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一回 调虎离山,三公子中计遭理伏 里应外合,翰林府夜半被火烧 二月十一,月明星稀。一百多名南乡团勇,天黑之前酒肉饭菜塞饱了肚子,悄 悄儿地离开杨村,往雷家寨摸去。 走在最前面带路的是范通。他冒死进了一趟雷家寨,自以为把山寨的底细全摸 清楚了。除了发现吴石宕人果然在山上落脚之外,更重要的,是他发现了南路根本 就没有设防,而谢三儿从西路送他下山的时候,他又亲眼看见了山顶的瞭望哨和一 路上的层层关隘和烽火台。回到舒洪,见到了马三公子,先是编了一篇瞎话, 说 自己如何混进山寨,凭三寸不烂之舌,先是冰释了谢三儿对他仇恨和怀疑,有说动 了他答应在寨子里当内应,还把一路上的防守设施详详细细地叙述了一番,末了儿 又说:雷家寨人在村子口儿扎了一个下跪的草人,大字写着“活捉马小三”,简直 是欺人太甚了,不给他们点儿颜色看看,怎知三公子的厉害?何况谢三儿发誓赌咒, 拍着胸脯子担保,只要在夜间悄悄儿地从南路摸进去,村口有谢三儿接应,不费吹 灰之力就可以直捣匪巢,匪首也一举可擒。吹得天花乱坠,一个劲儿地撺掇马三公 子在梅守备到来之前独力攻下雷家寨,做出一番奇迹来给县太爷看看,也省得梅守 备老是不把舒洪团防局看在眼里。一番话,气得好胜心特强的马三公子怒发冲冠, 当天就带着范通回洪坑桥跟马翰林面商决策。 马富禄是个文人,征战打仗的事情本来就一窍不通,只是觉得梅守备大兵未到, 团防局就先自动手,有些不太合适。可是马三公子叫那个草人给激怒了,加上一心 想逞能,又听范通把攻打山寨说得如此容易,非要当天夜里就出兵不可。马富禄拗 他不过,只好答应他准备一日,第二天夜里悄悄儿出动,嘱咐他凡事小心,不可大 意。又拿出十吊钱来,赏了范通,说是要等打下雷家寨来,再赏那下余的四十吊, 绝不食言云云。 马三公子回到舒洪镇上,当夜就通知下去,命令全体团勇明早操练听点。第二 天,点齐了一百名精壮团勇,以演习巡逻为名,开进了杨村。这个消息,早叫雷家 寨探事的侦得,报上山寨来了。 这会儿,范通大摸大样地走在队伍的最前面,神气活现,心里美滋滋的。想到 不多会儿攻进山寨去,先把谢三儿骗过来一根绳子捆翻了,押回去领赏。单单捉住 了谢三儿,就能得赏钱五十吊,再加上下欠的四十吊,几个月的吃喝和赌本,就都 有啦! 马三公子走在最后面,这不单是为了便于催促,还在于万一遇到埋伏,便于掉 头往回跑。今天夜里,他的火气已经消下去一些,不像昨天那样火爆三丈了。尽管 他还是按原计划出了兵,可是他对范通的话有些半信半疑起来。心想:谢三儿既不 是山寨上的主要头目,怎么能把防守设施都一一指给外人看呢?即便谢三儿一时大 意,山寨的首领们也不会答应的呀?再看看这条小路,越走越窄,越走越险,万一 中了埋伏,不就会全军覆没么?越往前走,他心里越犯嘀咕,当即传下令去,吩咐 兵分三股,每股间隔一二十丈,以便遇到动静,可以首尾呼应。 看看走近落虎崖了,范通自以为心中有数,倒是放心大胆地只顾往前走去。月 光下,团丁们看见山崖壁立,形势险恶,不禁都捏着一把汗。心想:要是在这个地 方安上一垛滚木礌石,一松千斤,这一百号人还不全砸成肉泥烂酱吗?尽管大伙儿 心里嘀咕,脚下也迟疑,可是眼看着领路人范通毫不在意地走过去了,山上并没有 什么动静;马三公子军令森严,后退是不行的,也只能硬硬头皮跟了过去。一个, 两个,三个,五个,等到过去了十来个人,后面的人也就放心大胆起来,一拥而过 了。等到马三公子走到崖前,月光下抬头看看直立的山崖,不由得心里暗笑:“看 起来,山上不过是一群乌合之众,连一个会用兵的也没有。要是有个明眼人在这里 设上一道埋伏,有多少人马也别想从这儿通过去!” 过了落虎崖,小路从一片黑松林中间穿过。参天的大树,挡住了月光,一片漆 黑,人从树林中隐约可辨的小径走过,好像四周布满了伏兵,有千百双眼睛在紧盯 着他们似的,每走一步,都提心吊胆,惶惶不安,听到一点点儿轻微的响动,都会 迫使团丁们驻脚谛听,四顾审视,真是进两步,退一步,迈出去的脚,随时都准备 缩回来。好不容易穿过了这片松林,走不多远,前面又遇上一片。马三公子走到这 里,不禁也摇头叹息:“难怪雷家寨人在南路不设防,就凭这险恶的地形,要不是 事先探明了,谁敢往这儿伸腿呀!” 穿过了松林,山路越来越窄,越来越险,也越来越陡了。 一百名团丁,连吓带累的,一个个心惊肉跳,气喘吁吁,满头大汗。爬过了一 道山岗,地势逐渐平坦起来。再走几箭远,隐隐约约能看见一座石墙瓦顶的矮小平 房孤零零地立在路边。范通站住了脚,团丁们也就不再往前走了。等马三公子赶到, 范通迎上去说:已经看见山神庙了,过了山神庙,就是寨子。谢三儿跟他约定,三 天之内,每天二更天前后,谢三儿在这山神庙前守候接应。他请马三公子带着人暂 靠一边儿隐蔽,他自己先去察看一下动静。 马三公子见一路无事,平安到达接应地点,十分高兴,叫范通快去接头。 到了这时候,范通反倒有些紧张起来了。谢三儿的话是真是假,已经不单单是 那五十吊赏钱,而是包括他自己在内的一百多号人的生死命运了。想到三天的约期 未过,一路上又都平安无事,胆子略为壮起来一点儿。定了定神儿,四处察看了一 下动静,见一切与三天前没有多大变样,这才哆嗦着两腿,猫着腰,贴着路边儿往 山神庙摸去。 走到离山神庙十几步远的地方,恍恍惚惚看见庙门前面路当中蹲着一个人,吓 了一跳,急忙趴在地上,一动也不敢动。静等了足有一袋烟工夫,看那人依旧纹丝 儿不动,心里有些起疑,情急中又不好往回走,就在地上摸着一颗小石头子儿,照 那人轻轻儿地扔了过去。