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八回 挖空心思,大财东仗势舍财硬请客 无可奈何,小戏子逢场作戏代新郎 茬苒光阴如箭发,经天日月似梭穿。本忠逃出了缙云地界,跟仇有财到了金华, 从母姓改名刘忠,搭上了王家班子学唱戏,转眼间不觉又快两年了。 王家班子是当时在浙南最受欢迎的“三合班”。称之为“三合”,是因为他们 所唱的剧种有高腔、昆曲和乱弹这三种,每一曲种都有十八本传统大戏为“正目”, 另外每个剧班也各自串演一些小戏作为垫场。这种班子,因为最早形成于东阳县, 因此当地习惯称为“东阳班”或“东阳大班”。东阳班唱的戏,就叫“东阳戏”或 “东阳大戏”。三合班既有古老的传统剧目,又有丰富的优美曲调,所以不单盛行 于婺语区的金、衢、严三府和越语区的台、温、处三府,有时候,还远至江西的上 饶、玉山等县去演出。由于东阳县属金华府管辖,所以外府外省的人,又叫“东阳 戏”为“金华戏”。金华古称“婺州”,因此“金华戏”也叫“婺剧”。 两年来,本忠先在班子里打个大旗跑个龙套什么的,紧跟着就在仇有财的指点 下学开了唱小生,渐渐地也能顶上一个正角儿了。那年头,一个跑野台子的戏班, 拿出剧目折子来,不过都是些老掉牙的旧本子,常在戏台前转的人,大都看过不止 十回八回了。稍为通常点儿的本子,村子里的“戏包袱”、“戏篓子”们几乎整折 整出地都能背下来。到了年底,村子里的采茶班开锣学戏,由“戏篓子”们连唱带 做地口口相传教给孩子们,等到正月新春元宵节的时候,开了祠堂同乐。底子硬点 儿的班子,还敢于化好装敲锣打鼓地列队进城,上城隍山登台表演,赚回许多点心 果子来。 本忠从小就是村子里采茶班的台柱子,记性又好,更有实打实的武功底子,翻 两个跟斗,比人家走路还轻松。如今到了戏班子里,每天看的是戏,说的是戏,演 的还是戏,不用学,听也听熟了。再经仇有财这样的名师指点,不但很快就能上台, 演起来更是与众不同。 做戏的有句行话:“一身之戏在于脸:一脸之戏在于眼。”本忠自小学采茶戏, 就在“喜怒哀乐厌惧憎”的脸相变化上下过功夫,又在“看望瞟瞥盯瞄扫”的眼神 上用过力气。上台以后,演哭像哭,有大哭、痛哭、假哭、饮泣之分;演笑像笑, 有微笑、大笑、冷笑、讥笑、假笑、谄笑、淫笑、痴笑、似笑非笑、皮笑肉不笑之 别,真是惟妙惟肖,入骨三分。加上他的嗓音清脆洪亮,扮相英俊潇洒,出台不久 就博得了观众的一致赞扬。老于此道的戏迷们说:今天的刘忠,不论是唱腔、做派 还是武功,跟当年红遍浙南的名小生李丹简直就是一模一样!尽管这个半路出家的 “红脚梗”投师没几天,登台不多久,年纪也还轻,真正唱得好的拿手戏并不多, 但是名声却已经渐渐地扬了出去,逐渐深入人心了。 师徒二人,一个唱生,一个唱丑,王家班子有了这两支台柱子,到哪个县一唱 就是几个月,张村唱了李村唱,东家请了西家请,抬不起脚,迈不开步,戏箱子就 像是生了根儿似的,轻易挪不了几里地。 王家班子先是在义乌、东阳一带转,接着越过深山往东拐到仙居、临海,最后 折而向南,过黄岩,到乐清,历时将近两年,行程一千多里,终于在光绪元年的八 月,钻出了风景如画的山区,到了土地平整、物产丰富的鱼米之乡──温州。 温州,位于瓯江出海口的南岸,是浙南的第一座大城。市井繁华,人烟稠密, 街道开阔,商业昌盛,手工业作坊林立,内河海运、旱路交通都很便利。 瓯江又名温江,旧名慎江、蜃江,也叫永嘉江、永宁江。由于温州盛产芙蓉①, 远近闻名,因此瓯江又名芙蓉江。这里的芙蓉树,树干高大,枝叶茂盛,远看跟梧 桐树差不多,从八月初开始放花儿,一直可以盛开到九月底,而且瓯江两岸到处都 有,其中又以一种叫做“醉芙蓉”的最为出名:开花的时候,早起是白的,到午后 转为淡红,到晚上变成深红,别处很少见。 -------- ① 芙蓉──落叶灌木,干高四五尺,叶互生浅裂,柄长,中秋前后开花,有 红、白、黄等几种颜色,花朵大而美艳。为区别于草芙蓉和莲花,也称木芙蓉。 瓯江两岸,山峰陡峭,田少土薄,如青田县,全县不论贫富,几乎家家都以白 薯为主食。