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回 趾高气扬,一方土地半顶乌纱署守备 救死超生,两路人马十字街头劫死囚 林炳收到了金太爷专差送到团防局的书信,美不滋滋地回到家里报喜,不料却 因此跟瑞春吵开了包子。 在林炳看来,有了金太爷的鼎力襄助,一旦驻进了守备衙门,不管它是署理也 好实补也罢,反正一个县的兵力,一下子就抓到了手里,全县的民团也都要受自己 的节制,如果在剿匪上能立下寸功,赶明儿来一个先署后补,也就算是走上了仕途 正路,大小是个官儿了。因此一得喜讯,满心高兴,回家来打点打点,准备进城去 上任。 瑞春的想法却与他不同。自从林炳当上了这个不入流品非官非差的团防局总办 之后,在家的工夫少,出门儿的工夫多,除了八月收租的时候在家里亲自掌过几天 秤之外,平常日子,家里的事情,不论大小全都推给了瑞春去分拨掌管。瑞春知书 懂礼,识文断字,能说会道,善写精算,内有心什,外有脸面,本是个既能干又要 强的女人。公婆死了,小叔子跑了,男人的心又野,只知道在外面混,不知道在田 地山塘上下工夫。管家的账本子钥匙落到了她手里,倒也是在所必然的。不过她也 有自己的想法:她是个买卖人的女儿,从小听惯了的是下多少本儿赚多少利,像林 炳这样一天到晚无事忙瞎折腾,不单没有什么厚利可图,反连自己家里的事情都照 顾不过来,这岂不是赔本儿的买卖?自打跟林炳定亲的那一天起,她就幻想过一品 夫人的诰封,要是照林炳眼下的路子闹下去,这道封赠看起来是没有什么指望了。 她希望林炳趁这三年丧服在家守孝的日子,好好儿再练一练武艺,等一旦除服之后 上京去赶会考、应殿试,图一个武两榜出身才是正经的仕途之路。因此,她把到县 里去署理守备衙门这样的好事也不看在眼里,认为那都是邪门歪道,却一心只盼着 林炳往高处飞;从而可以来一个“妻以夫贵”,带着她青云直上,飞上天去。 此外,林炳上次进城回来得的夹阴伤寒,也使她直到今天仍有些耿耿于怀,不 能忘却:“他要是进城去权代守备,我跟去不跟去呢?不去吧,怕他又会去寻花问 柳,实在有些不太放心;跟他去吧,喏大一份儿家当,丢给谁去管?” 两口子在床上扯筋扯皮地扳了一整夜杠,一个是想方设法制造借口和理由不叫 他去,一个是你有千条妙计我有一定之规,说下大天儿来还是非去不可。林炳反正 是个厚皮脸,在老婆面前什么赖都耍得出来:一个说要跟着去,一个就说求之不得; 一个说没人管家,一个就说卖田封门。一扯扯到鸡叫头遍,还是旗鼓相当,不分高 下。 瑞春没了办法,只好让步:要是林炳每个月能回家来一两次,她就答应让他带 看来旺儿到县里去上任,她自己留下管家。她之所以特别提名叫来旺儿跟他去,是 因为近年来她已经用小恩小惠把他收买到手,借凤妹的魅力把他拉到了自己一边儿, 完全可以起到一双眼睛的作用了。 林炳呢,眼下还是以团总的身份署理守备,壶镇团防局的职务并未交差,反正 少不了常要回壶镇来办事的,当然是无可无不可,事情就这样说定了。 转眼间三天过去,一切准备就绪,主仆二人,一乘矫子,三副担子,挑着些行 李和人情之类,一径投县衙门而来。 金太爷接着,十分客气地让进了内书房暂歇。当天夜里,备酒接风,别无外人, 就主客二位。两人传杯递盏,对面而饮。推心置腹,无话不谈。一个恭维金太爷是 文章泰斗,太白再世,一个吹捧林团总勇武盖世,霸王重生。酒逢知己,言语投机, 一递一杯,直吃到三更方散。半夜之间,竟成莫逆。金太爷“寡人有疾”,推己及 人,生怕林炳独宿孤凄,特意挑了一个十七八岁干净俊俏的小丫头来伴宿,伺候夜 间茶水。林炳是“长者所赐,却之不恭”,只好从命愧领了。来旺儿看在眼里,十 分知趣地回到下房去蒙头大睡,再也不来露面了。 第二天,金太爷写了两份帖子,请袁正纲和梅得标赴宴,帖中只说新任守备已 经到县,恭请二位三堂便酌,认识认识,聚谈聚谈。二位不明就理,碍于官场礼节, 推托不得,一齐都到。进门后,见林炳也在座上,还只当是金太爷请来陪客的,见 面寒暄而已,只是不见新守备,心中纳闷儿。直到小厮献过茶果之后,金太爷这才 抱拳致辞说: “梅大人久恙不愈,呈请辞职。奈因无人接替,久久未蒙恩准。在此期间,境 内匪盗猖獗,不时骚扰士绅富户,甚而至于明目张胆,觊觎我县衙仓廪,寻隙启衅, 公然与朝廷作对。绿营人马,论数固比去岁有增无已,惜半系新兵,未经战阵,且 群龙无首,指挥失灵,故此迭次交锋,未能克敌取胜。长此以往,则此弹九之地, 早晚必有为贼寇洗劫之虞。以学生愚见,每逢乱世,必英雄辈出,天公既已不拘一 格降人才,吾人亦须不拘一格用人才,方不负天生其才。吾观林团总少年老成,武 艺超群,真旷世之将才也。若委以军旅重任,必能荡平草寇,绥靖疆土,上报皇恩, 下保黎民。学生有鉴于此,特具表推荐,保其出任本县守备之职。现在已蒙恩准暂 署,待立功之后,另行升迁。不知二位大人意下如何!”说着,把军机处批转的一 份奏折和兵部发来的一道札子,一齐递给了梅得标。 梅得标见自己的辞职呈文递上去都已经一年半了,今天方才有了实讯,当然欢 喜不禁。但是委下来接任的新守备,居然就是自己那并不得意的门生,却大大出于 意料之外。不过札子文书已经到来,自己正可以由此脱身,卸去重任,其余情节, 也就顾不了那许多了。当即把文书勿匆浏览一过,递给了典史,又送了个顺水人情, 说了几句客气话: “老朽年逾花甲,近又多病,身为武官,早已难以胜任称职,空费钱粮事小, 养成匪患事大。去年征剿失利归来,自觉赧颜,是以愧恨成疾。为此几次三番呈请 解职,养老养病,以终天年,怎奈朝廷连年征战,兵亏将损,无人接替,以致迁延 至今,迟迟不决。幸得金大人体恤下情,保举贤良,恩准告老,此情此德,没齿不 忘。林贤契行旅劳顿,请稍事歇息,一应人丁枪械钱谷之属,容老朽克日制成表册, 尽速交割清楚,如何?” 林炳见梅守备办事痛快,并无刁难之意,心中大喜,连连致谢说: “门生多蒙恩师栽培,金大人保举,朝廷重用。如今国家正在多事之秋,有道 是‘天下兴亡,匹夫有责’,门生不才,忝列乡荐,世受皇恩,虽肝脑涂地,亦难 报圣上恩泽于万一。今又承金大人保举,朝廷不弃,委我以如此重任,别无他辞, 唯有以一死报国,为朝廷尽忠而已。门生才疏学浅,年幼无知,初次出仕,即当此 重任,不免捉襟见肘,拙于应付,困难重重。还望恩师以社稷江山为重,举凡用兵、 设谋、防守、攻占等等,均请不时教诲开导为幸!”说罢,离座深深一躬。 从林炳的言谈话语口气来看,尽管不伦不类,故作斯文,似通不通,倒是出于 一片至诚,不像是虚情假意的模样。不过梅得标耳闻他往常的所作所为,实不佩服, 因此懒得跟他多所周旋,干脆来一个以老卖老,只答以几句“不必过谦”、“好说 好说”,就不言语了。袁正纲是个好好先生,只当是梅得标病中底气不足,不想多 说话,因此沉默。他怕林炳正在兴头上,受到简慢冷落,心中不快,就没话搭话, 两头奉承起来: “林团总少年有为,老成持重,有勇有谋,堪称良将。梅大人得此高足,正应 了‘青出于蓝而胜于蓝’这句俗话。想起去年正月林团总为县城设防所作种种布置, 环环紧扣,面面俱到,不佞当时就想,像这样的奇才,他日朝廷必当重用。今天看 来,果然应验了。有道是‘英雄识英雄’,梅、金二位大人,一位善于识英雄于考 场之上,一位善于用英雄于未酬之时,也算得上是当世的英雄了吧?哈哈!” 梅得标听了他这一篇论英雄的高论,想起雷家寨人借求雨为名大闹县城的时候, 要不是让人家落下了千斤闸,提不上去,何至于放走了匪徒,挡住了自己?不觉哑 然失笑。金太爷听这位只知诵经的好好先生把“英雄爱英雄”说成是“英雄识英雄”, 也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林炳不明就里,只当他们二位受到了褒奖,心里高兴,喜 形于色,不觉也掩口而笑。袁正纲见自己一席话把三个人都逗乐了,也得意地狂笑 起来。四个人想法不同,笑法也不同,却又笑成了一处,眼前沉闷的空气,顿时为 之一扫。 这时候,酒席已经齐备,金太爷离座安席。人依旧是去年那四位,身份却已经 起了变化。上一次林炳是“叨陪末座”,这一次算是为新任守备洗尘,当然要恭请 上座了,梅、袁二位是陪客,东西相对而坐,金太爷依旧主位。四个人各霸一方, 斟酒布菜,边吃边谈。袁正纲是个近视眼,坐得近了,方才看清林炳身上穿的依旧 是细麻布的孝服,觉得有些与场面不符,想了一想,疑虑地问: “林团总效法曾文正公①,虽在服中,仍致力于督办团练,步同治中兴第一功 臣之后尘,可嘉可贺。此番为国夺情②,署理守备,明日到衙接印,乃是大喜的喜 事,不知林团总可曾预备下大红吉服?要是依旧穿着这一身,不单有碍观瞻,只怕 还对兵家有忌,不太吉利吧?” -------- ① 曾文正公──即曾国藩,同治十一年死后赐谥号“文正”。 ② 夺情──封建时代,官员死了父母,要回家守孝,称为“丁忧” .如因特 殊情况而留任,称为“夺情”。 这件事情,林炳还没有想到过,也没有跟金太爷商量过,因此不知道在交印接 印的仪式上,自己究竟穿什么样的服色为是,冷丁被袁正纲一问,一时间答不上话 来。正支吾间,金太爷却把话茬儿接了过去说, “袁大人此言差矣!须知天地为万物之源,父母为人生之本;人若生而不知有 父母,又与禽兽何异?方今国家多事,朝廷为社稷安危计,不得已而夺孝子之情, 实乃事出无奈。质而言之,其情可夺,其志则不可夺。故以学生愚见,明日接印, 可仿历朝故事,内着丧服而外罩花衣,名曰忠孝两全,于情于理,两不相悖,岂不 是好?” 林炳很感激金太爷为自己解了围,并且还设想得如此周到,合情合理,连忙点 头说:“正拟如此办理,正拟如此办理!”就支吾过去,藏了拙了。 梅得标见这个愣头青实际上比金太爷还草包,自己固然无能,倒还知道好歹利 害,只是受制于人,有本事也施展不开罢了;如今换了这么一位不知天高地厚的花 花太岁来主宰军营,其结果免不了还是要走王班头的老路。只可怜这三百多名弟兄, 早晚全要叫他送进枉死城去,成了新鬼。出于对士兵们的关注,酒过三巡之后,梅 得标按杯动问: “贤契此次出山,扭转乾坤,大展宏图,为子孙万代开创千秋不败之基业,固 无待言,对于如何廓清境内土匪,绥靖地方,谅必早有成竹在胸。如不以局外见弃, 不知可否预闻,开我茅塞否?” 关于这件大事,林炳自从接到金太爷的书信之后,就在脑子里反复考虑过不下 十遍之多了。按照他自己的说法,叫做“没有上好的金刚钻,就不敢揽这么大的瓷 器”,既然敢于去接这份儿差使,不拿出点儿真本事来给人家看看,何以服众?因 此上任以后如何改弦更张,计将安出,昨天夜里对酌的时候,也跟金太爷细细商量 过。