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二回 空即是色,老色鬼贪色求美色 色即是空,醋娘子吃醋起旋风 说起我的身世来,有许多事情,我记得清清楚楚,一闭上眼睛,桩桩往事,至 今历历在目,耿耿在心,怎么也忘记不了;有许多事情,我本来就不知道,后来也 没细打听,只好让它稀里糊涂算了。比如说,你问我是哪里人,我可以告诉你:我 是永康人。如果你一定要刨根问底,追究是哪个乡哪个村,我可就说不上准地方来 了。 早年间,永康县石柱街有一家大财主,名叫黄金龙,外号人称“十里黄”。有 人说:石柱街方圆十里内看得见的黄土,都是他黄家的,这话也许说得过火点儿。 有人说:有一年正月十五耍龙灯,正赶上黄金龙娶媳妇儿,想着要摆一摆他黄家的 排场,通知每一家佃户出一节黄板龙①,到日子连起来一看,这条黄龙足足有十里 地长,这话也许多少还沾点儿边儿。 -------- ① 板龙──永康、缙云一带的龙灯,可分为板龙、布龙、曲龙三种。板龙用 木板连接,每块木板上扎一节龙灯,长八九尺,龙头高的可达两丈多。这种龙灯除 了在大街上拉来拉去之外,还可以在麦地里盘龙,叫做“龙[ 练改⻊旁] 麦”,据 说被踩过的麦田返青以后,长势更好。布龙每柄一节,每节约三四尺长,节与节之 间用红布相连,耍时以龙珠为前导,上下左右翻舞。曲龙以无数竹环相接,浑然一 体,看不出接头。每若干环下面有一木柄,可持以耍舞。 这个黄金龙,当时不过三十多岁,自己捐了个四品道班的前程,在外省做官儿, 却把个母老虎撇在家里替他收祖放债,经管田地山塘。 三十六年前,我就是在他家一间紧挨着牛棚的小破房子里出世的。那会儿,我 爹在黄家扛大活儿。说起我娘来,那话儿可就长了。 五十六年前,有个戏班子在金华府哪个县哪个镇上唱谢年戏,这家唱了那家唱, 接连唱了一个多月,赶到戏班子走了,当地有位十七八岁的大姑娘也不见了。她家 大人雇人四处去找,过了半个多月才把姑娘找回来。从此就把她关在屋子里,连大 门也不让出。 过了半年多,有几个街坊有事儿上她家去,跟她冷眼照过一两回面,她总是赶 忙躲进屋去,不过那蝈蝈儿似的大肚子却早就叫人看见了。临盆那天,一者是头胎, 二者是在家里关的日子长了,难得走动,孩子生不下来,不得不请个老娘婆来接生, 才算母女平安。当时女家大人本想把孩子溺死的,姑娘听见了死活不肯,亏得老娘 婆做好做歹,才算留下孩子一条活命,连夜送到县里育婴堂去了。 事后女家拿出好几吊钱来想封住那个老娘婆的嘴,可是老娘们儿的嘴有几个是 那么把牢的?知己传知已,过不了多久,大姑娘养私孩子的新闻就在前村后村传了 个遍。孩子给抢走,心上的男人又不敢上门来,名声坏了,嫁又嫁不出去,正赶上 那天爹娘骂了她几句,一羞一恼,想想没有自己的活路,半夜里一根绳子吊了颈─ ─十八九岁的大姑娘,一辈子就这样交代了。 小姑娘在育婴堂里长到八九岁,说也奇怪,天天吃的是白薯面窝窝头,却长得 细皮白肉,好一副相貌;又加上聪明伶俐,谁见了都喜欢。更奇怪的是:小姑娘天 生一条好嗓子,看过的戏,听过的小曲儿,立时三刻就学得上来。那年正好有个戏 班子在县里唱戏,领班的姓白,两口子没个小孩儿,就把小姑娘给领走了。 一个十来岁的小丫头,到了戏班里,先是烧个茶递个水在后台打打杂,稍为长 大一点儿了,上台演个小童、使女什么的,倒不用怎么打扮。小姑娘本来就爱唱, 心眼儿灵通,嗓音儿清亮,记性又好,再加上性格温柔随和,谁都愿意指点她。说 起来,她并没有在戏班子里认过师傅正式学过戏,可是十六岁上,“一人永占”、 “荆刘杀拜”①这些有名的大本头戏,竟都能插得上脚演得下来。领班的见她能替 他赚钱了,就给她起了一个艺名叫“白牡丹”,正式顶一名旦角,挂牌儿唱戏。 -------- ① 一人永占、荆刘杀拜──指《一捧雪》、《人兽关》、《永团圆》、《占 花魁》和《荆钗记》、《白兔记》(叙刘知远故事,所以称“刘”)、《杀狗记》、 《拜月记》八出名剧。 那年头,除了支应官府里头内眷们看的戏班子才由十几岁的姑娘家演唱之外, 一般跑野台子的戏班,不论生旦净末丑全都是男人扮演。如今在一色儿男人的戏班 子里冒出来这么一个大姑娘唱戏,不单长得标致,嗓子又高又甜,甚至连演戏的路 数、台风都与众不同,哪儿能不招人喜欢? 不出三年,金华、衢州、台州、处州以及左近一些州县常看戏的人,谁不知道 有个把穆桂英唱活了的白牡丹? 一个女角儿长得漂亮,加上嗓子甜润,并不是什么好事儿,反倒是百样祸事的 根苗儿。“娼优娼优”,在有钱的老爷们眼里,一个唱戏的坤角儿,还不抵那堂子 里的姑娘呢! 道光十七年,白牡丹十九岁,正是红得发紫的时候,连“白家班子”这个老名 儿都改作“白牡丹班”了。那年她在兰溪码头园子里唱戏,黄金龙在安徽发审局任 上贪赃枉法丢了官,回家乡来吃老米饭,路过兰溪,一连看了三夜白牡丹唱的戏, 把个色中饿鬼看得着了迷,住在客栈里老是舍不得动身,末了儿干脆央人去说合, 愿出一百两银子把白牡丹买去做妾。领班的虽然指着这棵摇钱树当做活钱柜儿,可 一时半会儿上哪儿弄这么一大堆白花花的银子去?