但是临近出海口的温州地区,地势逐渐平整开阔,土地肥得流油,河汊 纵横,排灌两便,旱涝都能保丰收。光绪元年瓯江上游几个县先旱后涝,几乎颗粒 无收,但在温州湾附近的几个县,不论是北边的永嘉还是南边的瑞安,庄稼地却没 有遭到什么灾情。 八月中秋前后,是温州芙蓉花盛开的季节,也正是乡下土财主唱戏酬神、庆贺 丰收的时候。 那个年代,城里还没有“凭票入场”的戏院,看戏只能上茶园。那里单有一种 女孩子唱的档子小班儿专门伺候相公老爷们。按当时的规矩,茶园儿跟小班儿只是 协作的关系,互相依存,一方既不出包银,另一方也不出租金。茶园儿指着小班儿 多招徕几个茶客,多收入几个茶钱;小斑儿指着茶园儿借个台基落脚唱戏,多收入 几个赏钱,唱什么戏,事前也不预定,而是由座中的老爷相公们即兴随点随唱。所 演的戏,也是以唱功为主的折子戏居多。可以上了装演,也可以常装清唱。每演完 一折,唱戏的女孩子从台上走下茶座来讨赏、领赏、谢赏。茶客当中,多一半儿是 只出钱喝茶、不出钱听戏的。当然,这种有档子班儿唱戏的茶园儿不同于大路边凉 棚下的茶摊儿,三个铜钱就可以沏一壶清茶,还可以搭一个沙板儿;在这里,不单 茶资贵,不另拿出几个钱来,也找不到好座头。台上有小妞儿唱戏,座儿的好坏远 近,当然也就大有讲究。有钱的大老倌儿,要想坐得近点儿,看得清点儿,听得真 点儿,就得拿出比茶资高得多的钱来向茶房“借座儿”。戏班子主人带着红角儿, 手捧戏目下台来请大老倌儿点戏,当然也在这些雅座中张罗,大献其殷勤。“醉翁 之意不在酒”,点戏的大老倌儿不一定是为听戏而来的。真正听戏的主儿,倒是两 廊或后座那七八个人挤着围坐一副座头而只沏两壶茶的茶客。他们伸长了脖子,侧 歪着脑袋,眯缝着眼睛,张大着嘴巴,从那纷乱、嘈杂的谈笑声中捕捉一句半句几 乎被淹没了的乐曲唱词。即使是听到了十分婉转的歌喉、千古绝唱的妙词儿,他们 也不敢大声叫好,而只是频频点头,回顾一下伙伴儿,发一个会心的微笑而已。 王家班子是所谓野台子戏班儿,讲究的是武功唱做,演的是整本儿的大戏,到 了温州这样的大码头,当然不可能在城里的茶园子里落脚,而只能在乡下的村镇中 为财主人家的喜庆还愿唱包场戏。唱完了一处地方,就转台子。他们从乐清县南下, 先在柳市镇上唱了十几天,接着就往西到巷头唱。照班主的计划,打算沿着瓯江逆 流而上,经青田、丽水、缙云、永康,回到金华去。 这巷头,跟温州隔江遥遥相对,虽然不过是永嘉县属下的一个小镇,却因跟温 州隔江对峙,又是楠溪与瓯江的汇流处,成为南北交通的孔道,不论是从乐清县到 温州府,还是从永嘉县到温州府,都要经过这里。因此地方虽然不大,商行、货栈、 饭店和各业作坊却不算少。镇上也颇有几家财东大户,如今又正是八月中秋芙蓉花 盛开的季节,办喜事还愿的人家也就比平时更多一些。王家班子赶在这样的日子口 儿到这里来唱戏,无怪乎一唱就是半个来月,还连节后十几天的戏都定出去了。 还没有到温州,本忠在路上就悄悄儿地跟他师傅提起陈焕文的那档子事儿来: 不管怎么说,这个陌路相逢的温州客人匆匆一面就许了女儿,又留下一百两银子叫 自己读书上进,看起来也是个识人头的明眼人,不管他以后悔不悔,当时的一片诚 意总不是假的。如今事情出了拐,中途横生枝节,家里出了人命,自己逃亡在外, 人家还不一定知道呢。往日离温州那么远,倒也罢了;如今到了温州地面,想来这 个南门外的瑞溪镇总不会太难找,不论从道理上人情上说,都应该去见他一面。更 主要的还是去给人家讲明家里的变故,还人家那半支玉簪,别耽误人家闺女的青春 是正经。 仇有财也想到了这一节,主张让本忠去瑞溪镇会会陈焕文。不过他不十分相信 买卖人的话会是铁板上钉钉子──实打实的。当时陈焕文也许是出于激动,出于感 谢,脑瓜子一热,就许了女儿留了银子,过后指不定后悔不后悔呐。再说,他自作 主张把女儿许给一个穷打石头的,回到家里,他老婆闺女能跟他一样的心肠,只图 人不图钱吗?如今又出了杀死人命逃亡在外这样的大事,只怕连躲还躲不开呢,哪 儿还肯认这门亲事?