这时候见梅得标动问,不假思索,张嘴就说: “此事门生正拟改日亲往府上登门就教,既承恩师下问,不妨就此先简叙一个 大概,改日另行细谈。据金大人获得确讯,本县土匪,南乡以白水山为最疯狂,西 乡以雪峰山为最猖獗,东乡虽为雷家寨叛匪老巢,因有门生亲自坐镇,除偶有单身 毛贼早晚在通往临海的偏僻险恶地段如三溪岭等处拦路抢劫过往行人外,未闻有股 匪流窜。以贼势之强弱论之,毛贼势单,股匪势众;股匪之中,又有众寡强弱之分。 以征剿之难易论之,势单者易擒,势众者难平。试观我方实力:绿旗营有兵三百, 练勇加民壮则可凑成一哨。以此四百之众,欲擒全县千数土匪,初闻之兵力似属悬 殊,细思之则大为不然。我之区区四百,皆训练有素之精壮兵勇,彼千数土匪实皆 乌合之众,且又互不通气,不相统属,因此宜于集结优势兵力,各个击破。众匪之 中,毛贼虽势孤力单,然不宜先击,因其多则三五辈,少则一二人,行踪无定,出 没无常,我若发兵征剿,彼则分散潜伏,百寻无着,徒耗时日而已。即便围而攻之, 聚而歼之,彼等狗急跳墙,舍命突围,投奔其伙,反增股匪势力。故愚意以为剿匪 之计,宜于先近而后远,先强而后弱,分而歼之,方为上策。因此征剿之次序,宜 于先白水山,次雪峰山。此二处悍匪一鼓歼灭之后,火其山寨,毁其巢穴,令下余 毛贼无所依托投靠,则一鼓可擒,一网可尽。进剿之法,万万不可孤军深入。因股 匪盘踞高山,恃险固守,山川地理,彼熟谂(shěn 审)而我生疏。彼等一入深山 密林,有如鱼游大海,鹰翔长空,来去自如,左右逢源;我等不慎误入,如漂浩浩 海上,似坠茫茫雾中,势必漫无目标,乱撞乱碰,名为剿匪,实为送死。有道是‘ 前事不忘,后事之师’,试观恩师出兵之所以连遭伏击,致罹全军覆没之祸,实皆 出于不明敌情、孤军深入所致。孙子所谓‘知彼知己,百战不殆’者,亦此意也。 故对付股匪,最佳之善策良谋,莫过于引蛇出洞,然后堵穴捕之,如此则蛇可捕而 穴可毁,不然,捕蛇不成,反为所啮矣。为除雷家寨悍匪,门生现已思得一计在此, 正待就教于恩师是否可行。吴石宕匪首吴本良,羁押县监为时已久,雷家寨叛匪多 次试图劫牢,始终未能得逞。现秋审情实预勾①,应于孟秋受戮。愚意不若稍稍延 期,明判仲秋望日处斩,以此为钓饵,引诱雷家寨叛匪下山劫取,我则于城内城外 及刑场四周层层埋伏,管教雷家寨叛匪来一个,捉一个,来两个,捉一双,有如瓮 中捉鳖,尽数擒来。此外,还得与舒洪团防局马团总商妥,令其于沿途险要去处多 设埋伏,如有溃匪奔回,即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也叫他们有如恩师误中埋伏 一般,令其有来无回,全军覆没。贼众既除,山寨不过一空穴而已,唾手可得矣。 此为‘调虎离山’、‘诱敌深入’、‘十面埋伏’、‘瓮中捉鳖’四计之和。请恩 师指点,其中可有纰谬否?” -------- ① 情实预勾──清制:各地已经判处死刑的案卷,由省里汇总,分为情实、 缓决、可矜(j īn 金)三类上报刑部,八月内由刑部详核裁定,称为“秋审”。 其中情实人犯裁定时又分为“预勾”和“免勾”两类。预勾的秋后问斩;兔勾的暂 缓施刑,等待复审。 林炳的这个计策,本是昨天晚上跟金太爷两个秘密商定的。事后金太爷忘了封 口,没想到林炳今天会当着梅、袁二位和盘托出。尽管金太爷频频以目示意,但林 炳转脸朝向梅得标说得眉飞色舞,洋洋自得,根本就没看见。照他想,梅、袁二人 既是本县除太爷之外的两位巨擘,有什么秘密军机不可与闻、不可预闻的呢?他根 本就没想到,由于太爷的刚愎自用,这两位左膀右臂,跟太爷一向是面和心不和, 各想各的心思的呀! 梅得标听完了这篇清剿匪寇的善策良谋,又见他眉飞色舞,洋洋自得,目空一 切,旁若无人的样子,打心眼儿里直起恶心。不过仔细一想,林炳的这条计策,也 实在歹毒。如果让他得逞,雷家寨的草莽英雄们,只怕此番要吃大亏。按理说,梅 得标是雷家寨人的手下败将,曾把他杀得片甲不留全军覆没,应该怀恨在心,伺机 报复才是正理。可是自从上次战罢归来,根据自己的亲眼所见和亲身体察,梅得标 觉得雷家寨人跟一般打家劫舍的“平等大王”截然不同,反而从心眼儿里佩服他们。 自己是朝廷命官,不可能也不必要去跟他扯旗造反。不过“识时务者为俊杰”,不 能够激流勇进,就应当激流勇退。正因为如此,他不顾自己的一世英名扫地,兵败 回城之后,杜门谢客,托病告老,只求不被激流冲走,不在漩涡中灭顶,能让自己 安然度过晚年,也就心满意足了。但是今天听了林炳的这一条毒计,他觉得自己有 责任去阻止它、破坏它,至少不能让他如愿以偿。自己所看到、所听到的叛匪吴本 良,比起眼前这个阴险毒辣人面兽心的团总林炳来,不知道要强多少倍。从扶持正 气削灭邪妄的愿望出发,他难道不应该帮助吴本良吗?再说,林炳的善策良谋是要 “诱敌深入”,也就是要把战场摆在县城里,到时候动起手来,吃亏的总是手无寸 铁的老百姓。为了兔除城内百姓的这场浩劫,他难道不应该尽力设法阻止林炳的阴 谋得逞吗?略作思考,他用鼻子轻轻地笑了一声,明褒暗贬地说: “贤契神机妙算,果然与众不同,老朽自愧弗如。古人所谓‘运筹于帷幄之中, 决胜于千里之外’,亦不过如此而已。不过剿灭匪患,意在为民造福而非为民造祸, 明理如贤契者,谅必早已有所虑及。自古诱兵之计,只宜于旷野荒郊或军营寨堡中 行之,敌军一入埋伏,或射之以箭,或投之以火,令其无处藏身,无路逃遁,唯有 束手受擒。今足下行诱兵之计于人烟稠密之闹市,设十面埋伏于看客如云之刑场, 一旦双方激战,难保有大闹江州之李逵,只顾手持板斧向人密处排头砍去,则受害 遭殃者先是无辜之百姓。如不以杞人忧天见责,愿足下改弦更张,另设良谋。”说 着,又冷笑了两声,眼望着袁正纲,似乎在察看他是同意还是反对。 袁正纲是个儒生出身的公门中人,对于用兵打仗纯属外行。刚一听完林炳的主 张,倒真佩服这个年轻人确实有两下子,不愧是县试第一名的武秀才。等到梅得标 一语道破之后,这位吃素念佛的典史老爷也明白过来了,慌忙放下酒怀,摇着双手 说: “林团总的高招儿,以不佞看来,只怕是不善之善策,不良之良谋。适才梅兄 所见,不佞颇有同感。想那刑场之上,万头攒动,动起刀兵来,怎能分清何者为匪, 何者为民?即使无李逵之类莽汉抡斧胡砍,谁又能保得住官兵不挥刀乱斫?本县百 姓迭遭水旱灾疠,实已苦不堪言,长于民者,施恩被①泽犹恐不及,岂可反添离乱 杀戮,驱子民百姓入水火之中?林团总既称足智多谋,愚意也以改弦易辙,另图良 策者为上。一得之管见,谨供参酌吧!”说罢,面上也有些忿忿不乐的神色。 -------- ① 被──这里当动词用,“覆盖”的意思。 林炳万万没有想到自己绞尽脑汁反复推敲精心策划出来的锦囊妙计,连金太爷 都是拍案惊叹满口赞同的,却会受到梅得标和袁正纲的非难和反对。他的这条计策, 行使起来要死伤一些无辜百姓,这早在意料之内。不过自己是个将材,因此应有大 将的肚量,“一将功成万骨枯”嘛!为了赢得一场胜利,死几个人又算得了什么? 本来刑场不是戏场,又没人去请谁来瞧热闹;谁要来,是祸是福那就只好听天由命 了。他自己要往这是非之地伸脖子,丢了脑袋又能怪谁呢?不过这种话,是不能拿 出来对这两位目光短浅的迂腐之辈去说的。有如“夏虫之不可语于冰”,对这种 “乡曲之士”,怎么能说出自己胸中的远大抱负来呢?林炳眼珠子一转,来一个袖 里乾坤,故弄玄虚地说: “二位老大人尽管放心。行刑之日,除留少数军牢身着号衣护卫弹压外,四百 兵丁尽数乔装改扮,身藏兵器,混入看客之中。一经发觉有可疑之人,立即紧紧盯 住,不让走漏一个。而于本城百姓,则决无损伤。二位老大人如若不信,届时请亲 临一观,方知门生言之不谬也。哈哈!” 袁正纲见林炳一意孤行,不单不听好言相劝,说话之间反而越加放肆起来,心 知这是已经得到了金太爷的赞许,无法更改的了,不由得心中更加不乐,负气似地 说: “林团总从小练的是刀枪拳脚的功夫,如今干的又是厮杀格斗的行当,刀来剑 去,只当好玩儿。不佞年过半百,手无缚鸡之力,开不得弓,舞不得剑,一见厮杀 场面,心也跳,腿也颤,还是躲远些儿的好。林团总荣任守备之后,一朝权在手, 便把令来行。要是已经打定了主意,请恕我直言:到了行刑之日,我只管验明正身, 点交人犯。死囚一离监,出了天大的漏子,也与我不相干!” 林炳见袁正纲已经有些动气,话中带刺儿了,也不甘示弱,仗着兵权在握,理 直气壮地顶了回去: “这个自然!老大人只要把死囚交到不才手中,让人劫走了,唯我是问!”稍 停,又补充了一句:“行刑刀斧手,按例可得由内监选派。” 袁正纲也气虎虎地答应了一句: “这个自然!是我份内的事情,不用林守备操心!” 言语已经到了这个地步,不单话不投机半句多,酒不逢知己,也是味同清水, 没个喝头。梅得标看那情景,知道劝已无用,自己又即将解职离任,更不能对下任 的行事多所指责,只好不再言语,另谋解救的办法。 金太爷见两位不识时务的前辈在初出山的小将面前付了老大一个没趣,心里反 觉十分痛快,假门假氏地排解了几句,当然也难于打开沉闷的僵局,又枯坐了片刻, 梅得标先说体力不支,谢罪要走;袁正纲也说家中还有客人坐等,不便久留。对于 这两位贵客,金太爷是早就算准了不能终席的,也就不再相强,一起离座,在滴水 檐前抱拳恭送而回。二人温酒更酌,开怀畅饮,纵情谈笑,一直吃到日头西斜,方 才各自回房安歇。 吴本良自从去年正月初八日进城打官司被投进监狱以来,受尽了折磨,依旧是 个没有得到实判的未决犯。由于在羁押中被盗越狱过一次,经梅得标抢回来以后, 金太爷下令严加看管,如有差池,唯牢头是问。那牢头生怕有失,吃罪不起,经与 袁正纲商量,把吴本良秘密关在楼上的一间单身牢房里,只许一个小牢子出入送饭, 其余人等一律不得见面。那个小牢子,跟雷一鸣原来有些交情,心里更佩服吴本良 是条汉子,在他职责所能允许的范围之内,倒给了本良许多方便,还悄悄儿地替他 赎来了外伤药,慢慢儿地把前胸后背的刑伤全都治好了。 一年多来,本良点点滴滴地从小牢子的口中知道了一些立本率领子侄们上山造 反的概况,一方面深自懊悔不该不听二虎的劝告,却把希望寄托在县太爷的公断上, 以致造成今日的惨祸;一方面痛定思痛,力图报复,虽然被囚禁在狭窄的牢房里, 两脚蹚着沉重的脚镣,却依旧每天不忘使拳练功,以便一旦脱身牢笼,就可以用自 己的拳头去对付金太爷和林炳这一帮国蠹民贼。在这一年多漫长黑暗的岁月中,他 无时无刻不在盼望着出狱,盼望着自由,盼望着有朝一日能够挥舞铁拳去痛击那披 着人皮的魑魅魍魉和牛鬼蛇神。 整整一年零七个月过去了,本良的愿望却始终无法实现。