一个从育婴堂里白领来的姑娘, 没花一文钱,十年中反倒替领班的赚了不少银子,如今有人肯出大价码儿买去做小, 还有个不愿意的?讨价还价,最后总算以一百五十两银子成交了。 白牡丹在戏班子里摘了牌儿,穿上黄家送来的红绸子衫裤红缎子鞋,簪一朵珠 花,一乘小轿抬到黄家包下的客栈里,来不及择什么好日子,当天夜里就成了亲了。 黄金龙新娶了一个花朵儿也似的美妾,白天黑夜地吹拉弹唱,箫管弦歌,红灯 绿酒,乐不思蜀,在兰溪客栈里一住就是半个多月,早把“打道回府”的事儿给扔 到九霄云外去了。 他家里的大奶奶自从接到老爷要回乡的消息,早也盼,晚也等,却连个影子也 没见着。等得不耐烦了,就派上个心腹小厮一路上接了出来,还发话说:哪怕就是 接到任上呢,也要讨个实信儿回去。不意刚接到兰溪,就得到老爷讨了个女戏子做 小、天天饮酒作乐的消息,不敢停留露面,连夜赶回石柱街给大奶奶报信儿去了。 黄家大奶奶是个远近闻名的醋娘子,黄金龙以前也曾经娶过几个小妾,自打他 到外地去“出仕”,这些小妾一个个地都让大奶奶以“老爷长住任上难得回家”为 理由给打发走了。如今听说老爷在旅途中再次娶妾,刚打翻了醋罐头,又跌进了醋 缸里,还有个不酸到骨头缝儿里去的吗?好在路途不远,就雇上一乘轿子,带一个 贴心的小厮,直奔兰溪找他爷们儿去算这一笔老醋账,去打一场枕头边边儿上的官 司去了。 醋娘子是个厉害脚色,到了兰溪码头,也不打,也不闹,自己穿着土布衣裳, 倒买了几色假珠宝的簪环之类带上,进门刚坐下,也不问问老爷一路上餐风宿露、 饥寒劳碌,开门见山就先上一段二六: “得知老爷娶了新夫人,特地赶来给老爷道喜!快把新夫人请将出来,让我拜 见拜见吧!” 黄金龙是个出名儿的“板凳儿”①。别看他在发审局榨钱整人的时候那么厉害, 见了老婆,却是俯首贴耳怕得像只避猫鼠相似。这时候夫人突然驾到,又是这张脸 色、这副架势,眼光里露出的是三分凶光,笑意中藏着的是七分醋意,明知道是西 王母娘娘降临,不是一宗好对付的买卖,哪里还敢承认?赶忙站起来极口分辩说: -------- ① 板凳儿──当地对怕老婆者的谑称,源出闹剧《双背凳儿》,叙两人各自 吹嘘不怕老婆,最后都被老婆罚背板凳儿下跪的故事。 “快别听那一班惹是生非的闲鸟们乱嚼舌头,谁娶什么新夫人来了?我这里有 几个同寅拉住不放,又有几宗买卖上的交易拖住了手,耽搁了几天,碰上个机灵丫 头,多花几两银子买了来打算带回去伺候你大奶奶倒是有的,谁娶什么新夫人来着? 不信,你尽管去问问底下人,可不是我在说瞎活!” 大奶奶明知道他带的那帮跟班二爷们都是他心腹,遇上这种事情,碍着老爷太 太两面的干系,谁敢说实话?一听说是给自己买的丫头,心里明知这是他鬼画符的 急招儿,干脆也就顺着台阶儿下,大剌剌地正一正座位,皮笑肉不笑地说: “好哇!那就算是我听了别人没根儿的谣言,错怪你老爷了。难为你有这份儿 好心,大老远地从安徽回来,还想得着家里的黄脸婆子。要真是特为给我买的使唤 丫头呢,那就唤出来让我相相,要是我瞧得上眼呢,谢谢你老爷的恩典,这我就带 回去;要是我瞧不上眼呢,就着这兰溪码头水客多,趁早转手卖了的干净!” 黄金龙无可奈何,只得把白壮丹叫出来给大奶奶磕头。大奶奶一看她那穿着打 扮,嘴里不说,心里还不明白?可是凭眼前这么个俏丽机灵的丫头,也不能说不中 意,只得强装笑脸夸了几句,拿出那几件假珠宝首饰来赏过了,这才三分狠心七分 醋意地发话说: “这丫头的模样儿倒是长得不错, 看样子机灵劲儿上也有个七八分儿。只是 咱们家买个丫头,并不为的当花瓶供着,地里的活路有长工做,三餐饭菜有厨头管, 剩下这端茶递水、扫地擦桌、洗衣裳、倒马桶的差使,却是免不掉的。活路不算太 重,可是也得起五更睡半夜,干在前头,吃在后头。讨得我喜欢,我自然另眼相看 你;要是不安份守己,好吃懒做,搬口舌弄是非,轻则有家法管教,重则唤个媒婆 来卖你出去,别等落到堂子①里了,再怪我心狠。” -------- ① 堂子──妓院。
白牡丹稀里糊涂地被班主卖了出来,也弄不清究竟是做小妾还是做丫头,只好 噙着一包眼泪,答应了几个“是”字。过了一夜,第二天一早大奶奶就带着新买的 丫头回家去了。黄金龙哭笑不得,只好假门假氏地又住了几天,匆匆忙忙赶回家去。 等黄金龙到了家里,白牡丹已经完全变了样子,好像换了一个人一样:红绸子 衫裤绣花儿鞋换成了蓝白柳条土布上衣、雪里青②土布的裤子,围一块蓝土布围裙, 前前后后忙个不住,十足像个土财主家的使唤丫头了。尽管穿着打扮上改了样儿, 却改不了她那红润的脸庞、雪藕也似的两只小白胖手,比较起来,布衣淡妆的村姑 打扮,倒比那穿绸着缎珠翠满头的浓妆艳抹更加动人三分。恨只恨大奶奶看得严, 盯得紧,轻易近身不得,真好比镜中花、水中月,看得见,摸不着,急得黄金龙抓 耳挠腮,瞪着耗子眼直咽唾沫,可就是无机可乘,只好耐着性子等待时机。 -------- ② 雪里青──以白线为经、蓝线为纬织成的土布。 醋娘子呢,也明知道家里现放着这么一块鲜肉,早晚非落到惯会偷嘴吃的馋猫 口中去不可,不拔掉这眼中钉肉中刺儿,迟早是块心病。只是白壮丹勤快听话,处 处小心,轻易抓不到她的把柄,也无可奈何。 