不过不管他认不认,去见一面,把话说清楚了,好让人家安心 另行择配,也是应该的,就跟领班的说好了,单择九月二十六这一日告假半天,师 徒二人一起过江到瑞溪去找陈焕文,以便随机应变,商量办事。 九月初的一天,日戏刚散场,本忠散戏演的是《瓦岗寨》里的王伯当、《长坂 坡》里的赵子龙,正戏却是以唱做为重的昆曲《白蛇传》里的许仙。不论文的武的, 都演得十分出色,博得了台下的一片喝彩声。 正戏收场,正当大伙儿忙着卸装收拾行头的工夫,见本地的潘总甲①斜着肩膀, 甩着袖子,领着一位身穿瓦灰色湖绉长衫、一脸的麻子、年约五十开外的客人走进 后台来。领班的看他那模样儿像是一位乡下的土财主,不敢怠慢,忙迎上前去招呼 让座儿,张罗着烟茶。潘总甲指着长衫客人跟领班的引见说: -------- ① 总甲──清制以一百十户为一里,设里正一人承应一里的捐税、劳役及治 安等。因一里下分十甲,因此里正也称总甲。 “这位就是本镇上第一富户张二爹,家里广有田亩,就一位小舍人,本月底就 要娶亲办喜事儿了。王老板,你的买卖来啦。咱们二爹瞧你们班子的戏唱得好,有 心看承看承你,包你们三天戏,包银从例。咱们二爹可是镇上有名的大好佬,为人 慷慨,出手大方,外加又是喜事临门,只要你们全班人马肯卖力气,把戏唱好了, 二爹少不了重重的有赏!怎么样?你们班子到了兄弟的地面儿上,兄弟我没少照应 吧?” 王领班的嘿嘿地笑着,频频点头拱手,答谢地方上的美意。一班戏班子,前台 后台三十四个人的吃喝浇裹,全指着一台连着一台有戏唱,才能打发开销,落点儿 盈余。要是一个月中倒有二十天锁着戏箱,三天打鱼两天晒网地没人包戏,就会连 伙仓也开不出去,弄得不好就得散摊子卖行头回老家。到巷头来的这十几天,一则 是有柳市老里正“敬请照拂”的人情请托信,二则是送足了礼品,三则戏也实情唱 得好,因此总甲大爷的确没少照应,前前后后为王家班子张罗了不少主顾。如今才 九月上旬,戏单子却已经排出九月二十以后去了。王领班的又一次举手向潘总甲致 了谢意,这才诚惶诚恐地陪着小心说: “小班子初到贵处,人地两生,全仗着地方上看承照应,赏一碗饭吃。张府上 小舍人花烛之喜,传小班子伺候,敢不应命?只是连日来都有人来写戏,二十以前, 单子上已经排满了,不知道张府上的吉期用的是哪一天?只要不重着,这样的好事 儿,求还求不到呢!” 那个姓张的土财主大模大样四平八稳地在唐明皇的神案旁边坐着,听潘总甲和 王领班的两个一递一声地奉承自己,又是喜事上的交易,也笑模悠悠地露出一脸笑 意,连每一个麻子坑儿都是红亮红亮的。他怕领班儿的听不懂温州腔,举起两手来 比划着说: “正日子定的是九月廿六,要唱三天三夜戏,最好是廿五日戏开锣,唱到廿七。 要是排不开,前后错一天倒是不要紧的,只要误不了正日子就得了。” 领班的一听是廿六的日子,嘴角上露出了一丝苦笑,拿眼睛瞄了瞄仇有财,显 得挺为难似地说: “不是小班子有买卖愣要往外推,存心驳张爷的回,实情是廿六这一天正好不 得闲,过了这一天,随便哪一天都能去伺候。实在对不起,赶得不凑巧,这一天的 戏,请张爷另找别的班子吧!” 潘总甲听说廿六这一天不得闲,还只当是哪家包了场了,就显出他是地方上的 大人物的样子,神气活现拿腔拿调地说: “张府上的喜事,日子是择定了的,改不得;是还愿的,早两天晚两天都不要 紧。你先查查廿六那天是谁定的戏,告诉我,我去找他去。没得说,都在我身上。 只要一提是张府里的喜事,谁敢不通融啊!” 领班的又瞥了一眼仇有财和本忠,嗫嚅地说: “实不相瞒,廿六那天小班子谁家的戏也没应,只为有两个伙计有事告了假, 小班子也想就这机会歇一天,归置归置。” 麻子财主一听并不是有人包了场,只是斑子里缺两个人,就不接这宗买卖,本 来挂在嘴角上的一丝儿笑意刷地收了起来,一脸的麻子坑也立刻黯淡了,却从眼睛 里射出一股凶光来。潘总甲察言观色,看出了土财主心中不悦,赶紧干笑一声,半 软半硬地打了个圆场: “哈哈!我还只当是哪家腰杆儿硬的包了戏去不肯通融呢,是班子里有人告假 的事儿,这还不好说吗!