他知道并不是山寨里 不想来营救他,而实在是不得其便,无能为力。事后他才约略地听说,就在暴雨来 临的那天中午,雷家寨人借求雨为名,又一次大闹了县前街,还几乎把金太爷逮住。 与此同时,雷家寨人还来攻打过大牢,只为墙高门厚,设有箭垛,牢里又早有防范, 因此未能攻被。总之,亲人们没有忘记他,正在为营救他而想尽了一切办法。于是 他得到了鼓舞,重见天日的想望更强了,越狱成功的信心更足了,手刃仇人的意志 也更坚了。 八月初八日一大清早,已经一年半没有过堂了的吴本良,忽然又被提出牢房, 送到了大堂上。在这里,金太爷匆匆地宣读了几份儿判决书。这一次被判的,一共 有三十五个人,黑鸦鸦地跪了一地。这些人,不是叛逆谋反,就是抢劫杀人、十恶 不赦的重刑犯;即使皇上登基,大赦天下,也轮不上他们这些人的。今天宣判,当 然只有问斩的份儿,而且头一个就是吴本良。只有到了今天,本良方才知道:求雨 那天,又有十五名从不相识的乡民为了营救自己猛攻县衙而被捕入狱,受到了酷刑 逼供,今天又一起被判了死刑。此外,还有十九名杀人放火的抢劫犯,东南西三乡 都有,不过却一个也不认识;读完了判决书,金太爷就匆匆地退堂走了。三十五名 死刑犯,当堂砸上了死镣①。 -------- ① 死镣──普通犯人的脚镣是活的,能用钥匙打开;判处死刑以后,改用铁 铆钉把脚镣砸死,只能在执行死刑以后用錾子錾开。 本良抬头看了看将要同时问斩的难友们,有几个面色死灰,似乎已经丧魂落魄; 有几个在饮泣吞声,不知是痛悔自己的失足呢,还是难舍这美妙的人间。而更多的 人,则是横眉冷对,神色镇定,泰然自若,视死如归。他们早就横下了一条心来, 打算豁出这一百多斤去了。其中有一个年纪不过二十多岁的大个子,更是一脸的怒 色。看他那神气,要不是脖子上套着铁链儿,准会冲上去把金太爷一拳打翻在地的。 砸完了脚镣,有一个人因过于伤心委屈而哭出了声儿来,不料却因此招怒了那 大汉,怒目而骂: “哭!哭!哭你娘个毬!大丈夫一人做事一人当,脑袋掉了不过碗大个疤,十 八年后就又是一条了,照样还得跟这些妖魔鬼怪干到底,有什么好哭的?你哭,就 凭你会哭,朝廷就不斩你了?就这点儿胆量啊?” 本良暗暗纳罕这个人的胆量和志气,有意想靠近他,跟他说几句话儿,但是这 时候一下子冲过来几名衙役,拳头脚尖儿一起上,把他给架走了。 在衙役们的吆喝声中,三十五个人又被押回了大牢,关进了各自的牢房里去。 本良低头坐在草铺上,心里在琢磨着这突如其来的变化,究竟意味着什么。对于自 己的将被处死,他不是感到可怕,而是感到可惜:在自己死去之前,没能把金太爷 和林炳这两颗狗头拧下来。自从关进牢监那一天起,对于自己今后的出路,他就已 经作了充份的估计:不是越狱出去杀掉金太爷,就是早晚有一天让金太爷给杀掉。 在他们之间,早就已经摆明了一个你死我活的结局,折衷的路子已经不存在了。他 现在想到的,只是在开刀问斩之前,能不能透出一个消息去,让山寨里赶紧设法营 救,或者是依靠自己的本事,穿房越脊,抓机会越狱出去。他试着晃了晃小窗户上 的木栅,尽管这一年半来始终没有吃饱过一回,体力已经十分衰弱,但是冒一冒劲 儿,掰断它问题还是不大。再看看窗外的墙头,也不算很高,完全有把握越出。关 键在于不出响声,不被人发觉。于是他把希望寄托到晚上,寄托到窗外墙下没有人 的时候。 送午饭来的时候,那个小牢子脸色阴沉,说话吞吞吐吐,分明有什么难言之隐, 想说又不想说。本良故意不埋他,接过饭碗来,三口两口就把一碗掺和着多一半儿 番莳丝的霉米饭扒进了肚子里,好像压根儿就不知道已经判了死罪、没有几天好活 了似的。本良的意思,是想用自己的镇定沉着来打消小牢子的疑虑,慢慢儿从他口 中套出外面的动静来,如果可能,还想借重他把消息透出去。 吃晚饭的时候,本良依旧是狼吞虎咽地吃得很香。那小牢子疑惑不解地蹲在一 旁看着他吃饭,想着心思,一句话也不说。一直等到本良把饭吃完,收拾起家伙要 走的时候,才拭探似地问了一句: “听说今天早上过堂,你的案子结了?” 本良故意逗他说话,满不在乎似地回答: “结了。装模作样,判了我一个斩立决,又不马上拉出去,分明是假的,不知 道金太爷又在玩儿什么新鲜花招呢!” “我的天爷,都贴出告示了,还不是真的?”小牢子被他的过份儿天真所惊讶, 压低嗓子叫了起来:“这一回,是臬台衙门①批下来的实判,告示上写得清清楚楚 的,怎么不是真的?告示上连处斩的日子都定了:八月十五,团圆节!” -------- ① 臬台衙门──- 也称“臬司”,为提刑按察司的俗称,是清代省级司法机 关;臬台,则是指提刑按察司的主管官员提刑按察使。 木良吃了一惊,不过并没有露出声色,只是半信不信地问: “真的么?” “嗨!你这个人,真是!这是什么事儿,我能拿这个跟你打哈哈么?”小牢子 已经为本良的过份儿沉着由惊讶而变为着急了。“从古到今,不单中秋节斩人的事 情从来没有过,往常处斩,都是当天提出犯人来,验明正身,插上犯由牌之后,才 贴告示的。今天才八月初八,到月半还有七天,提前七天出告示的事情,哪儿有过? 街上的人都说,能想出‘团圆节不团圆’这个主意来的人,除了你的冤家对头林炳 之外,不会有第二个。” “要真是林炳出的主意,金太爷能听他的么?” “你还不知道呢!梅守备兵败回城,托病告老,金太爷保举林炳当本县守备, 接印上任都已经好几天了。” “我看倒不见得。林炳是我的仇人,他上任当守备,只有恨我不死,哪有事先 放风的道理?我叔他们现在白水山上落草,他又不是不知道,就不怕我叔带人来劫 法场吗?” “谁说不是呢!这道告示一出,今天满城里议论纷纷,都说是这里面大有文章, 准是林炳想放长线钓大鱼,想把你叔他们引下山来,一网打尽,斩草除根呢!” “只怕没那么容易吧?” “谁说不是呢?今天满城里都在嚷嚷,来了这个新守备,只怕今年的中秋节过 不安生了。到了那一天,要是你叔他们真下山来,还不得打个希里哗啦呀?故意把 战场安在县城里,这不是存心跟老百姓过不去吗?” 听了小牢子的这一番话,本良觉得心里很难受。为了救他,县城里又将大打出 手,这一仗,不单山寨上的人难免会有死伤,就是县里的百姓也准得为此吃挂落。 刚才,他还想找人往山上送信儿,叫山上赶紧出兵来救自己;如今不但用不着去送 这样的信儿,反倒希望山上不要为救他而出兵了。他宁可自己去受那一刀之苦,却 不愿意亲人和百姓们为自己蒙受更大的损失。他沉默了一会儿,自言自语地说: “要是有人到山上去送个信儿,叫他们不要来,就好了。” 小牢子完全懂得,本良这是替合城百姓的安全着想。不过这样的事情,他办不 到。沉默了一会儿,最后长叹了一口气,无可奈何地说: “听天由命吧!你就别操那么多的心啦!谁该怎么死,自然有老天爷安排,争 也没用。这会儿,别说没人敢上白水山,就是有人敢去,也出不去了。自打告示一 出,城门四外就加岗添哨,放了好几道卡子,专门盘查过往行人。林守备还亲自坐 镇东门,专盯白水山到县城这条大路。不长着翅膀,谁还能飞得出去呀?是死是活, 听天由命得啦!”说着,挠挠头,又叹了口气,收拾起饭碗,锁上牢门下楼去了。 就从那一晚上开始,本良的门外和窗下各增添了一名看守,狱墙上下也加了岗 哨,看起来,要想靠自己一个人的力量越狱潜逃,是十分困难甚或近乎不可能的了。 由于门外有人看守,小牢子每次来送饭,也不敢多说一句话。于是外面的消息,就 完全掐断了。山上的人听到了消息,是怎么对待这件事情的呢?有没有人混进城来 了?有没有叫林炳看破?不知道,统统不知道。八月十五一天天接近了,他的心里 好像油煎火燎一样,白天坐立不安,夜晚不能入睡。他在为更多的人担忧,而把自 己的生死置之度外了。但是又有什么用处呢?一个囚犯,一个失去了自由的人,一 个即将丧生的无辜者,尽管他有十分良好的愿望,但是能用什么办法去实现它呢? 在滚油煎心的日子里度过一天,真比过一年还长呵! 不管怎么难煎难熬,日子依旧一天一天地过去,一年一度的中秋团圆节,终于 来到了。 这天一大清早,天刚蒙蒙亮,牢狱里的巡更梆子紧一阵慢一阵地响着,为黎明 前的黑暗凭空增添了几分凄厉恐怖的气氛。这时候,门外的铁锁响了,木栅门被推 开,小牢子半探进身子来,用一种比以前任何时候都要庄重的语调说: “吴本良,今天是你大喜的日子,快起来梳梳头,换件干净衣裳,跟我去拜辞 狱神。” 本良并没有睡,听到呼唤,知道自己离开牢房押赴刑场的时刻已经到了。他慢 慢儿站起身来,最后瞥了一眼这间盘桓了一年多的单身牢房,就跟着小牢子走下楼 去。 他没有干净衣服可换,这一年多来,根本就没人给他送过衣裳,头发也已经很 长时间没剃了。他的这副模样,不论走到什么地方,都是不打一点儿折扣的标准死 囚相,还有什么可以打扮的呢? 脚镣上铁链儿的锒锒声,惊醒了还在梦乡中的囚犯们。凭他们久蹲监狱的丰富 经验,知道又有一位难友将要结束苦难的人生,往西方极乐世界去了。根据牢房里 的传统习惯,他们急忙离开各自的草铺,站到木栅前面来给先走一步的难友送行。 当本良走过他们的面前,那只有在监狱里才听得见的人类语言的菁华,就接连不断 地向他迎面飞来: “小伙子,胆子放大点儿,抬起头来,挺起腰板儿,十八年后,又是一条硬铮 铮的汉子!” “朋友,请先走一步吧,兄弟随后就到!进了地狱,别忘了给兄弟留个地儿!” “早死早超生,少活少受罪呀!阿弥陀佛!功德无量!” “到了十字街口,不要忘了多要几个烧饼吃,死了也做个饱鬼呀!” …… 在那木栅栏后面的,是一颗颗头发蓬乱的脑袋,一个个衣衫褴褛的身躯,一双 双像要滴血的眼睛。一眼看去,活像是一群关在木笼子里的猛兽,哪儿有一点儿人 的模样、人的气味呢?但是他们胸膛里跳着的确确实实都是人的心,而且大多是鲜 红的心。要说其中有的人心变黑了,那是在人世间这个大黑染缸里染的;要说有几 颗人心已经变成兽心了,那是跟豺狼虎豹相处的时间太长了被换走的。即便是现在, 这些变黑了变坏了的心,也依旧比金太爷的黑心要红,比林炳的脏心要干净得多! 本良从这些人的眼前默默无言地走过,不时向他们投过去一瞥善意的、同情的、 自己人的目光,像是向他们告别,也像是鼓励他们活下去,坚强地活下去。 过道的尽头,正对着门口的一道影壁后面,坐着一尊小小的狱神像。由于多年 来的烟熏火燎,加上满身的尘土,脸上的青色和袍上的红色全变成深灰色了。神座 前面,一灯如豆,一掩一映间,衬得那狱神越加阴森可怕。没有人知道他姓甚名谁, 也没有人过问他主祸主福。犯人进来的时候,用不着去专诚参拜;犯人出去的时候, 不论是释放回家还是押赴市曹,临行之前却全得到这里来磕头辞行。