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一回 闲极出游,看胖红娘茶园里唱淫曲 暑夜纳凉,听瘦黄郎庭院中表苦心 黄逸峰的生财之道,大码头使不得,小地方又用不上。只有那不大不小的货物 集散地,偶尔一行,方有奇效。因此,他们这一次到杭州,并不是去做生意,而是 去休息几天,纯粹是去游山玩景。用黄逸峰的话来说,这叫“一场战斗之后的休养 休整,以利再战”,也就是“一张一弛,文武之道”的意思。 俗话说:“上有天堂,下有苏杭。”杭州市井繁华,风景秀丽,历代的文人骚 客,不知道有多少人花了多少笔墨来赞美讴歌这个人间的天堂。元代的大戏曲家关 汉卿,在他年逾古稀的时候,曾到杭州一游,惊叹感慨之余,写了一支曲子,叫做 《南吕一枝花》,专门称道这杭州的景致: 普天下锦绣乡,寰海内风流地,大元朝新附国,亡宋家旧华夷。水秀山奇,一 到处堪游戏。这答儿忒富贵,满城中绣幕风帘,一哄地人烟凑集。 「粱州」百十里街衢整齐,万余家楼阁参差,并无半答儿闲田地。松轩竹径, 药圃花蹊,茶园稻陌,花坞梅溪。一陀儿①一句诗题,行一步扇面屏帏。西盐场便 似一带琼瑶,吴山色千叠翡翠。兀良②,望钱塘江万顷玻璃,更有青溪绿水。画船 儿来往闲游戏,浙江亭①紧相对,相对着险岭高峰长怪石,堪羡堪题。 -------- ① 一陀儿──即一块儿。 ② 兀良──曲中的衬词,无义,有时表示惊叹,略近“啊呀”。 ① 浙江亭──当时的一处名胜,南宋时,每年八月这里是观潮的胜地。 「尾」家家掩映渠流水,楼阁峥嵘出翠微,遥望西湖暮山势。看了这壁,觑了 那壁,纵有丹青下不得笔。 对于这个人间的天堂,黄逸峰出门儿经商十几年,到过已经不止一次。这次旧 地重游,可以说是熟门熟路,当得向导的了。本忠这个山里孩子,做梦也没有想到 自己会有百事不干专来逛西湖的一天。反正第一笔生意已经赚了钱,拿出一成盈利 来就花不完的了。开开眼界,观光观光,又何乐而不为呢。 两人坐船到了杭州,按照黄逸峰以前的老办法,冒充是进香的香客,在里西湖 葛岭下面的玛瑙寺里赁了一间闲房住着,既清静,又便宜,每天出去游山逛景,比 城里近便得多。 据黄逸峰说:杭州各寺院本来就有把闲房租给朝山进香的香客沐浴斋戒和进省 城赶考的举子温习功课的传统,后来有的游客和生意人就冒充香客住了进去。住在 这里,有小沙弥洒扫房间,照应茶水;也可以到斋堂用素斋,比住那肮脏嘈杂的栈 房干净舒服多了。 从此,一个叔丈人,一个侄女婿,或小轿两顶,或扁(piān 偏)舟一叶,浪 迹于西子湖上,留连于天竺山中。时值晚春季节,“苏公堤上六座桥,一株杨柳一 株桃”,正是翠柳艳桃,红绿相间掩映,看不尽的西湖美景,逛不够的天竺风光。 近则雷峰夕照、三潭印月、柳浪闻莺;远则玉泉山、虎跑泉、六和塔,甚至连吴山 城隍庙、九溪十八涧,都去转了转。 生长在括苍山风景区的吴本忠,对于这些人工堆砌带有斧痕凿迹的景致虽然并 不叹为观止,但是对于这里繁华的市井、幽雅的庭院、旖旎的风光、绮丽的仕女和 舒适的生活,却已经心荡神摇,称颂备至了。他十分明白,住在这种地方,只要有 钱,就可以要什么有什么,就可以锦衣玉食、骏马轻裘,日子过得比神仙还舒但。 经过宁波的半月经商,他渐渐地悟出了“挣大钱比挣小钱反倒容易”这么一条理儿 来,隐隐约约觉得财神爷已经跟自己交上了朋友,而且目前就已经走在发财的道路 上,跟以前的吴本忠,颇有些身价不同了。 一逛逛了半个来月,尽管是出门有车,上山有轿,泛湖有舟,但是随着游兴的 阑珊,倦意也就渐渐袭来,终于趁虚而入,占了上风,打开画有西湖全景的折扇查 看,还有南高峰、北高峰、龙井这些地方没有去过。他们一不想到道观里去朝三清, 二不想到茶山上去买茶叶,也就懒得再去爬那么高的山头了。 这一天,黄逸峰说是玩儿够了,应该去跑跑行情,打点做第二宗买卖了。他交 代本忠在寺里好生歇息,自己去找个朋友打听一下什么生意做得,就雇了一乘矫子, 独自一人进城去了。 本忠一个人留在玛瑙寺里,无所事事,只好把带着在旅途中消遣的《两般秋雨 盦笔记》①拿出来看。这一晚上,黄逸峰没有回到寺里来安歇。这样的事情,在宁 波已经有过两次了。每当他们成交了一拨儿茶叶,送进了栈房,他就去“跑行情”, 在外边过夜。第二天回来,含含糊糊地说是“遇上了老朋友,拉去喝两盅,喝多了, 醉倒了,于是就躺下了,回不来了”。从他每次回来都是酒气熏人这一点来看,好 像倒是实情。这一次,黄逸峰又是到第二天中午才回来,张嘴说话,一股酒气扑脸。 用不着说,当然又是“碰见老朋友”了。 -------- ① 《两般秋雨盦(ān 安)笔记》──清代钱塘人梁绍壬所著的笔记小说。 一个老出门的客商,各处码头上都有几个过得着的老朋友,倒不是什么稀罕的 事情,奇怪的是为什么那么巧:不去跑行情,满街上来来去去就一个朋友也碰不到; 一去跑行情,就准能碰到老朋友;单单碰到老朋友还不算,还非得把他拽回家里去 给灌醉了事情不算完。不过本忠是跟人家出来学做生意的,不是受人之托专门监视 他的行踪的,何况自己又是小辈儿,尽管肚子里疑惑,嘴上却动问不得。 过了两天,黄逸峰到银号去把八千两庄票全都划到湖州去,说是打听到头蚕已 经上山①,春茧收成比往年都好,湖州市场上生丝价格偏低,正好趁机去浑水摸鱼, 捞他一票。但是他没有去雇船,当天下午,说是还得去打听一下湖州市面上生丝行 情的实底儿,依旧关照本忠不要乱走,他自己又一个人出门走了。 -------- ① 上山──指蚕吐丝做茧。 对于黄逸峰这种背着人单独活动的做法,本忠已经不单单是怀疑,而是有些恼 火了。他觉得,既然是合伙儿出来做生意,而且负有带携他熟习生意门径和经商诀 窍的使命,就不应该拿自己当外人。尤其在生意买卖上十分要紧的人头和门路这两 项,更不应该留一手。“去找老朋友打听行情,为什么就不能带我一起去呢?只要 说明两人的关系,难道人家还会因此而不说实话么?照他这样带法,离开他,简直 就寸步难行了。下次要是自己一个人出来做生意呢?