告诉他们晚走两天,等张府办完了喜事再走也不晚嘛!俗 话说:‘在家靠父母,出外靠朋友’,你们跑码头的人,这点儿道理总还懂吧?在 下面子小,有什么话你们驳回了,倒还有得好说;张二爹是什么样的人,你也不卖 这面子?住后你还惦着在我这地面儿上交朋友不了?别到时候请酒不喝喝罚酒,吃 了亏陪了本儿,倒说我们当地方的不讲情面!” 领班的一听,总甲大爷已经拿出势力来要挟了,再要不识相,眼看着就要落不 是,弄得不好,还会有横祸飞来,再也别想在这块地段上唱戏了。俗话说:“强龙 难斗地头蛇。”一个跑码头的戏班子,有多大能耐?正想压下这口气儿去转一转圜, 偷眼看一看仇有财和本忠,两人脸上都已经露出了忿忿的神色,知道这两个人的脾 性,不觉又踌躇起来。沉吟了半响,这才抱拳谢过,试探地说: “出门在外,混一口饭吃,全靠地方上绅董照应。凡是看得起小班子的,都是 我们的衣食父母。小人长几颗脑袋,敢在财神爷面前掉花枪?实情是有两个伙计在 贵地牵挂着一些瓜葛,得去分拨分拨,早就定下了日子,也是不便更改的。张爷要 是看得起小班子,一定要我们过去伺候的话,咱们明人不做暗事,实话先说在头里: 廿六那天,缺两个角色。不过戏一定照演不误,还准保不出错儿不砸锅。在包银上 头,也不妨打点儿折扣。二位爷要是能体谅小班子的难处,咱们两头不耽误,就这 样定下来,请张爷多多包涵,多多担待吧!” 对于这样的答复,两位客人显然都不满意。潘总甲见自己的一番言语没能叫领 班的唯命是从,也动了火气,脸色一变,就要加温。那土财主皱了皱眉头摆了摆手, 竟又换了一副满不在乎的声气把话接过去说: “干一行有一行的规矩,也有一行的难处嘛。人家有所不便,咱们也就不必太 勉强啦。好在日子还早,附近串乡村的戏班子也不少,上台的大戏,咱们就另请一 班好了。不过,堂会的角儿,还不能不从王老板这里出。这样吧,你们班今天唱许 仙的那个小生,唱两下子好歹还听得,我就单点你一个小生,到舍下去唱三天堂会, 不耽误你们伙计告假,也不耽误你们班子歇工。王老板,这点儿面子,想来总不至 于再给我驳回了吧?” 潘总甲见财主自己先转了圜,小眼睛一骨碌,没等领班的开口,就又把话接了 过去,依旧是用满有把握的口气说。 “张二爹可是真能替别人着想,有什么为难事儿,都自己兜着。就这么点儿小 事儿,王老板能不答应吗?再要不帮忙,可就连我的脸面都没地方搁啦!” 王领班没想到土财主竟会提出这么一个奇怪的要求来。别说他们的班子从来不 唱堂会,即便是专应堂会的班子,逢上喜庆筵席,出马的也是温柔旦、风流旦①这 一路角色。小生即便出马,不过是个配头,哪有其余角色一概不要,单点一个小生 去唱堂会的道理?老领班的琢磨不透土财主的腹内文章,更不敢贸然答应了,只好 据实回答说: -------- ① 温柔旦、风流旦──指专演男女私情戏的旦角。 “这可就实在太不巧了。廿六日告假的两个伙计,其中一个,正就是今天唱许 仙的这个小生呢!” 仇有财和本忠正在卸妆,身边这一番来言去语,全都听得一清二楚。开初见这 个土财主装腔拿大,本就有几分不高兴了;后来又见他脸色一变,单点一个小生去 唱什么堂会,蓦然间南马的故事又在仇有财心头涌现:莫不是这个财土老爷又要玩 儿什么鬼画符的花招,想在本忠身上打算盘不成? 本忠虽然不是坤角,但是长得俊,在台上打扮出来更俊,保不齐有那好男风的 淫棍会想到邪门歪道儿上去。那年在南马,就是因为自己过于软弱了,以至于吃了 大亏。这一次,要是果真又遇上了这种事情,非得给那些披着人皮的野兽一点儿颜 色看看。 仇有财正在想着心事,本忠却憋不住了,他见土财主把主意打到了自己的头上 来,没好气儿地翻了翻白眼儿,冷冷地说: “我们是唱大戏的大斑儿,不是唱堂会的小班儿。老爷们要找唱堂会的,城内 茶园里有的是年轻漂亮的小妞儿。别找错了地方看错了人吧!” 本忠不软不硬的几句话,噎得土财主直翻白眼儿,脸皮刷地放了下来,就要发 作。可不是么,在那个年头儿,唱戏这一行是贱业,唱戏的见人矮三分儿。