“啪”地一声,正打在那人的身上,却不见有丝毫反响, 这才恍然大悟,想起这必是跟村西路口一样的一个草人,不由得自己也暗暗地笑起 来了。又往前摸了几步,定睛仔细一看,可不是一个草人跪着么?一颗提到嗓子眼 儿上的心,又复了原位。定了定神儿,他装了两声猫叫:“咪呜,咪呜!” “妙!妙!”山神庙门口,立刻也传来了两声暗号。范通又叫了两声,那边又 回了两声,紧接着钻出一个人来,轻声问: “都来了么?” 范通见谢三儿准时在这里守候,完全放心了,也迎上几步,回答说: “都来了。村里有动静么?” “山里人舍不得灯油,这早晚,全睡啦!你放心大胆,把人叫过来好了!” 范通一听,真好比猪八戒吃了人参果,全身上下十万八千个毛孔没有一个不舒 坦的,急忙狗颠屁服似的跑回到马三公子跟前,如此这般细说了一番。马三公子沉 吟了一会儿,下令把人马分成三股,两股由范通和谢三儿带领,去包抄雷家寨的中 军,一股留在村子口接应。 范通带了两股人马赶紧回到谢三儿跟前。他是一心想逮住谢三儿,好去报功请 赏;谢三儿呢,也生怕范通趁乱中跑了,赶紧迎了上来,紧紧地盯住了他。 一伙儿人走近了山神庙,马三公子看见庙门口跪着一个人,反背着两手,插着 一面斩由牌,月光下分明看见白纸上写的是“活捉马小三”五个脑袋大的黑字。马 三公子一看,不由得气往上冲,喝令团勇们站住,快把草人儿挑开。当即有十几名 团勇一跃上前,正要举刀,只听得一声“不好”,十几名团丁连同草人儿一起掉进 陷阱里面去,连个影子也不见了。 马三公子一见是这情景,顿时醒过了茬儿来,情知已经中计,大喝一声:“有 埋伏,快撤!”顾不得别人,自己一扭头就往回跑了。 与此同时,庙后面涌出几十个人来,有筛锣的,有敲着铜脸盆儿的,有打着梆 子的,嘴里一片声喊:“活捉马小三儿!别叫马三儿跑了!”──其实,这一帮全 是老弱妇孺,要的是这个声势,连一个追的也没有。 范通一看事情有变,刚想拔腿逃跑,谢三儿大喝一声:“你跑不了啦!”脚底 下一使绊儿,咕咚一声,把个范通摔了个嘴啃泥,又一把将他提了起来,掏出绳子 把他捆了个四马攒蹄,扔到一旁去了。 这边挠钩套索一齐上,从陷阱里活捉了十几名团勇;那边马三公子带头,一口 气儿跑出几百步开外,耳听得背后人声嘈杂,脚步声紧跟,只当是追兵就在身后, 更加不要命地跑了起来。一跑跑了有二三里地,一个个跑得上气儿不接下气儿,呼 呼直喘。也有跌破了膝盖的,也有磕破了头皮的,大多数人都把手里的长枪大刀扔 掉了。听听背后喊声已远,再说,也实在跑不动了,这才渐渐地放慢了脚步。 一帮人来到一个空旷的地方,马三公子清点一下人数,还剩下八十六个。喊了 几声范通,没人答应,情知已经着了谢三儿的道儿,恨得他直咬牙跺脚。一面暗暗 发誓要报今夜之仇,一面挥手下令快撤。 带兵打仗,最难带的是败兵。每逢败下阵来,狼狈而逃,那真是风声鹤唳,草 木皆兵,难拘难束,难止难收。更何况马三公子带的,又都是些没见过大阵仗的团 丁呢?尽管这时候后面并没有追兵,但是人人都怕掉了吃饭家伙,一听说撤,马上 就争先恐后,你拥我挤,任你怎么叫喊,也没人肯听的了。 马三公子长叹了一口气,悔不该误听范通的鬼恬,以至于弄得如此狼狈,溃不 成军。眼看着那帮团丁蜂拥而去,无法喝止,只好跟在后面,替他们押阵断后。 但凡逃命的人,大都是慌不择路,不顾安危的。从山神庙往回撤,一者是逃命, 二者是下坡路,一溜儿小胞,转眼就到了头一个黑松林,因为来的时候平安通过, 这时候根本就没想到树林子里会不会有埋伏,一头就钻进去了。马三公子唯恐有失, 一个人远远地掉在后边,手提宝剑,竖起两耳,谛听动静,直到走出了松林,却是 什么埋伏也没有。等到穿过第二座松林的时候,连马三公子都有些大意起来,以为 再也不会遇到什么波折了。 第二座松林,没有头一座那么大。八十几个人,排成一字长蛇阵钻了进去,蛇 头已经穿林而出,蛇尾还刚刚进入树林。就在这谁都以为平安无事的时刻。忽然响 起了一阵急风暴雨般的锣声。团丁们一听,拔脚就跑,可是已经来不及了。随着锣 响,横埋在小径上的绊马索尽数拽起,正在舍命狂奔的团丁纷纷倒地。除了已经走 出松林和脚底下跑得快的人之外,八十多个人被活捉了一大半儿。 锣声响起的时候。马三公子还在树林子外头,一看前面的人中了埋伏,扭头就 往斜刺里一钻,躲在一块大石头后面,眼睁睁地看着四五十名团丁叫人拴成了一长 串儿,又在树林子里面搜查了半天儿,这才押上山去了。 马三公子成了惊弓之鸟,一直等到山里人押着俘虏走远了之后,这才身贴着大 树,手提着宝剑,像个幽灵似的钻出树林子来。 跑在最前面的和眼明腿快的三十几名团丁,逃过了两次埋伏,拣得了一条性命, 更是急急如丧家之犬,忙忙似漏网之鱼,只恨爹娘少生两条腿,只知道不要命地从 原路往回跑,哪里还顾得上是否另有埋伏?就在他们慌慌张张地从落虎崖下面拥挤 而过的时候,崖上守望的义军看得真切,急忙松开千斤。只听得轰隆隆一阵响,一 尺来粗的大木头杠子、比脑瓜儿还大的石头块儿,一齐滚下坡来。除了跑在最前面 的六七个人侥幸没有砸着逃得一条活命之外,其余三十来个人,不是化作一堆肉泥 烂酱,也砸成了少胳膊短腿,只会鬼哭狼嚎,再也站不起来了。有几个人为了躲避 迎面而来的大石头,倒撞下悬崖去,更是跌得粉身碎骨,不成个人形儿。 马三公子正走之间,猛听得前面轰隆隆一声巨响,心知又中了埋伏,急忙躲到 路边一棵大树后面去。月光下,分明看见山崖上慢慢儿走下十几个人来,到崖下路 上挨个儿检查那挨砸的团丁:凡是断了气儿的,一脚一个踹下山沟儿里去,还有一 口气儿的,就让能走动的扶着瘸腿的,轻伤的背着重伤的,哼哼唧唧地押回山寨去 了。 