岂不是两眼一抹黑,什么门径 也摸不到么?” 回想起一路上黄逸峰对自己事事关怀,处处照拂,又不像是拿自己当外人的样 子。那么,究竟是为什么呢?本忠怎么也想不通这里面的原因,一个人闷坐着看书, 越坐越烦,什么也没看进去。心知黄逸峰这一去,夜里是准定不会回寺来安歇的了, 干脆锁上房门,信步走到街上去随便转转。 杭州城置于唐朝。唐亡之后,以镇压黄巢起家的钱镠(liú留)接受了后梁太 祖朱晃的封号,称吴越国王,改元天宝,以杭州为国都,是为杭州建都之始。从此 着意修整宫室街道,市井初具规模。宋高宗赵构南迁以后,改称临安府,又在这里 做了一百五十多年的国都。虽然南宋南迁以后,版图狭窄,实力薄弱,人称“宋鼻 涕”,只是偏安一时,但是东京汴梁时代的繁华景象和淫靡之风,还是全盘带到这 个江南新都来了。从南宋灭亡到光绪年间,其中经过了元、明、清三代近六百年时 光,这种风气依旧代代相因,虽历经战乱,繁华仍不减当年。 更有一样奇特:由于南宋南迁时涌来大量的“中原人”,其影响之大,居然使 得当地乡音土语为之一变。直到今天,吴越方言中的杭州话,依旧是本方言系统中 最最接近北方方言的一支。此外,由于绍兴人当师爷和幕僚的多,打“官腔”的时 候也多,因此“绍兴官话”也比较接近北方话。如今的北方人到浙江来,不论是到 浙东还是到浙西,不经过翻译或学习,很少有人能够听懂当地方言的。独有杭州话 和绍兴官话,北方人听了,即便不是字字分明,句句了然,至少也能听懂个八九不 离十。细细考去,就是现在杭州的许多风俗习惯,也跟当时的东京汴梁即今天的开 封有着千丝万缕的蛛丝马迹可寻呢。 本忠安步当车,沿着湖滨慢慢儿往城里踱去。自打到杭州以来,两个人忙于游 山玩水,城里的长衔短巷,还没有去观光游历过。今天信步走去,只拣那热闹的衔 巷和人多的去处乱窜乱撞。即便天黑了迷了路,还可以雇顶轿子抬回玛瑙寺,所以 倒是放心大胆,不怕走失,也不怕回不了家。 繁华的杭州城,虽然比不上秦淮河畔的家家箫管、户户笙歌,却也是迎面花街 柳巷,抬头秦楼楚馆。算起来,刀兵平息还没有几年,可是到处都呈现出一片娱乐 升平的盛世景象。茶馆里挤满了闲得无聊无事可干的旗人子弟,三五成群地凑在一 起品评笼子里的画眉、罐子里的蟋蟀,或是谈论一些市井时闻。茶博士从一只五尺 多高的大铜壶①里倒出开水来,穿梭似的在人群中沏茶续水,送往迎来,忙了个不 亦乐乎。卖唱的老头儿背着胡琴,领着一个十几岁的小姑娘,手里捧一把写着曲名 儿的破折扇,用一种近似于哀求的声调在挨座儿求请大老倌们赏脸点唱。可惜姑娘 的年纪太小,长得又不俊,尽管点唱一支曲子只消几文钱,可是大老倌们宁愿在别 处挥金如土,却不愿意摸出几个小钱儿来,让这一老一小买几个烧饼充饥。倒是卖 花生、瓜子、五香豆腐干儿的小小子儿到处受人欢迎,奔前跑后的,一边高声接应 着,一边接过铜钱来,递过纸包去。别看他托盘虽小,货色可全:香榧子、山胡桃 之外,还有高丽棒子②和绿豆糕呢。 -------- ① 大铜壶──当时杭州的茶馆儿里,烧开水的锅炉用紫铜做成,五尺来高, 里面有弯曲的管子,生着了炭火以后,从顶上灌进凉水去,当时就可以从“茶壶嘴” 里倒出开水来。 ①高丽棒子──脆麻花儿。因从朝鲜传入而得名。 尽管串茶馆卖唱的老头儿和小姑娘总是受人白眼,难得开张,可是茶馆儿戏园 里由大姑娘演唱的小戏班儿,却总是天天满座。一个小小的园子,什么时候挤进去 看,都是满满堂堂,连个站脚的地方都没有。 当时,越剧“的笃班”刚处于沿门卖唱阶段,还没有形成一种新的剧种;在浙 江农村广泛流行的东阳大班和绍兴大班,也只是不登大雅之堂的草台子戏;因此, 能够在省城茶园里上演的,就只有昆腔一种了。 “昆腔”,形成于江苏昆山县。这种戏,尽管最初也是乡曲俚歌,粗俗不堪, 但是后来经过文人墨客的精雕细琢,已经成为一件十分华丽典雅的装饰品,既可以 用来点缀粉饰太平盛世,也可以用于茶余酒后消磨光阴。杭州这个人间天堂,作为 一省的首府,住着那么多饱食终日无所事事的旗人,加上当地各有司衙门里多如牛 毛的大小官吏和来往过转的贵人官商,真是既空闲又无事,每天愁的是没法儿打发 多余的时间。这就难怪大大小小的戏班子应运而生,箫笙管乐之声到处可闻了。 本忠从小就是个戏迷,后来又鬼使神差地登台唱了两年戏,对戏曲的爱好不单 没有降低,反而有增无已。今天走过几处茶园子,耳听着一阵阵幽雅美妙的笛声和 坤角那婉转动听的唱腔随风飘来,不由他停住脚步侧耳细听起来。他在婺剧班子里 是唱文武小生的,而武生的唱腔,主要是昆曲。因此这种乐曲对他说来具有十分强 大的吸引力和诱惑力。就这样,走走听听,边走边听,当他在第三个茶园儿门口刚 停住脚步,早已经被守在门口招呼茶客的伙计看见,十分客气地往门里面让。本忠 略一迟疑间,后面的看客往前一拥,连推带挤的,就把他送进戏场子里面去了。 场子并不大,不过二十来张桌子,却坐了不下二百多人。凡是能够插脚的地方, 都加了座头。茶房张罗着给本忠掇来了一张三足圆凳,在一处空档里勉强放下了; 又沏了一壶茶来,远远地放在一张早已放满了茶壶茶碗的桌子上。场子里面的空气 十分污浊。烟味儿、汗味儿加上邻座一位大胖子看客腋下发出来的阵阵狐臭,简直 能够叫人窒息呕吐。那舞台,连文场拢共只有六张方桌拼起来那么大,后台的文场 就占去了三分之一的地方,剩给演员回旋活动的场地实在小得可怜。 这时候,台上一胖一瘦一红一绿两位坤角手里抱着一对儿枕头,正在拿腔拿调 扭扭捏捏地唱,吐字十分含糊,不知道演的是哪一出。看舞台左侧挂的一块粉牌, 才知道演的是《西厢记》。用不着说,穿红的那位当然是红娘无疑了。这个坤角儿 大约二十七八岁光景,胖得像冬瓜似的,上下一般粗,加上大乳房,大屁股,大圆 盘脸儿,好一副福相。加上那一身赁来的大红衫裤又短又小,真是遮不住,裹不严, 前后都有一块块的肥肉凸了出来,随着迈步转身而恣意地抖动着。再看那莺莺,瘦 小干枯,小脸儿像刀背似的,尽管吊着眉梢,那眼睛也不过是一条细缝儿,闭着嘴, 门牙也总是在唇外瞭哨。看年纪,已经三十开外,脸上脓重地抹了一层脂粉,却显 出了耳后和脖子上那焦黄的本色来。可见这位莺莺,尽管没有“如花似月貌”,倒 确确实实是“多愁多病身”。红娘连唱带做,在台上扭了半天儿,两只花梢的大眼 睛滴溜乱转,满场上勾人。莺莺却一言不发,跟着红娘在台上转了一个圈子,就一 起下台去了。──由于她的眼睛实在太小,令张君瑞神魂颠倒的“临去那秋波一转”, 也就无法体现出来。