如果不是历史 上确有一个青面皮的狱官狱卒死后被封为狱神,则狱神的青面,很可能就是牢头禁 子们那张寡妇脸的脸谱化吧。 那小牢子点着了三支香,递到了本良手里,叫他跪下磕头,向狱神叩谢辞别。 他跪下磕了一个头,却不知道应该感谢狱神的什么恩情。略一迟疑,就站起来把香 插进了香炉里。小牢子又把手里三张折成尖角的黄标纸就灯上点火烧着了,一面烧, 一面对本良说: “我们牢里,每逢初一、十五,都要给无依鬼魂烧三陌孤魂纸,往后你缺钱使, 就到这里来找狱神支领得啦!” 狱神真是难得的慷慨,奇怪的大方!自打这位狱神坐镇缙云县牢监以来,有多 少无依无靠的穷人蒙受了不白之冤,做了刀头之鬼?就这三张黄标纸,够哪个孤魂 支用的呀?再说,狱神如果确是狱卒出身,则他那贪酷的本性,必然也不会在这些 牢头禁子之下的。就这半个月才三张的黄标纸,只怕还不够他自己押宝当赌注的呢! 哪里还有余钱给孤魂花呀! 辞过了青面圣者,小牢子把本良交给了牢头儿。那牢头儿在大门口的一间屋子 前面站着,见了本良,出乎意料之外地居然龇着牙笑了笑,显得挺客气地说: “吴本良,你今天要大喜了!你坐了一年多牢,总算有了出头之日啦!在我这 里,多有简慢,你就多担待吧!工夫还早,先进屋,先进屋!”说着,伸手拉开了 门外的铁门闩,把本良推了进去。 这是一间临时羁押犯人的牢房,里面连个草铺也没有。屋里已经有三个人蹲在 墙角里。他们分明听见本良进来,却连头都没有抬一下。 随着门外每一次响起了恭喜声,接连又进来了十几个人。用不着说,这都是初 八日一同被判处今天要“恭喜”的死囚。不久,那个骂人的大个子也到了。死到临 头,他还是那么慷慨激昂,涨红着脸,好像刚刚跟狱卒吵完一场架似的。他被推进 门来,不像别人那样找个地方坐下来或者蹲下来,而是挺直了腰板儿,站在正中间, 一脸的怒气。他的脚镣,也不像别人那样用一根绳子提着铁链儿吊在裤腰带儿上, 以便于行走和减少磨擦;他的两个脚脖子,也没有缠上布,以致把皮都磨破了,流 着血。本良很喜欢他的坚强,走到他面前,轻轻地问他: “你叫什么名字?哪个村子的?” 大个子翻了翻眼睛,上下打量着本良,似乎在责怪本良问得鲁莽突兀,缺乏礼 貌;也似乎觉得在这马上就要押赴刑场的时候,通姓名、交朋友,不单太迟了,而 且是毫无意义的事情。因此,反应十分冷漠,只是淡淡地说: “我叫郑宗保,双龙人。” 本良没有计较他的冷淡,自报了姓名: “我叫吴本良,上角人。” 没想到这句话,竟会使这个大个子的眼睛突然明亮起来,放射出一种神奇的光 彩。他一把抓住了本良的手,把他拉到一边,轻轻地但是激动地说: “我是个种田人,没学过武艺,以前不知道你。这次坐班房,才听人家说起了 你的事情。没工夫聊别的了,牢房里的人都说,这次把你推出去问斩,山上的人一 定会下来劫法场。你倒是说说,他们果真会来吗?” 本良压低了嗓音回答说: “咱们叫人家关在牢里,外面的消息一点儿也听不到,来不来,我也说不准。 不过这是县里设下的圈套,山里来人,动起手来,少不了要有死伤,老百姓也免不 了要吃挂落。所以我看,倒是不来的好。” “要是果真来了呢?咱们怎么办?” “要是果真来了,咱们当然得趁机会逃活口。进了法场,眼睛要亮,腿脚要快, 不要尽低着头,一有动静,站起来就得能跑。在这种节骨眼儿上,晚一步可就跑不 了了。” “行,我们大伙儿全听你的。山里来的人,你认识,我们不认识。你看见时机 到了,就下令。我们都跟着你。” 两个人商量妥当了,就把话儿悄悄儿地传给每个人,还规定了暗号:本良一看 见山上的人马,就大叫“天哪”,好引起大家的注意,做好拔脚就跑的准备。此外, 死刑犯押出衙门游街的时候,路过饭店餐馆吃食摊,大家一定要多讨些吃的,把肚 子吃饱了,好有力气格斗逃跑。 三十五个人陆陆续续地都到了,好像溺水的人忽然抓到了一块木板,“兴许有 人来救”的消息使大家心情为之一振。就连最早进来的那几个精神颓丧的人,眼睛 也明亮起来了。 那牢头儿就在牢门外面站着,等待典史来验看、太爷来提人。在他看来,这些 人不久就要掉脑袋了,再也不怕他们串供了。所以明明听见他们在交头接耳地窃窃 私语,也不来制止。他哪儿想到,这些死囚的最后一次“串供”,居然是要大闹法 场呢! 人人都在做逃跑的准备。郑宗保脱下一件破褂子来,撕成布条条,搓成一根绳 子,把脚镣上的铁链儿吊起来,又把脚脖子用布条缠好了。自打一进监狱,他就没 惦着活着出去;砸上了死镣以后,这些皮肉上痛痒的事情,他根本就不去理睬。这 一回有了盼头,他不能不结扎得溜索一些,连裤腰带儿也紧了又紧。他想到:万一 有救,那就不是一跑了之的事情,而是回过头来拼个你死我活的事情啦! 过了有半个来时辰,这才来了几十名衙役,各各手持刀棍铁链儿,由快班班头 张胖子带着,到大牢来提人。这时候,典史袁正纲已经在门口恭候多时,当即收下 提票,让牢头儿把人犯一一点交清楚之后,果然闲事不管,回家念佛去了。 从大牢到大堂,另有旁门相通,用不着经过街上。不多一会儿,就到了大堂前 面,又被关进了去年正月初八日呆过的东廊那间候讯房里,一关又是半个多时辰。 今天是八月十五,合衙上下都到万寿宫里朝拜去了,所以直到辰牌过后,才听 见堂前落轿卸杠的一片混乱嘈杂之声,宣称官员们朝拜结束,回衙来也。 不久,一阵梆子声响过,随着一声凄厉的“带──死──囚──”候讯房打开, 张胖子带着一帮衙役,两个伺候一个,把犯人们又带出了候讯房。 大堂前面,露天地儿里放着一张条案,案上一方硃砚、一支硃笔,别的什么也 没有了。千百年来流传的规矩:判斩的官员,只能站着,不兴坐着,所以只设公案 而不设椅子。金太爷朝珠朝靴,冠带整齐地站在条案的后面。条案两旁,一边站着 一位文案,一边站着新任守备林炳──他今天是监斩官,依旧是接印时的那一身打扮, 里面穿着麻布孝袍,外面罩着花衣吉服,腰悬七星剑,身藏莲蓬枪,果然是威风凛 凛,不可一世。 凶神归位,一切就绪,这露天的、不设座位的“最后一堂”,开始了。 金太爷一动不动似睡非睡地站在公案后边,半闭着眼睛,一副庄严肃穆的样子。 文案递上一块犯由牌来,那上面已经用墨笔端楷竖行写好了“斩决叛逆犯一名吴本 良”十个大字。金太爷眼皮儿微微一抬,轻轻地说了一句: “带死囚吴本良。” 两名衙役把本良推到了案前强迫他跪下。 “你还有什么话要说的吗?”金太爷脸上冷若冰霜,毫无表情,轻声地问。 “吴本良蒙此不白奇冤,死不瞑目。今生不能相报,十八年后,咱们后会有期。” 金太爷吃了一惊,身子微微往后一仰,眼睛居然睁大了许多。两旁站班的衙役, 齐声喝起了堂威。林炳冷笑一声说: “不必等十八年后了,有本事的,你明天就来,我随时恭候!都死在眼前了, 还执迷不悟!” 金太爷觉得此话不祥,正要发作,却又忍住了,用斜眼瞅着本良说: “既是没什么要交代的,不必啰嗦!斩!” 说着,提起硃笔来,把那犯由牌上的“斩”字和“吴本良”这三个字各画了一 个红圈圈。由于心神不宁,在末了儿一个“良”字上没画圆,成了鸭蛋形了。 判完了斩旗,张胖子端过来一碗长休饭、一杯永别酒,连同一双筷子,一起放 在本良面前。林炳又冷笑一声说: “吴本良,这是你今生今世的最后一顿饭了,吃饱了,好去闯鬼门关。再要想 吃呀,下辈子见啦!” 本良不去理他,把筷子在饭碗里一插,左手端饭,右手端酒,同时高举过头, 然后把酒在地上一泼,酹了个半圆形,再把饭端端正正放在面前的地上,仰天祝祷 说: “本良无能,生不能为民锄奸除害,抱恨终生,懊悔不及。临终之前,情愿以 此一酒一饭敬献天地,但求皇天后土保佑我造反义军节节胜利,反上京师,杀尽天 下赃官恶霸,子民百姓永世得享安康!” 大家懂得,这种“永别酒”的里面兑有药粉,喝下去就会神志不清。要是不想 死,是绝不能沾嘴的。本良的这一番话,把两旁的衙役们都听呆了。林炳听了,勃 然大怒,一拍桌子,指着本良大骂: “反贼!就凭你这两句话,就应该判你个千刀万剐、凌迟处死!杀了你这个反 贼,我马上发兵去剿山,不踏平白水山,荡平雷家寨,我誓不姓林!且看是你姓吴 的厉害,还是我姓林的厉害。──只可惜呀,你马上就要进地狱了。我这里摆酒庆 功,你也看不见了。” 金太爷见林炳身为监斩官,还在根死囚一答一对地打嘴架,实在太有失身份了。 眉头一皱,抓起案上的犯由脾,就扔了下去。张胖子接着,亲自拿绳子把本良五花 大绑捆了个结实,又把犯由牌插在他背上,两名衙役一左一右,连拉带推的,把他 拽到西廊下去了。 西廊下,有两个剃头匠在那里等着。按照不知哪一年流传下来的习惯,死刑犯 押赴刑场之前,还要给犯人打扮打扮,其目的,是要显示犯人在牢狱里没有受到虐 待,依旧是一副精神焕发的样子。剃头匠按照师傅的特殊传授,知道应该怎样打扮 死囚。他们把死刑犯的脑门儿剃亮,把辫子打开,用梳子把头发先拢到头顶心儿上, 刷上用“刷废”浸泡出来的那种梳头专用的胶水,把头发挽成一个鸭梨角儿,并不 梳成辫子,却插上一朵红纸花儿,就算是打扮完毕,等着押赴刑场了。 下余的三十四人,都学着本良的样子:酒,全泼在地下,饭,全供在地上。大 个子郑宗保,还淋漓尽致地把金太爷骂了个狗血喷头。当然,也免不了要挨上衙役 们几棍子。 等到这三十五个人全部验明正身,发落完毕,金太爷一拍桌子,大叫:“带妖 僧!” 这时候,西边的候讯房开了,两名衙役从里面推出一个人来。本良定睛一看, 不禁大吃一惊:这个人,不是别个,正是黄龙寺的老和尚正觉。 两名衙役把老和尚推到了金太爷面前,只见老和尚哈哈大笑,立而不跪。金太 爷也不理他,从文案手中接过写有“斩决通同谋反妖僧一名正觉”字样的犯由牌来, 在“斩”字和“正觉”两字上面用硃笔各打了一个叉叉──这是陪绑的标志,行刑 刽子手看见这个叉叉,就只赏一脚,刀下留人了。 批完了最后一张犯由牌,金太爷把犯由牌扔了下去,把硃笔往身后一撇,抬腿 一脚,把公案踢倒,扭身头也不回地进内衙去了。──这可不是金太爷盛怒之下发 了脾气,而是当时判斩官员的规矩。据说踢倒了公案,头也不回地退堂,即便判的 是错斩的冤案,冤鬼也不会来纠缠判斩的官员云云。当然,这都是心中有鬼的赃官 想出来的花招,用来自欺欺人罢了。 金太爷的戏演完,下场去了。场上的林炳,就成了三军统帅。他看看四周,五 六十名衙役都在静听他的号令,心里有些美滋滋的,嘴角上浮起了一丝带有杀机的 笑意。忽然想到:袁正纲说的行刑刽子手,不知道到了没有?就喊了一声: “行刑刀斧手!” 随着一声脆脆的“在”,转过一个小伙子来,躬身唱喏。看那人,不过二十七 八年纪,中等身材,白净面皮,身上斜披着大红彩绸,腰里挎一把带鞘的鬼头刀。 按照林炳原先的估计,以为刽子手必定是膀大腰圆,一脸的横肉,即便不像真周仓 那样,至少也应该像“赛周仓”那样。