尽管梨 园子弟认了唐明皇李隆基做自己的祖师爷,唱戏的自称是“天子门生”,但是从唐 开元二年起始,李隆基就把唱戏的、奏乐的跟官妓一起从大常寺划到教坊司去管辖, 一直到清雍正七年废除教坊司为止。一千多年来,哪有一天是抬着头过日子的?那 年月,唱戏的被称为乐户,只能跟婊子王八平起平坐。在有钱的大老倌儿眼里,娼 比优还要高一等。不是么,妓女从良,嫁了官绅,就是太太,生了贵子,受到封赠, 就是命妇。因此,唱戏的比妓女还不如。真是呼之来则来,挥之去则去,只有大老 倌儿说话的份儿,哪有唱戏的还嘴的份儿?善观气色的潘总甲一见财东变了脸,小 眼睛一骨碌,刚才拉了足有一尺二长的长驴脸转眼间一抹变成了溜圆的倭瓜脸,嘻 开大嘴龇着两颗板锄似的大黄牙嘿嘿地笑着,转身对本忠说: “你瞧你瞧,这可是你的不是啦,小兄弟!你想想,张府上要是想叫小班儿去 唱堂会,打发个小管家的到茶园里去传一句话不就行了吗?大老远的倒用他老人家 亲自赶来?只为你小兄弟在唱两句上还来得,在下又多夸了你几句,他老人家才有 心高抬你,不顾奔波劳碌亲自上门来请。这也是景仰高明,图个高雅,有意让贺客 们一饱耳福的意思。既然是赶得不巧,你们班子里廿六日要歇工,两位老板又有贵 务要料理,张二爹一向是最通情达理、体谅下情的,有了难处自己兜着,不勉强你 们,也不耽误你们班子歇工归置,只要你一个人去走一趟。这样的苦心,这样的美 意,小兄弟是聪明人,难道都体察不出来?今天才九月初六,离廿六还有整整二十 天工夫,我就不信你小兄弟的贵干不能抓空儿早几天了了或是晚几天再说,非得榫 头对卯眼实打实凿的不是廿六就办不成的事儿。要知道,张二爹在我们小地方也算 得是个噹噹响的台面儿上的人物,亲自上门请人去唱堂会,这些年来也还是头一遭 儿,可见他老人家并没有拿你当小班儿看待。你要是这样不讲交情,生驳我们二爹 的面子,不单有辱他老人家的光彩,就是在下的这张薄面,不是也没地儿搁了吗?” 王领班的作了难,一张脸扭曲得跟魁星似的在地上转开了磨。本忠不愿老领班 为自己受过,卸完了装一面穿上自己的衣服,一面走上前来拱拱手说: “二位爷的美意,我们心领了。地方上绅董的看承照应,我们感激不尽,还是 张爷刚才的那句话说得好:干一行有一行的规矩,干一行有一行的难处。我门大班 儿不唱堂会,这也是我们的规矩。再说,我们戏班儿,生旦净末丑,角色都是搭配 好了的,走了一个,一台戏就唱不成了。全班就都得晾起来,这也就是我们的难处。 张爷要是体谅我们的规矩和难处,就费心另请高明吧!” 本忠的话,不卑不亢,四平八稳,可以说是恰到好处。土财主见他拿自己的话 来堵自己的嘴,一时语塞,半晌说不出话来。喁喁了半天儿,脸都憋红了,忽然摆 了摆手,一跺脚站起身来,强装出一副笑脸冲领班的说。 “得啦!你们班子有规矩,有难处,我们局外人当然不能强人所难。不过,主 意是人出的,办法是人想的,规矩也是人立的,不是铁蛋儿一个,不信就不能变了。 比如说,你们大班儿不唱堂会,有人家里办喜事,拿帖子来请你们哪位老板去当傧 相,总不算是坏了你们的规矩吧?宴会席上,闹房的时候,有那知音的相恳高歌一 曲,总也是件风流雅事,不会推托的吧?要这么着,我这里回家去马上补一张帖子 来,有屈你们班上这位姓刘的小老板到敝处当三天伴郎,总算是合情合理,没什么 可挑剔的了吧?说到抽走了一个角儿,你们班子唱不成戏了,那好办,我这里请三 天客,你那里歇三天工,三天的戏码子算我包了,还不行么?” 一条地头蛇以势压人,一个土地爷以财欺人,说一千道一万,变着法儿的无非 就是要把本忠弄到张家去,不单仇有财和本忠觉得蹊跷,在场的人包括老领班的在 内都看出这里面必有文章。戏班子遇到这种啰唣事儿,一般都是惹不起,躲得起, 想个法儿找个茬儿好赖不去,避开这场是非,也就完了。不过本忠却不这样想。他 是个好(h ào 浩)事的人;不是个怕事的人。今天有人乐意出三天的包银让戏班 子歇着,还拿了大红请帖来请自己去喝喜酒,眼前这个处处拿大摆谱儿的土财主既 不疯又不傻,也不是钱多了扎手没地方花去,能甘心吃亏上当做脏头①吗?这里面 到底憋着什么屁,固然一时间猜不透,但却可以肯定绝不会是好事儿。真要是这样, 那就算他今天找对了人了。只要他办出邪门歪道的事儿来,那就老实不容气,非让 他吃不了的兜着走,以喜事开场以祸事收摊儿算完结。看看老领班的,像魁星似的 脸扭曲得更加厉害了,张口结舌,呐呐地正不知如何答复是好。本忠跟仇有财小声 嘀咕了几句,见他师傅点了点头,就一步跨上前去,对领班的挤鼓挤鼓眼睛,爽朗 地笑着说: -------- ① 脏(z àn ɡ葬)头──因不懂行情或事理而吃亏上当的人。