接着,“手指头告了劳乏”的病张生在梳着丱(ɡu àn 贯)角的小书僮搀扶 之下一步三晃地晃上台来,唱不尽的相思与烦恼。这小生,长相模样儿倒是挺俊的, 可惜嗓子暗哑,唱起来有点儿像是公鸭叫,非常刺耳。尤其是唱到高音的地方唱不 上去了,干脆就张大着嘴巴一声儿不出,让后台的笛声把唱腔带了过去,于是观众 只能看到她嘴里两颗闪闪发亮的金牙齿,却什么也听不见。此外,年纪也太大了点 儿,不像是张生,倒像是张生他老子。老小生一面晃着一面断断续续地唱了好一阵 子,终于坐了下来,把小书僮也打发走了,以手托腮,倚在桌上发愣。这时候,莺 莺在红娘的推搡之下蹭上场来,怀抱着枕头,低不脑袋进了西厢。色情狂似的张生 喜从天降,重病霍然而愈,推出红娘,急忙关上了房门,回手一把将莺莺搂进怀里 来。这时候,如果按照《董解元西厢记》的戏路,本应该“哄她半晌,犹自疑春梦, 灯下偎香恣怜宠。拍惜①了一顿,呜咂②了多时,紧抱着噷③,那孩儿不动。更有 甚工夫脱衣裳,,便得个胸前,把奶儿摩弄”。但是这个张生该她演风流戏的时候 却不会演,连软语温存也不懂得说几句,就急猴儿似的把莺莺抱上床去,接着罗帐 就大抖起来,引起了台下一片嬉笑叫好之声。──看起来,今天的戏红娘是主角, 有好戏,也得留给红娘去尽情发挥的。 -------- ① 拍惜──温柔地抚摸。 ② 呜咂──亲嘴。 ③ 噷(音x īn 新或xiān ɡ香)──亲吻。 这时候,台上只剩下红娘一个人了。张生“他并头,效绸缪,颠鸾倒凤百事有”, 正在那里出他的风流汗,却把个穿针引线投书递柬的俏红娘关在了门外边,任凭皎 皎的寒月去,去照映她那嫩娇娇的粉脸;让凄凄的夜露去打湿她的窄窄弓鞋。红娘 对景伤情,有感与怀,于是又唱起来了。 这正是台下看客等待已久的“春到人间花弄色”那一段精彩唱词。顿时间,台 下的喧声笑语统统停止了,后台的笛子也用最低最细的声音吹出,轻得就像深秋之 夜听着远处的蛐蛐儿叫唤似的,隐约可闻,依稀可辨。肥胖的红娘,忽然之间变得 轻盈了,口齿也变得清楚起来。只见她先是趴在窗户外面往里看,看不见什么又把 耳朵贴在门缝儿上,细听房内的动静,抓耳挠腮的,尽情表演一副春心荡漾按捺不 住难耐难捱的做派,接着在低沉的笛声伴奏下用她的全部底气扭扭捏捏地唱起了 “软玉温香抱满怀,柳腰款摆,露滴牡丹开”这一段西厢名句来。这本是最叫座的 唱段,台下竟然鸦雀无声,全神贯注地只顾看那坤角的唱做表演。那胖红娘唱完了 最后一句,居然伸手摸了一下自己的裤裆,毫不害羞地说了一句:“呀,都湿透了!” 接着滴溜乱转的眼风台下转了一个圈儿,就用罗帕一掩脸面,一扭她那肥胖的腰身, 装出一副羞羞答答的样子扭下台去了。 戏演到了这个份儿上,台下的观众大为满足,爆发出一阵哄堂大笑。就中以本 忠身边的那位大胖子笑得最响,“嘎嘎嘎”的活像鸭子叫。一面解开衣襟,又褫 (chí池)下头巾来大扇其风,把两腋的狐臭尽情地往本忠的鼻子底下送来。 本忠目击台上的丑态,鼻闻身边的臭气,恶心之外,又加恶心,几乎吐了出来, 再也坐不住了,急忙站起身来,像让恶狗咬了一口似的扭头就往门外闯去。还没有 迈出大门,就被伙计拦住了说: “相公怎么不看了?好戏还在后头呢!……那茶钱……还没赏吧?” 本忠这才想起那壶摸也没摸一下的茶来,二话不说,打身边抓出一把铜钱,估 摸着有四五十文的样子,塞到了那个伙计的手上,就匆匆地逃出戏园子来了。 本忠爱听戏,也爱演戏,却万万没有想到,省城里的女班子,居然会下流到这 种地步,一部《西厢记》,竟然叫她们糟踏成这种样子。要是王实甫和李日华①今 天依然在世,也非得让她们给活活气死不结。 -------- ① 王实甫和李日华──王实甫:《西厢记》的作者;李日华:《南西厢》的 作者。 本忠愤愤地走出戏园子来,吸了两口凉风,头脑方才清醒了一些。看了这么一 场好戏,好像吞下了一只苍蝇,一阵阵翻恶心,再也没有逛街的兴致了。看看天色, 日头正在头顶上,大约正是午时光景,这才感到肚子饿了,就打算先找家饭馆儿把 肚子吃饱了再说。 又走了两条街,远远看见一面大酒帘子迎街飘荡,写的是“荣华斋”三个大字。 门口人进人出,非常热闹,分明是一座大酒楼,就打定主意,要在这里独酌。 走到荣华斋门前,见临街的炉灶上锅勺乒乓乱响,几个堂倌端着托盘穿梭似的 往楼上送酒送菜,楼上窗口里往外溢出笑声喊声和猜拳行令儿的喧闹声。本忠正想 举步进门,忽见迎面一个汉子,右肩上坐着一个十七八岁的大姑娘,上着桃花妆②, 穿一身红缎子袄儿、绿绸子裤,一双穿着红绫子绣花鞋的小脚,耷拉在那汉子的胸 前,让那汉子用右手轻轻地拢着。那姑娘左手勾着汉子的脑袋,右手捏着一块罗帕 和自己的辫稍儿,坐得稳稳当当的,还半咧着嘴嘻嘻地笑着,好像她很习惯于这样 叫人扛着走似的。 -------- ② 桃花妆──指女人脸上浓重的胭脂,最重的也称“酒晕妆”。 那汉子半歪着脑袋,甩着左手,迈着大步,风风火火地走着,在本忠看来是那 么离奇古怪、滑稽可笑的事情,在他却好像是名正言顺理所当然似的。尽管在他肩 头坐着的是一个妖妖娆娆的女人,他却好像扛着一袋米或者一扇肉那样随随便便, 毫不以为羞耻或者有伤大雅。 在缙云,过年过节看龙灯看戏的时候,五六岁最多七八岁的小姑娘骑坐在大人 肩膀上是有的,再大就没有了。有的话,也太不像话了。可今天看见的这个姑娘, 明明已经是大人了,而且不是看戏,而是在大街上行走,路人看见了,也不觉得奇 怪,这算是哪门子风俗习惯? 那汉子把姑娘扛到了荣华斋门口,就蹲下身子来。那姑娘一欠身子一抬腿儿, 就在路边的台阶上站住了,动作熟练得有如骑兵翻身下马。