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二回 佳馔美酒,大官人有情有意开盛宴 胡搅蛮缠,恶讼师没遮没拦打皮科 过了中秋,看了向往以久的钱塘江怒潮,清理了大小事务,黄逸峰辞了和尚, 别了端端,带着本忠,搭上官舱大船,沿运河北上,到了嘉兴府,在城东亨通客栈 里住了下来。 嘉兴府地处连接苏杭二州的大运河的中间,往西通湖州,往东北通上海,是浙 西仅次于杭州的水陆大码头,也是嘉兴府和嘉兴县、秀水县的衙门所在地。城南有 个南湖,据说早年湖里独多鸳鸯,因此又名“鸳鸯湖”;另一种说法是:南湖实际 上是东南两湖相接,所以也名“鸳鸯湖”。湖中心有一小岛,岛上建一高楼,名 “烟雨楼”,楼前有乾隆皇帝的题刻多处,为嘉兴第一胜景。 黄逸峰这次到嘉兴来,带有杭州牙郎头子给孔广金的一封八行书。这个孔广金, 表字大方,自称是孔子的六十八世孙,是嘉兴府水陆码头各市场的总牙郎头子。早 年读书不第,弃文就商,又没本钱,仗着一张嘴能说会道,一张脸能阴能阳,加上 在本地人头熟,学会了说合拉纤当掮客,倒是不怕涨价落价赔本儿关张。二十多年 中,不单积下了一份儿可观的家财,还逐渐地把嘉兴府所属各县各镇的大小牙郎全 都网罗到他的门下来,从此翻手为云,覆手为雨,居然成了这一行中极有神通的人 物。 黄逸峰到达嘉兴后的第二天一早,就备了礼品名帖登门拜访。为了兑现在杭州 的诺言,这次拜客,带着本忠同行。 在栈房门口一打听,孔广金家在城西运河边,离他们住的亨通客栈,约摸有三 四里路光景。要照本忠的意思,反正时候还早,路又不远,不如安步当车,慢慢儿 遛达过去就算了。黄逸峰却说:第一次登门拜客,不论路远路近,都得坐轿子去, 不然,就叫人看轻了。好在客栈门口轿子是现成的,挑了两顶干净点儿的白布篷竹 轿,一前一后往孔家抬去。 孔家的住房,就建在运河码头旁边。由于运河是南北方向,码头紧傍东岸,为 了不把房子建成坐东朝西,朝南的大门只好开在一条挺窄的胡同里。好在他的房子 是这条胡同的西口第一家,因此面对运河开了一个挺大的旁门,以供平日进出。不 逢婚丧喜庆之类的大事,大门通常是不开的。 孔家虽然非官非宦,住房却颇为宽大深广。黑漆的双扇旁门,比小户人家的正 门还大。门洞里面,有一老一少两个衣着整洁、神态庄重的仆人司阍。一见门口停 下了两顶轿子,忙上前问讯。黄逸峰把自己的名帖和那封八行书一起递给老者,口 称“温州客商黄逸峰专诚登门拜谒”。那老者略瞄了一眼,随手就递给了那少年阍 人,口称:“贵客驾到,快报与三爷知晓。” 那少年接过拜帖,转身快步送进门去。不过片刻工夫,就听见门内随着咚咚咚 的沉重脚步声,响起了一条洪亮爽朗的嗓子,大声嚷着说:“不知贵客光临寒舍, 有失远迎,死罪死罪!”接着,一个身穿蓝白细格儿杭纺对襟儿宽大短褂儿的大胖 子,迈着沉重的步子摇摇摆摆地接出门儿来,真所谓是“不见其人,先闻其声”。 见了来客,一面连连作揖,一面口称“久仰!久仰!”点头哈腰十分殷勤有礼地把 客人让到了中间厅堂上分宾主坐下,小厮随即献上茶来。 本忠悄悄地打量一下这所宅子:正房五间,厢房四间,正南一个大门洞,一楼 一底,楼上周遭一圈儿卍字拼花栏杆,窗子下半是密格儿窗棂,上半是两扇朝内开 的雕花窗户,整所房子都用朱红油漆和白灰粉刷一新。厅堂正中挂一轴山水,几副 对联儿,两壁挂几幅贴绒花卉①,布置得典雅而不俗。 -------- ① 贴绒花卉──即贴绒画,以绢贴绒作画,是江苏如皋的一种特种工艺。 客套寒暄过后,黄逸峰随即打听今年烟叶的市面行情。孔广金答以新烟还未上 市,不过据今年烟田增多、烟叶丰产的现况估计,要是没有外地客商来大量收购, 烟价比往年只能看跌不能看涨云云。黄逸峰声言等新烟大宗上市以后,准备酌情收 购一些,请孔广金届时作成,并引见烟行、银号、当铺中人。又闲谈了几句,正好 有人为买卖上的事情来找牙郎,就起身告辞。孔广金再三致以歉意,并说今天确实 有些买卖上的事情要即刻料理分拨,脱不开身,过一两天,一定专门置席为两位贵 客接风。黄逸峰逊谢了一番,就拱手道别。