“难得今天碰上这么看得起咱们的大好人,既请我去喝喜酒,又出包银让咱们 全班人马歇三天,天底下还有比这更美的便宜事儿吗?王班头不赶紧道谢答应下来, 还等什么呀?张爷这样看得起咱们,给这么大的面子,咱们怎么能不领情呢!就是 家里死了人,等着下棺材落葬,也应该先紧着赴张府的喜宴嘛!席上有知音的高人 雅士抬举我刘忠,敢不献丑领教吗?咱们一言为定,张爷那边兑过三天的包银来, 我这里带上一个吹笛子的乐师,廿五日一早准时到府上去候教。只要爷们儿高兴, 我这里雅的俗的荤的素的长的短的好的丑的曲子有的是,尽可以开怀闹上他一闹, 落一个皆大欢喜。怎么样?王班头,还犹豫呀?” 领班的听本忠说得这么痛快这么爽气,一时间难辨真假,还不敢马上就应承下 来,却求助似地把眼睛只管盯住了仇有财呆看,想讨他一句实信儿。仇有财见领班 的还不醒茬儿,就笑着给他一句回话说: “财主家办喜享,发帖子来请刘忠兄弟去喝喜酒、会知音,这是从来没有过的 光彩事儿嘛!你放心好了,到时候有我去给他吹笛子,准保砸不了锅……” 到了九月廿五,张家的请帖早就送过来了;包银却只送来了一半儿,还有一半 儿,说是要等办完喜事再找齐。戏班里的伙计们,都只道是本忠愿意做自己一条嗓 子不着,要给大伙儿赚几天清闲,将息将息,也就不以为意,各人找各人的方便和 乐趣去了。 仇有财和本忠两个悄悄儿地又计议了一番,把各种可能发生的情节事先作了充 份的估计,做好准备。吃过中午饭,师徒二人换了一身干净利落的衣帽鞋袜,身上 各藏了利刃,用一只布口袋装了几管竹笛提着,正打算找上门儿去,恰好潘总甲一 路甩打着袖子走了来专诚奉请,反正没多远,三个人就相跟着安步当车地踱到张家 去。 张家的两进大宅院坐落在江边,坐北朝南,大门口正对一座石头砌就的码头, 水陆两便。码头西边,有两间凉亭似的水阁子,门儿朝东,临江有一排栏杆,那是 专为收取船租渔税而设的。此外,每年八月收租的时候,佃户们不论是用小车推了 来,还是用木船运了来,也都可以在这里过秤交割。如今办喜事,门前张灯结彩, 两棚小唱班分两边吹吹打打,贺客们不论是轿来还是船来,司宾的和管事的就在这 阁子里迎来送往,登录礼品,分拨一应杂务。这时候阁子里人进人出,好一派繁忙 景象。潘总甲把两个客人带进阁子里,跟管事的咬了咬耳朵,就有一位知宾笑容可 掏地把他们俩带进大门里面去。 一迈进大门儿,就看见厅堂上挂着大红喜幛,历代宗亲神位前面红烛高烧,香 烟缭绕,供着茶果,铺着大红拜垫,廊下挂着十来只朱红六角宫灯,已经有了不少 贺客。大门内外,却没见搭得有戏台,看样子,八成儿是根本就没有请戏班子,连 唱堂会的小班儿都不见得有没有。知宾把本忠师徒二人一直带到后厅,找到了忙得 团团转的主人,客气几句之后,也只是吩咐带到厢房好生招待,什么也没说就又走 了。 两个人在房间里枯坐了半天儿,除了互相低声说几句话之外,再没有一个人来 张罗一声。新娘子还没进门儿,亲友们多一半儿是来帮忙打杂的。只见他们前前后 后忙忙碌碌,也不知到底忙些个啥。申时以后,女方发来了妆奁,连人带货,一共 装了七八条大船。刚一拢岸,就放炮奏乐。老财东容光焕发,乐呵呵地亲自迎出大 门,自有帮工的一杠一杠地抬进新房里去安置了。 一忙忙到酉时以后,知宾才来相请入席。本忠远远地坐在廊下,同桌的大都是 买卖中人,席间尽说一些货物冷热、时价涨落之类的生意经,本忠插不上嘴,也不 想插嘴。仇有财是客人带来的乐工,又低一等,只能在席棚里跟船工、杠脚们在一 起吃八大碗。师徒二人心中纳闷儿,面前有酒有肉,且不管他,吃饱了再说。