饭店里的堂倌儿看见了, 扯开破锣嗓子喊了一声: “善和坊六小姐到!张府上的客,楼上雅座,请!” 这位六小姐,倒像是常来常往的熟客,一点儿也不忸怩做作,一边露出两排细 小雪白的牙齿微微笑着,一边迈动两只纤巧的小脚,跟着堂倌儿上楼去了。 原来,当时头一流的堂子,接到叫姑娘出局的局票以后,不论远近,都是用轿 子把姑娘给送去的;二三流的堂子,用不起那么多的轿子,遇到局票到了,堂子里 的轿子都出去了,规矩又不能叫姑娘自己走着去,只好变通一下,由一个身强力壮 膀大腰圆的龟奴把姑娘扛在肩膀上送去。开始的时候,也许只是送送未成年的清倌 人①,后来应条子出局的红倌人②也如此办理了。久而久之,于是形成了一种传统 习惯。好在妓院里的姑娘年纪不会太大,份量也不会太重;再说,姑娘打扮得花枝 招展的,又高高地坐在人家的肩头上招摇过市,也是一种最好的活广告,正可以借 此招徕更多的嫖客主顾。这种怪事儿,对当时当地人说来,因为见得多了,也就见 怪不怪,不拿它当新鲜事儿。本忠是个刚从内地出来的乡巴佬,哪儿见过这个? -------- ① 清倌人;② 红倌人──堂子里的妓女,通称“倌人”(以别于在路边拉 客的野鸡)。没有接过客人的、还是处女的妓女称“清倌人”;已经接过客人的妓 女称“红倌人”。 本忠不知道这个“骑人”来的姑娘究竟是干什么的,有心跟着看个明白。反正 他是为吃饭而来的,可以说是两便,就二话不说,撩起长袍的下摆来,径直上了楼。 楼上一共是一大间三小间:大间有十几张方桌,这是接待零散的用餐客人的; 小间是雅座,专门接待高贵的客人或铺排宴席台面。每一间小间,都有两扇一人多 高的屏门,从外面看去,只能看见里面客人的脚,看不见脸面和腰身。 那个“骑人”来的姑娘由楼下的堂倌儿引着,直奔临街的一间雅座。那引路的 堂倌儿先喊了一声:“六小姐到!”一面侧身推开一扇屏门,让那姑娘进去。就在 这屏门一开一合之间,本忠看见那里面正中央放着一张大圆桌,转圈儿坐着十来个 中年汉子,大都是生意人打扮。每一个男人的身旁,略微靠后些都坐着一个穿红着 绿打扮得花枝招展的姑娘。大家一听是“六小姐到”,一齐抬头往屏门这边看。本 忠甩眼看去,其中有一个人长得好像是黄逸峰。只是姑娘刚刚挨身进去,那屏门立 刻就关上了,在外面看,依旧只能看见几双脚。不过半截儿的屏门,并不能隔断声 音,只听得雅座里面一条沙哑的声音在张罗着: “老六,这儿来,今天你来伺候这位黄大官人。要是你能缠住他,哪怕只缠到 半夜呢,明天早起你就发了大财了。黄大官人是温州来的大客商。你知道他为什么 叫做黄大官人么?就因为他家里从上到下从里到外使的用的铺的盖的吃的穿的全都 是用黄金做的。只要你能够把他引到你的床上去,明天早起从他身上随便掉下一样 什么东西来,都够你一年半载穿戴吃用的。快把你那全套狐媚子本事全使出来吧!” 一阵哄笑声中,那六小姐笑着回答说: “张二爷到底是最疼我的,有贵客来了总是不忘记要布给我。去年这时候,就 把我布给一个从白下①来的白大官人,说是白大官人家里从上到下从里到外使的用 的铺的盖的吃的穿的全都是用白银做的。要我尽心尽意伺候他,也说是只要从他身 上随便掉下一件什么东西来,就够我仨俩月吃着不尽的。我倒是真信了。 陪着一 百二十个小心奉承他,一会儿烟吧,一会儿茶吧,一会儿这个吧,一会儿那个吧, 那一晚上哪有我一会儿闲着的工夫?差点儿把我折腾得散了架子,连东南西北都认 不清了。饶是这么着,还是八百六十个不乐意,七百二十个不满意。等到脱了衣服 上床,这才看见他一头的白虱,一身的白癣,加上他那一身贼胖贼胖的白肉,简直 就像是一条白僵蚕②,别提有多恶心了。第二天早晨起来,掉我一床的白末子,果 真三个月之后还掸不清扫不完的呢!” -------- ① 白下──南京的别名。南京原名江宁,唐武德三年,改名归化;八年改名 金陵,九年改名白下。 ② 白僵蚕──指患有白僵病的病蚕。由一种菌类寄生在蚕体上,使蚕体硬直 而外生白粉,直到蚕体僵死。 六小姐那肆无忌惮的打趣,又激起了众人一片狂笑。 这时候,本忠已经拣了一副正对那雅座的临窗座头坐了下来。跑堂的赶紧过来 擦桌子,一边问吃酒还是吃饭,一面炒爆豆似的一口气儿报出几十种风味名菜和应 时小吃的名称来。本忠一时间也记不得那么多,拣那听清了自己也常吃的要了四样 菜,荤素各二:一个鸡丝拌笋丝,一个鱼头烧豆腐,一个素什锦,一个摊黄菜,又 要了四两五加皮先慢慢儿喝着。正张罗间,雅座里面的嬉笑声渐渐平息下来一个温 州腔极浓的沙嗓儿一边吃吃地笑,一边接了下茬儿,分明是黄逸峰的声音: “六小姐刚进门儿,咱们俩还没说一句体己话儿呢,好端端的怎么就拿我开涮, 打起哈哈来了?你这不是指着葫芦骂瓢;当着和尚骂秃驴吗?你咒我,我可偏喜欢 你,今儿晚上还非得叫你见见我这一身黄瘦黄瘦的黄皮黑肉不可──不过你放心, 我头上没有黄虱,身上也没有黄癣,要说有什么黄东西掉下来叫你一年半载都受用 不尽的,那除非是臭岜岜③啦!” -------- ③ 岜岜(b ǎ靶)──小孩儿话,指屎。 黄逸峰的调侃,又激起了座中众姑娘的一片嬉笑声: “哈哈,犯了老六的忌讳了,得罚黄大官人三大杯!” “非罚不可,非罚不可呀!” “他要是不喝,叫老六揪着耳朵灌他!” 一个男人的声音出来打圆场,听上去似乎就是东道主张二爷: “慢着,慢着!让我先来审问清楚了。逸峰兄,你跟老六还是头一次见面,怎 么就知道她的芳名呢?” “我,我不知道哇!”是黄逸峰的分辩。 “那就太巧了!这一回呀,三大杯可饶不了你了,非得罚你一个双份儿不可啦!” “要罚,也得罚我一个痛快明白的呀!这不明不白的,叫我挨了罚还不知道是 怎么回事儿,不是太冤枉了吗?” “那你就把三杯罚酒先喝了。喝完了,我叫你明白是怎么回子事儿,还不行吗?” 于是斟酒的,起哄的,又闹成了一片。在六小姐“咯儿咯儿”的笑声中,黄逸 峰大概把三杯罚酒都喝了,哄笑一停,东道主笑着揭开了谜底: “我们这位六小姐,是善和坊里的花魁,姓郝,小名儿叫端端,杭州城里红出 了名儿的。你老兄刚才说:‘好端端怎么拿我开涮打哈哈”,这不是叫了老六的小 名儿了吗?