的八大碗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