马三公子静等了一会儿,见山上崖下都没有响动了,估摸着守山崖的人已经撤 回,这才提心吊胆地紧贴着路边往前摸着走,一手提着长剑,准备遇见强敌随时交 锋。看看摸到了落虎崖下,一者不知道自己是否已经被人发觉,二者不知道崖上的 滚木礌石共有几架,越是害怕,一颗心越是通通地狂跳,好像自己都能听见。尽管 他是蹑手蹑脚轻轻儿试探着往前走,但是在这宁静的深夜里,响声显得特别大;每 走一步,不是踩空了脚,几乎跌倒,就是踢着了石头,骨碌碌往坡下滚去。真叫胆 战心惊,一步一侧耳,一步一回头,生怕大石头突然之间又会砸了下来,把自己砸 成肉泥烂酱。崖下险路,其实不过一箭之遥,却像过奈何桥①似的,也不知走了有 多少时间,越想快点儿通过,偏偏越挪不动腿儿,脑门儿上黄豆大小的汗珠子,啪 哒啪哒直往下掉。好不容易挨过了这一段随时都可能砸得粉身碎骨的险路,回头看 看山上,依旧没有丝毫动静,不由得吁出了一口长气儿,提到了嗓子眼儿上来的一 颗心,总算放回了原位,用袖子抹一抹脸上的油汗,甩开大步就狂奔起来。刚跑了 不到十步,猛听得山崖上有个还没变音儿的嗓门儿小声地说: -------- ① 奈何桥──当地道教、佛教的宣传,说是人死之后,先上望乡台,后进鬼 门关,接着过一条十分狭窄的奈何桥,恶人会跌下去被毒蛇撕咬。 “二哥,看,崖下有人!” 另一个刚变音儿的嗓门儿不慌不忙地回答: “不用急,他跑不了!” 话音儿刚落,猛听得弓弦声响,三公子急忙往路边一闪,可是已经来不及了: 一支箭嗖地一声飞来,不偏不斜,正好插在他的后心儿上,一个趔趄,几乎跌例。 好在射箭的是个半大孩子,膂力不足,距离也远,只不过箭头射入肉中,并没有穿 胸而过,团此并不致命。三公子生怕第二支箭再射来,转身就跑,只听得身后又响 起了两声弓弦,却连那两支箭落到了什么地方,都不知道了。 跑了一阵儿,觉得后背疼痛难忍,这才想起那支箭还在背上。回头看看,并无 追兵,就停下脚步,回过手去,一咬牙,拔出那支箭来。一抬头,只见东南远处火 光升起,映红了半爿天,估计那方向远近,正是洪坑桥自己的老窝儿。三公子至此 方才明白中的是什么计,上的是什么当,一跺脚,咬牙切齿地说: “雷家寨呀雷家寨!要不踏平你山头血洗你山庄,我誓不为人!” 败北的“孤胆”英雄,顾不得背上流血,恨恨连声地往杨村如飞而去。 雷家寨人探明了马三公子兵发杨村,当即由雷一飞和雷家母女带领一支人马, 乔装打扮,悄悄儿下山,直奔洪坑桥。 天黑之前,雷大嫂在村子里找到了装成花子模样的老穷婆,知道她跟穷花儿已 经见过面通了气儿,并且把月娥藏进了马家,于是约定二更前后,由穷花儿打开后 门儿,接引大家进宅。雷大嫂问明了马家宅院的深浅布局,有多少人看家护院儿, 马富禄和账房先生各自住在哪个房间,这才分头做好准备,只等更深人静,内外一 齐动手。 马家的房屋布局,是当时当地财主家住房的标准式样:大体上像一个“目”字, 前后三个院落,大门两边是一排朝北的平房,中间是两进楼房,后面也是一排平房。 马富禄的书房和账房做在第一进楼房,大小老婆的卧室做在第二进楼房,后排平房 是厨房和佣工们的住处。由于南乡地区山深林密,经常有草莽英雄出没,历代又经 常发生畲民反叛的情事,因此大多数有钱人家的宅院,都造得十分坚实牢固。马家 既是远近知名的富户,又是在朝的京官,当然也不例外。他祖父建造这所住宅的时 候,就考虑到了各种可能发生的突然袭击,因此四周的砖砌围墙又高又厚,一色儿 的灰浆勾缝儿,窗户上都有铁栅栏,前门后门除了包上厚厚的一层铁皮之外,里面 还安有一人高的闸板。太阳一下山,前门就关闭下闸,只留后门进出,而从后门到 一二排正房,中间还要经过两道同样坚固的三门二门。房顶上面,四周都是青砖砌 就的加厚雉堞,可以居高临下放枪射箭。这种近乎监狱砦堡的住房,在当时来说, 就算是十分牢靠的了,如果没有内应或大炮,是很难从外面攻进去的。因此,近一 百年来,尽管别处的富户经常有绑匪窃贼光顾,马家却长年以来高枕无忧,从未发 生过类似的情事。 这一天,由于三公子不听劝阻、愣要出兵偷袭雷家寨,马富禄好像有预感先兆 似的,在家里心惊肉跳,心神不宁。马富禄外号人称“仨半斤”,从青年时代开始, 每顿饭都要吃半斤肉、半斤酒、半斤米饭。他曾经放出话来:谁能够跟着他这样一 连吃三个月,他养活谁一辈子;但若吃不满三个月,那个人就得供他这样吃三年。 但是这样优厚的条件,居然没有一个人敢来贸然一试的,都说顿顿吃半斤米饭半斤 酒并不难,难的是顿顿要吃半斤肉。今天晚上,厨下给他做的是冰糖肘子和笋丝儿 炒肉丝儿,但是他端起酒杯来,肚子里好像揣着一个石杵,什么也吃不进去。干咽 了两口,就放下了酒杯,叫盛饭来吃。酒没有喝过瘾,雪白的大米饭也就味同嚼蜡, 只扒拉了几口,就放下不想吃了。几十年来,没灾没病胃口好的马富禄,第一次没 有吃完他的“仨半斤”,就扔下筷子,躺到烟榻上去了。 大小老婆见老爷心绪不好,不敢在他面前找不痛快,都各回各房去了。三姨太 见老爷晚饭吃得不多,赶紧回房去剥桂圆泡莲子,给老爷准备夜点。书房里只留下 一个小丫头,伺候做泡烧烟、递茶递水。 穷花儿进了马家以后,改名琼花儿,分拨在三姨太房中当粗使丫头,每天端饭 送水扫地洗衣服,往来于二门和后门之间。三姨太是马富禄从京里带回来的如夫人, 年纪比三公子还要小得多。十几年来,跟老爷在任上当“两头大”的夫人,自在惯 了,回到这山窝窝儿里来,这也不顺眼,那也不如意。在大房二房面前,还处处拿 大,不肯服小,仗着他在老爷面前得宠,把一家人家吵了个天翻地覆。回家来不到 半年,就把三个儿子连儿媳妇都借故撵到镇上去了,回头来又跟大房二房怄气。