这三杯酒,算是见面礼,不算罚酒。接下来这三杯,才是罚酒呢!你先 乖乖儿地喝了,我再说为什么要罚你!“ 黄逸峰争辩着,抵赖着,郝端端掩口吃吃地嬉笑着,众姑娘群雌粥粥地撺掇着, 众男客打情骂俏地揶揄着,于是雅座里面又喧闹起来。起了半天哄,黄逸峰坚持不 弄明白为什么挨罚的原因绝不认罚,东道主只好稍稍泄露一些天机: “我们老六一生百无禁忌,单单忌讳一个‘黑’字。今天你老兄一见面就要人 家看你的黄皮黑肉,这不是存心损人家吗?我们老六有例在先,凡是冒犯触讳的一 律罚酒三大杯,自打禁例一出,到今天还没有人敢违旨拗禁的。让你自己说,这三 杯酒,是该罚呀不该罚?” “既是有例在先,我黄某人当然也不敢斗胆违抗,不过挨了罚了,总得让人家 心甘情愿才是。六小姐嫩藕似的一个妙人儿,又不黑,为什么偏偏要讳这个字呢?” 这话一出,席上的人们全笑做一堆儿,连东道主也哈哈地笑着,可是都不肯说 破。倒是有条像女人似的的尖细嗓子憋不住了,替东道主揭穿谜底说: “大官人还自吹是老杭州哩,怎么连这样有名的典故都不知道?三年前老六还 是清倌人的时候,就是个出了名儿的小美人儿,又弹得一手好琵琶,唱得一口好曲 子。在善和坊里,是个数一数二的行首①。本地有个大才子,名叫崔涯,是咱们张 二爷的诗友,一心想要梳拢②她。她妈咬死了一定要收三百两财礼,崔才子出不起, 就做了一首诗,叫做《赠端端女校书③》,用大字写在宣纸上,装裱了,给她妈送 了去。她妈不识字,只知道崔才子的诗是很难求的,也是很值钱的,赶紧拿到厅堂 上张挂了起来。不料从此之后,过往客商一进门儿,看到了这首诗,一提起端端的 名字,就都摇头,连点都没人点,谁还肯花三百两银子梳拢她?这样过了半年,端 端连一个客人也接不着,她妈也就不死咬住那三百两的价码不松口了。崔才子见火 候已到,不费什么力气,只花了一百两银子,就给端端点了大蜡烛①。喜事办过以 后,崔相公又做了一首诗,把先头那首诗换了下来。从此以后,过往客商一进门儿, 看见这首诗,就都抢着要点她。这不是,才两年工夫,就攒下了不少私房钱,自己 把自己的身子赎出来了。眼下她还在善和坊里搭班儿自混儿②,正在慧眼识英雄, 给自己找主儿从良呢!大官人刚跟她见面,就能叫出她的小名儿来,这不是有姻缘 又是什么?贺三杯喜酒,还算多吗?话说清楚了,别慎着,快喝,快喝!” -------- ① 行首──行院中的魁首,对妓女的尊称。 ② 梳拢──清倌人是“姑娘”的身份,梳的是辫子;第一次接客,仪式很隆 重,像新娘子出嫁一样,也要把辫子梳理后拢成一个头髻,然后与嫖客拜天地。因 此“梳拢”一词,就专指清倌人第一次接客。 ③ 女校书──对妓女的尊称。校书,本指校勘书籍。蜀何光远著《鉴戒录》 中说:蜀人称营妓为女校书。可见“女校书”一词唐五代间就有。又胡曾诗:“万 里桥边女校书,枇杷花下闭门居”,指的就是唐代蜀中著名诗妓薛涛(本是长安人, 流落蜀中,以善赋诗闻名)。 ① 点大蜡烛──清倌人第一次接客留宿,要点大蜡烛拜天地儿,因此嫖界用 “点大蜡烛”代替“梳拢”。 ② 自混儿──身子自由、与鸨母是搭伙儿关系的妓女,有别于被卖的妓女。 在一片哄笑声中,人人都在催着黄逸峰快喝那三杯罚酒,黄逸峰还是不服气, 大声地叫着: “别急,别急!该罚的,我一定认罚,绝不赖账。只是钱兄刚才说的那一篇典 故,说来说去,还没有说到点子上。究竟我是怎么触犯了六小姐的讳,到现在我还 没有明白过来呢!” 姓钱的哈哈大笑,拿腔拿调地说: “说破了关节,不是连我也冒犯老六了吗?不过黄大官人既然是真不知道,我 也只好不怕开罪六小姐,把这个底儿泄给你吧。崔相公的头一首诗,写的是:‘黄 昏不语不知行,鼻似烟囱耳似铛(chēn ɡ撑),一把牙梳鬓上插,昆仑顶上月初 升。’第二首诗,写的是:‘觅得骅骝被绣鞍,善和坊里娶端端,杭州近日无双价, 一朵能行白牡丹。’哈哈!” 这一段风流韵事,座上诸公,除了黄逸峰之外,大概都听到过不止一次了。不 过正因为它有趣,姓钱的说完,全座依旧大笑不止。黄逸峰弄明白了,也笑着说: “罪过,罪过!崔相公拿六小姐的这一身细皮白肉如此作践,死后应该打入拔 舌地狱。黄某不知,多有冒犯,六小姐莫怪!既然六小姐有成例在先,这三杯酒在 下当然是应该喝的。不过区区今天承蒙各位抬举,连连干杯,实在已经不胜酒力了。 要是六小姐能够原谅我语出无心,从轻发落,替我代喝一杯半,咱们面子交情两不 误,行不行呢?” “行啊,行啊!太行啦!”这是那个女人似的嗓子在大叫。“大官人刚一见面 就能叫出端端的名字来,不能不说这是‘有缘千里来相会’,刚才又帮老六数落了 一通崔相公,可见跟老六是一个心眼儿了。没得说,这一杯半酒名份儿应该是老六 代的。来,先对干一杯,再喝一个交杯!快,快来!” 这种随缘凑趣的事儿,谁不同声附和?不过妓院里的规矩,妓女应条子出局来 陪酒,要是事先不申明伴宿,是不许动杯筷的。因此尽管大家起哄,端端还是不肯 举杯。张二爷是东道主,叫端端的局票又是他代写的,如今看看事情已经有了九分, 就笑着对端端说: “黄大官人拿你当知音,连黄皮黑肉都打算交给你了,还不给大官人替杯代盏? 快把酒喝了,取琵琶来高歌一曲酬谢酬谢大官人吧!” 有人发了话,端端这才在众人的调笑声中先对干了一杯,又在黄逸峰的手上喝 了半杯剩酒,然后取过琵琶来,调了调弦,叮叮咚咚地拨了一段过门儿,唱了一段 《三笑姻缘》中的《唐伯虎点秋香》──果然是珠圆玉润,字正腔圆,有声有色, 娓娓动听。一曲歌罢,“座中欢乐谁最多?”当然是“温州商贾笑不歇”焉。 黄逸峰为端端的声色所动,兴致勃勃,笑语欢歌,猜拳行令儿,浪声四溅。就 在堂倌儿端着托盘推开屏门送酒送菜的一刹那间,本忠瞥见黄逸峰的脸皮红得像关 公似的,一手搂着骑人来的那个姑娘,斜着眼睛嘻着嘴,连说带比划的,两头不闲 着,已经完全不是惯常自己所熟知的那个叔丈人了。 四两五加皮喝完,本忠不想久坐,以免跟黄逸峰照面儿,就叫堂倌儿盛饭来吃。 堂倌儿送上饭来,托盘里还有一碗雪里蕻豆瓣儿汤,一点儿油腥也没有,倒是十分 清口。