白牡丹在兰溪过了中秋到的石柱街,转眼间秋去冬来,不觉到了年下。这四个 多月中,馋猫被醋娘子盯严了,连跟白牡丹说句悄悄话儿的空子都没有,哪儿还有 搂着抱着的份儿?腊月二十三祭了灶君过了小年儿,长工们结清了账目,有家有口 的都挑起担子回家去了。紧接着黄家又准备谢年祭诅,合家大小,上上下下,顿时 显得忙碌起来:账房先生白天黑夜地催租要账,天天忙到半夜三更才回来;厨房里 杀猪羊,宰鸡鸭,炒花生,炸豆腐,也是三更半夜依然热气腾腾;大奶奶带着丫头 仆妇们扫神龛,洗祭器,点上一炷清香,嘴里念念有词,亲自念经叠银锭。大户人 家过年,穷苦人家过关,真是一点儿也不错。 腊月三十儿那天,黄家厅堂上拼起两张红漆八仙桌,铺上红氆氇拜垫,挂出历 代祖宗的影像,全家上下男女老少都穿得整整齐齐的,准备谢年祭祖。 日头刚偏西,黄金龙就穿上了吉服,传话上菜。祭祖的菜肴,不外乎鸡鸭鱼肉, 煎炒烹炸,而且是早就整顿就绪的,每个菜盆子上,盖着红纸剪成的吉庆图样,由 丫环仆妇们一盘盘端了上来,递给老爷奶奶,再由老爷奶奶亲自安放在八仙桌上。 因为是祭祖盛典,奶奶特另开恩,叫白牡丹把那身平常日子不许穿的红绸子袄裤和 那些假的珠翠簪环都穿上戴上,摆一摆富贵人家过年的排场。白壮丹先从厨下端来 一只整鹅,递给奶奶,回头又端来一盘红烧大鲤鱼──这是过年的吉庆菜,取的是 “年年有余”的意思。 黄金龙好几个月都只见白牡丹穿着土布衣裳,今天突然穿出跟他成亲时穿的那 套红绸子袄裤来,不由得眼前一亮,更觉着白牡丹有天仙般姿态、嫦娥般的容貌, 两只贼不溜滑的眼睛紧紧地盯在她身上舍不得离开。头一道菜上来,递给奶奶接过 去了,二次白牡丹又捧了一盘鱼上来,当然应该由老爷去接了,于是赶紧抢上一步, 伸出双手去接。这盘红烧大鲤鱼是整条的,足有一尺五长,上面还盖着红纸剪的刘 海儿钓金蟾,盛在尺二大鱼盘里,头尾都露出盘外好些个。白牡丹双手端着盘子的 两边几,鱼头朝前,鱼尾向怀;黄金龙伸手去接,既不能端头尾的两边,上桌时又 不能尾巴朝前,只好侧过身子来和白牡丹肩靠肩站着,再向白牡丹的怀里伸出手去 接过那只盘子来。在这一递一接之间,黄金龙先是露出一嘴被鸦片烟熏得乌黑的大 板牙来嘻嘻一乐,用肩头撞了一下白牡丹的肩头;趁势又捏一把她那双藕白色的嫩 手。白牡丹吃了一惊,生怕让大奶奶看见,赶紧把手缩了回来,结果是一盘鱼谁也 没端住,来了个鹞子翻身,一猛子扎了下去。两个人都吓了一跳,赶紧伸手去抢: 哗啦啦,洒了白牡丹一身的鱼汤油水:噹啷啷,瓷盘摔在磨砖地上,碎成了十七八 块。白牡丹刷地一下脸就白了,正想伸手去拣那条变成了“泥鳅”的鲤鱼,这一切, 醋娘子早已经看在眼里,黄脸皮一下子变得铁青,气呼呼地奔过来,左手揪住白牡 丹的耳朵,也不顾正值谢年盛典,揸开五指一连就是几个耳刮子,嘴里还一迭连声 地骂: “你这小娼妇,什么浪催的?也不看看今天是什么日子,青天白日地在祖宗面 前竟敢浪到老爷的头上来了。一条鱼、一个盘子,不值几个钱,我们黄家不在乎; 单单在今天这样的日子口儿,你小娼妇破了我家的好兆头,我轻饶不了你!”一边 骂着一边又接连给了几个栗爆,回头又叫管家的:“先把她两只烂手背过去绑在后 厢房廊柱上,等我这里谢完年再去揭她那层臭皮!” 黄金龙豆腐没吃着倒捅了个大漏子,惹得大奶奶醋上加火,大发雷霆,不敢搭 腔,只是提着那片油污了的新贡缎袍子下摆,连声说着:“可惜!可惜!”讪讪地 进房换衣服去了。 谢完年,烧过了纸马锡箔,送走了历代宗亲,一家人坐下来吃团圆饭。为了刚 才那一场风波,大奶奶余气未消,虎着个脸,饭也没好生吃。黄金龙不敢做声,以 免火上加油,只装出一副坦然无事的样子,赔着笑脸有滋没味儿地喝了几杯酒,添 了一小碗饭,瞅着大奶奶放下筷子,也就把空饭碗放下。大家都觉得没意思,一桌 菜没吃几样就撤了下去。 饭后,黄金龙踱到账房间跟管账先生咬了一会儿耳朵,就回到前厢房烟榻上躺 着抽大烟去了。等到天色黑了下来,廊下的灯笼全点着了以后,账房先生这才迈起 四方步踱进上房去,见了大奶奶,先笑嘻嘻地代全家婢仆谢过了节赏,又说了一些 租谷账目收成盈亏上的事情,瞅着大奶奶脸上有了一丝儿笑意,这才请大奶奶的示 下,该如何发落白牡丹。 一提起白牡丹,大奶奶脸上刚浮起一丝儿笑意的脸上立刻又罩上了三分怒气, 咬牙切齿地说: “大年三十儿晚上出了这样煞风景的事情,要是就这样白饶了她,一则让人耻 笑咱们做官的大户人家治家不严,二则一众丫环仆妇要都跟这小娼妇学起样儿来, 那还了得!这样的丫头,反正是留不得的了,不如先打她一百小板子,明天叫人来 领去卖了的干净!” 账房先生是大奶奶请来经纪田地产业的管家,在黄家住了多年,早已经成了女 东家的智囊兼心腹,言听计从;大老爷在外乡做官儿,家里的事情,账房先生可以 作得一半儿主的。当下听了大奶奶的一番言语,低头合眼沉思了片刻,这才捋着两 根半耗子胡子,拨浪鼓似的摇着脑袋,慢条斯理儿地说: “使不得,使不得。大年三十儿晚上,哪有动家法责打下人的规矩?就算有天 大的不是,也得让她过了这个年再说呀!大年初一的,就算能把人贩子找了来,人 家也猜得着准是个急于往出撵的丫头,还有个不往死里杀价的?