看 见一个脸色,听到一句闲话,就拍桌子踢板凳儿;说她两句,就撤起大泼来,一哭 二骂三打滚,还嚷嚷着要寻死上吊,闹得马富禄也没了办法,最后只得逼着大房二 房跟她赔不是才算完事儿。 穷花儿被抢进马家以后,根据马富禄的暗示,大管家把她分拨到二姨太房中, 为此惹翻了三姨太,点着名儿把穷花儿要走了。三房得势,三房的丫头似乎也高人 一等:要个汤要个水什么的,厨下不敢怠慢;传个话问个事儿,小厮杂役们连应声 儿都响亮些。三姨太又是个有名儿的醋罐子,对老爷的防范十分严密,头脸整齐点 儿的丫头,挨都不让他挨着。有这么一层关系,穷花儿到了马家以后,马富禄一时 间还无法下手。开头几天,她惦着爹爹和奶奶,又没法儿打听到消息,只有一个人 躲在被窝儿里哭的份儿。后来因为常到厨房里去取饭食,跟掌灶的王二婶儿渐渐熟 识起来,没人在眼前的时候,也悄悄儿跟她吐露过心里话。王二婶儿是个好心人, 劝她暂且先忍着,还答应慢慢儿地替她打听消息,等她爹和奶奶有了下落以后,再 作商量。 过了半个多月,一天中午,她伺候三姨太吃完饭,往厨下送残汤剩水的时候, 王二婶儿把她叫到自己的房里。没想到在那里等着的,竟是她日夜想念的老奶奶。 那时候,老穷婆擓着讨饭篮子,已经讨了不少日子的饭了。她到马家后门口,也不 知转了有多少趟,总指望着能碰上穷花儿正好出来,见上一面。自古侯门深似海, 穷花儿又是个新抢来的丫头,看着她还怕她跑了呢,哪儿能单独放她一个人出门去? 多亏好心的王二婶儿看出了蹊跷,上前盘问,老穷婆见她是个好人,就说出自己是 穷花儿的奶奶,想跟孙女儿见上一面。王二婶儿担着干系,把她悄悄儿引到自己的 房中去。这次见面,穷花儿方才知道爹爹已经死在站笼里,直哭得死去活来,咬牙 切齿地发了誓,就是粉身碎骨,也要杀死马富禄,报一家人的血海深仇。两人定下 的计谋是:由老穷婆设法送进一包砒霜来,瞅准了哪天马富禄在三姨太房里吃饭用 点心的时候,悄悄儿地下药毒死他。但是,一个讨饭的老婆子,要想买到三钱砒霜, 实在是一件极不容易的事情。别说是一时间凑不起买药的钱了,就是凑够了钱,没 有知名大夫开的药方子,药店里也不卖呀!因此一个多月来,老穷婆虽然也来过好 几次了,总没有办法弄到砒霜,依旧无法下手。 昨天,老穷婆忽然来了。这一回,老穷婆不像往常那样哭哭啼啼的,而是兴高 采烈地给穷花儿带来了她黑子弟弟还活着的消息,带来了雷家寨人今天晚上要来攻 打马家的好消息。她要求穷花儿把月娥找个地方藏起来,在二更以前一定要把后门 打开,以免耽误工夫,跑了马富禄。 接到这样突如其来的将令,穷花儿真是又惊又喜:一者找到了亲弟弟,二者马 富禄死期不远,三者自己也有了出头之日。这是三喜临门,连做梦也梦不到哇! 马富禄歇在三姨太房里的时候居多。每天晚上酒肉吃饱,鸦片抽足,亥正以前, 一准儿上床。今天因为惦着三公子攻山的事儿,心神不宁,过了亥正还在书房里吞 云吐雾想心思,一点儿睡意都没有。老爷未曾就寝,三姨太只好点着灯在屋里坐着 干等。穷花儿的心里,更是比谁都着急。按照往常的习惯,只要老爷一进房,三姨 大就会打发穷花儿到厨下去取八宝莲子粥之类的夜点心。那时候,跟月娥两个趁便 把后门儿开开,并不费什么大事。如今坐在屋里,不借个因头,怎好溜到厨房里去 呢? 穷花儿正在想主意,忽听得门外郴声笃笃,锣声嘡嘡,已经是二更二点了。三 姨太打了个呵欠,一边吩咐近身丫头铺床摊被,一边就叫穷花儿到厨房去取夜点替 老爷送到书房去,顺便捎去一句话:“请老爷今晚别处睡去吧,三姨太身上不舒服, 熬不得夜,已经就寝了。” 穷花儿得到这样的差遣,真是求之不得,脆脆儿地答应了一声,就蹦出房去了。 厨房里,除了王二婶儿之外,还有一个看家护院儿的癞金奎坐在一张条凳上抽 旱烟。这个金奎,又秃又癞,却长着一颗狗一样的忠心。三十多年了,专管马家的 后门儿,每天天一黑,就在后院儿里来回转,从不擅离职守。这会儿,他是到厨房 里来吃他那份儿应得的夜点的。看家护院儿打更上夜的人,一共有四个,每天三更 时分宵夜。时间未到,王二婶儿的面条还没有下锅,就只有金奎一个人在那里等着。 穷花儿一脚迈进厨房,见他正在愣着神儿抽旱烟,就装作没事儿似的笑嘻嘻地说: “金奎大伯,三姨太叫我来告诉你,有一件事儿,求你帮忙给办一办呢!” 金奎听说三姨太有事儿相求,连忙站起来问: “三姨太有什么事情差遣,只管吩咐就是了。只要我金奎能办到的,一准去办。” 穷花儿笑着说: “论情理,这事儿本该我去办的,只是马府里的家规,你也知道,夜里不许丫 头老妈子到前边去。偏偏今儿晚上这早晚了老爷还不回房安歇,三姨太说,怕老爷 饿了,叫我传话给你,让你把老爷的夜宵给送到书房去,顺便还捎上一句话:就说 三姨太身上不怎么舒服,老爷再不回房,三姨太可要安歇了。” 事情确实不大,只是跑一趟腿儿。不过,要他离开他的职守,却使他颇费踌躇 了。支吾了一阵子,为难地说: “有三姨太的话,我敢不去吗?不过,太老太爷传下来的规矩,看家护院儿的, 谁在自己的点儿上,是不许随便走开的呢!” 穷花儿还没有开口,王二婶儿笑着答了茬儿了: “得了,得了,往前厅走一个来回,拢共就屁大点儿工夫,不信就能钻进贼来 了。再说,你一个看门儿的,老在我这里坐着,算是什么点儿呀?哪天晚上吃夜宵, 你们不在这里一坐就是半个多时辰?咱们办事儿瞒上不瞒下,大家图个方便,较什 么真儿呀?你要不放心,我给你看着那两扇牢门,还不行么?”说着,把莲子粥盛 在碗里,装进了小提盒儿。 穷花儿见二婶儿直给自己帮腔,赶紧也笑着说: “金奎大伯真会打哈哈,这些话,当着老爷说去才值钱哩!跟我们说,岂不是 白糟践了?