没有想到这个刽子手,倒像个文弱书生,心 中先有了几分不快,又见只有他一个人,就更加怀疑是袁正纲在捣鬼,登时笑意消 失,气虎虎地问: “怎么就你一个?” “回守备大人,小的是专学出人①的军牢快手,就这三十几个活儿,有小的一 个人,满能对付了。”书生似的刽子手文质彬彬又满有把握似地躬身回答。 -------- ① 出人──刽子手的行话:泛指用各种方法在刑场上杀人。 当时小县里斩人,一年中也没有多少,而且集中在秋季执行,因此并没有专职 的刽子手。每逢行刑,刽子手都是从军牢快手中挑选兼任的。每砍下一颗脑袋来, 由县里拨给一份儿赏钱,当然砍的脑袋越多赏钱也越多。反正一只羊是轰,两只羊 也是赶,袁正纲有意把这三十五注赏钱全照顾他,就打发他一个人来了。 张胖子见林炳有些不相信的样子,笑着打了个圆场: “林守备有所不知,我们这位兄弟,祖祖辈辈都是吃的这行饭,家传的一手出 人好刀法。在他爷爷手上,有一年县里一次要处决八百多个造反的畲客,他爷爷一 把刀,做了二百多个活儿,连刃儿都不卷。林守备不信,一会儿看好的就是了,” 林炳将信将疑,叮嘱了几句“小心在意”之类的话,就吩咐列队出发。 一面破锣在前面开道,那难听的声音低沉而刺耳,叫人听了全身有一股子说不 出来的难受劲儿。──不是县衙里没有声音好听的锣,而是千百年来流传下来的传 统:死刑犯进法场,必须敲这种破锣,以示与官员出行的鸣锣开道有本质上的区别。 三十六个死刑犯排成双行,夹在两行手持刀枪的衙役中间。本良打头,正觉殿 后。两个人互相都瞧见了,但无法说话。本良心里直嘀咕:“山上的人要下来,正 觉师傅是不是已经知道了?怎样通知他一声呢?” 本良走在最前面,昂首挺胸,左盼右顾。一出衙门,他就十分注意街上的行人, 看有自己认识的没有,有从山上下来的没有。但是,出于他的意料之外,他不单连 一张熟识的脸也没有发现,而且觉得街上的行人比平时明显地减少了。店铺虽然都 开着,但是除了伙计们趴在柜台上瞪着无神的眼睛看着他们这一伙儿押赴刑场砍头 的死囚之外,哪家店铺里也没有顾客。一路上,连所有的吃食摊,包括卖水果的, 卖姜糖的,卖烧饼油条的,全不见了。好像他们约齐了今天要歇一天工过八月半似 的。──当时有一条并不成文的规矩:凡是死刑犯被处决之前游街,一路过去,见 到饭店、南货店、吃食摊儿,可以开口讨吃的,而且要什么就得给什么,押解的衙 役也不制止。据说凡是布施过死囚的店家,一定会生意兴隆,利市十倍的。因此店 老板们大都不吝啬这一点点东西。也许是人们不敢结怨于死鬼;也许是对行将处死 的罪人表示宽恕,而更主要的原因,恐怕还是因为犯人在监狱里总是吃不饱的居多, 临死之前饱餐一顿,省得死了做饿鬼的意思。对店主、摊主来说,向一个即将处决 的死刑犯施舍几块糕点、几个烧饼,也是做好事的意思。但是八月初八日贴出来的 布告,人人都知道这一天要处决三十五名罪犯,对资金雄厚的店主来说,一人给半 斤糕点,就要十七八斤,虽然心痛,咬咬牙也还供应得起,绝不能为此关门一天不 做生意;但是对本钱短少的摊主们来说,如果死囚们路过摊头张嘴向他们要吃的, 三十五个人,就算一人要一个烧饼,摆摊儿的也赔不起呀!何况心里都知道今天白 水山上的人很可能要全伙儿下山,动起武来,首当其冲的,就是路边的摊贩,难怪 他们宁可少做一天生意,也不来凑这个热闹了。 看这个劲头,十字街口大概也不会有烧饼摊儿了。本良想到:从早晨起来到现 在,还没有吃过一点儿东西,肚子里早就叽哩咕噜地唱开《空城计》了。要是山上 真有人下来,一会儿动手的时候,饿着肚子跑也跑不动,岂不是要吃亏?对,是得 先把肚子填饱,即使今天果真要掉脑袋,也应该让那几位因为饿肚子抢大户而被捕 处斩的弟兄们吃一顿饱饭哪! 于是,按照大家事先的计划,每逢经过糕饼店、饭馆店、南货店,本良就带头 停下脚步,向店里要吃的。才要了三五家店铺,三十多个人的肚子,就大都填饱了。 行刑刽子手披红挂彩,喜气洋洋地走在犯人的后面。一大清早起来,从狱卒到 牢头,都向即将被处斩的死囚道喜。其实,那是错了。要是单从得利这一点着眼, 倒是应该向行刑刽子手道喜才对。这时候,那刽子手就一边走着一边在计算着:今 天一刀一个砍下这三十五颗脑袋来,一共能得多少赏钱,事后县里的这三家肉店, 又一共能孝敬多少猪肉。──也不知从哪朝哪代开始的,刽子手跟屠户居然认起同 宗来了。也许一个是宰人,一个是宰猪,反正都是宰,因此每次“出人”之后,带 着滴血的鬼头刀进了肉店,指哪块肉好,屠户就得孝敬哪块肉,连一点儿还价都是 不许有的。 每年秋后处决犯人,南校场总是人山人海,跟看戏一样热闹。奇怪的是,今天 街路两旁冷冷清清,跟着到南校场去看杀人的“观众”实在太少了。林守备马后, 固然有百十个人跟着,不过那大都是绿旗营的官兵乔装改扮的,当地居民们一看全 都明白,更不敢来凑这个热闹。 林炳骑在马上,对于自己近来所得到的好运道和种种成功,十分满意。自从走 马上任以来,深得金太爷的信任和赏识,言听计从,便宜行事。凡是有关刀兵的事 情,几乎是完全放手,让他一个人去独断独行。就拿这次处斩吴本良来说,他能够 当上监斩官,只要他一声命令,就能砍下仇人的脑袋来,就已经是一件十分难得、 无比痛快的事情了。更何况还有可能把山上的人引下山来,一鼓荡平、统统歼灭呢! 为了一次歼灭这帮人数众多的叛匪,林炳确实也动过不少脑子,谋划计策,务求一 次全歼。但是三百绿营兵、五十名小队子,加上衙役里面抽出的五十人,一共四百 人马到底埋伏在什么地方最稳妥最有利呢?他反复琢磨,决定分两步棋走。照他的 估计,城里的告示一贴出,消息传到雷家寨,那帮亡命之徒是一定要下山来劫法场 的。既然要来,当然得乔装改扮一番,才能混进城来。因此,能够在城门口严加盘 查,当场截获,那是最最省便了。按照他的推测,从白水山进城来,必经的道口就 是东门。所以,每天他带了来旺儿单盯这个道口,只要是吴石宕人,不管他怎么乔 装改粉,就别想逃过他和来旺儿这两双眼睛去。奇怪的是,从初八日到十四日,一 连七天,不单一个吴石宕人的影子没见着,包括南门、北门在内,竟连一个身上暗 藏兵刃的可疑之人也没逮着。“难道这帮叛匪看见城里早有防备,吓得不敢来了么?” 十五日一大清早,他比谁都着急,天还没亮,就带领二百人马摸出了东门,到 沿路两旁的沟沟坎坎可疑之处搜索了一番。这一回,他完全相信白水山上的土匪不 敢来冒死抢人了。不过他也想到了梅得标的全军覆没,知道义军首领诡计多端,出 没无定,惯会声东击西,迷人眼目,谁知道他们这会儿是不是已经在城里了呢?他 们会不会绕过东门,偏要大宽转地从北门混进城来呢? 林炳不放心,谋划再三,决定每座城门留下五十人把守,一百人埋伏在校场四 周,一百人扮作老百姓尾随“看热闹”,一进入校场,就注意搜索可疑目标,加上 押解的五十名衙役,他手中可供驱使的四百兵力,完全出动了。他觉得这样调兵遣 将,有如布下了天罗地网,雷家寨的叛匪不来便罢,只要一来,是完全有把握全数 就擒,一鼓歼灭的。 这时候,林炳骑在马上,看吴本良背着斩旗蹚着重镣艰难地一步步走向刑场, 别提心里有多高兴了。他觉得自己是一位得胜的将军,是一位亲手把仇人送进地狱 的神明,同时也是一位手操生杀大权的霸主。他越想越得意,高高地扬起脑袋,飘 飘然似乎就要飞起来似的。看看街路两旁,他也看出这异乎寻常的冷清来了。一种 奇怪的念头,驱使他半转过身子去看看后面。要是在往常,照他猜想,那是一定会 有许多闲汉簇拥着跟到刑场去看斩人的;但是今天,要说连一个人也没有倒不是, 马屁股后面明明有百十号人一步不离地跟着。没有人比林炳更清楚的了:除去他的 一百兵丁,真正的“观众”,又有几个呢?林炳没有想到,一座小小的山城,只有 几百名驻防的官兵,一条街上,有几家人家不认识他们呢?他们要是正大光明地身 穿号衣手持兵刀,老百姓们倒是不会觉得奇怪的。如今他们一个个都打扮得不伦不 类,不知道他们要演的是哪一出,再加上早已耳闻雷家寨人要下山来劫法场的消息, 老百姓躲之唯恐不及,谁又愿意拿吃饭家伙耍着玩儿啊! 杀人,这是一件可怕的事情。没见过杀人的人,想到白刀子进去,红刀子出来, 或者鬼头刀扬起,人头落地,那场面一定非常恐怖。尽管这是一件十分可怖的事情, 没有见过杀人的人又总惦着看看活人的脑袋是怎么从脖子上面掉下来的。看舞台上 表演杀人,砍脑袋似乎跟砍柴也差不多:刽子手高高举起钢刀,从半空中劈将下来, 手起刀落,人头就抓在手里了。事实上,除非是战场上两军对垒,各挺刀枪,才会 举刀砍人;到了法场上,如果也这样砍,不单三刀两刀砍不下一个脑袋来,即便力 大刀快,真能砍下来了,但是连砍了三个人,那把刀也就全是缺口,再也磨不出来, 只好报废了。 刑场上杀人,自古以来有各种各样方法。到了清代,不说别的死法单说砍头, 最常见的一般有这样三种: 第一种,让犯人跪在地上,一个人在他背后扽着绑绳,一个人在前面扽着辫子, 这时候犯人面朝黄土,后脑勺朝天,脖子伸得长长的。行刑刽子手站在犯人的侧面, 手举大刀,名副其实地往下砍。由于犯人的脖子下面是空的,刽子手如果不是锻炼 有素,找不准刀口,再加上刀子不快,就很有可能一刀砍不下脑袋来。犯人负痛, 挣扎一下,还很可能把扽辫子的人都拽倒在地,那洋相可就大了。何况前后两个扽 辫子绳子的人离犯人都很近,也难免溅上一身血。所以这是最笨的方法。 第二种方法,是在处死犯人的脖子底下垫一个砧子,这样,砍起脑袋来是实打 实的,只要有力气,哪怕是从来没杀过人的人,一刀下去,也能够叫犯人身首分家。 就是没有辫子的死囚,也一样能够砍下脑袋来。我国古代的刑场杀人,用的就是这 个方法。清代北京菜市口刑场杀人,依旧沿用的是这种方法。 第三种是职业刽子手杀人,他们一般都经过名师传授,锻炼有素,有的还是祖 传的手艺,有一手不传外人的“绝活儿”。他们所用的杀人刀,不是沉甸甸的鬼头 大刀,而是长不过二尺,宽不过二寸,不单刀口锋快,而且刀板极薄。“出人”的 时候,不是高高地举起刀子来往下砍,而是反拿着刀子,刀尖儿不是冲前而是冲后; 也就是说,右手握住刀把儿,让刀子与小臂平行,刀刃儿朝外,刀尖儿正好在手肘 附近。到了刑场,不论有多少死囚,一律做一排儿跪着,刽子手从死囚的身后走过 去,左手先轻轻一拍死囚的脑袋,死囚一哆嗦之间,“刀口”就显示出来了,于是 刽子手的左手用力往左下一摁死囚的脑袋,让颈椎骨的环节略微张开一些,这时候 右手用肘力把刀刃从颈椎骨之间的缝隙中间从右向左抹去,割断了颈椎、气管、食 管、血管,却又连着一层皮,不让身首异处,以便于尸亲认领尸体,这时候,左腿 一脚把尸体踢倒,让腔子里的血都往前喷,站在死囚身后的刽子手身上连一个血点 子也溅不着。