挺麻利能干的一个 俏丫头,也只能当个老婆子卖几十吊钱,半卖半送的,白白便宜了人贩子。还有一 层:新年里头一天,讲究的是添财进口、人财两旺,往外卖丫头,不单是招人议论, 名声上难听,恐怕还有点儿不怎么吉利呢!” 一席活,说得女东家也有点儿犹豫起来。愣了半天神儿,这才叹口气儿说: “赶在这样的日子口儿出了这种事情,什么杀价不杀价,钱多钱少的,我倒不 怎么计较,只要这狐狸精似的骚货早一天离开我眼面前,我也就眼不见心不烦了, 只是……这大正月里总得讲点儿忌讳,怎么想个主意,能把这个骚货打发走才好!” 管账先生见女东家心眼儿活动了,赶忙抓紧时机趁虚而入,挪前一步,压低了 嗓门儿小声儿地说: “刚才的事儿,我也在场,说句不知高低的疯话:打翻了鱼盘儿,这事儿不能 单怪白牡丹。要是单为这事儿就把丫头卖掉,赶明儿话儿传了出去,可就不怎么好 听了。远的不提,单那底下人的舌头,就压不住。照我看,倒不如积德积福,大人 不记小人过,格外开恩,且饶了她这一遭儿,趁此机会,在家生孩子①中找个年貌 相当的,叫他把牡丹领了去,以后就在外头干些粗活,没事儿不许进二门来,不就 结了吗?牡丹有了主儿,有男人管着,想必也就会安安生生过日子了。当然还得把 话儿给她讲清楚:今后要是再有什么差错,一定前账后账一起算,决不轻饶。这样 办,人依旧在你黄府干活儿,外头还落一个对下人宽厚的好名声,老爷奶奶轻易见 不着她,也省得烦心,真叫两全其美。您看,这个主意怎么样?” -------- ① 家生孩子──指奴婢相配所生的孩子,仍是奴婢身份。 醋娘子大发雌威,主要是酸劲儿在作怪。只要白牡丹有人看住了,往后见不着 黄金龙,也就作罢。一时间没有更好的主意,就依了管账先生的高见。两个人挨着 牌儿算计了半天,偏偏几个二十多岁的家生小厮都已经成了家;数到雇工班里,长 工们大都回家过年去了,只有一个韩老大,没家没业,在黄家扛了十几年活儿,哪 儿也没去过,快三十岁了还没妻小,为人又特别憨厚,人都管他叫“憨大郎”。当 下两个人乱点了半天鸳鸯谱,就把这段姻缘照顾了韩大,着人去把韩大叫来。 这韩大过年多喝了几杯酒,正和几个相知的在屋里吹笛子唱小曲儿玩儿呢。听 说大奶奶和大管家在上房立等回话,不知道是什么事情,站起来跟着就走。那几个 相知的不放心,有在韩大房里听信儿不走的,也有远远地跟着看动静的。韩大一脚 跨进上房,却见白牡丹低着头站在屋当中,大奶奶和大管家正在跟她说话儿。白牡 丹见有人进来,知道就是奶奶说的那个韩大了,就抬头瞟了他一眼,只见面前站着 的是个结实小伙子,穿一件蓝布新长袍,腰间系一条白汗巾,脑门儿剃得精光瓦亮, 一条长辫子掖在后腰汗巾里,一张笑嘻嘻的圆乎脸儿,刚才又喝酒又吹笛子闹腾得 满脸油汗,更显得红中透紫,紫中发亮。白牡丹来黄家四个多月了,虽然只在内院 走动,却也听说有个韩大的为人老实憨厚,一点儿歪的斜的都没有,听人都叫他 “憨大郎”,还只当是个傻小子呢。今天见了一面,没想到竟是个挺利索的小伙子, 就又低下头去,一句话也不说了。 韩大垂着两手,正要动问管家呼唤有什紧要的事情,大奶奶坐在雕花红木嵌螺 钿的圆鼓墩儿上,皮笑肉不笑地倒先发了话了: “韩大,你自打十二岁来我家来当放牛娃,到今年也有十五六年了吧?这些年 来,难为你干活儿巴结,早出晚归,实心实意。虽不是我家的家生孩子,大奶奶却 着实地疼你,对你另眼相看。你又没家没业,一个人孤零零地过日子,也怪可怜见 的。大奶奶早有心给你择一个干净利索的丫头做媳妇儿,可家里这几个粗使的丫头, 又没一个长得像人样儿的,一耽误两耽误,耽误到你二十六七岁了,还是单身一人。 这都怪我平时对小兄弟们关照不够。家里事情也多,一时抓了这头忘了那头,还得 你们兄弟伙儿多担待。亏得今天二先生给我提个醒儿,我想起老爷从兰溪买回来的 这个大丫头牡丹,模样儿还看得下去,人也还干净利索,伺候了我四个多月,还算 处处小心,事事周到,没什么闪失。就是今儿晚上谢年,也不知她怎么走了神儿, 把一盘吉庆鱼连盘子摔了个粉碎。要说一盘鱼么,也不算什么,只是在今天这样的 日子口儿,就非比一般了。按我黄家的家法,本应该打她一百鞭子撵出去的,姑念 她伺候我一场,还算尽心,暂且寄下这一顿打,发到磨房里去干活儿。要是往后再 出岔子,后账勾前账,可就要重责不饶了。想到她也是十八九奔二十的大丫头了, 一个人在外头干活儿有点儿不方便。 再说,我也不放心。是二先生的说合,由我 作主,把牡丹许配给你。趁今天大年三十儿好日子,你就把牡丹领回去成亲吧!” 韩大听女东家说完,简直有点儿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了:自打大奶奶从兰溪带 回这个俊俏的白牡丹来,见过的人,谁不夸她模样儿长得好?听过她唱曲儿的人, 谁不夸她嗓子好?大伙儿都说她是十里黄的通房大丫头,贴身伺候大奶奶的,怎么 为了一盘鱼竟就发到磨房里去干粗活儿了?而且万万想不到的是:这样标致的美人 儿,转眼间就变成自己的媳妇儿了,这是他做梦也没有想到过的。一时间,站在那 里傻呵呵地只是乐,也不知说什么好了。 