这会儿说得好听,只怕是一吃过夜宵,四个人就不知道躲到哪里耍钱去 了呢!你放心,我就在这里替你看着门儿,还等你讨了老爷的话去回三姨太呢!” 金奎让人把底儿给揭穿了,又是三姨太的吩咐,只好从王二婶儿手上接过提盒 儿来,傻乐着走了。 金奎刚走,王二婶儿就从堆放柴草的空屋子里把月娥放了出来,只说了一句: “快,快开门!”就一手一个,把穷花儿和月娥都推出门外去;回头又拿起勺子来, 敲得锅边沿“噹噹”直响,为她们打掩护。 穷花儿和月娥跨出厨房门,就往后门奔去。后门也是双扇的,那板足有一寸厚, 外面钉着齐胸高的铁皮,里面一槽儿七八块齐肩高的闸板,每块都是五尺多长、一 尺多宽、一寸多厚的硬木制成,两头各钉着一个提环,少说也有二十多斤重。两个 人就一人提一个铁环,用最快的速度奋力往下卸闸板。 这时候,金奎都已经走过二门儿了,忽然想起提盒里只有一碗粥,没有拿调羹, 此外,见王二婶儿匆匆忙忙地从笼屉里端出八宝粥来,连糖都没放就装进提盒儿里 去了,这样子送去,岂不是自找倒楣么?一拍脑门儿,扭头就又往回走。刚走出三 门儿,就听见后门儿的闸板卸得乒乓响,吃了一惊,放下提盒,就往后门跑去。月 光下,看见穷花儿和另一个姑娘正在卸闸板,已经卸下好几块来了。这时候,金奎 方才醒过茬儿来,知道是中了人家的调虎离山之计了,放下提盒儿,大喊一声,打 腰里扽出尖刀来,就向穷花儿扑去。 月娥看见金奎扑了过来,冲穷花儿喊了一声:“你快开门儿,我来对付他!” 抽出双剑来,就跟金奎交上了手。月娥今天初次出战,虽然是单枪匹马,却是憋足 了劲儿的,两支长剑像风卷残云一般,兜头盖脑地迎面劈去。那金奎拿的是短家伙, 根本就近不了月娥的身儿,急切间想起了自己的职责所在,不敢耽搁,回过身去, 边跑边嚷: “快来人哪!土匪打进来啦!” 照他的想法,他这么一嚷,前头几个看家护院儿的就会来接应,至少能把二门 堵上,抵挡一阵儿。但是这条老狗在马家看了三十几年门儿,一者是年过半百,精 气神儿一天不如一天;二者是几十年来没出过什么大的差错,渐渐地也有些松懈下 来,不以为意了。今天突然间遇到了“匪情”,不免有些乱了手脚慌了神儿。他前 脚刚迈过三道门的门槛,月娥后脚就已经追到。他只来得及回身把门儿掩上,再也 没有工夫下闸板了,急切间只好用屁股死命把门儿顶住,一面接着大声喊叫: “快来人哪!士匪打进门儿来啦!” 一个在门外用力推,一个在门里死命顶。月娥的力气到底不如金奎大,推了半 天依旧推不开,双方都出了死力僵持看。这时候,穷花儿已经卸完了最后一道儿闸 板,打开了后门。 雷一飞他们几十个人早就埋伏在门外等候多时了,过了二更,忽听见门内传来 了卸闸板的声音、月娥与金奎的格斗声、金奎的叫喊声,知道里面以经动手了,一 伙儿人全都点亮了火把儿,围在后门外,急得了不得。 正着急中,忽见后门开开,雷一飞头一个往里就冲,差点儿把穷花儿撞了个仰 面朝天。后面的人见雷一飞冲进去,也一拥而入。雷一飞冲到三门前,见月娥还在 用力推门,示意她闪开,他用肩膀往门上一靠,使出全身力气,猛一使劲儿,那门 缝儿张开足有一寸来宽,月娥趋势把长剑从门缝儿里伸进去用力一捅,正好扎进金 奎的后腰,随着一声狂叫,两扇小门儿也就吱吽一声打开了。 前院儿两个上夜的,忽听金奎在三门口杀猪也似地狂叫起来,正想去接应,刚 迈了几步,又转念一想:后门进了土匪,前门上了闸板,打开已经来不及;老爷还 在书房,无处可藏,还是先救老爷要紧。两人停步一商量,顾不得金奎死活,回身 就奔了书房。 马富禄抽足了鸦片,正在烟榻上瘾着,忽听金奎大嚷“土匪打进来了”,立时 慌了手脚,脸色蜡黄,六神无主,像一摊泥似的软瘫在烟榻上。两名上夜的家丁冲 进门来,二话不说,一边一个托住了胳肢窝,像拖死狗似的,连拉带拽地把他架到 楼上去了。
雷一飞从穷花儿嘴里知道马富禄还在书房,就让雷大嫂和月娥带着女兵们去搜 查内眷,自己带着男兵叫穷花儿引路直奔前院儿来。 整个前院儿,除花厅和账房之外,就是书房和起坐间。布置格局,仍按照在京 师住家时候的款式:院子里种几盆花草,养两缸金鱼,在门洞里刷上四个红底黑字 的门封,一边写“进士及第”,“翰林院庶吉士”;一边写“南书房行走”①, “赏戴双眼花翎”,以此夸耀他的荣华富贵,叫人一进门来就肃然起敬。正对大门, 是一个大福字影壁,书房的门楣上挂一块横匾,大书“若谷”二字,作为斋名。这 还是他三十年前乡试归来,甲榜挂名之后的手笔。据他自己说,这是“虚怀若谷” 的意思;但是他的同寅们,却都戏称这是“壑欲难填”的饰词;虽是笑话,却也贴 谱儿。两边的对联儿写着:“富贵年年添富贵,恩光代代受恩光”,则是他告老以 后新挂出来的。为了跟他的“若谷书斋”相呼应,不知从哪里找了一个欹器②来, 陈放在条案上,还刻了“中则正,满而覆”六字铭言,以表示他绝不贪多,适可而 止的意思。 -------- ① 南书房行走──清代宫廷内的官员,已有一定的职务,又被派到别的衙门 去办事的,称为“行走”。南书房在乾清宫的右边,原先是康熙皇帝读书的地方。 从康熙十六年(1677)开始,选派翰林院官员入内当值,协助皇帝办理文书和笔墨 上的事情。凡被选入值的官员,叫做“入值南书房”,也叫“南书房行走”。 ② 欹(q ī欺)器──古代一种置于座右以为戒的器物,平时中空,是斜的, 注水一半,就正了,注满了水,就倒了,所谓“虚则欹,中则正,满则覆”。古欹 器的制作法已经失传,现存的欹器,据说是六朝时祖冲之重新设计的。欹,倾斜的 意思。 雷一飞一伙儿冲进书房,屋里空无一人。烟榻上太谷灯未熄,书案上桕油灯通 明。书桌烟榻之外,靠墙还有一溜儿好几个红木书架子,堆满了各种书籍碑帖字画。 