孔广金送到门外,看着二人上轿,这才 进去。 门路打通了,货物还没有上市,两人没得可干,在客栈里歇了半日。第二天, 趁上馆子吃饭的工夫,又逛了半天街,回到客栈,已是未末申初。一进门儿,账房 就递上来两张大红请帖,是孔广金请的接风酒,席设五芳斋,时间定的是本日酉时 正。两人没想到这个牙郎头子会这么认真,工夫紧迫,辞谢已经来不及,只好换换 衣裳,准备去叨扰一番,另图答谢。 刚交酉时,黄逸峰踱出门来雇轿子,正好孔家一个小厮押着两顶空轿专诚来接。 两人没有想到主人请客竟会如此尽情,只好锁上房门起身上轿。 五芳斋,是嘉兴最享盛名的一家饭馆,已经有二百多年历史。据说,他们这里 煮鸡的那一锅汤,还是乾隆年间的。二百多年来,每天生鸡放进去,熟鸡捞出来, 铁锅已经换了好几十口了,那锅汤却一直没有换过,算得上是真正的“老汤”了。 因此,他们这里调制出来的各种鸡肉,味道格外鲜美。除此之外,还有两样小吃也 十分出名:一种是粽子。又分为鸡肉粽、鲜肉粽、火腿粽、猪油白糖豆沙粽等好几 种。鸡肉粽,一只粽子里一只鸡腿;火腿粽,里面全是切成钉儿的火腿心子;一只 甜粽子,要用四两猪板油、四两白糖、四两豆沙、四两糯米,生重一斤,饭量小点 儿的,一只都吃不完──别看粽子里有那么多猪油,吃到嘴里,却一点儿也不腻。另一 样是小笼包子。一般的包子,一两面不过包一两个,五芳斋的包子,一两面能包十 个,比烧麦的皮儿还薄,个儿还小。在别处吃包子是论个儿的,客人一进门,堂倌 儿问你吃几个;到这里吃包子是论笼的,一笼十个,客人进门,堂倌儿问的是吃几 笼,也就是几屉,然后连笼屉一起端上来。那笼屉,也不过跟七寸盘差不多大小。 这种包子,皮儿薄,馅儿大,每个包子都开着口,一眼就能够看到里面全是油汪汪 的净肉馅儿。 这家饭馆,开在闹市区一条胡同的东口儿上。对门是一家大客栈,隔壁是一个 苏州评弹书场;往西走,沿河一带,凡是门前挂着大红纱灯的,就是妓院了。这里 是嘉兴府著名的花街柳巷,共有大小妓院十三家,都以“楼”字命名,称为“秀水 十三楼”。妓院的后身,有一条挺宽但是挺脏的臭水沟,本是行院里姑娘们倒洗脸 水的地方,但却因此得了一个文雅而好听的名字,叫做“倾脂河”。 走过十三楼再住西,是嘉兴府府城隍和秀水县县城隍的合署地。城隍庙的西边, 是著名的楞严讲寺,殿宇高峨宽广,一进门就是一座几丈高的铜铸大佛──传说佛 像座下原是一口通海的古井,常有海水涌出,泛滥成灾,因此才用好铜万斤铸成佛 像镇住井口云云。 五芳斋开设在这么一个前后左右都十分热闹的地点,再加上有“乾隆皇帝当年 来吃过”的无字招牌,难怪生意兴隆,顾客盈门,天天夜半之后,依旧座无虚席, 总是客满了。 黄逸峰和本忠的轿子抬到了五芳斋门口,一名孔家的小厮接着,带领客人上楼, 送进雅座。东道主孔广金和另几位客人已经先到,见客人进门儿,一齐起身迎接。 经主人引见,才知道一位脸皮微麻的姓马,名伟禄,是本地恒昌当铺的东家;一位 面皮白净的姓沈,名嘉德,是本地久大钱庄的老板;另两位是哥儿俩,矮胖的一位 叫杨有相,瘦长的一位叫杨绿竹,在本地合开一家烟行,专门经营各色烟叶。轮到 引见黄逸峰和本忠,则说是温州巨商,专营土产的。 这时候,圆桌上已经摆下了几个冷盘,周遭放了十双乌木三镶银箸①。看样子, 还有几位客人未曾到来,宾主们都在呷着茶聊着天儿。 -------- ① 乌木三镶银箸──乌木筷是一种质料坚实不易弯曲的筷子;三镶,指筷子 的上顶、中腰和下戴各包白银作为装饰。 不多一会儿,小厮又送进两位客人来,一位安徽口音的姓吴,名凤仪,是个茶 叶商,从祁门运来茶叶已经脱手,也在等着收烟叶。另一位南京口音的,姓江,名 振东,是个丝绸布商,新近从南京运了一批棉布来,销货以后,已经买好了一批生 丝生绢,准备后天一早开船回南京。当时也由东道主引见了,送上茶来,孔广金拱 手致意说: “今天兄弟做个小东,一者是替黄、刘、吴三位老板接风;二者是替江老板饯 行;三者把与几位生意上有关联的老板一并请来做陪客,同时联络联络感情,日后 在生意上也好互相有个照应。