大管家在旁边咳嗽一声,提了个醒儿:“还不快给大奶奶磕头谢恩!” 韩大连长袍也顾不得提,“噗通”一声跪了下来,正要磕头,大管家又半软半 硬地喊了一声:“牡丹!”白牡丹轻轻地“嗯”了一声,也慢慢地跪了下来,两个 人刚磕了一个头,大奶奶破例亲手搀起,一边从头上摸下一朵珠花来,插在白牡丹 鬓角上,一边说: “罢了,好生和和美美地过日子去吧!”回头又说:“谢过二先生!” 两个人刚要跪下磕头,大管家一把拉住了,对大奶奶说: “大奶奶作主发落了,还没回明老爷呢!待我带他们去叩谢吧!” 大奶奶一听说要去谢黄金龙,一股无名邪火陡地烧了上来,嘴一张,正要说什 么,突然又咽了回去,似笑非笑地点了点头,又挥了挥手。大管家一努嘴,三个人 相跟着奔前院西厢房烟榻跟前来。 十里黄一听说牡丹配了韩大,一恼一喜:恼的是自己的掌上莲花进了别人的怀 抱;喜的是大奶奶聪明一世,糊涂一时,今天居然钻进了自己的圈套里来:把白牡 丹放了出去,只要她离开了大奶奶的眼皮子底下,要做什么手脚,还不由我?想起 在兰溪客栈里的十几天朝欢暮爱,不觉动了真情,赏了一对儿一两一个的“事事如 意”银锞子①,又吩咐小厨房里拣那谢年祭祖剩下的酒菜装上一提盒,送到韩大的 房里去。 -------- ① 事事如意银锞(k è课)子──由两个柿子和一支如意组成图案的锞子。 韩大领着白牡丹刚走出黄家前院儿,消息传了出来,那一众相知的早已经等在 大门外面。有几个媳妇儿忙着赶到韩大那间仅有一床一桌的小矮房子里,帮着铺床 擦桌,布置新房。另有几个媳妇儿迎了上去,搀着新媳妇儿走进门来。 韩大是大年三十儿晚上娶媳妇儿,喜从天降,乐得抿不上嘴;白牡丹是揣着一 肚子心事,哭不得,笑不得,任人摆布,听天由命。大伙儿点上红烛,扶着新人拜 了天地,就着小厨房送来的一提盒酒菜,邻近几家街坊又送来两壶酒,端来几碗过 年菜,嘻嘻哈哈,闹到半夜过后方才散去。 韩大没花一文钱,得了一个漂亮能干的媳妇儿,好像凭空飞来一只金凤凰。赶 巧长工班里缺了个打头的,黄金龙叫二先生去回明大奶奶,就叫韩大补上,每年另 加五担稻谷的工钱。两件喜事儿赶在一起,真是“人走时运马走膘”,人财两旺! 韩大乐得心花怒放,走道儿都比以前精神多了。为了报答东家的大恩大德,刚 过了大年初五,就起早贪黑烧灰挑粪铡草喂牛忙着张罗春耕播种。白牡丹每天套牲 口碾米磨面,隔长不短儿地黑夜里还得砻谷筛糠,也忙得喘不过气儿来。好在韩大 为人忠厚老实,对妻小也懂得体贴疼爱,日子过得还算和美。 正月过去,白牡丹也就渐渐地放下心来,打算踏踏实实地跟韩大过这一辈子了。 白牡丹是个在特殊环境里长大的人,长期的恶劣遭遇,养成了一种逆来逆受、 顺来顺受、几乎一切都能忍耐的性格。小时候在育婴堂,才六七岁,别的该子正是 滚在母亲怀里撒娇的年龄,她却要从早到晚一刻不停地倒纱,倒不够数儿就会少给 半碗米汤一个窝头。不过她从来没有言语过一次。少给就少吃。肚子饿吗?忍忍就 过去了。实在饿得厉害,肚子里唱开了《空城计》,她也就张嘴小声地唱了起来, 以此来忘却饥饿。有一次,她悄悄儿地问一个好心的奶妈:为什么一样的都是人, 别人有爹妈疼爱,自己却没有;别的孩子吃饱了只知道玩儿,自己饿着肚子却还得 手脚不停地一天忙到晚?奶妈告诉她:人和人的苦乐不一样,是因为人和人的命不 一样。为什么命会不一样呢?那是因为前世作了恶,或是前世欠下了债,命里就注 定今世要受苦。只有今世不作恶了,债还清了,来世才能享福。一个人,对于今世 所受的苦,只能认命;不然的话,来世还要受更大的苦呢! 小姑娘不知道自己前世欠了多少账,也不知道今世还要受多少苦才能还清,只 好听天由命,走到哪儿算哪儿。 九岁上跟了白领班的,烟茶伺候得不周到,老大的耳刮子就会扇过来,火烫的 烟袋锅子就会兜头盖脑地磕下来。可是她从来没有哭过一回。她认命。她蹲在小炭 炉旁边,用一把篾片儿编成的风炉扇默默无言地扇着炭火,等到瓦壶里的水快要开 了,咿咿呀呀地唱起来的时候,她也就小声地唱了起来,仿佛是对着炉子诉委屈, 要和壶里的开水相呼应相唱和似的。 稍微长大一些了,领班的见她能唱会做,就叫她上台去帮他挣钱。她不声不响 打扮打扮就登台,不论演什么,唱得还真卖劲儿。反正是还账嘛,痛痛快快,早还 早完,何必啬账①?台底下给她鼓掌喝彩,她下得台来依旧默默无言,绝不拿糖② 摆谱儿。赶到唱红了,成了台柱子了,连戏班子都叫“白牡丹班”了,她还是以前 那副老样子,打水扫地什么杂事儿全干。点她唱什么戏,就唱什么戏。文戏,她有 好嗓子好做功;武戏,她折几个跟斗,比那班斯文先生走道儿还溜索,耍起花枪来, 一个人一条枪能撑满整个舞台。传统的文戏武戏之外,为了叫座儿,领班的就利用 她是个漂亮坤角儿这一特色,一个劲儿地往出贴风流戏,什么《拾玉镯》呀,《游 龙戏凤》啊,尽量地出卖她的色相来替他赚钱。到后来官宦财东们办喜庆筵席,领 班的叫她去唱堂会,她也默默无言地跟着琴师走,好像她天生来就是一架赚钱还账 的机器,根本就没有自己的灵魂似的。只有一样是她最大的乐趣,那就是唱。只要 一唱起来,她就像是换了一个人,不再是在世间受罪的那个她,而是戏曲中所扮演 的那个她了。