雷一飞拿灯往桌子底下、书架子后面照了照,连一个人影儿也没有。书架子旁边有 一个紫檀木的书箱,钥匙还在锁孔里插着,像是有人匆匆开过的样子。顺手把箱子 门往外一拉,里面像是一道“楼梯”,每层“楼梯”是一个抽屉,一个抽屉里又分 成大小几十个格子,每个格子里装着一件珍玩:有的是一枚埃及古币,有的是一部 名人手抄的寸半本蝇头小楷四书,有的是一个精镂细刻的九层玲珑牙球,有的是一 个雕着山水人物故事的核桃……十几个抽屉里,装的全是玉器、铜器、瓷器、牙雕、 金石、字画之类,不下几百种之多。穷花儿解释说: “这个百宝箱,听说原本是乾隆皇帝的玩艺儿,不知道马富禄是怎么弄到手的。 里面装的室贝,能值好几千两银子呢!还不把它带走?” 雷一飞听了,撇着嘴说: “这些乌七八糟的东西,送给我还不要呢!倒是这个箱子,做得还真细巧,带 回去给我哥当药柜儿,他准高兴!”说着,把格子里的玩艺儿全倒在地上,这才关 上箱门,收起钥匙,双手抱起来掂了掂说:“一个空箱子,就有好几十斤重,可见 这木料不错!” 按照穷花儿所说,马富禄明明是在书房里的。再看他连命根子似的百宝箱都来 不及锁上,可见是匆忙中躲到哪里去了。雷一飞端起灯来,环顾一下四周,就朝烟 榻走去。那烟塌比床铺要矮些,还是红木做的,三面有围屏,镶着螺钿,中间的炕 几上放着烟具,两边铺着豹皮,斜着引枕。烟榻下面,没有多少空隙,马富禄是个 胖子,也钻不进去,因此大伙儿进房以后,谁也没去查看过。雷一飞一手端灯,一 手撩起围子来一照,看见一双瑟瑟发抖的小脚,二话不说,抓住了就往外拖。等到 拽出来一看,原来是那个替马富禄烧烟的小丫头,一脸的土,满脑袋灰,趴在地下, 只知道磕头,连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了。穷花儿拉了她一把说: “不要怕,这事儿跟你不相干,快说马富禄躲到哪里去了?” 那丫头见一屋子生人,有拿钢刀的,有举着火把儿的,吓得浑身筛糠,直等到 认出了穷花儿,好像落水的人抓到了一块木板一样,一把拉着穷花儿,再也不肯撒 手,前言不搭后语地直央告: “琼花儿姐姐救救我!老爷……马富禄,叫他们架走了,一边一个……” “谁?架到哪里去了?” “那两个护院儿的。把老爷,架出书房,好像是,好像是,上楼去了。” 雷一飞放下那小丫头,打发几个人分头去账房、厢房里仔细查看,自己带着下 余的人退出书房,打算上楼去搜。楼梯就在书房与厢房之间的过道上,穷花儿领头, 走在最前面。但是刚迈上几级,就撞了脑袋了。原来楼梯的上面也有闸板,放下来 跟楼板一样平,上面扣住了千斤杠,除非把楼板敲破,别想从楼梯走上去①。雷一 飞问别处有上楼的楼梯没有。穷花儿说:两进楼房,虽然各有各的楼梯,但楼上是 相通的。马富禄从这道楼梯上去,一定把后楼的楼梯也闸死了。雷一飞使劲儿顶了 顶闸板,纹丝儿不动,急切间无计可施,只好退下来,去跟大伙儿商量一下,再作 定夺。 -------- ① 这种楼梯带闸板的结构,解放前壶镇南顿村一家蔡姓地主的三层楼房中还 能见到。解放后这座楼房没收,改成小学,后来又分给了多户贫下中农合住,估计 也已经拆除了。 刚走到花厅前面,月娥和雷大嫂带着一群女兵正好迎了上来,去搜查账房的人 也凑过来了。互相一问,才知道除了马富禄和两个护院儿的之外,其余人等不分上 下已经全部逮住,分男女关在后院儿的两间空屋子里,听候发落。马富禄的二姨太, 还是光着屁股从大管家的被窝儿里揪出来的。大管家已经把银库的钥匙全交了出来, 只求饶命。楼下的几个银柜儿,大约有万把两银子。大管家说:老底儿都在楼上, 钥匙在大老婆手里,后楼的楼梯,也已经用闸板闸死了,要想上楼,可得费点儿事 儿。 雷一飞问他嫂子:第一,楼上的银子要不要;第二,马富禄是不是一定要逮活 的。雷大嫂想了一想,回答说:这次下山,不是为了抢财物,楼下的万把两银子, 就有六百多金重,还有别三东西,够这几十个人运的了;马富禄嘛,当然最好是能 够活捉,不过为他多费周折,惊动了村卫,事儿就啰嗦了。能把大管家带回去,给 大伙儿解解气儿也好。雷一飞说: “行,有嫂子这一句话,事情就好办。大伙儿听着:打开银柜,每人带走三五 百两,别的笨重东西,就不要了。前楼后楼,同时点火,烧他娘的。不信马富禄这 老小子会火遁,今儿晚上就送他上火德星君那里去。火一上房,带上大管家跟我从 小路上撤;关在后院儿的那些人,烧不着他们,甭去管他。快动手,麻利脆!” 雷一飞一声令下,大家分头把银两在腰间扎牢,又取出大管家捆绑结实,然后 高举火把儿,在前楼后楼同时点火,先烧楼梯,叫马富禄想下都下不来。等到火舌 蹿上了楼房,一群人已经离开洪坑桥,在田塍小路上往回走了。 洪坑桥大火,烧红了半爿天,尽管是在深夜里,舒洪镇上也还是有那晚睡的人 看见了。他们上楼开窗远望,看那火头火势,不用多费猜测,就可以肯定那是马富 禄家的楼房着火了。 在洪坑桥,虽然也有好几座楼房,但是谁家的也没有马家的高大。马富禄的爷 爷暴发以后,决心盖一座当地最豪华最美观最牢固的住宅。除了礼请名师设计打样 之外,所有工料,全都亲自采买验收,务求尽善尽美。别的不提,单说中间那两进 正房所用的二十四根方柱子,不单全是樟木的,而且还是从一棵大樟树上开出来的。 缙云地处浙南,本是出樟树的地方,几百年的大樟树,并不少见。比如城隍山 戏台旁边那棵“樟树娘”,就是隋代人手植,有四个人合抱那么粗,是缙云县现存 樟树中最古老的一棵了。此外如南门内的一棵、东门外李鋕陵园中的一棵、西乡新 建镇魁星阁旁边的一棵,都有两三个人合抱粗细,树龄大都在三四百年以上。