等到 席散,已交戌时,插得上手的都忙着打点催妆,准备明天正日子迎亲。本忠酒足饭 饱,无事可干,跟那帮人也无话可聊,略坐了坐,就回到客房去安歇。半天来,当 伴郎的连新郎是个什么样子都没见着。两个人横猜竖猜,摸不透闷葫芦里卖的是什 么药。反正半天过去了,也没少了一根毫毛,倒白吃了一顿酒饭,落得倒头先睡, 且看这场戏明天怎么个唱法。 一宿无话。第二天一早,本忠他们见天还设亮,又没给自己委派什么职务,也 就躺着没有起来。忽听得门外院子里杂乱的脚步声响过来一阵,响过去一阵,还夹 杂着嘁嘁喳喳、唧唧哝哝的低语声,却又听不清说的是什么。从断断续续的片言只 语中听起来,好像是哪位病了,正商量着要去请大夫。 不久,天色亮了,两人起床开门出来,讨汤水梳洗了,就有下人送进两碗素汤 面来做早点。两人也不容气,吃完了,眼看着下人把碗筷收了去。 两人坐在房间里,低声嘀咕了一阵儿,依然猜不透张财主花了三天的戏码子请 自己来此到底有什么用处。看看门外院子里,花轿已经打点出来,乐班也已经齐了, 执事打杂人等穿梭似的来来往往,夹杂着高呼低唤,慢声轻应,一片乱糟糟的忙碌 景象。本忠见闲着没事儿,正想拽着师傅迈出门去到外面溜达溜达,观光观光,恰 好主人一脚迈进门来,身后还跟着那个人称徐半仙的礼生,披红插花,手里提一个 包袱。尽管那土财主皱着眉头,一脑门儿的官司,却是未语先笑,强装出一副诚恳、 和气、亲近的热乎劲儿来,十分歉意似地说: “两位老板驾临舍下,遇上小儿的婚事缠身,分拨不开,简慢之处,还望二位 多多担待!” 本忠估摸着今天是正日子,大约该轮到伴郎上场了,不等财东开口,先试探一 下: “张爷不必客气,我是府上出钱雇来的傧相,只等着替府上效劳呢!从昨天到 今天,吃也吃了,歇也歇了,今天的戏怎么唱,您老吩咐就是啦!” 土财主嘿嘿一笑,也不坐下,却斜着眼睛伸出一只手来拍拍本忠的肩膀,显得 更加亲近似地说: “今天是小儿迎亲的正日子,我这里有几个好(h ào )戏玩儿票的本家,很 景仰刘老板的仙音妙曲,本打算在席后大家会一会,交个朋友,图个热闹的意思。 想不到天有不测风云,就在这样的日子口儿,小儿不知是冲撞了哪方凶神,昨儿上 午还好好儿的,下半天就嚷心口痛,嫁妆发过来了,也没法儿去接,好在坤方的月 老是世交的老友,倒也不会计较。原以为灌两口凉风受了寒,喝点儿红糖姜汤就会 好的,谁知道半夜里又吐又泻,病情反倒转重了。天亮之前,请了本镇的待诏大夫 来看了,说不过是时疫小病,不妨事的。只是择定了的迎娶吉日,早已经知会出去, 亲友们也都到了,屎憋屁股门的事儿,改日子是来不及的啦!我这里百般无奈,实 在是没法儿可想了,这才只好来央求刘老板。无论如何,必得刘老板帮一下忙,把 这个场面圆过来才好呢!” 本忠见老财东这样客气地礼下于人, 婉言相求,不知道他要自己去干什么营 生,就按照事先商定来者不拒、有求必应、定要看他一个结果的主意,迎合着他的 口气说: “张爷言重了,刚才我不是说过的么,我是府上花钱雇来的傧相,三天之内, 就是专为府上效劳的。府上要办什么事情,只消吩咐一声,敢不遵命!” 老财东听本忠这样说,只是呵呵地笑着,却又有些不好意思启齿似的。这时候, 除半仙开口说话了: “刘老板大概也听说过我们这里的风俗:迎亲的花轿,必得新郎亲自押送到女 家去,行过奠雁之礼,才能把新娘子接回来。如今新郎倌一病不起,怎么动得?事 出突然,没有法子,只好请刘老板演一场戏,当一回替身往返一趟,只要把新娘子 接回来,拜了天地,圆过这个场面来,不叫二爹在亲友面前出乖露丑,以后的事情, 就好办啦!” 本忠和仇有财万万没有想到会生出这样的事端来,听他们说得有鼻子有眼儿的, 也难辨真是得了急病呢,还是事先就安排好了的活局子。回想昨天发嫁妆过来的时 候,倒真的没见新郎出来会客,兴许当真病了也未可知。在浙南地区,择定了嫁娶 日期,届时新郎忽得急病请人“代新郎”迎亲拜天地的事情是允许的,也是经常有 的,本来不足为奇。