她为戏曲中那个她的悲欢离合而高兴欢唱,而痛苦啼哭,她把自己一 生中所感受到的痛苦、梦想过的欢乐,都揉合到台上的那个她身上去了。无怪乎她 演唱的角色总是那么逼真,叫人看起来好像不是她在演戏,倒是戏在演她。 -------- ① 啬账──借了钱拖着不想还。 ② 拿糖──指明明可以办到的事情,为某种原因,找某种理由不去办,或非 要得到某种报酬后才去办。 她不识几个字,没有读过哪一位圣人的书,可是她所演过的每一本戏都告诉她: 一个人的一生,冥冥之中都有一位神在主宰。作为一个人,只能听从天神的安排, 既不可与天争,也不可与神争的。于是,她更加相信小时候听奶妈说过的那句话了。 她除了从唱戏中分享一点点剧中人的欢乐之外,没有想到过要去追求自己的欢乐。 她只求自己不再作孽,快点儿把欠账还清。对于那些折磨和污辱她的人,她都看作 是她的债主,除了忍受之外,没有骂过也没有恨过他们。 白领斑的收下一百五十两银子把她卖给黄金龙做小,事先当然不会跟她商量。 在白领班的心目中,她只不过是一种替他赚钱的会说话的货色,卖与不卖,只不过 是零售与批发的差别而已,哪儿用得着去跟她费什么话?赶到买卖讲成了,轿子停 在戏班子门口的时候,领班的这才跟白牡丹说: “牡丹哪,你年纪也老大不小的了,尽管你眼下唱戏正在走红,可我们也不能 老把你留在戏班子里跟我们穷唱戏的受苦不是?如今打听到一家富贵人家,把你嫁 过去,一辈子吃着不尽,强似在戏班子里吃这碗开口饭……” 白壮丹听了,默默无言,换上了黄家送来的衣服,收拾收拾,顺从地坐上小轿 就走了。 按照她的想法,世间好比是一个无边的苦海,从苦海的这一方挪到苦海的那一 方,只不过是这里的账还清了,换一个地方到那里去接茬儿还账罢了。挪来挪去, 受苦的总归还是受苦,有什么可以计较的呢?人生又好比是一个大舞台,今天扮演 这个角色,明天扮演那个角色,等到两腿一伸,谁和谁都一样,有什么可以挑剔的 呢? 坐在轿子里,她也做过一个短短的美梦:都说“人挪活,树挪死”,但愿这一 去,自己的一生会有个着落的地方,也过一过真正的人的生活,不再像以前那样四 处奔波,到处受人欺凌了。赶到下了轿子,见到满身铜臭俗不可耐的黄金龙,赖皮 涎脸的,当着下人就动手动脚,拧脸蛋儿,摸咂咂儿,一个劲儿地要她唱曲儿劝酒, 自己还捏着嗓子学那旦角的声气怪腔怪调地唱,一副下流的贼腔,她的梦登时就醒 了。她明白了,自己以前是分期分批一点儿一点儿零零碎碎地给许多债主还账,如 今只不过是一次给一个债主还账罢了。她和这个人之间,只有钱和肉的关系,哪里 去找戏台上常见的那种多情种子痴情相公? 从梦中醒来,她又恢复了以前那种逆来顺受的性格:既然我卖给你了,我就得 还你的账。你要我干啥我就干啥。就跟在台上一样,你叫我演小姐,我就演小姐, 你叫我演丫环,我就演丫环。没想到小老婆的角色刚演了十几天,醋娘子一到,二 夫人立刻变成了大丫头;如今又稀里糊涂地嫁了个长工,当上了磨房嫂嫂。人生一 世啊,往后的戏,还不知道怎么个演法呢! 白牡丹和韩大在一起过了一个多月的日子,渐渐地发觉韩大这个人和自己以前 接触过的男人几乎没有一丝一毫相同的地方。自从她懂事以来,人们总是想从她身 上得到点儿什么,不是从她身上榨钱,就是从她身上满足某种邪念,有谁拿她当人 看,替她的饥寒和苦恼操过半点儿心?只有今天的这个男人,虽然也从她身上得到 了一些什么,可是还给她的却是他整个儿的心。俗话说:“人心都是肉长的。”又 说:“人心换人心。”白牡丹的这颗少女的心,十八九年来,有过不少男人想得到 它,可她总是把它严严实实地包藏起来,从来没有在任何一个男人的面前露出过一 星半点儿。和韩大相处的这一个多月,尽管韩大不认识几个字,脸儿是黑的,说话 是粗鲁的,但是他那深邃、明亮、温和、坦白的眼睛,却能够洞穿她的心底,就在 那不知不觉间,不由你不把自己整个儿的心,毫无保留地捧出来供奉在他的面前。 每当更深人静,她在一天的劳累之后,精疲力尽,躺在韩大那强壮有力的臂弯里, 抚摸着他那宽阔结实的胸脯的时候,她那埋藏在心底里十八九年的心里话呀,就像 山洪暴发一般无休无止地尽情倾泻而出。她给他讲自己悲惨的身世,也给他讲自己 以前做过的梦和现在正在做着的梦。 不错,她确实又在做梦了。饱经沧桑的人,可以从她那明亮发光的眸子里,可 以从她那一边砻着稻谷一边低声哼出来的歌声中,看出和听出这个年轻女人正在做 着一个多么可笑而又多么可怕的梦啊! 白牡丹的这个春梦,果然不久就被黄金龙的突然惊扰吵醒了。 韩大在年三十儿夜里稀里糊涂地听人摆布成了亲以来,立春、雨水过去,接着 惊蛰、春分,二月二龙抬头,庄稼人叫做“上工日”①,到了这一天,就得忙着车 水犁田,准备播种插秧,一年一度的春耕春播大忙季节又到了。 -------- ① 上工日──农历二月初二日,龙抬头,东风兴,俗谓之“上工日”。 春分那天,韩大白天扶了一天犁,晚上又接茬儿去车水,要到半夜过后才能回 来。白牡丹砻完稻谷,夜已经很深了。她上大厨房去吃过宵夜,又把韩大的一份儿 饭菜带了回来,用两个饭碗一扣,再拿件旧棉袄包着,还打了一瓦壶开水,座在絮 着破棉絮的小箩筐里,好让韩大车水回来早洗完脸早吃完饭早睡觉,明天一大清早 好起来去耕田。