不过 不论是长在哪里的樟树,清一色的都是矮干高冠,离地面不足一丈,就分杈了,而 且绝大部分都遭过雷击,中心是空的,只能开成薄板用来做樟木箱,绝不可能用来 做柱子。 据说马富禄的爷爷买下白水山来的那一年,亲自上山去为自己的新居寻找梁柱, 在古木参天的松柏杉林中,发现了一棵足有五六个人合抱的大樟树,估计树龄当在 千年以上了。千年古樟,对当时的浙南山区来说,并不是独一无二的,不足为怪, 怪的是:由于这棵樟树生长在森林中间,四周都是几丈高的大树,好像打了夹板似 的,迫使它不能早早地分杈,只能笔杆朝直地往上长,一直长到三丈开外,方才分 出杈来,所以主干又粗又直又高大。更其少见的是:由于山深林密,比它高的树不 知道有多少,因此得天独厚,没有遭到雷击,整个树干是实心儿的。 马富禄的爷爷找到了这样一棵千年古樟,见景生情,当即决定就用这棵大樟树 给自己的新房做柱子,建造一座在全县独一无二的、在全国也是极为罕见的、不怕 白蚁蛀蚀的全樟木柱子三层楼房。──事隔一百年之后,大约在光绪年间,壶镇北 面的左库地方,才有一家财主也找到了一棵与此类似的大樟树,破成了十八根柱子, 建造了一座门窗高大、内庭四面有回廊的半中半西式木结构二层楼房①。尽管柱子 的数量和楼房的高大都不及洪坑桥马家,但那时候马翰林的房子已经被一把火烧成 了白地,左库的那座楼房,就成了缙云县独一无二的全樟木柱子楼房了。 -------- ① 左库的这座楼房,至今还在,七十年代曾是壶镇供销社左库分社的门市部。 可以想象,这样高大的一棵千年古樟,又是生长在深山密林里,要把它砍倒, 再锯成一般粗细的二十四根方柱子,然后运下山来,该有多难哪! 遗憾的是:千年古樟砍倒以后,量来量去,主干的高度其实不足三丈。当时当 地富贵人家的住宅,第一层一般不能矮于一丈二,第二三层不能矮于一丈。算来算 去,盖三层则少三尺,盖二层则又多七尺,颇使马财主左右为难,委决不下。商量 来商量去,最后决定就以树干的高度作为楼房的高度,加高地基和柱础,第一层高 一丈三,第二层高一丈,第三层高七尺,造成了当地称为“假三层”的一座两层半 楼房──第三层不住人,专门用来存放金银财宝和贵重物品。 马家的楼房虽然只有两层半,但在洪坑桥来说,则是当地最高大的楼房了。因 此,今天洪坑大火,人们在舒洪等地登高远眺,不用多费猜测,一看那火头的高度, 就可以判定是马翰林家失火无疑的了。 马三儿带领一百名团勇进剿雷家寨,马大、马二当然知道的。他们跟乃翁一样, 那天夜里,也有些心惊肉跳,惶惶不安,都已经三更半夜了,兄弟俩还在坐等捷报 传来,未曾安歇。这时候,洪坑桥大火的消息由下人传了进来,兄弟俩急忙登楼观 望,立即判断出着火的不是别家,正是自己的老窝儿。联想到这场大火早不着晚不 着,偏偏在马三儿出兵的时候着了起来,也猜到了八成儿是着了人家的道儿,中了 人家的计了。路隔十多里,不知道家中财产损失多少,父母安危如何,急忙传令镇 上留守的全部团勇和各店的伙计杂役火速驰救。 雷家寨人在马家点完了火、离开村子后,等到火舌四吐,火头蹿出房脊,村内 打更的方才发觉。一阵急急风似的锣声,夹杂着狂呼大叫,把村子里酣睡的人全都 吵醒了。人们弄清是马家失火,大部分住得远的都怕沾惹是非,开门探头看了看火 势,又缩头关门退身上床依旧睡他的太平觉去了。离得近的,只怕大火蔓延,殃及 池鱼,急忙唤醒全家,先把自己家里值钱的东西搬到空旷地上去码起来再说。也有 小一部分人,一见村子里着火了,二话不说,拿起水桶斧头铁钩之类,就去救火。 他们涌进后院儿,挤进三门二门,一路上连一个人影儿也没见到,竟是一所空房。 也不知是哪位带的头,扔下水桶不要,一头冲进房去,抱起值钱的东西就走。后面 的人也照方狐药,一时间,箱笼被褥、粗细摆设,像一条龙似的从后门冲出来,分 散到各家各户去了。过不了多久,有人嫌后门进出拥挤绕脚,居然冒着熊熊烈火把 大门的闸板搬开,打开大门,尽情如意地搬运值钱的东西。 这时候,只见房顶雉堞上一根粗麻绳缒下一个大胖子来,跟脚又顺着麻绳溜下 来两条汉子。原来,马富禄见前后火起,无计可施,烟火中找到一根绳索,这才爬 到房顶上,让两个护院儿的把他先从一处没火的地方缒下来。两个护院儿的跟着也 溜下来以后,一个把主子搀到空旷地儿上去歇着,一个就去找地保。正好地保召齐 了村卫,也往这边赶来,两下里撞个正着,就一齐来见马富禄。 马富禄见到了自己人,顿时间胆子也大了,声气儿也粗了,先是气咻咻地责怪 地保来得太晚,接着又吩咐赶紧去救火救人追回财物。等到地保奉命退去,身边只 剩下两位保驾力士的时候,马老翰林看看自己半世搜刮,十年为官,一生心血,三 代聚敛,统统付之一炬,不禁悲从中来,只觉得一阵心痛,一口气儿接不上来,两 眼上翻,晕死过去了。 等到人们七手八脚把马富禄救活过来,前后相连的两廊厢房已经砍开火道,关 在后院儿空屋里的人也都已经放了出来,稍有力气的男工女仆们都救火去了。房前 空场上,金奎腰眼儿上挨了一剑,躺在一块门板上直哼哼。二姨太叫人光着屁股从 被窝儿里拖出来,如今又单单不见了老相好账房先生,又羞又急又悲痛,只有一个 人坐在角落里偷偷儿垂泪的份儿。三姨太披头散发,捶胸顿足,嚎陶大哭,想起自 己从小死了爹娘,还没长大就被舅舅卖到了堂子里,后来嫁了个比亲爹还大的老翰 林,就已经够晦气的了,在京师只住了十几年,就到这个偏僻冷清的鬼地方来活受, 如今老窝儿叫人给端了,自己十几年来撤娇撒痴从老爷手里一个一个抠来的私房钱, 也统统送给了火神爷,赶明儿老爷两脚一蹬双眼一闭,这苦日子该怎么过呀?