不过,那大都是由新郎的嫂子或妹妹女扮男装来粉墨登场演一 场《孟丽君招亲》──来一个二女拜堂,还很少有听说找一个小伙子来代新郎拜天 地的。莫不是张家的少爷容貌丑陋或是身有残疾难见人面,要找替身去骗婚么?本 忠想到这里,先不置可否,却问那礼生说: “新郎临时得病,找人替代的事情,通知女方了没有呢?要是未曾通知,想当 初定亲的时候,人家总也来相过姑爷的。如今换了一个人,要是露了马脚,岂不是 好事办成了坏事,凭空又添一场是非么?” 那礼生嘿嘿一乐,显得十分神秘似地说: “说起来,这叫做无巧不成书,也叫做天下事无奇不有。刘老板不要见怪:张 府上的这位舍人,不单长相容貌跟足下一般无二,就是身材的高矮胖瘦,都是不差 分毫的。你说是奇也不奇?要不然,张府族中那么多的少年子弟,打发谁去代理一 下不行,为什么巴巴儿地非要求到刘老板面前,请你出马不可呢?这门亲事,原是 两家的奶奶们在一次喜庆酒宴上提起来的。亲家母来相亲,赶上小舍人正在学塾里 给塾师背书,亲家母只在窗外张了张,见小舍人唇红齿白,相貌端正;塾师问起书 来,又头头是道、对答如流,十分满意,当下就把亲事说定了。事后请的两位媒人, 乾方的是大丰粮行的老板冯子才,坤方的是庆余堂支店少掌柜的胡有寿,都是温州 市面上的大买卖家,生意上相与的朋友,对两家的儿女并不熟识,反正不过是应个 名儿,走个过场。亲翁更是卧床已久,连女婿的面也没见过。刘老板一来跟小舍人 长相模样儿十分相似,二来又是在台上做惯了戏的,善于应对,三来女家又只有亲 家母一个人来相过姑爷,还是匆匆一面,不会记得那么清楚。有以上这三宗因头, 我适才跟二爹商量,此事请刘老板出马,万元一失。事出偶然,亲家那边还是以不 说穿的为妙。好在刘老板在台上天天拜天地,不会怯场,又有我在旁边三步不离左 右,随时给你提醒着点儿,你就尽管放心大胆,只当是你自己娶亲,该怎么着就怎 么着,不就得了吗?” 本忠听他这么一说,前因后果,来龙去脉,都是清清楚楚的。昨天半天儿没见 到新郎,看起来,这件事情倒好像真是事到临头横生枝节出的拐遭的难。怎么办呢? 答应还是不答应?一时间颇难决断。回头用征询的眼光看看师傅,只见他微微地点 了点头。本忠也不是个怕事的人,另外,来前就商量好了的,一切过场都听张家的 安排,倒要看看这场喜事中间到底有些什么文章。这样一想,也就点点头说: “我还是那句话:我是张府上出钱雇来唱戏的,唱什么戏,怎么个唱法,全听 柜儿上吩咐。不过唱得好唱不好,会不会砸锅露怯,我可不敢写包票。比如说,我 这学了才几天的温州腔,外地人听起来好像满不错的了,本地人听起来就不够味几, 难免会叫人起疑心。这样吧,跟我来吹笛子的这个伙计,年纪比我大,这种事情, 经得多见得广,要给他也找一份儿差使,随时跟着我,那就好了。到时候我有想不 到的地方,有他给我提个醒儿,我就胆壮了。” 徐半仙见本忠已经答应了,欢喜不迭地说: “刘老板只要肯帮忙,一切全包在山人我的身上,准保你办一个马蹄刀瓢里切 菜──两头合适。你这一口温州话,不仔细听,也差不离儿了。为防万一,到了女 家,你就装腼腆,多作揖,少开口,一问一点头,二问一摇头,三问是是是,非说 不可的话,声音压得低低的,调子拖得长长的,人家只当是新姑爷害臊,就混过去 啦!反正拢共就一顿饭工夫,新娘子一上轿,咱们一掉转船头,就算是完事大吉。 回来以后的戏,就好唱了。你的这个伙计,就让他在这里等你吧;那边的事情,有 我在你身边,你就一切看我的眼色行事好了。要是又添一位出主意的在你身边瞎叨 叨,不一定合我的意,中我的款,出了漏子,是他担待还是我担待?过一会儿,咱 俩再碰碰头,一应过场,事先都合计好了,省得出错儿。张府上的底细,我也大约 码儿地给你说说,省得一问三不知,驴唇揞到了马嘴上去。等到花轿抬进门儿来, 大功告成,张二爹少不得还要重重地谢你呢!” 说着,就把手上的包袱解开,让本忠换上做新郎的衣帽鞋袜,正如刘半仙所说, 不长不短,肥瘦合体,就好像可着身儿量准了尺码做的一样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