吃完饭一算账,才知道这里吃饭,只算酒菜钱,饭和汤都是“奉送”的。这 跟浙南山乡的小饭铺正好相反:在那里,吃饭只算饭钱,一桌子现成菜,谁来了谁 吃,吃完了再添,并不算钱。当然,还是那句话:羊毛出在羊身上,买的没有卖的 精。一个“送”饭,一个“贴”菜,不过是异曲同工,异途同归,戏法人人会变, 各有巧妙不同罢了。 本忠付了钱,走出店门来,太阳已经西斜,就近雇了一顶轿子,就抬回里西湖 来了。 那天晚上,黄逸峰果然没有回玛瑙寺来。用不着说,当然是到“昆仑山顶揽明 月,善和坊里采牡丹”去了。第二天午后,一顶轿子抬回黄逸峰来,依旧是睡眼朦 胧,酒气熏天。见了本忠,三句不离行情涨落,销路宽窄。本忠不便说破,只是唯 唯而已。 尽管杭州这个人间天堂有那么多令人留恋难返的地方,但是黄逸峰“生意第一” 的宗旨是绝对不能改变的。因此,他一方面在风月场中寻花问柳,一方面也不忘打 听货物销路、行情涨落。而当他一旦确实摸到了脉搏瞅准了门路认定有空子可钻有 银子可赚的时候,他是绝不会被路柳墙花缠住了脱不开身的。对于“酒色”二字, 他认为不妨可以逢场作戏;而对于“财气”二字,则认为是安身立命之所系。两者 之间,只可互为表里,绝不能本末倒置,把嬉戏当正事儿,为了迷恋娘们儿,连生 意都不去做的。 就在本忠“荣华斋巧遇黄逸峰”的第三天下午,两个人辞了堂头和尚,离开了 玛瑙寺,坐船经拱辰桥由大运河转东苕溪往湖州进发。 这湖州,紧傍太湖南岸,土地肥沃,物产丰富,为杭嘉湖“下三府”中著名的 鱼米之乡。除米麦棉麻之外,盛产蚕丝,所织花素湖绉,驰名全国,远销各地。善 琏村所制毛笔,俗称“湖笔”,更为每一位读书写字的小相公老夫子所熟知。如今 春蚕上山,正是新丝上市的季节。黄逸峰已经打听清楚:今年这里的春花比哪年的 都好,各丝织厂和外地来的丝商已经开盘收丝,但是他们沆瀣(h án ɡ xi è杭 谢)一气,把收购价码儿压得比哪年都低。黄逸峰瞅准了这是个下家伙的大好时机, 就决定去和一趟浑水,捞他一把。 办法并不新鲜,依旧是在宁波用过的那一套:第一是火速找到牙郎,张嘴就要 货,价高价低,满不在乎;第二是放出空气,声称该种货物何处可卖大价钱,只消 一转手之间,即可获利多少多少;第三是典押货物,加速资金的周转;第四是趁市 场波动物价上涨到最高峰的时候,再由另一人出面,全部脱手,所不同者,只是在 宁波收茶叶,在湖州收生丝,此外,本钱也比第一次要雄厚一些罢了。 对于黄逸峰的生财之道,本忠已经心领神会,颇能密切配合,运用自如了。因 此,这次来湖州,在一个多月的时间中,一买一卖之间,又进项了三千多两银子。 来往账目一清,不便久留,把银子换成了庄票,五月初三日又回到杭州来了。 从三月初三日离开温州到五月初三从湖州回到杭州,短短的两个月中,他们一 共获利五千多两银子。按四六拆账,本忠名下也有两千多两银子了。再过两天就是 端午节,天气已经一天比一天热了起来。黄逸峰的意思,他的这种抬高价格浑水摸 鱼的妙法,好比是诸葛亮摆“空城计”,偶尔用之,虽然冒点儿险,却有意想不到 的奇效;要是旦旦而伐之,让人家识破了机关,不单什么油水也捞不着,还有全军 覆没的危险。因此,他主张在有了新的门路之前,不妨老老实实贩运几趟土产,稳 赚什一之利。转眼就是三伏天,气候炎热,干脆就在里西湖消消停停地歇夏,等秋 凉以后,再作定夺。 本忠是出门儿学做生意,一切全听人家的,黄逸峰怎么说怎么是。于是小歇几 天,过了节,先到绍兴收了一趟香菇,又到诸暨贩了一趟药材,回到杭州,已经是 六月中旬,进伏都好几天了。算起来,两趟“苦买卖”,共计也赚了有五六百两银 子,尽够两人歇夏中花销的了。为了养精畜锐,好在秋后再大大地捞上一票,两人 又住进了玛瑙寺,一面将息避暑,一面打听行情,过几天逍遥自在的清闲日子。 在此期间,本忠买了一本柳公权的《玄秘塔》、十几部笔记小说和诗话杂谈之 类的廉价刻本,每天临儿张仿,读几页书,书法学识都有不少长进。一早一晚,天 气凉爽,还可以在苏堤、白堤上走走,葛岭、孤山旁转转,既不劳心,也不劳力, 日子过得跟神仙差不多。 黄逸峰呢,虽然上了点儿年纪,却是个在温柔乡里住惯了的娇客,生意忙的时 候,倒是一心扑在买卖上,任你花朵儿一般的姑娘,也能够暂时扔在一边儿;如今 一闲下来,没得可干,又不想读书,一条心可就不由自主地只想往风月场中飞,哪 怕是大热的伏天儿里,也不怕长痱子,只惦着往姑娘身边凑,隔长不短儿的,总是 以访朋友探行情为名,一宿一宿地在外面过夜。 本忠明知道他仿的是什么朋友,碍着他是长辈,自己又是跟他学做做生意的, 不便于说破,只好假痴假呆,佯作不知。 有一回,黄逸峰“出外访友”,一连两天两夜不照面儿。本忠心知他有的是好 地方过夜,倒不着急。第三天申牌过后,一乘轿子把黄逸峰抬了回来,上次扛着郝 端端的那个龟奴在轿子后面跟着。见了本忠,就说他是善和坊里六小姐差来的,只 为天气太热,黄大官人又多喝了几杯,中暑加上伤酒,呕吐不止,六小姐怕耽误了 客官治病吃罪不起,知道大官人跟一位伙计一起住在玛瑙寺,就雇了一乘小轿,把 大官人送回来了。 本忠急忙掀起轿帘儿来看,一股酒气迎面扑来,黄逸峰面色焦黄,歪着脑袋躺 着,哼哼唧唧的,衣襟上轿子里全是吐的脏东西。那龟奴倒有几斤傻力气,从轿子 里扶出黄逸峰来,两手一抄,就托进房去,替他脱去衣帽鞋袜,平放在竹榻上了。 本忠从丰开发了酒钱和轿饯,回来看黄逸峰,只见他两眼无神,双手抓着胸口, 扭动着脖子,喘着粗气,好像还是想吐的样子,急忙央寺里的和尚就近去请大夫, 自己去打来一盆凉水,替他解开上衣,擦洗干净油汗,又把湿手巾镇在他额头上, 静候大夫来诊治。 不多久,老和尚带了一位脸儿圆圆的矮胖子大夫来给黄逸峰切脉瞧病。从随请 随到、不用车马、满脸带笑这三条看,这位大夫大概还没出名,住处也不远,所以 没端着名医的架子,来得也快。他听老和尚说病人呕吐不止,随身还带来了一支广 藿香①。及至切了脉,看了舌苔,连说不过是伤酒伤食加上中暑,服两剂药,将养 两天,也就好了。