诸位来自天南地北,今天聚会一堂,就是三生有幸, 前世有缘,十分难得,大家务必开诚相见。兄弟这个小东,只有一章约法,就是开 怀畅饮,不醉不散。振东兄此番生意得手,不日就要扬帆归航,今天更应该开怀痛 饮,一醉方休。”又回头问小厮:“范五爷还没来么?” 小厮赶忙抢上一步,垂着双手规规矩矩地回说: “打发去接范爷的轿子回来了。他门上回话说,范爷吃过中午饭就到县衙门找 万师爷公干去了,临走留下话,叫这边不要等他,他酉正稍过一点儿准保赶到。” 孔广金笑对黄逸峰和本忠说: “刚才说的这位范五爷,大名叫做范学丹,除了你们二位,在座的跟他都是老 熟人了。这个人,本是我小时候的同窗好友,我们两个同一个老师教导,我是怎么 也做不来八股文章,却善于算数;他呢,却是笔走龙蛇,左右逢源,下笔千言,如 有神助,一篇千把字的文章,不用思考,提笔一挥而就。不过我们两人在考场上都 不得意,一连三科,连个秀才都没有考上。不得已,我改行当了掮客,他改行当了 刀笔;我们两个,也算是各用其长,各得其所了。我这个同窗,其貌不杨,一张嘴 更是没遮没拦的,最爱打皮科儿①,任谁也不饶;不过,为朋友的事情,不怕两肋 插刀,再说主意也多,什么样的死棋,都能帮你变活。一会儿他来了,你们二位在 言语上可千万别客气,不能叫他占了上风去,有什么挖苦打趣的话,别饶他,只管 扔。” -------- ① 打皮科儿──用风趣的话打趣人、调侃人。 大家说笑了一阵子,看看已近酉时,范学丹还不露面。孔广金说不等他了,通 知掌灶的准备上酒上菜。这时候,马伟禄斜睨着孔广全,撇着嘴,半真半假地问: “大老倌今天又是接凤,又是送行的,难道就这样叫人家干坐着吃闷酒吗?我 们这些本方土地当然是无所谓的;江老板、吴老板,也不是头一遭儿,不会见怪; 可是黄老板、刘老板,还是头一趟来咱们小地方,酒宴上竟连个唱曲儿的都没有, 不怕两位笑话咱们嘉兴府太没市面,你孔大官人太冷落贵客吗?” 孔广金闻言哈哈大笑,点着马伟禄的鼻子损他说: “你呀,你呀!要说你不是个多情种子,那才叫冤枉呢!什么太没市面啦,冷 落了贵客啦,还不是你想借题目做文章,看见今天有好东西吃,又想起你那知心可 意的顶老②来了?我本意是想今天大家初次见面,先认识认识,聚谈聚谈,只求以 酒会友的;既然马伟公醉翁之意不在酒,一心只想着你那秀云姑娘,我要不作成这 一段姻缘,倒显得我孔大方太不大方了似的。好,快拿局票来,各人叫各人的姑娘 去,今天非要把这五芳斋变成十芳斋,不把这楼顶吵塌下来不算热闹,怎么样?” -------- ② 顶老──对所熟识的妓女的谑称,义近“相好的”。 饭馆里,叫姑娘的局票是现成的,一会儿,小厮连笔带砚捧了过来,放在孔大 方面前。孔大方拿起笔,递到马老板手里,要他先写。马老板又把笔砚局票推到黄 逸峰面前,逊让地说: “我是什么东西?有贵客在此,我这个本方土地怎敢僭越占先?还是请黄老板、 刘老板先写吧。” 黄逸峰急忙推让,孔大方却代客人把笔砚推回到浅麻子面前说: “这次十芳聚会,是你姓马的发难的。你就是今天十芳会的会头。这第一芳不 由你点,由谁点?再说,人家黄、刘两位老板前天刚到,以前也没来过嘉兴,你叫 他们点谁呀?少不得要借重你这位花坛宿将代他们点两位最出色的姑娘。在嘉兴府, 哪个倌人善吹善拉,哪个倌人善弹善唱,你心里自有一本《群芳谱》,谁还有你更 熟哇?” 这么一说,马伟禄倒不推辞了,抓过桃红笺和羊毫笔来,刷刷刷就写了一篇儿, 大有当仁者不让那个劲头。写完了这一篇儿,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跟东道主商量 似的轻轻地说: “今天的十芳聚会,大家的顶老都在青云楼和环珠楼,黄老板和刘老板的局, 干脆就都从这里叫吧。翠云惯会伺候外路客人,叫她伺候黄老板正合适。刘老板嘛, 得给他找个俊点儿年轻点儿的,对,就叫红云来伺候他!”说着,提起笔来,刷刷 刷又写了两篇儿,这才把局票和笔一起递给了孔大方。 本忠见是给他叫的姑娘,不觉涨红着脸,推诿说: “诸位愿意叫姑娘来唱曲子侑酒,在下并不反对,只是别给我叫就是了。