杀完了一个,接着再去杀第二个。一个有本事的刽子手,一连杀了几 十个人,除了卷起袖子的右手小臂上沾有血迹之外,别处不许有血,所用的那把刀, 一连杀十个八个人也不许卷刃儿,更不许有缺口。 今天袁正纲派来“出人”的这个小伙子,是个祖传的刽子手,他爷爷、他爹干 的都是这一行。他爷爷一口气杀了二百多人不换刀的故事,在缙云几乎是尽人皆知 的老典故了。他继承了先祖的许多绝活儿,据说本事并不在他爷爷之下。他最拿手 的活儿是活剐人,每下一刀,都能叫犯人身上一哆嗦,而连下三千六百刀,还能叫 犯人活着,他不下最后一刀,犯人绝不会断气儿。 正因为他的活儿做的漂亮,看过的都称赞不止,名声在外,没有看过的想见识 见识,看过的还想再看一次,所以每年南校场秋后处决犯人,总是人山人海的,比 城隍山演戏还热闹。 袁正纲今天特地把这个小伙子派出来行刑,一方面固然是他的手艺高明,当仁 者不让,而骨子里的原因,也因为今天处决的是雷一鸣的朋友,他别的忙帮不上, 找个有本事的,也好让吴本良少受点儿罪的意思。 “三声破锣响,一朵纸花摇”,押赴刑场的囚犯们向例是走不快的。这是因为 一者谁都不会兴高采烈、活蹦乱跳地走向刑场,心甘情愿地去引颈就死;二者脚脖 子上套着二十四斤甚至四十斤重的死镣,每迈出一步,都要花费很大的力气,走得 慢又有什么奇怪的呢!三十六个人,在一步一哗啦的锒铛声中,好不容易走到了十 字街头,应该折而向南了,忽然开道的衙役停下敲锣,站住了脚步。这里人声嘈杂, 街路阻塞,大呼小叫的,吵得正欢,不知道出了什么事情。尽管这是“出人”的行 列,也没人让路,无法通行了。 十字街口,打北面来了一拨儿出殡的,抬着一口棺村。棺材前面有个撑着破雨 伞提着香碗篮的孝子,穿一身白。棺材后面有百十个送葬的,大都是男人,还有香 亭魂亭之类。看样子,死者还是个有钱的乡绅。一面铜锣,两盏灯笼,四支海笛, 在前面开路。走到十字街口,正好跟南面来的一拨儿人马顶了牛了。 南面来的这一拨儿,是娶媳妇儿的,抬着花轿。花桥前面,一位半老的喜娘, 穿一身红,花轿后面,有四五十个人,男的女的都有,穿着新衣服,还抬着几杠嫁 妆,像是送亲的。看样子,是小家子嫁闺女:前面是一支号筒、一支喇叭、两盏宫 灯、四支唢呐开路,场面不算太大。 两拨儿人马走到十字街口“狭路相逢”,双方都不高兴,谁也不肯相让。于是 一言不合,恶言相向,炒开了包子。 先是开路的吵:锣不敲了,号不响了,大海笛小唢呐全不吹了。只见双方都在 指手划脚,唾沫星儿四溅:一方说挡了他们的路了,一方说冲撞了他们的喜事了, 各说各理,互不相让。接着是本主吵:双方的争执,吵烦了孝子,放下香碗篮,收 起破雨伞,就上前来助阵: “你们要是晓事儿的,还不赶快往边儿上闪闪!不看见这是王四老爷的灵枢吗? 马上就要出南门下葬的,耽误了午时三刻的吉辰,你们可担待不起!” 一身白的说话,傲慢而无理,惹恼了一身红的,分开众人,上前搭话: “你这位大官人,说话怎么一点儿也不讲道理?不管你们是王四老爷也好,王 八老爷也罢,再大的官儿,你们办的也是丧事;尽管我们是小百姓,可我们办的是 喜事。俗话说:‘庶民办喜事,见官大一级。’连太爷的八抬大轿来了都不回避的, 哪有回避你死人的道理?懂规矩的,快闪开,耽误了我们午时三刻的吉辰,你担待?” 于是,这一南一北一来一往一白一红一男一女一丧一喜一问一答一叫一嚷一怒 一骂一蹦一跳,谁也不肯相让,吵得更欢了。看起来,王四老爷的孝子仗着有几分 势力,调门儿越来越高,火气越来越旺,眼看就要以势压人,快要动起武来了。 就在这个时候,破锣声由远而近,“出人”的行列从东面来到了十字街口,看 见街路阻塞,无法通过,只好停锣止步,等待班头上前来排解。 就在这个时候,死囚行列中,忽然有好几个人一齐“皇天哪!皇天哪!”地叫 了起来。本良吃了一惊,急忙看面前的婚丧两家,不论是孝子还是喜娘,不论是送 殡的还是送亲的,一个也不认识。郑宗保就排在本良的旁边,一边走一边用手肘碰 了碰本良,意思问他是不是自己人。本良疑惑不解地摇了摇头:不认识,都不认识。 他们究竟是谁呢?为什么有人叫“皇天”呢?难道是他们的同伙儿来救他们的么? 就在这个时候,张胖子不知三军为何不行,急忙抢到前面来一看究竟。一看不 过是婚丧两家为争路而吵得面红耳赤,就隔在中间解劝说: “你们两家谁也别争了,快都闪在一边儿,让老子先过去。” 那孝子把脸一沉,睁圆了眼睛,把火气全发到张胖子身上: “凭什么让你先过去?你是干什么的?” 张胖子也来火儿了,张嘴就骂: “瞎了你的狗眼啦!不见老子是押着死囚上校场正法的么?” 那人一听,撇开了喜娘,就冲张胖子大骂: “哈哈!你终于来了,老子等的就是你!快把犯人统统留下,万事全休,如有 半个不字,连你的脑袋也一起留下!” “你是干什么的?” “告诉你!雷家寨好汉全伙儿在此!别走,吃我一刀!” 那孝子说罢,甩掉孝袍,刷地打身边抽出一把单刀来,朝张胖子兜头就砍。张 班头急忙一面掣刀相迎,一面大叫: “伙计们!劫法场的来了,看住死囚,快上!” 衙役们一听有了动静,呼拉一下子,把死囚围在一家当铺的高墙下面,腾出一 半儿人来,举刀就往十字街口冲去。 那一帮抬棺材的、打执事的、送葬的一见孝子已经亮出家伙,跟衙役班头干起 来了,呐一声喊,有从身边掣出家伙来的,有从香亭、魂亭里摸出家伙来的,有从 棺材里掏出家伙来的,一齐冲向迎面扑来的衙役,猛砍猛杀起来。 这时候,只见花轿前面的喜娘大叫一声:“弟兄们!快救人!”说着,一撩衣 裳,打腰间解下两个黄澄澄的铜锤来,抡圆了,就奔当铺前面冲去。接着花轿的轿 帘子一掀,穿红着绿打扮成新娘子的小虎手使两个大铁锤,一跳跳到了当街,二话 不说,紧跟在铜锤大嫂身后也向当铺前面冲去。与此同时,花轿前后的人们有从身 上掣出家伙的,有从花轿里掏出家伙的,有从妆奁抬子上抽出家伙来的,一齐奔当 铺前面冲去,马上也就跟看守犯人的衙役接上了手,猛打猛冲,厮杀起来。 对这一婚一丧两家,本良虽然全不认识,但是方才听那孝子自报“雷家寨好汉 全伙儿在此”,又见花轿里跳出来的是雷小虎,就什么都明白了。趁衙役们接手厮 杀顾不得犯人而后面的官兵还没来得及冲上来的短暂空档儿里,大叫一声:“弟兄 们!快跑!”领头就从人缝儿中间挤了过去。雷家寨人看见,急忙迎了上来,替他 们拔去斩旗,解去绳索。囚犯们死里逃生,都是不要命的,来不及砸开脚镣,幸亏 手上都没有铐子,接过一样家伙来,也都冲上去厮杀了。 按照林炳的估计,雷家寨人即便敢于下山来,也一定是去劫法场的,因此把一 百名精悍的绿旗兵,埋伏在校场四周了。他万万没有想到雷家寨人会以婚丧为掩护 由南北两面混进城来在十字街口挡住去路,出其不意地把死囚全部劫走。他骑在马 上,看南北两路人马加在一起也不过一百四五十人,心里暗暗发笑:“就这么几个 人,也想进城来劫法场,不是自投罗网,自找死路么?”他镇定沉着,一面下令身 后那一百名“老百姓”冲上阵去截住厮杀,一面着一个年轻的小军飞快跑到南校场 去把那一百名伏兵调回来前后夹攻。他要在这里实施他的“瓮中捉鳖”之计,要在 这里把雷家寨人一网打尽,要在这里来一个大获全胜,让金太爷看看,让全城全县 的百姓看看。 十字衔口,是当时县里最宽的街面,但是一下子来了三百多人在这里捉对儿厮 杀,怎么施展得开?十字街口的几家店铺,一见官府跟老百姓打起来了,心知来者 不善善者不来,要不打出点儿名堂来,是不会善罢甘休的,急忙招呼伙计关店门。 但是双方的人马已经打进店堂里面来,上不上门板了。那时候的店门板,每块都有 一丈多长、二尺来宽、一寸多厚,都是用整根的杉木破开拼成的,力气小点儿的, 扛都扛不动。如今街路上大打出手,打败了的,往店堂里乱钻乱躲,打胜了的,在 后面穷追不舍。在这一片混乱之中,谁又能不慌不忙地把门板一块一块扛过来上上 去? 交战双方,虽然人数大体上相等,但是架不住一方是营救亲人,全力以赴;一 方是当兵吃浪,应付差使,何况人人都知道雷家寨人的厉害,刚才那一声“雷家寨 好汉全伙儿在此”,就已经把他们吓得胆战心惊了;因此双方的实力并不是旗鼓相 当,而是官兵衙役力亏怯阵,已经显出难以抵挡的败迹来了。老百姓这一方面,剽 悍的战将还真不少:最显眼的是三对儿流星锤,两对儿铜的,一对儿铁的。那家伙 砸在身上,就是骨折筋酥;抡到头上,就是脑浆迸裂。“孝子”的一把单刀,也非 常出色,蹭着了,开一朵花儿;砍着了,就甭想活了。大个子郑宗保力气倒是有几 斤,却不懂解数,接过一条木扁担来,抡圆了就往刽子手头顶上揳过去。那刽子手, 别看他在刑场上杀人一刀一个,十分麻利──那是用绳子捆住了的人;如今遇上这 些挣脱了绳子的人,可就手足无措,没有办法了。他那把又薄又短的杀人刀,碰上 这又长又厚的木扁担,简直连架隔的余地都没有。郑宗保三下两下,就把刽子手的 家传宝刀打落在地,再加上一扁担,就连人也趴倒,往后只好帮阎罗天子“出鬼” 去了。 老和尚是囚犯中唯一没有上脚镣的人,一旦解去了绳索,从地上拾起一把单刀 来,就开了杀戒。只见他动作迟慢,不慌不忙,瞅准了,才给一刀,可挨到这一刀 的,就只好永远躺倒在地,再也爬不起来了。 这一年多来,本良经过冷水浇头、烈火烧身,尝遍了各种苦刑之后,又被关进 了大牢,就像五百年前的孙悟空被镇在五指山下一样,煎熬磨炼得更加坚强更有能 耐了。今天一旦除去了缧绁,手里又有了杀人的家伙,面对着仇人,眼睛里能不喷 出火来吗?尽管他身子还很虚弱,脚下又拖着二十四斤重的脚镣,幸亏刚才一路上 过来吃了不少东西,恢复了元气,交起手来,一点儿也不含糊。使惯了双刀的他, 使起单刀来,一点儿也不逊色。他瞪着几乎要滴血的眼睛,迈着沉重的步子冲向敌 阵,简直就像是虎入羊群一般,手起刀落,连砍带搠的,已经劈倒好几个人了。 林炳骑在马上,觑得真切,见他一刀砍伤了一名衙役,还蹚着重镣紧追不舍, 正向自己靠近,真是仇人相见,份外眼红,一股有你无我的怒火,陡地从下丹田上 升,立即撩起衣襟,把莲蓬枪扽了出来,描准了本良,咬牙切齿地就要开枪。 正在这千钧一发的危急关头,从十字路口五味和菜馆楼上临街的窗口里突然飞 下一把锡酒壶来,不偏不斜,正好打在林炳的右手腕上,一下子把他的手枪打落在 地。林炳吃了一惊,抬头一看,只见饭馆楼上窗口里面,明明是刘教师怒目而视地 瞪着自己。这一吓,几乎吓瘫了半边身子。一迟疑间,又见一件黑乎乎的东西迎面 飞来,急忙侧身躲避。由于是在马上,没能躲得过去,一碗油汪汪热乎乎的面条, 连汤带水地全扣在他右边肩膀上,几乎把他打下马来,把一件全新的花衣也油污了。 正在这时候,只见一哨旗甲鲜明的绿营兵从西街急驰而来,衙役们正在行将败 北的关键时刻,有这么一支救兵从天而降,立刻就能改变战局,转败为胜,从林炳 以下的官兵衙役,人人鼓舞。 林炳心中正在夸奖那小军跑得快,庆幸救兵来得及时呢,不料那一哨“官兵” 冲进阵来,不单不去杀叛匪,反而帮着叛匪大砍大杀起官兵来! 这些官兵,就是跟在林炳身后的那一帮看客。所以从外表上看去,这是“官兵” 在杀“老百姓”;但是林炳已经完全看清楚了:在这一伙儿“官兵”当中,几乎小 一半儿是吴石宕人。直到这时候,林炳才完全明白过来了:中了埋伏中了计的,不 是雷家寨的叛匪,而是他这位新任守备和官军!心里还在纳闷儿:雷家寨山上,急 切间哪儿来的这一百多身绿旗兵号衣和甲杖? 这一百名从天而降的神兵,果然立刻就扭转了战局,假装老百姓的官兵们抵挡 不住了,慌乱了,掉转屁股,往东溃逃了。 街面狭窄,一百多名官兵乱成一团儿,挤成一堆儿,你推我搡,互相践踏,人 人都怕落在后面挨宰,样子十分狼狈。林炳骑在马上,拔剑在手,大声喝止。可是 战场上有句老话,叫做“兵败如山倒”,不单止不住,还有人拿刀尖捅了他的马屁 股一下。那马负痛,夺路狂奔起来。林炳是个在山村里长大的土少爷,从没有练过 骑马,如今从梅得标手上接过这匹马来,趁这“监斩”的露脸机会,不顾自己根本 不会骑马,也人模狗样地骑了出来抖抖威风。这会儿胯下坐骑一撒欢儿,差点儿把 他颠下马来,只好紧紧地揪住马鬃,不敢撒手,身不由己地跟着败兵往东逃跑了。