说罢,开了一张方子,无非是丁香、藿香、砂仁、甘草、薄荷之 类。本忠封了二两银子作为诊金。那大夫临走之前,又说切忌油腻大荤,最好吃些 清淡爽口的暑令食品。病情如有变化,可以随时着人去找他。本忠再三称谢,一直 送到山门口才回来。 -------- ① 广藿香──藿香是一种野生草药,有浓烈的香气,可止呕吐。产于广东的, 称为广藿香。 本忠送走了大夫,烦一位小师父照顾着病人茶水,亲自去药店抓药。考虑到客 中烦人煎药有所不便,又买了一只瓦炉、一只药罐、一篓松炭,雇了一个闲汉挑了 回来。走到半路,想到有了炭炉,不妨可以自己熬点儿粥喝,就又买了一只砂锅和 一些粳米、绿豆、米仁、莲子、红枣、百合、白糖之类,做一担儿挑回寺里来,就 在院子里树荫底下煎药熬粥。 黄逸峰本没有什么大病,在本忠的悉心照料调理之下,吃完了两剂药,又将养 了两天,果然就渐渐地复了原。 这时候正在二伏中,一连十几天不下雨,暑气蒸腾,闷得人连气儿都透不过来, 晚上喝过了莲子百合绿豆粥,本忠把两张竹榻搬到院子里,用凉水冲了,再沏上一 壶龙井,两个人一人一把芭蕉扇,坐在院子里乘凉聊闲天儿。 黄逸峰与本忠之间的关系,是十分微妙的。他们既非师徒,又非叔侄,也不是 东家与伙计,朋友那就更加谈不上了。正因为如此,他们两人合伙做生意,同船共 室,朝夕相处,除了表面文章和生意上、生活上的事务之外,推心置腹的倾谈却连 一次也没有过。年逾不惑的黄逸峰,在本忠面前不能不端着长辈的架子,掩着自己 荒唐的那一面,生怕在晚辈面前失去了尊严和敬重。本忠呢,因为黄逸峰是老丈人 的义弟,是自己的叔丈兼月老,而且对吴家的底细十分清楚,不但眼下学生意赚钱 要靠他,甚而至于日后的报仇雪恨和飞黄腾达都跟这个人有扯不断的干系。不是么? 别的甭提起,只要他无意中把自己的身世泄露出去几个字,一条小命儿就交代了。 因此,本忠对于黄逸峰,是尊敬之外,又加畏惧,在摸准了这个人的脾气之前,生 怕言语不周,冒犯冲撞,无意中把他给得罪了,不单老丈人面上不好看,就是自己 的身家性命,也有危险,真是疏忽大意一点儿都是不得了的。有这样一层苦衷,怎 不叫本忠箝口缄默,不敢多说一句话呢! 但是自从一个多月前在荣华斋亲眼看见他狎妓吃花酒,亲耳听见他在妓女面前 那一口难描难学的腔调之后,本忠对他的尊敬不由得打了一个很大的折扣,剩下的, 也是“畏”重于“敬”了。 从黄逸峰背着自己偷偷儿狎妓,想到他每次外出跑行情找门路都背着自己一个 人去做,也逐渐有些不满意起来。心想:做生意,靠的是门路熟、行情准,要是这 些节骨眼儿上的紧要关节都不叫自己知道,一旦自己单独出来跑买卖,岂不是跟瞎 子一样,什么门路也没有,什么生意也做不成了么? 黄逸峰这一次旅中得病,多亏本忠茶饭汤药地日夜照料,才能够很快地恢复了 健康,心里着实感谢。再加上轿子是从妓家直接抬回来的,还有个龟奴随着来讲了 发病的经过,这一段风流韵事,料着要瞒也瞒不住了。这一来,原先那副叔丈人架 子忽然间放下了许多,跟本忠之间的关系,一下子也就亲近了许多。 这时候,两个人并排相对地躺坐在院子里,习习凉凤迎面吹来,把一天的暑气 赶了个精光尽净。黄逸峰拿着一把芭蕉扇,边聊天儿边轰着那胆敢近身来的蚊子。 看得出来,他的病已经完全好了,精气神儿又跟以前一样充沛了。本忠算了算出门 来已经有多少日子,比了比温州和杭州天气孰热孰凉,猜测着还要做几票生意才能 回家去,一面掐着手指头,一面笑着说: “今天已经是六月廿九,离初五立秋还有六天。今年立秋是卯时一刻,‘早立 秋,凉飕飕’,秋后一伏,大概就不会这样热了。咱们在这里消暑,一住又快一个 来月。下一步,到底上哪儿去,做什么生意?叔丈人有准主意了没有?” 黄逸峰笑了笑回答说: “门路倒是访了好几处,不过都还没有定下来。头两天有人说起嘉兴今年烟叶 的长势极好,准是一个好年景。白露过后,头一茬烟叶就下来了。要是没有别的更 好的路子,过了中秋,咱们就上嘉兴去。” “嘉兴的烟叶,是出产多呢?还是货色好呢?” “我也没有去过嘉兴。听人家说,自打崇祯末年,嘉兴就遍地种烟,连三尺童 子都叼着烟袋锅儿。有名的顶上好烟‘熙朝瑞品’,就是嘉兴出产的。只要今年嘉 兴烟叶产得多,价钱也就一定上不去,咱们趁此机会去捞他一票,大概也该回家过 年了。” “空身回去么?” “哪儿能呢!多少再带回点儿土产去,来回的水脚和送礼的人情,不就都有了 么?” 本忠不能不佩服黄逸峰在做生意上“门槛精”。联想到他的门路,不禁想到了 自己的往后,就试探地问: “叔丈人没有去过嘉兴,那边的牙郎字号货栈什么的,不就没有熟人帮忙了么?” 黄逸峰微微一笑: “做生意的人,还不是圈儿套圈儿?熟不熟的,全凭老关系拉新关系了。就说 宁波、杭州、湖州、绍兴这些地方,原先我不也是一个熟人都没有吗?买卖人之间, 和尚不亲帽儿亲,只要有一封八行书,在铜钱银子上再看得开一些,到哪儿拉不上 新关系呀?这就叫‘在家靠父母,出门靠朋友’嘛。” 本忠趁机婉转地提出了自己的要求: “要是这么说,出门做生意,这人头熟不熟,朋友多不多,倒是第一宗要紧的 事情呢!我丈人要侄婿跟叔丈出来见见世面,学着做生意,这三个月来,倒是学到 了不少诀窍和门径。不过侄婿也有一件事情想不明白:举凡一应货进货出、银钱收 付、上账销账这些事情,叔丈都手把着手地教给我了;独有在会朋友、找门路、跑 行情这些事情上,叔丈总是自己一个人去。我想,今年有叔丈人带我出来,在决定 做什么生意这些事情上不用侄婿操心;要是过几年侄婿单拨儿出来呢?这人头门路 全不熟,不是会寸步难行,什么生意也做不成吗?” 黄逸峰听本忠提起了这个,搔了搔脑袋,“啧”了一声,像是本忠的心思早在 他意料之中似的,慢慢地说: “不带你出去会朋友,我猜到你会有些想法的。其实,这不是我的意思,而是 你老丈人的再三关照。实话跟你说了吧,上船到宁波之前,你老丈人郑重其事地对 我说:你头一次出门儿做生意,赚钱不赚钱不要紧,只要跟我去见见世面,熟熟路 道,知道一下做生意是怎么回子事儿,就行了。