叫来 了,我也不要。” 孔大方听了,禁不住哈哈大笑起来说: “逢场作戏嘛,别太认真啦!小兄弟!有道是花有重开日,人无还童时;趁着 青春年少,此时不作乐,难道非要等到七老八十了,胡子也白了,路也走不动了, 再来寻欢作乐不成?你吃的是生意人的饭,还能少得了跟姑娘们打交道哇?再说, 吃花酒的规矩,是一人至少一位姑娘,多叫几位倒是作兴的;兄弟在江湖上闯荡半 生,还没听说过十个人的席上只有九位姑娘的新鲜事儿呢!”说着,抓过写好的那 三张笺条来,一看给本忠叫的是红云,歪过头去问马老板: “你把这块傲骨头布给刘老板么?人家还是刚出山的相公呢,摆布得了她么? 别又跟上次似的,弄得大伙儿都不高兴。还是给她换个顺把点儿的吧!” 马老板自作聪明地眨眨眼睛说: “买卖上头,什么货什么行情,我没有你老兄清楚;要说到这花儿市上,什么 倌人什么秉性,你就没有兄弟清楚了。这位刘老板,我没有请教过贵庚,照我看, 反正跳不出二十这个大关去,长得又是一表人才。咱们地面的行院里,年龄在十八 岁以里的,模样儿能配得上刘老板的,又要在座诸公中没她孤老①的,可不是只有 红云一个了么?红云的脾性是孤傲怪僻些,不过在斯文的小白脸儿面前,她倒是从 来没有发作过。上次钱大麻子的事儿,要是有我在场,就不会让他找那别扭。你想 想,连我这个浅麻子,红云尚且不肯搭理呢,你让他伺候钱大麻子,那可不是两头 不落好,一个白生半天气,一个白赚一顿打么?” -------- ① 孤老──指跟某一妓女有过交往的老嫖客。 本忠听他们的来言去语,知道在这买卖人聚会的场合,自己一个人不叫姑娘是 办不到的事儿。想到烟花丛中,居然也还有孤傲的女子,倒不妨见识见识,也就不 再推辞。 孔大方再看看局票,见马维禄给自己点的是紫云,不是秀云,就把那局票卷了 起来,指着他的鼻子说: “你这是何苦来?就为我说你惦着秀云,你就偏不点秀云?你这不是故意叫秀 云跟紫云怄气过不去么?你又不是不知道她们姊妹之间本来就有点儿小疙瘩不对付? 再说,咱们上次在这里吃酒,你不是已经把紫云布给江老板了么?今天江老板还没 开船呢,你就惦着抢盘子、割靴腰①,看人家的孤老能答应你么?” -------- ① 抢盘子、割靴腰──在嫖界,一般不与朋友的“顶老”交往,似乎有“朋 友妻,不可欺”的意思。叫局的时候,如果故意叫朋友的“顶老”,就叫做抢盘子、 割靴腰,是一种为嫖界所“不齿”的“下作”行为。 说着,不由分说,三把两把把那张局票撕碎,抓过毛笔就越俎代庖起来,替马 维禄点了秀云,替江老板写了紫云,这才把笔递到吴凤仪手中。 吴老板接过笔来,笑嘻嘻地说: “有道是:衣裳是新的好,朋友还是旧的好。诸位都在声声念旧,我当然也不 能厌旧喜新。看起来,今天我是非与我的老搭档叙叙旧不可的啦!” 说着,写下了名字,是头几天伺候过他的兰珠,环珠楼的老五,一个娇小玲珑 略有些龅牙的姑娘。 接着在座的沈老板和杨氏昆仲等人依次都写完条子,孔大方也为自己招了一位 “旧友”,正要打发小厮分头去送,忽然想起范学丹还没有驾到,急忙又拿起笔来, 跟马老板商量: “好险!好险!差点儿把这个恶讼师给忘了。一会儿他来了,独独没有他的花 娘,还能饶得了我?咱们还是先给他点上一个在这儿供着吧。他是当今的长乐老①, 秀水十三楼里的姑娘没一个他不熟的,给他点谁好呢?” -------- ① 长乐老──指五代时景城人冯道。他早先任刘守光的参军,后历事后唐、 后晋、后汉、后周四姓十三君,非将即相,三入中书,在相位二十余年,自称“长 乐老”。 马伟禄眨了眨眼睛,分明是撺掇: “今天咱们大家都叙旧,他当然也不应该例外。他不是姗姗来迟么?咱们就把 他早年打得火热现如今已经凉了的宝珠给他叫来。宝珠的那一张嘴,也不在他以下, 今天替他把这个弃妇找来,镇住他点儿,咱们大伙儿也好松一口气儿。怎么样?” 孔大方对马伟禄整治自己同窗的高招儿很欣赏,二话不说,笑着写下了宝珠的 芳名,把局票递给小厮。