本良见林炳骑着马,逃得挺快,自己脚下蹚着重镣,追他不着,正急得没有办 法,刚好装扮成官兵弓箭手的二虎追上前来,弯弓搭箭,就要射出。本良一把抓住, 说了声:“给我!”夺过弓箭来,略瞄了瞄,用尽全力,“嗖”地就 是一箭。那 林炳骑在马上,比别人高出许多,目标十分显著,加上人喊马嘶,喧哗嘈杂,也听 不见背后弓弦响,一箭飞来,正中后心,应声落马。多亏几位忠心的小军舍死抢救, 背在背上,钻胡同逃跑了。 一百多名官兵失去了首领,更加乱成了一团儿,纷纷四散钻了胡同,各自逃命。 正在这时候,立本带了一百弟兄,前来接应,正好遇上败兵,两面夹攻,又砍杀了 一阵,逃不了的,尽数砍了。两边合兵一处,刘保义说:本良和正觉都已经得救, 不必再去攻打大牢了,但不知老隐吏可曾救出?立本说:他带领一百多人从小路攻 进吏隐山前,已经把老隐吏连同他一家老小,用山轿抬出城去,在五里牌等候了。 正事儿已经办完,城里不宜久留,立本下令:火速出城。 按照计划,人马应该由吏隐山前的小路撤出,但是那样走法,要绕一段弯路。 雷一飞说:现放着一哨“官兵”在此,还怕赚不开城门吗?他叫大家略等一等,自 己带上那一百“官兵”,赚城去了。 十字街头出了事儿,东门城门上的守军还不知道。雷一飞带领一百“绿营兵” 到了城下,守军也只当是自己人,且又是从背后来的,未作准备,让雷一飞一个 “迅雷不及掩耳‘,城上城下五十名守军悉数被擒。解下他们自己的绑腿带来,统 统四马躜蹄捆了,扔在地上。 立本带人赶到,急忙撤出城外。人马刚撤出一半儿,城上被擒的官兵中有人挣 开了捆绑,从地上捡起一把刀来,就去砍那吊着千斤闸的大粗麻绳。二虎在城下听 见城上有刀砍的声音,抬头一看,吃了一惊,急忙抽出箭来搭在弓上,只一箭,城 上那人应声倒地,但是绳子已经砍断,千斤闸迅速下落。小虎看见,一个箭步蹿了 上去,举起双手,奋力托住。还在城门里面没有出来的人,一看事急,不能再慢慢 走了,一人背起一个蹚着脚镣的,就在小虎两臂托着的千斤重闸之下,鱼贯快步跑 出。等到最后一个人出来,小虎已经两臂痠麻,满脸通红,额上冒出了豆大的汗珠, 马上就要支持不住了。最后一个出来的是刘保义,他对小虎这力托千斤的神力和奋 不顾身的勇敢十分赞许,喊了一声:“后面没人了,快松手撤身!”小虎两手一松, 身子往外一闪,那扇千斤石闸一落到底,绳子已断,不费点儿力气,一时间是提不 上去的了。 就在这时候,埋伏在南校场四周和守南门的官兵共一百五十人,由两名哨官带 领着,奉命来追。看见人已去远,城门又已经被千斤闸封死,提不上去,又怕城外 有伏兵,不敢追赶,只好眼睁睁地看着这一伙儿劫法场的英雄们不慌不忙地从容撤 去。 取得了全胜的英雄们一口气儿跑了三里路,到了回石金堂的大凉亭前面,回头 看看,不见有官兵追来,这才放下了背着的囚犯,按原定计划在这里砸镣。 这里地名“回石金堂”,第一是溪边有个村子叫金堂,第二是溪水中间有一块 大石头,传说某一次发大水,把他冲到丽水去了;过了十一年,再次发大水,这块 石头居然逆水浮了回来这种事情,当然不可能发生,最多不过从上游另外冲来一块 大小形状都很相似的石头,而且正好又搁在原来的地方罢了──于是这个村子极例 外地居然有了四个字,被叫做“回石金堂”。因其离东门只有三里,各地进城赶集 的人特别多,因此路边由好心人出资搭盖的凉亭也比一般村口的要大些,在缙云是 很出名的。 没有见过死囚脚上的死镣是什么样子的人,很难想象那东西有多缺德:套在脚 脖子上的两个半圆形铁箍,是用手指头粗的铁铆钉铆死的。这种死镣,一般都是犯 人被处决以后再用扁铲錾开。要想在犯人活着的时候打开,只能用锉刀把铆钉的 “钉帽”锉平,然后再撬开。但是那样做进度很慢。如果也用扁铲錾,底下得垫上 铁砧,然后用大铁锤一锤一锤敲,但是这样做不免要伤及皮肉,不得不十分小心。 好在刘保义有经验,想得周到,下山之前,把铁匠的砧子、锤子、扁铲、锉刀全带 了来,早就埋藏在凉亭后面了。于是,立刻叮噹叮噹、嗞啦嗞啦地干了起来。 刘保义利用这个时候,与正觉一诉离情。两位老朋友,谁也没有想到今生今世 还有重新聚头的日子,更想不到会在这种境况之下相见。话题当然不免要转到刘保 安的身上,两人都很伤心,不觉同时都流下了眼泪。 吴立本赶紧清点伤亡人数。说起来真叫笑话,在一起并肩战斗、共同对敌、打 了半天仗了,一路上过来,说了半天话儿了,谁也没有觉得自己的行列中有了外人。 这会儿清点人数,才发现还有一百多名“送殡的”素昧生平,连名字都还不知道呢! 不打不成相识,不吵不成知交。雷大嫂在人群中找到了那位“孝子”,以老朋 友的口吻笑吟吟地说: “多谢壮士拔刀相助,帮我们劫了法场,救出了亲人。刚才在十字街口,我还 只当你们真是替王四老爷出殡的呢。那时候,我是只怕街上不乱,但愿越乱越好! 有言语冒犯之处,壮士莫怪!敢问壮士尊姓大名,哪个山寨的?可是特意来助我们 成事的么?” 那壮士也抱拳哈哈大笑说: “有趣,有趣!真叫无巧不成书!我也只当你们真是迎亲办喜事儿的呢!那时 候,正好用得着有人来打岔儿添乱,正好又遇见你们从对面过来,我顾不得你们是 真办喜事还是假办喜事,就以乱裹乱,只求添乱了。言语粗鲁,大嫂包涵!在下姓 朱,贱字松林,自幼爱弄枪棒,一向在新建镇上做木匠为业。只为今年水旱之后, 又加瘴疠,老百姓们没有饭吃,是我带领几百饥民,抢了镇上几家大户,蹽到雪峰 山上去落了草。弟兄们尊我为首领,打着‘平等大王’的旗号四处抢劫,赈济饥民。 头些日子,我们有九位兄弟落到了姓金的手里,定了个八月十五日跟本良师傅一起 开刀问斩。大伙儿合计了一条计策,从三里街姓李祠堂里悄悄儿抬出一口空棺材和 两个香亭、魂亭来,装作出殡的样子,闯过了北门,进城来劫法场。前年秋天县考, 我也来了,在南校场上见过本良师傅的武艺,大伙儿都称赞得了不得。没有想到凭 空钻出个林炳来告了他一个冒籍,到了儿连个秀才都没考上,大伙儿又都气得了不 得。后来还听说林炳害死了师傅,又跟本良师傅结上了冤家,勾结上官府,竟把本 良师傅定了个死罪。我们琢磨着雷家寨得到了消息,准定会下山来相救的。我们的 意思:你们要是来呢,咱们就合兵一处,借雷家寨的赫赫威名,把我们几位弟兄营 救出来;万一你们来不了,我们拼上一个鱼死网破,也要跟林炳见个高低。要是老 天爷保佑能把本良师傅救出来,大伙儿就请他当我们的首领,做山寨之主。刚才在 十字街口,不知道你们就是雷家寨的人马,只当你们不来了,这才冒用了一下雷家 寨的威名,吓唬吓唬那帮子酒囊饭袋。真是有眼不识泰山,冒犯得很,请多多包涵 吧!” 立本闻言,大喜过望,上前执手相劝说: “朱大王既然已经拉起了人马,有了成大业之心,我们雷家寨山高林密,地势 险恶,容易防守,何不清大王到雷家寨来,你我合兵一处,就请朱大王为山寨之主, 往后大伙儿合力同反朝廷,共打江山,岂不是好?” 这时候本良的脚镣已经砸开,赶紧过来相谢: “多谢朱大哥和一众弟兄们舍死相救,小弟方能脱离虎口。此恩此德,终生难 忘。要是不嫌雷家寨山寨小、难以歇马的话,就请大哥一同上山,共聚大义,小弟 愿在大哥帐下听候调遣。” 朱松林哈哈大笑说: 我们大伙儿的意思,是想把你抢到我们小寨去当首领的,这倒好:你老弟不单 不肯去,还想吃掉我呀!看起来,你这个大王今天我们没能抢到手,算是白费力气 啦!不过我还不甘心。我这里有一句不知高低的话,不知说得说不得?“ 本良连连拱手: “大哥有话情讲!” 朱松林神情激动地说: “我想方今起事之初,宜于化整为零,四处点火;不宜于化零为整,合兵一处。 人马多了,打起仗来,当然得益,不过驻守的时候,穿衣吃饭,筹粮筹饷,困难就 大了。咱们眼下还是草创时期,还不到一下子招几千几万人马去攻打城池占据州县 的时候,所以人马还是以分驻几个地方的为好。退一步说,你我两个山寨,有一个 遭到了攻击,另一个可以起兵接应;即使万一其中有一个陷落了,也还有另一个地 方可以落脚,可以东山再起。胜败本是兵家常事,连狡兔尚且有三窟,你我谋图大 事的人,不能不想到能进能退。我那个小小的山寨,人数固然不多,倒还有天险可 守,各种设施也已经初具规模。在西乡有这么一个山寨,也能够牵制住县里的一部 分兵力。从眼前各方面的利益看来,你我两家,还是以各立山头、互通声气的为最 好。不过这决不等于说我有什么门户之见,要想自闯天下,不肯归顺雷家寨。为了 表明我的心迹,我想攀一下高枝,跟本良师傅义结金兰,拜为异姓手足。往后我们 那个小寨,就听雷家寨的号令,只是不知道诸位首领和本良师傅是不是嫌弃我呢!” 朱松林的一番话,在场的头目个个拥护,人人说好。当时天下大乱,豪杰四起, 坚大旗、占山头的大股小股起义军,到处都是。在这些义军之间,又时常发生你兼 并我、我吃掉你的自相残杀,削弱了义军的力量,也给了官府以可趁之机。今天遇 见的这个朱松林,可谓是个明白人。如果两个山寨统一了步调,一致对敌,不单声 势立时大震,互相之间,再也用不着猜忌防备了。这真是求之不得的大好事,本良 还会不答应么?急忙回答说: “大哥所见极为透辟,小弟也有此意。只是有屈大哥了,不知大哥贵庚多少?” “虚度二十八秋。