白牡丹在灯下一针针缝着韩大的破衣裳,日子确实比以前苦多了, 可心里总觉得甜滋滋的。不管怎么说,现在总算过上了人过的生活了:自己有了个 最贴心的人,这个人是自己遇到过的男人中最忠厚、最老实、最勤俭、最善良、最 懂得体贴自己的人。自己还不满二十岁,今后漫长的后半生将和这样一个男人在一 起度过,生儿育女,攒下钱来,挣一份属于自己的家业,然后离开这个肮脏险恶得 像狼窝一样的黄家…… 想着想着,白壮丹高兴起来,轻声哼起了小时候在育婴堂跟奶妈学的一支心爱 的小曲儿《洗菜心》②。 -------- ② 洗菜心──当时当地流行的一首小曲儿,描写一位少女在河边洗菜心,不 慎丢失了情人送的金戒子的心情,近似东北民歌《丢戒指》。 曲子刚煞尾,正想回过头来再唱一遍,忽然听见隔壁牛棚里有人呵呵一乐,似 乎还喝了一声彩。白牡丹不禁毛骨悚然起来,好在她从小在育婴堂长大,到了戏班 以后又常住祠堂空庙,黑夜里走动惯了,什么也不怕,连忙放下手中的针线,端起 油灯来到牛棚去看个虚实。牛棚里躺着的,还是那两条拉碾子的老黄牛,懒洋洋地 抬起头来瞪着大眼珠子看了她一眼,鼻子里哼了一声,又管自倒嚼磨牙去了。白牡 丹一手遮灯四下里照了一阵,见牛棚里一个人也没有,满肚子狐疑,只得又踅回房 来。刚走进房里,把油灯放在桌子上,门儿“吱吽”一声在背后自己关上了。白牡 丹猛一回头,看到的是一张熟悉的、令人恶心的肥胖的猪脸,两眼喷射着淫邪的凶 光。她吓了一跳,差点儿叫出声儿来,但已经来不及了:黄金龙一只手拦腰一把将 她抱住,一只手紧紧捂住了她的嘴,接着“噗”地一声,油灯的火苗儿晃了两晃, 就熄灭了…… 等到韩大半夜后车水回来,屋里一片漆黑,摸出火镰来打着了火把灯点上,见 白牡丹半解着衣带躺在床上,掀动着肩膀伤心地在抽泣呢!韩大俯下身子轻声地问 了一声:“怎么啦?”白牡丹翻身坐了起来,用力地张了张嘴,正想对自己的贴心 人和盘托出刚才发生过的一切,猛然间一个突然迸出来的念头从脑子里一闪而过: “要顾全韩大!”张了几次的嘴,终于只说出了“我心里难受”这几个字,就势往 韩大肩膀上一靠,就又淌开眼泪了。 成亲一个多月来,韩大还是第一次看见白牡丹流眼泪。伸手摸摸她脑门儿,似 乎有点儿发烧,又似乎不怎么太热。就手从瓦壶里倒了一杯温水递给她,她却摇摇 头,推开不喝。韩大没了主意,深更半夜的,上哪儿找大夫去?只好扶她躺下,安 慰几句,自己洗了脸洗了脚,也顾不上吃饭,吹了灯,轻轻地躺在她身边。头半晌 听见白牡丹一翻身,他就问:“怎么样?好点儿没有?”白牡丹怕耽误他第二天插 秧,后半晌就装作睡着了。韩大又问了几次,不见有动静,干了一天活儿,累极了, 不觉朦胧睡去。 一觉醒来,纸糊的窗棂上透进来一丝微光,天已经蒙蒙亮了。韩大伸手一摸, 床上不见了白牡丹,心里着急,掀开被子一骨碌翻身坐了起来,披上件褂子开门就 往外跑。黑古隆咚的,几乎跟一个人撞了个满怀。定睛一看,却是白牡丹,手里提 着瓦壶,正从大厨房汤锅里打回热水来准备给韩大洗脸呢。白牡丹见韩大慌里慌张 地住外跑,吃了一惊,颤声问: “你上哪儿去?” 韩大见自己的女人好好儿地站在面前,心里一块石头落了地,倒笑着说: “去找你呗!我醒来一看不见了你,怕你病着摸出去倒在外面,挺凉的天儿, 要是冻着了,怎么办?” 白壮丹苦笑了一下说: “像咱们这样的人,罪没受够,苦没吃完,到了阎罗王那里,能销账吗?一时 半会儿的,且死不了呢!” 韩大进门摸到火镰把灯点着了,灯光下见白牡丹的眼泡子红肿得像两个熟透了 的桃子似的,原本光亮的眼睛也枯涩得像一汪死水,不禁心疼起来,忙着问: “这会儿你觉着心里畅快点儿了不?”说着,伸手摸了摸她的额角──许是刚 从外面进来的缘故吧,脑门子冰凉的。连一点儿热乎气儿也没有。白牡丹放下瓦壶, 回头拿起昨天晚上刚补完的那件夹袄来,轻轻地说: “快洗脸吃饭去吧,人家都快吃完饭了。我这会儿心里不觉着怎么难受。一会 儿去磨麦子,出点儿汗就好了。今天天凉,你把这件夹袄穿上。上身穿暖和了,脚 杆子踩在凉水里也不会打哆嗦。”说着,把手上的破夹袄替他披在肩膀上,又苦笑 了一下,说一声:“你不要管我!”就开门出去,到牛棚里牵上老黄牛奔磨房去了。 打这以后,白牡丹隔长不短儿地就会发作一回这样的“心痛病”,而且每次发 病,总是在韩大打夜班儿的时候。韩大是个憨厚的人,每当上夜班之前,看到白牡 丹那一副依依不舍欲言又止的神态,只当她难忍空房的寂寞,反而拿好话去安慰她, 又说了一些“东家对咱们这样好,咱们也不能忘恩负义”之类的话。韩大怎么也不 会想到,正当他半夜三更顶着星星在地里为东家卖命的时候,他的东家又在他屋子 里干了些什么样见不得人的勾当呢! 不管白壮丹是做小,是当使唤丫头,还是当磨房嫂嫂,她总是黄金龙花钱买来 的。主子要她往东,她不敢向西,是死是活都捏在主子的手心儿里。她对一切不幸 只知道忍受,哪里有反抗的勇气呢?她知道,这个一天到晚嘻嘻哈哈貌似和善的黄 金龙,别看他在醋娘子面前像小猫那样柔顺,对待婢仆下人长工佃户们,却是心狠 手辣,咬住了就不撒嘴的。