尽管从五芳斋到青云楼和环珠楼拢共没有几步路,但是一 者倌人没有走着出局的规矩,二者反正轿子现成,也可以借此摆一摆他孔家请客的 谱儿,就吩咐停在门口专为迎送客人用的十顶竹轿全部出动,快去快回。 轿子刚走,堂倌儿托着头一道热菜送上楼来。菜是五芳斋的名菜:一个虾仁儿, 一个鳝丝儿。那虾仁儿每个都有拇指般大小,肉色嫩红,俏①着晚茬儿青豌豆;那 鳝丝儿几乎全用油泡着,端上来的时候,还开着锅冒着泡儿。孔大方赶紧起身张罗: -------- ① 俏──在这里当动词用,指烹饪中加入次要的原料。 “热菜上来了,没到的,只能怪他自己没口福,咱们不等他啦!来,快围过来, 围过来!四位远客,快请上座,不要等我拉!” 话虽然这样说,客人们逊谢座次,是宴席上不可缺少的节目之一,照例要推拉 一番,才能就坐的。推拉再四,才把后天就要扬帆启程的江老板推到正中央坐下, 黄、吴两位新客两旁挨肩儿,其余陪客诸公,序齿依次坐了下来。孔大方坐在主位 上执壶斟酒以后,用筷子点着盘中菜劝让说: “诸位老板快请!这东西,得趁热下筷子,一凉了,就减色了。为了这一席不 成敬意的水酒,我跟五芳斋掌柜的定了个约法三章:第一是每个菜都得是灶上头把 手厨师老赵头亲自掌勺;第二是猪身上的东西一概不许上桌;第三是一定得开一坛 真正的远年花雕。掌柜的直到今天中午才答复我说如数备齐了。要不然,怎么会慌 急慌忙地中午送请帖下午就发轿子?敬意不称敬意,不过是兄弟略尽地主之谊罢了。 别慎着,举箸,端杯!请,请!” 众人依言举箸。主人正在斟第二巡酒,忽然门帘儿一掀,进来一个身穿长袍马 褂头戴瓜皮小帽的人来,瘦弱矮小,面目可憎,两道倒挂眉毛,几根耗子胡子,却 奓煞着两只招风耳朵,走起路来一晃三摇的,一个肩膀子高,一个肩膀子低,极力 装出一副斯文的样子来。一进门儿,先贼不溜滑地转动着他那两只耗子眼满座上看 了一个斗风,见到在座有两位生客,点了点头,就算是招呼过了,这才抬起两手从 左至右作了半个罗圈儿揖,冲孔大方嚷着说: “大方兄今天办事儿可就透着有点儿不够大方啦!你是打算甩开你挠头的客人, 悄悄儿地提前把好吃的东西都吃了?这一回是人赃现获,罪责难逃。你自己说说, 该怎么罚吧!”说着,看见孔大方身边有个空座位,心知是专为给他留的,就一屁 股坐了下来。 孔广金见他的同窗进得门来,先大兴问罪之师,就笑指着范学丹,却对在座诸 公说: “怎么样?我说这个刁钻古怪的恶讼师准会恶人先告状,一点儿不假吧?他自 己来晚了,不说赔礼道歉的话,也不乖乖儿地认打还是认罚,反倒来了个猪八戒耍 家伙──倒打一耙!幸亏我是他的老同窗。从小就看着他出歪点子算计老塾师的, 他屁股一撅,就知道他要拉什么屎,能上他的老当么?”说到这里,又回过头去问 范学丹:“我先问你:给你送去的请帖,看到了没有?请帖上写的是什么时候开宴?” “那上面不是明明写着酉正开宴么?” “着哇!那你说说,这会儿都什么时辰了?” “别尽拿我这穷人打哈哈,欺我身上没有时辰表好不好?刚才我从县衙门出来 的时候,门口正挂酉牌呢,我一口气儿就奔到这里来,这会儿能过得了酉正吗?不 信,咱们问店里借日晷来现对!” “别胡搅了,日头掉下去都半天儿啦!你借了日晷,月亮地儿里对去怎么着?” “那也是刚掉下去的。我进门儿的时候,太阳还在屋檐儿上头挂着呢!” “别大白天里说鬼活啦!我们可是太阳下了山才入席的。” “太阳一下山就入席,那也不到酉正啊!” “说你们当讼师的惯会强词夺理,真是一点儿也不假。我先问你:眼下交的是 什么节气了?” “中秋过去才五天,明天八月廿一,交的是秋分节。” “着哇!你不知道咱们这里秋分落日是酉正么?” “哪儿跟哪儿啊!这里老嘉兴又不是只有你一个,谁不知道咱们这里是立冬日 落为酉正啊!” 孔广金现出一副无可奈何的神情,摇摇头说: “你要是胡搅蛮缠不讲理,那我就没办法啦!只有不要命的,才不怕不讲理的。 可我这条命……” 一语未了,坐在一边的本忠却憋不住了,插嘴说: “要是照范先生所说,这里是立冬日落为酉正的话,秋分比立冬早三个节气, 日落时间还要晚些,应该是酉末戌初才对呢!这么说起来,范先生今天就迟到了半 个多时辰啦!” 本忠的一句话,在座诸公全都明白过来了,不禁哄堂大笑起来。