对景 伤情,越想越觉得痛心,哭着哭着,突然一阵狂笑,接着就站起身来,一扭一扭地 唱起了在班子里唱惯了的淫词浪调──分明已经疯了。 马富禄睁开两眼,见是这番景象,又见只有发妻一人坐在自己面前哭泣,忍不 住长叹一声,也流下两行老泪来。 火场上,四周坚固的砖墙,倒了;两进高大的楼房,焦了;心爱的古玩玉器, 碎了;珍藏的字画善本,烧了;就连那轻易不让别人摸一摸的百宝箱,也成了奉献 天廷的贡品了。 马富禄痴痴地呆望着火场出神儿,没人敢劝他,因为他们深知马富禄的脾气, 谁愿意在这个一触即发的时刻给自己找不自在呀! 等到马大、马二领着百把十人跌跌撞撞地奔回洪坑桥,两进全木结构的楼房连 同厢房,早已经化为飞烟灰烬了。兄弟俩一边叫人清理现场,一边寻找父母的下落。 及至看到马富禄两口子都在门前空场上席地而坐,一个默默无言,一个哀哀哭泣, 赶紧上前请安劝慰,并询问大火的起因和肇事者的下落。 马富禄晚饭之后就没有出过书房门儿,一听说土匪来了,就慌忙逃到楼上去, 到底是怎么回子事儿,稀里糊涂地根本说不清楚。他老婆已经听金奎说过是穷花儿 和一个不认识的姑娘打开的后门,就把这件事情说成是穷花儿勾结土匪做的案子; 带走了大管家,更是报仇的明证。只是哪里来的土匪,一时间猜不透,反正有男有 女,都是从来没见过的。 马大、马二气得直咬牙跺脚,但也无可如何,只好劝爹娘先放宽心,暂时先到 镇上去住,慢慢儿查访清楚了,再发兵征剿不迟。说罢,一面打发二管家的和地保 带领众人清理火场。收集烧剩和抢出来的财物,一面打发人去找轿子,打算把爹娘 和两位如夫人抬到镇上暂时安顿下来再说。 正忙乱间,只见远处一片灯笼火把儿,如飞而来。马富禄只当是土匪又杀回马 枪来了,大惊失色,爬起来就想跑。马大、马二仗着身边有一百来条汉子护身,胆 子稍为大些,急忙把团丁伙计们召集扰来,一个个弓上弦、刀出鞘,一拨儿护定了 马富禄四口子,一拨儿持枪列阵,准备厮杀。地保没有见过大阵仗,生怕要吃眼前 亏,借口去找未到的村卫,像一条泥鳅似的滑走了。 等到火光逼近,这才影影绰绰看见七八个人打着灯笼火把儿,抬着一扇门板, 飞奔火场而来。走在最前面的,分明是杨村的地保独眼龙杨家骥。 大伙儿见是自己人,赶忙散开,闪出一条通路来,放他过去跟马富禄见面。有 人认得,后面抬门板打火把儿的,都是跟随三公子去剿山的团勇们。一行人气喘吁 吁地站住了脚,门板刚放下地,马大、马二就看出来头不妙,不及细问,伸手就去 掀那门板上盖着的棉被。只见三公子双目紧闭,面色灰白,俯身趴在门板上,背上 一片血迹,不由得大吃一惊。翰林夫人见此情形,只当爱子已死,不问情由,一头 扑倒在门板上就放声大哭起来。马富禄则是吓得目瞪口呆,两眼发直,不知如何是 好了。两位公子一面解劝母亲不要痛哭,一面询问杨家骥剿山失利的细节。独眼龙 说: “三公子天黑以后带人进山去,一直不见有动静。到了三更过后,才见这几个 团勇逃回杨村来,说是中了雷家寨人的埋伏,只逃回他们几个来;三公子八成儿不 是死在山上,就是叫人家逮了活的去了。我叫起浑家来,正给这几位打点饭食的工 夫,三公子跌跌撞撞推门进来,一句话没说就晕倒在地上。我见他背上中了一箭, 创口发黑,断定中的是猎户们射山猫的药箭,要不及时解救,只怕性命不保。顾不 得让这几位吃饭,急忙摘一扇门板,点几个火把儿,就送来了。山上怎么埋伏的事 儿,让他们几个细说吧!” 六七个腿长命大的团勇你一言我一语,心有余悸地叙述了进山以后遇到的一连 串埋伏。问到他们三公子是怎么中箭的,一个个张口结舌,不知所对。只说范通被 谢三儿抓住以后,是三公子下令撤兵的,以后就各自只顾逃命,谁也不知道三公子 是在前面还是在后面了。 马富禄见儿子命在旦夕,顾不得多问详情细节,一迭连声大叫快快备轿,赶紧 送到镇上速请名医诊治。 洪炕桥是个小地方,急切间哪有许多轿子?家人们四处去找,只找来两顶蓝布 竹轿,给老爷夫人坐了,临时用竹杠绑上椅子做了两副“滑竿儿”,抬着两位如夫 人;三公子依旧睡的是门板;其余人等不分尊卑老少,一律步行。半夜三更的,打 着灯笼火把儿,前后都是团勇伙什们簇拥着,浩浩荡荡,往舒洪镇上进发。 这一伙儿送葬不像送葬、迎亲不像迎亲的人流,走了不到五里路,前面的人忽 地站住了脚,后面抬轿子的、抬椅子门板的,也不得不跟着站住。马翰林见人马无 故不行,掀起轿帘儿来,唾沫星儿四溅地呵责从人,询间前边出了什么事情。正在 怒斥狂叫的时候,人流蠕动,火把儿乱晃,两名留在镇上看家的老伙计,一个包着 脑袋,一个吊着胳膊,踉踉跄跄地晃到了马富禄的轿前,屈一屈单腿半打个千儿, 哭丧着脸说: “启禀老爷,大事不好了!自打三爷带了一百团丁去剿山,大爷二爷看到家里 起火,又把下剩的几十名团丁和年纪轻点儿的伙计都带走了;镇上空虚,不知打哪 儿来的一帮土匪,趁虚而入,把马府名下的当铺、布店、粮栈、钱庄全都砸了。油 盐棉布、金银铜钱,能抢走的统统抢走,带不走的都扔到街上,唿哨一声,转眼间 又都不见了。土匪一走,街上的青皮光棍儿全都钻了出来,抱起当街儿上扔的东西 就往家里跑。我们几个老骨头去跟他们讲理,反叫他们给饱打了一顿,不单一个人 也没轰走,反而越轰越多,抱完了街上的,又抱店里的。我们俩瞅冷子跑出来的工 夫,当铺里的三间库房已经抢空,又都拥到粮店布店去了。老爷再不去弹压,只怕 镇上的产业全都保不住啦!” 老翰林一听,嗡地一声,三魂七魄从头顶心儿上飞走了两魂六魄,只省得连连 跺脚,大叫:“快!快!快追!”两眼一黑,“咚”地一声,仰身跌进轿子里面去 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