这事情万一张扬出去,别说醋娘子饶不了她,就是韩大 也好受不了。韩大忠厚、善良,一辈子没招过谁惹过谁,对自己又这么好,怎能忍 心让他吃挂落,为了自己的缘故去承担痛苦呢? 处在这样的境况中,白牡丹有苦难言,她在韩大面前,尽管用整个儿的心去爱 他,关心他,照顾他,可心里总觉得对不起他。在他面前总感到问心有愧,感到自 己成了个不知羞耻的女人,甚至感到自己不配去做这个忠厚、诚恳、善良人的妻子。 对黄金龙,尽管她恨他,憎厌他,在心底里骂他,感到他淫邪、丑恶、下流、 无耻,但又无力摆脱他的纠缠,无法逃脱他的魔爪。她也想到过死,不过转念一想, 这样不明不白地死去,实在不甘心,也不是这台戏应有的收场。再说,她现在和韩 大相依为命,有韩大在,她感到温暖,感到喜悦,尝到了做人的甜昧,增加了活下 去的力量;有她在,韩大才算是有了一份人家,结束了光棍儿汉的生活,日子过得 比以前舒坦,再也不会感到浮萍似的没着没落了。尽管劳累一天,当他们回到自己 的破屋子里来的时候,他们会忘掉过去发生过的一切痛苦和不幸,沉浸在两个人都 正在做着的黄粱美梦里。 插完秧,收完麦子,地里松活一些了,夜班也就用不着打,吃过晚饭,掇两张 小凳子在当院儿里一坐,韩大吹起他那支红得发亮的竹笛,她一面用笆蕉扇轰着蚊 子,一面轻轻地跟着幽雅悦耳的笛声唱起了自己随口编出来的小调儿……这种生活, 她觉得甜蜜,觉得没过够,怎么能够不清不楚地就扔下他去死呢? 她也想到过逃跑,跟韩大讲明了原委,然后一起远走高飞,到一个没有黄金龙 这种人的地方去。这样的地方在哪儿呢?她不知道。要是逃出了虎穴,又进了狼窝, 还不是一样受罪吗?要是逃不出去呢?她听人说过,以前有两个丫头逃了出去,不 到三天就全都抓回来了。一个嘴软点儿的直磕头求饶,母老虎算是发了善心,打了 二百背花给卖到堂子里去了;另一个嘴犟点儿的,给剥光衣服先打了个半死,最后 绑上磨扇沉了潭。恼恨、羞辱、不安、内疚的痛苦在咬着她的心。黄金龙还不断地 变着法儿把韩大支走,时不时地来污辱她,折磨她。她经受不住这几方面的重压, 身子瘦弱下来,脸上的桃花变成了腊梅,两只水灵明亮的眼睛也变得阴暗枯涩,终 于支撑不住,倒了下来,真的病了。 韩大很后悔没有及早请大夫给老婆看病。每次白壮丹“病”了,他要去找医生, 她总是拽住他的手不让去,说是她的病医生看不好,过几天自己就会好的。这次躺 倒了,想拦也拦不住,请了大夫来切了切脉,又问了几句病情,这才开了一张方子 递给韩大,嘿嘿一笑说: “不碍事的,脉是喜脉,准备红蛋得啦!天癸①三月不至,逆血攻心,加上积 郁块结,虚火上升,以致气血失调,心气不平,症状当是神思恍惚,喜怒无常,心 绪不宁,不思饮食,面黄肌瘦,四肢无力。我这里给你开一服安胎顺气宁神养荣解 表开胃的药,切忌操心操劳,更要紧的,是别再给她气受啦!小老弟!” -------- ① 天癸──月经。 送走了大夫,韩大半信半疑地上街去抓药,心里想:“有了身子倒许是真情, 这气结一节,却是从何说起?结亲半年多来,谁给她气受来着?想来想去,不外乎 就是从里院儿给撵到外头来这件事儿兴许叫她不顺心。照他想:她在里院儿本来只 干些铺床叠被扫地擦桌子的轻松活儿,如今给撵到磨房里去碾米磨面砻谷筛糠,就 她那瘦弱的身子,嫩藕般的手,怎么受得了? 韩大是个穷长工,一年累到头,只拿十来担稻谷,不过才十几吊钱,除了衣帽 鞋袜日常开支之外,成家立业,下半世的度用,全指着它;白牡丹是个买来的使唤 丫头,除了吃穿之外,每月只有三十个大钱的月例,逢年过节才能拿到百儿八十个 钱的节赏,日子过得不富裕是想象得到的事儿。为了尽量叫老婆心里畅快,早日好 利索了,落个母子平安,韩大上街之前又特地到账房间去支出一吊钱来,买上一只 老母鸡、二斤肉,又拣那应时的果品中白牡丹最爱吃的买了好几样,捧着抱着提着 的嘀里嘟噜一大堆拿回家来。 白牡丹体质向来瘦弱,又遇上种种窝火不顺心的事情,一口气憋在胸口出不来, 又失去了活下去的信心,三分病七分气,病情不觉一天重似一天。病中得知有了身 孕,一个一定要活下去、一定要为韩大生个孩子的坚强信心和欲望猛然间占据了白 牡丹整个儿的心。加上韩大体贴入微的悉心照料,三分医七分养,好在黄金龙听说 白牡丹怀孕又有病,也不来缠她,吃了几服药,身体又渐渐地好了起来。 白牡丹的病稍微好了一些,就又进磨房去日夜操劳,担负起供给一家几十口人 每天吃的米面和几十头牛吃的糠麸来。韩大见她挺着个大肚子干挺重的活儿,虽然 心疼,可又各有各的一摊儿,掺和不得,“爱莫能助”,最多只能在晚上帮她砻砻 稻谷,图个早完早歇。 十月怀胎,有钱人家吃饱了喝足了,捧着个大肚子东游西逛,将息身子;没钱 人家,指着做一天吃一天,哪儿来的这种清福?一直到临盆的前一刻,白牡丹还在 碾子上碾米呢。 生下来的,是个儿子。有钱人家生儿子,是件大喜事儿;穷苦人家生儿子,是 件大苦事儿。白牡丹说:为了这个孩子,爹娘不知吃了多少苦头,连孩子出世第一 声都叫的是:“苦哇!苦哇!”于是就给孩子起了个小名儿,叫做“苦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