范学丹自知失 言,赶紧挽回,嚷着说: “啊!我说错了,说错了。咱们这里是立秋日落为酉正,是立秋日落为酉正啊!” 范学丹理屈词穷的分辩,又引起了一阵新的哄笑。正在这时候,小厮托着托盘, 送进两盘糖醋大鲤鱼来,分装在两只尺二大鱼盆里。──这是因为马维禄动议叫姑 娘吃花酒,东道主叫小厮添了杯筷和凳子,又传下话去,凡是料作现成的菜,一律 改为双份儿;姑娘们吃不吃是另一回事儿,规矩如此,不能偏废──孔大方捏起酒 壶来,先把范学丹面前的酒杯斟满了,以示另眼相看,接着从江老板开始,又斟了 一巡酒,这才拿起筷子来,点着范学丹的鼻子说: “怎么样?刘老板的一句话,把你的谎言给拆穿了吧?你自己来晚了不算,还 要吵闹酒宴,把挺热的鳝丝儿和虾仁儿都叫你给吵凉了。光凭这个,就应该罚你站 着斟酒,不许你动筷子。姑念你也是为人家官司上的事情打点奔走,不计较你迟到 之罪。趁热和,快吃这糖醋鲤鱼吧!” 范学丹也不容气,举起三镶银箸来,就向面前的一盘鱼进攻,一连气儿夹了三 块鱼脊上的厚肉放进嘴里,这才端起酒杯来虚晃一圈儿,算是敬让的意思,却又不 等别人举杯,自己先把那杯远年花雕一口喝去了大半杯,一面咂摸着那酒的滋味儿, 一面又夹起一筷子鳝丝儿来送进嘴里,含糊不清地接着打嘴仗: “吃了你的鱼,喝了你的酒,做兄弟的今天不能不掏心肺腑地给你说几句真心 话:刚才我上衙门去,你以为我是为别人的官司打点奔走吗?非也!实话告诉你吧, 我上衙门告你去了。告你欠账不还,仗势抵赖!你是打算盯着打官司呢,还是及早 算清本利还账,那就悉听尊便了。” 外地客官们不明就里,不知虚实,半信不信地忙问: “真有这事儿么?” “欠的是什么账?” 孔大方嘻嘻一笑,坦然地说: “他那张嘴呀,多喒说过一句实话呀?谁要是信了他的话,咸盐里能长出虫来, 两口子都得分家!” 范学丹用筷子把鱼翻了一个面,夹一块厚肉放进嘴里,一本正经地说: “纯属造谣诬蔑!别人不知道,你老兄从小与我一起长大,又是跟我一个师傅 教出来的,再说,我干的这一行,最懂得说话要有根据,你多喒听我说过一句没根 据的话来着?你要是不服,我先问你:父债子还,应不应该?” “应该。” “儿子还不清,是不是应该着落他孙子还呢?” “不错。” “好!只要你承认这两条,你祖上欠下的债,今天我就向你讨定了。” “听你这么说,是我祖上向你祖上借过钱啰?” “怎么不是呢?我说给你听,你自然就心服口服了。你不是自称是孔圣人第六 十八世孙吗?非常凑巧,在下正是贞节先生范丹①的第六十八世孙。想当年令祖在 陈蔡绝粮的时候,派弟子到我祖上家里借粮。我祖上是个‘甑中生尘、釜中生鱼’ 的穷士,自己三天两头没饭吃,那天给人家算了一卦,算得还真准,人家送来了一 锺②小米儿做酬谢。我祖上为了救你祖上师生几十个人的性命,就一颗不剩慷慨地 全数出借了。后来你祖上做了鲁国的司寇,当了大官,就仗势欺人赖账,不承认向 我祖上借过粮。让你自己说说,有这件事情没有?如今我姓范的后代出面向你姓孔 的后代讨还这一笔烂账,大家说是该也不该?再算一算,这一锺小米儿,借了两千 多年,连本带利,利上加利,应该还我多少?” -------- ① 范丹(公元112-185 )──又名范冉,字史云,汉陈留外黄县(汉置,唐 以后废,故城在今河南杞县东)人,东汉高士,桓帝(刘志,公元147 年登基)时 授莱芜(汉代的莱芜县故城在今山东淄川县东南,今莱芜县是汉代的嬴县)长,因 母亡丁忧未到任。后来朝廷有意用他为太尉府侍御史,但因遭党锢之祸,逃到梁沛 间靠卖卜为生。家里穷极,时常断炊。闾里间有歌谣说他“甑中生尘范史云,釜中 生鱼范莱芜”。死后谥为贞节先生。 ② 锺──古量器名,一锺为六斛四斗。汉代一锺即一石。 一席话,说得在座诸公一齐哈哈大笑起来。孔大方笑了一阵,指着范学丹对大 家说: “你们听听,你们听听!头几十年,捻党①奉范丹为祖师爷,编出这样一个故 事来,以向儒家讨还这笔烂账为名四处打劫,叫我们的曾帅、李帅、左帅②杀了个 落花流水,再也不敢说讨账的话了。你是哪里冒出来的捻党,又来讨账?