他说你年纪还太轻,叫我千万不要 带你去走花街串柳巷,为的是怕你掉在里面出不来。花几个钱是小事儿,一拿不定 主意,从此走到邪路上去,事情就大了。有你老丈人的话,你想我能带你到处乱走 么?” “叔丈人去跑行情,见的不过是些经纪人买卖人,怎么能说是乱走呢?” 黄逸峰呵呵地笑着说: “俗话说:君子爱财,取之有道。买卖人奔波劳碌,只为牟取蝇头小利,比起 贼偷盗抢和贪官受贿的不义之财来,当然是公道正路的。不过买卖人也有一样陋规 不好,那就是一谈生意,总离不开茶楼菜馆、醇酒妇人。有的时候,要想打听一处 行情,推销一宗货物,就不得不上酒楼进妓院。本来,天下的行当,除去当兵吃粮 的不算,就数咱们当行商的最辛苦了。别的行当,不管好赖,总还能够守着老婆孩 子过日子;独有咱们这跑买卖的,不管本钱有多大,路途有多远,自古以来就没有 带着老婆姬妾出门做生意的。白居易说咱们是‘只重钱财轻别离’,那是他没有做 过买卖,不知道买卖人的苦处。李白六十多岁了,出门去游山玩水,还带着一名歌 妓呢;他白居易被贬到江州去当司马,能不带着大小老婆吗?这就叫做‘饱汉子不 知道饿汉子饥’,一行不知道一行的苦。晏平仲设官妓以奉客商;汉武帝置营妓以 待军士,都是将心比心,想到了这两种人长年出门在外,没有妻妾的苦处。其实, 一个以钱买色,一个以色卖钱,价钱高低,依色相美丑而定,倒也是一种公平交易, 两头乐意,各不相欺的。像咱们这样长年出门儿在外,有银子无妻子的人,只要自 己拿得稳,不被狐媚子迷了去,逢场作戏,偶然到娼家妓院去走走,还可以借此成 交几笔买卖,照我看,也不算是什么出格的坏事情。难就难在像你这样刚出山的年 轻人,见闻少,阅历浅,没经过香风花雨的吹洒,遇上个妖娆点儿的小妞儿,一来 二去的,三下两下就迷上了,保不齐会陷在温柔乡里脱不开身。你老丈人不让我带 你去见这个世面,怕的也是这个。” 这还是黄逸峰第一次在本忠面前谈论妓女。对于他的看法,本忠有同意的,也 有相左的。而其中最最使他听不入耳的,还是说他年纪轻、把不稳自己这一句。于 是他梗梗脖子,颇不以为然地说: “听叔丈这一说,可见我丈人还不知道自己的女婿是怎么样一个人,所以才会 那么不放心。不瞒叔丈说,我在家里那阵子,一者年纪小,二者家教严,跟这些事 儿全不沾边儿;后来进了戏班子,在台温处三府转,每到一处地方,那些粉头暗娼 就跟苍蝇似的围着我们,轰都轰不开。唱戏的这一行,除非是两口子都唱戏,也很 少有带着老婆跑码头的。从祖师爷那里传下来的规矩,就是到处打野食吃。尤其是 像我这样唱风流小生的,围着我转的粉头自然也更多些。不过我一者严守不嫖不赌 的家教和师训;二者大仇未报,不能为此消沉了意志;三者我也算是定了亲的人, 不管能不能团聚,总也不能对不起陈家小姐。所以这两年来走了那么多地方,尽管 随时随地都有机会,却是一次也没有开张过。说起来,叔丈一定不相信:别的关能 不能过不放妄说,独有这美人关,是一准能够闯过去的。” 按照黄逸峰的想法,男女相爱,这是天性,除非是不通人道的天阉或白痴,正 常的男人,见了标致的姑娘哪有不动心的?因此,他听了本忠的表白之后,认为那 只不过是年轻人喜欢说大话的通病,也颇不相信地说: “听你这一说,你简直就是当今的柳下惠和鲁男子①啰?不管你吹得怎么天花 乱坠,反正我没有亲眼看见,乡下的姑娘,连细皮白肉的都少,哪儿有几个像人样 儿的?那样的柴火妞儿,你看不上,也不稀罕。你是没见过下三府大地方的妞儿们, 脸蛋儿长得又白又嫩,简直吹弹得破;说起话来细声细气,娇滴滴的,还弹得一手 好弦子,唱得一口好曲子,比起你见过的那些只知道脱裤子上床不会弹也不会唱的 土娼村姑来,简直是天上地下呢!” -------- ① 柳下惠和鲁男子──传说中的两位不近女色的古人。柳下惠,姓展名获字 禽,春秋时鲁国的大夫,最善于讲究礼节,有“坐怀不乱”(女子坐在他怀里不动 心)的传说。他食邑柳下,死后谥号为惠,所以称为柳下惠。鲁男子是鲁国的一个 单身男子,在他的隔壁住着一个小寡妇。一个狂风暴雨的夜里,隔壁小寡妇的房子 塌了,来敲他的门,要求避雨,他因为男女独处一室有嫌疑而拒绝开门,被推为 “守礼”的典型。 本忠听黄逸峰把乡下姑娘说得一钱不值,更其不服了: “要照叔丈这么说来,乡下地方的姑娘就都不如城里的了?我看倒也不见得。 咱们浙江,山明水秀,本来就是个出美女的地方,不要忘了,西施就是诸暨县苎萝 村的人,也是个乡下姑娘啊!这两年来,单就我见到过的土娼来说,也真有几个长 得模样儿不错的。她们原本都是好人家闺女,为生计所迫,不得不出卖色相,操皮 肉生涯,也是百般无奈,其实都是苦虫,吃的是眼泪饭。除此之外,不瞒叔丈说, 还有那些大姑娘小媳妇儿看我的戏着了迷,偷偷儿给我送表记定幽会的事儿也不是 没有,不过我总觉得淫人妻女是一件为天理人情所不容的缺德事儿,只好一概不理 不睬。说到大地方的妓女,别人我还真没见过,要说是叔丈认识的那个六小姐,我 跟她倒还有一面之交,说句不敢恭维的话,脸上涂着半寸厚的胭脂花粉,就好像上 台唱戏似的,实实在在还比不上乡下地方的土娼淡雅好看呢!” 黄逸峰听本忠说起“六小姐”,吃了一惊,张大着眼睛奇怪地问: “你说的六小姐,是不是善和坊里的老六郝端端?真没想到你这个小鬼头,早 已经背着我开了洋荤啦!” 本忠见事情已经说破,就笑着回答说: “我见过的六小姐,正是善和坊的老六郝端端。不过叔丈却冤枉了侄婿了:我 跟这个六小姐,真的只是见了一面,还是那天在荣华斋门口偶然遇见的。后来我上 楼去吃饭,还叨光听她唱了一段《点秋香》。至于开洋荤的事儿,哪有那胆子跟路 子呀!” 黄逸峰心知自己的底细都叫本忠摸了去了,就半打哈哈地圆场说: “老六不过是杭州三流堂子里的货色,马尾儿穿豆腐,根本就提不起来。等有 机会,我带你顺便去见识见识头等班子里的顶儿尖儿,且看你这个柳下惠、鲁男子 是真是假,动心不动心,着迷不着迷吧!哈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