不知贤弟青春多少?” “小弟今年二十四岁。今后请以兄弟相称。趁今天得胜回山,是不是就请大哥 到白水山一聚,以便设下香案,请出刘关张神像,设誓换帖?” “今天我们倾巢出动,山寨空虚,不能远行了。你我意气相投,结为兄弟,那 些浮礼繁文,大可不必计较,只要撮土为香,就地对天一拜,明了心迹,就可以了。 等过些日子,为兄的再抽空到雷家寨去多住上几天就是了。” “如此说来,兄长在上,请受小弟八拜。” “还是你我同拜天地,以表赤心。” 说着两人就地并肩跪下,对天拜了四拜,又相对拜了四拜。尽管仪式十分草率, 连个香案也没有,赞礼也不用,但是出之以诚,心情上是隆重的、欢快的。 这时候,囚犯们的脚镣都已经砸开,除了雪峰山的九名兄弟随朱松林回山之外, 其余十几名都是求雨的时候参加进来在衙门口战斗中被捕的乡民,立本依次一一都 问明了愿去愿留。从法场上抢出来的死囚,即使回家去,也依旧难保性命,除了上 山造反之外,再也没有更好的出路了。其中有十五个人,都是南乡一路上的,今天 问斩,许多人家里都来到法场,原本打算“活祭”的,这时候也都跟出城来了,当 时就与家人商量好,或一起上山,或赶紧回家安顿安顿立即上山。还有几位西乡人, 家在城西城北这一路上,就让他们跟随朱松林上了雪峰山。 时间紧迫,离城也太近,不能在此久留。立本问朱松林怎么返回雪峰山,朱松 林说:既然已经出了东门,只好先到仙岩铺,由小道儿斜插黄碧街,再回雪峰山去。 于是两路人马同时出发,到了五里牌再分路。经过一场战斗和一路行军,两处人马 有不少人已经交上了朋友,不免依依不舍,洒泪而别。 雷家事的人马过了船埠头的登步桥①,走不多远,就看见“双龙抢珠”了。二 虎摽着本良,正在跟他细说刘师叔在这里布下了伏兵,把梅守备杀得片甲不回的故 事。立本在旁边听见,不觉心中一动:“这次劫法场,既然是林炳事先安排下的圈 套,难道他就没有考虑到要断雷家寨人的归路么?这处险地,既然我们可以利用, 难道林炳就不能利用么?梅守备一时大意,中了埋伏,咱们可不能大意呀!”想到 这里,他匆勿地走到了队伍的最前面,带了三十名刀牌手,亲自到“龙头”上面搜 索去了。刘保义看见,要拦已经来不及,就命令队伍停止前进,等待搜索结果。 -------- ① 登步桥──只有每隔一尺立一个小桥墩而没有桥面的简易桥。 立本之所以要亲自上山去搜索,是因为上次打官兵的时候,他曾经带人在这里 埋伏过,对这里的地形地势,比较熟悉,知道哪里藏得住人,哪里能安滚木礌石。 此外,这次城里厮杀,别的头目们都已经用尽了力气,很疲乏了,像搜山这样轻而 易举的事情,他不忍心再加到别人的头上,就自己提把单刀,带头爬上山去。 立本从侧面爬到了“龙头”上一看,只见山崖上果然码好了一垛礌石。好险哪! 要是不多存一个心眼儿,大大咧咧地从崖下经过,这一垛大石头要是滚了下来,还 了得呀?四面一看,奇怪,怎么连一个人影儿也没有呢?唔,对了!准是在上次自 己趴过的地方趴着呢?立本一挥手,身后三十名刀牌手立刻弓着腰成雁翅儿形向山 崖边缘儿上包抄过去。 山崖上,果然有马三公子布下的伏兵,人数并不多,不过三十来个人。他们不 是凭武艺而是凭礌石在此埋伏的,因此用不着太多的人。人多了,反而藏不住身子。 他们在山崖上居高远眺,看见雷家寨人远远地过来,人数不下三百之多,不禁大吃 一惊。因为按照林炳的估计和马三公子的布置,从崖下通过的将是一支残败人马, 总数不会超出五十个人的。这么多人马过来,这一垛礌石砸得了头砸不了尾,到了 儿还是得让人攻上山来,把这三十名伏兵全数收拾掉。由于情况不符,带班儿的小 头目当机立断,决定按兵不动,把人马全数放过去,让他们到了大玉岭上让马三公 子自己去收拾。但是雷家寨人走近山下,却不往前走了,接着就有几十个人爬上山 来。前有敌兵,后是悬崖,进退两难之间,立本带领的人已经一步一步渐渐逼近, 再不反抗,就只好束手就擒当俘虏了。由于情况的突变,带班儿的小头目又一次当 机立断,下了命令:放箭! “嗖”地一声,第一支利箭迎面飞来,立本连脚步都不停,举刀往上一拨,就 把那支箭拨落到荒草中去了。紧接着,第二支利箭又迎面飞来,立本的刀还在空中, 无法收回,只好就势向右一闪,可是已经来不及了,那支箭一下子射中了立本的左 臂。接着,利箭像飞蝗似的飞来,旁边的两名刀牌手急忙举起盾牌来护着立本。下 剩的二十八人在盾牌的遮掩下冒着矢雨向前猛冲,并且立即踉团勇们交上了手。 步军交战,只要短兵一相接,弓箭就没有了用武之地,山崖上,立即展开了一 场白刃战。立本一咬牙,把箭簇拔出,扔在地上,顾不得包扎,抓起刀来,也扑上 去加入战斗。山下的人看见山崖上果然有埋伏,而且已经动起手来了,一下子又 “嗖嗖嗖”地爬上来几十个人,两个对付一个,三下五除二就把三十名团勇统统砍 倒在地,有几个还倒栽葱跌落到山崖下面去了。 立本抓住了一个活的,简单审问了几句,知道这里拢共就这三十个人,马三公 子则自己带人埋伏在大玉岭。立本把这个团丁捆在一棵树上,就带了人下山来。 山下的人听说立本中箭负伤,都围上来看问。立本说是只蹭破了点儿油皮,没 什么关系,却告诉刘保义:马三公子埋伏在大玉岭,要他分拨一下人力,准备包抄。 到了双龙村,郑宗保回家去背他的老娘,立本还在他家里坐了会儿,跟他娘说 了会子话。出了双龙村,立本觉得左臂箭伤处火烧火燎的痛,悄悄儿卷起袖子来一 看,伤口四周已经红肿,咬咬牙,没有吭声。又走了二里地,立本渐渐觉得头重脚 轻、呼吸急促起来,每迈出一步,都要花费很大的力气,坚持了一会儿,终于眼前 一黑,一个踉跄,栽倒在地上。 本厚急忙来扶,见爹爹已经昏迷过去,卷起他负伤的左臂袖子来一看,整条胳 臂都红肿不堪,伤口里还往外直冒黑水,心知中了毒箭,急忙撕下一条布条来,搓 了搓,使劲儿扎住了伤口上方。本厚想把爹背起来,但是人已昏迷,背不起来。小 虎过来,用两只手轻轻一托,就托起来了。刘保义见立本伤势不轻,心如火烧,下 令前军快走,火速抢占大玉岭,以便及早赶回雷家寨,好叫雷一鸣抢救。 一行人紧赶慢赶,赶到了大玉岭下,只见岭上刀光剑影,杀声震天,有两路人 马,正杀得难分难解,不得开交。原来是舒洪镇上的坐探侦得了马三公子兵发大玉 岭的消息,急忙报上山来。雷一鸣生怕立本等人误中埋伏,就带领月娥、小红、来 喜儿等人点起一百名刀牌手,到大玉岭来寻找马三公子。马三公子没有防备后路, 让雷一鸣给包围在岭上的凉亭里杀了个措手不及。两旁山坡上的伏兵见岭上有了动 静,急忙钻了出来,奔上山去驰救三公子。正激战中,刘保义的人马赶到,马三公 子腹背受敌,又兼众寡悬殊,无力抵抗,只好杀开一条血路,扔下死伤的团丁,逃 回舒洪镇上去了。 刘保义见马三公子跑了,也无心追赶,一把拽住了雷一鸣,就奔下岭来去看立 本的伤。 这时候,立本在岭下路旁一棵树下的草地上躺着,双目紧闭,呼吸急促,依旧 昏迷不醒。他受伤的左臂,红肿已过肩头,伤口里流出来的黑水,见肉就烂,可见 毒性极猛,伤势十分沉重。雷一鸣看了,紧皱着眉头,痛苦地说: “看伤口的样子,中的毒箭不像是我们猎户常用的那种箭毒。我们山上,有一 种草,名叫箭毒草,拿它煎出汁儿来,涂在箭头上,用来射野兽。中箭的,也是红 肿昏迷,不过流出来的黑水,不伤皮肉。要是中了箭毒,我那里有现成的解药,只 要抢救及时,可保无事。如今从伤口里流出来的黑水,沾上皮肉就烂,可见用的不 是箭毒。照我看,一定是马三儿去年中了咱们一支毒箭,差点儿丢了性命,就千方 百计掏换毒药,打造毒箭,要报去年那一箭之仇。他这种毒箭,涂的是什么药,我 不知道,估计有可能用的是毒蛇的毒,解箭毒的解药能不能解它,就很难说了。如 今只好赶紧把人抬回山寨去,先拿我的解药试试,灵验不灵验,我可是一点儿把握 也没有。” 本厚听雷一鸣说没有把握,几乎哭出声儿来,跺着脚自言自语地说: “要是马有义在这里,就好了。只要马大夫一来,准定有办法。他专治伤科, 总会有对症的解药。可惜,太远了。” 刘保义听见,急忙追问马有义是谁。本良接过话去说: “就是用柳枝替二虎接上了骨头的那位神医,祖传的伤科,专治各种疑难杂症。 要是他在这里,我叔就有救了。” 刘保义听说,眼睛一亮: “他在哪里住,离这里有多远?” “他在马店住,离这里大概有七八十里路。” “要是去请他,他肯来么?” 本良点点头说: “他是我们穷人心坎儿上的药王菩萨,只要是穷哥儿们去请,没个不来的。刘 师傅两次病危,都请的是他。”再一想,又说:“不过请他到这么远的地方来,又 是个扯旗造反的山头,就很难说肯来不肯来了。” 本厚听了,却固执地说: “会来的,一定会来的。他跟我们吴石宕人交情最深了。只要听说我爹有危险, 请他来救命,他一准儿来!” 刘保义又问雷一鸣: “你看这个伤势,能拖到明天这时候么?” 雷一鸣迟疑了一会儿,摇摇头: “这很难说。我还没见过这种毒药,不知药性,不敢妄断。要是用了我的解药, 红肿能消去一些,马大夫明天这时候赶到,也许还会有救。” 刘保义略作思考,作出了决断: “不管有救没救,本厚立即去请马大夫。最晚明天这时候一定要赶回来。明天 这时候我着人在山下路口接应你。万一马大夫有别的原因来不了,跟他说清楚你爹 的伤势,无论如何,一定要把药带回来。” 本厚答应一声,转身就要走,雷一鸣把他拦住了说: “快换身衣裳!你穿的还是绿营兵的号褂儿呢!” 刘保义抓抓脑袋说: “就让他穿着这号衣走吧!有这一身老虎皮,过关过卡也许还会方便些。只是 带的家伙不合身份,把双刀留下,换口单刀吧!” 本厚忙把双刀解下,递给本良,换了一口单刀挎上说: “这双刀,本是我哥的,还是送来喜儿上黄龙寺那会儿借给我的呢,也应该物 归本主了。我这就走,明天尽量提早赶回来,山上早点儿着人来接应我。” 说着,紧了紧腰带,撒开飞毛腿,就从原路大踏步走去, 转眼之间,就消失在山岗后面了。 这一去,有分教:白水山上,能人风云际会;三星旗下,英雄再建奇功。雷家 寨畲汉两族所建的义军,日益强大,金太爷和林炳从官绅勾结到官官相护,虽然也 曾把小小老百姓踩在脚下,却最终难逃自取灭亡的命运。他们之间的恩仇纠葛,有 恶溪作证,有白水山作证,还有括苍山作证,最主要的,还是有千千万万的老百姓 可以为历史作证。 听!括苍山下恶溪两岸茅顶土房中的乡亲们,不是正在有声有色地讲述这些代 代相传的动人故事么? 1978.6.7 初稿于天津潮白河畔,于家岭 1984.7.9 二稿于北京北海之西,惜薪司 1999.6 .12. 三稿于北京马甸桥东,蠲兴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