照我看哪, 只要你敢到衙门里去告我,只怕脖子上的这颗脑袋,也快搬家啦!” -------- ① 捻党──“捻”或“捻子”,是安徽、河南交界处的方言,意思是“聚合 成股”。“捻党”是一种秘密的民间社团组织,清嘉庆年间出现在安徽、江苏的北 部和山东、河南、湖北的边境一带。他们自称是范丹的门徒,编了一个孔子曾经向 范丹借粮的故事,并以此为理由向读书做官的孔子的门徒讨还这笔陈年老债。他们 几十个人结成“小捻子”,一二百人结成“大捻子”,四出向地主豪绅用武力讨债。 太平军攻下南京以后,捻党起兵响应。太平天国失败以后,洪秀全的妻弟赖文光成 为捻军的首领,在北方战场上转战多年,并击毙清军统帅僧格林沁。 ② 曾帅、李帅、左帅──指剿灭太平军和捻军的清军统帅曾国藩、李鸿章、 左宗棠。 大家又是一阵大笑。范学丹一缩脖子吐了吐舌头,摇摇头说: “厉害,厉害!真看你不出,你这一手,竟比我这个刀笔先生还狠毒。还是保 吃饭家伙要紧,咱们祖上的这一笔烂账,就此拉倒算啦!” 吃喝说笑中,应条子出局的姑娘们陆续来了。头一个进来的是秀云,二十四五 岁光景,圆乎脸儿,扁鼻子,好像没长着脖子似的。怀里抱着琵琶,进门来,向四 座看了一圈儿,就自自然然地走到马伟禄身后的方凳上坐了下来,把怀里抱着的月 琴挂在身后的墙上。回过头来,就趴在马老板的肩头,一边用眼睛瞟着本忠,一边 轻声打听这几位眼生客官的尊姓称谓。 对于秀云姑娘那双直勾勾地看人的眼睛,本忠很不喜欢。但是既然已经逢场作 戏“戏”到这种场面上来了,也只好既来之,则安之,以不变应万变,静观其变了。 好在他是唱戏的出身,一张脸皮,早已经锻炼有素,并不怕人看。这时候,偏偏那 个嘴上刻薄的恶讼师也看出点儿名堂来了,他天性好战,立刻发起进攻: “秀姑娘,你那双眼睛,别滴溜溜地尽在刘老板脸上转啦!人家可还是个童男 子呢,你这样直盯着瞧,你脸皮厚不要紧,不怕人家不好意思么?再说你那种瞧法, 不怕你的孤老打翻醋罐子吗?我这人心直口快,爱说实话。不瞒你说,你那孤老本 来就有个好传槽①的毛病,前些日子卖了船买车,打算水路不走走旱路啦!秀姑娘, 你听说了没有?马老板在相公堂子里靠上了一个小么儿②,那小脸儿长得比你还白, 那小曲儿唱得比你的还好听呢!如今马老板是三天两头在他那里过夜,有日子没到 你那里去了吧?怎么样?‘三扁不如一圆’,让人家给比下去了,是吧?你们两个, 一个是云霄贵客,一个是花月妖姬,本来是一对儿天生连理,如今只能眼睁睁地看 着男游别院,女怨深闺!还不趁今天晚上,把你的孤老扯着耳朵提回去顶马桶盖呀? 再不教训教训他,明儿可就不是你的人啦!” -------- ① 传槽──也叫“跳槽”,本指骡马等牲口不安份地吃自己槽里的饲料,却 要从自己的槽里吃到别个槽里。口语中用来比喻对职业或所爱的女子不专一、经常 变换职业或所爱女人的人。 ② 小幺儿──本指小厮、小听差之类的男仆,也用来指唱曲儿的男妓。 本忠一听,心里说:“好家伙,拿我打起哈哈来了!这不明明是刚才我说了他 一句,这会儿一报还一报吗?真是‘六月债,还得快’呀!别以为只有你当讼师的 嘴巴子厉害,我唱戏的这张嘴,也不见得比你差多少。你要是不识时务,欺人太甚, 可别怪我不客气……”正想奉承他几句,忽听他话峰一转,又拐到马老板身上去了。 他那里话音儿刚落,秀云不容她孤老分辩,立即就接上了下茬儿: “可不是吗?马老板总有半个多月不照面儿了。我正纳闷儿我们姐妹怎么把他 给得罪了呢,没想到是叫那帮肮脏邋遢的兔儿爷①给迷住了。有什么办法呢,人老 珠黄不值钱,不中他的意啦!我们这些任人攀折的路柳墙花,任人作践的烟花女子, 怎么拴得住他的心?马大老板开的是当铺,有的是银子,还不是爱怎么玩儿就怎么 玩儿,爱叫谁伺候就叫谁伺候吗?我李秀云长得本来就没模样,这两年来老了,马 老板更看不上,又有什么奇怪的呢!不过话又说回来了,我们小姐妹中间,十六七 八岁的红倌人有的是,十四五岁的清倌人也还有几个,难道马老板就一个也看不上? 别人不提,我们的老七红云姑娘,总也算得上是个美人胎子了,就是那样儿的,马 老板还连正眼儿都不瞧一眼哩!” -------- ① 兔儿爷──男妓俗称“兔子”,蔑称“兔儿爷”。 马伟禄嘿儿嘿儿地笑着,伸手在秀云的脸蛋儿上拧了一把,嬉皮笑脸地说: “这种专门挑拨别人打官司的恶讼师,他的话也能听么?这半个多月,我下乡 去收租,还是前天刚回来呢!像我这样儿的,也只有你不嫌弃我罢哩!像红云那种 眼睛长在头顶心儿上的姑娘,多喒能把我看在眼里了?我花钱看她的白眼哪?有那 工夫,我眯着眼睛歇一会儿好不好?我呀,有你这样一位有情有义知疼知爱的心肝 宝贝儿,就心满意足了。红云哪,我把她布给刘老板啦!一会儿她来了,你可得劝 着她点儿,可别又跟上回似的,叫她吃不吃,叫她喝不喝,叫她唱也不唱,我当荐 头的面上无光不要说起,她回去那一顿‘肉丝面’也脱不开,这是何苦!” 秀云还没有答腔,东道主倒发话了: “秀姑娘就是心肠好,人家叫两声心肝宝贝儿,耳朵就软了。其实,天下开当 铺的,多喒发过一回善心、说过一句实活来着?实不相瞒,今天晚上马大老板点的 本不是你,还是在下把那张局票撕了,愣换上你哩!” 马伟禄一听孔大方也帮着揭起底儿来,正嚷着要回击呢,小厮掀起了门帘儿, 又送进来两位姑娘。走在前边的一位名叫紫云,细高挑儿,水蛇腰,二十二三岁, 脸儿白白的,长得挺秀气,手里提一把三弦,进门来就放下琴囊,在江老板身后落 了座。后面一位名叫宝珠,怀里抱着琵琶,分明已经有二十七八年纪,脸容憔悴, 却上着桃花妆,故意打扮成十七八岁的样子,依旧是齐眉的前刘海儿,脑后拖一条 略有点儿焦黄的长辫子。在已经到的三个人中间,就数她脸上的脂粉厚些,头上的 钗环多些,身上的衣服新些。她走进门儿来,其实心里明明知道应该坐到谁的身后 去的,但是她偏偏站住了脚,瞟了一眼座客,就直向孔大方走去,拢袖福了一福说: “孔大官人一向少见!您是贵人多忙事,有日子没到我们班子里去走走了。” 孔大方转过身来,笑着说: “宝姑娘是贵人多忘事,中秋节南湖赏月,听你们姐妹合奏《春江花月夜》, 我还直夸姑娘的琵琶弹得好,怎么转脸就忘了?姑娘这一向接了贵客,眼界高了, 我们这些凡夫俗子,哪里还看得见?” “哎哟哟,孔大官人真会说笑话,像我这样的败柳残花,还有谁看得上眼?先 头那些熟客,发了财了,良心都长到脊梁背儿上去了,眼睛也长到头顶心儿上去了。 还有谁会想到我看到我?我这破琵琶,人家都听厌了,另抱新琵琶去啦。这两天要 是再没有客人,我妈就要叫我下洗衣房去当粗使丫头了呢!也只有大官人您老为人 厚道,心眼儿也好,今天在这里摆酒清客,还想到我这个理都没人理的鼓子花、米 囊花①。回头我一定替您在观音菩萨面前多烧几炷香,保佑您老日进斗金,大大发 财!”说着,就要在孔大方的身后坐了下来。 -------- ① 鼓子花、米囊花──嫖界指没有姿色的妓女。 孔大方知道她这几句话是说给谁听的,笑着摇手说: “今天我们是叙旧大聚会,你还是找你的老相好去吧!” 宝珠故意拿眼睛往四座看了一圈儿,佯作不解地问: “除了您老,这几位客官都是生客,哪儿有我的老相知啊?” 范学丹是个人精子,一见宝珠来了,就知道有人在作弄自己,又听她话里带刺 儿,句句都是冲着自己来的,再要不答茬儿,就要打下风官司了,赶紧拍一拍身后 的方凳,向宝珠招呼: “要说老交情,在座诸公谁也比不上咱俩的资格老,要是不嫌辱没,就委屈你 坐这儿吧!” 宝珠故意回头细看了看,这才失惊打怪地叫了起来: “哟,原来是范大相公,今天我这是交了什么好运,会受到范大相公的青睐? 这可真是做梦也没有想到,太阳果真打西边出来啦!我这琵琶您老不是早就听厌了, 正在另找琵琶吗?”她嘴上虽这么说,其实她心里十分明白自己的身份,因此只说 到这里为止,放下琵琶,轻轻地在范学丹身后坐下了。 马维禄想起了恶讼师刚才在秀云面前直给自己上烂药,如今看见他让宝珠给噎 得说不出话来,也有心给他上点儿烂药,一面借此举杯要大家一起祝贺他们旧情重 叙,一面装作不在意地向几位远客讲解他们这一段交情的由来: “你们几位初到嘉兴府,不知道范相公跟宝姑娘的这一节姻缘,早在十年之前, 就是尽人皆知的风流佳话呢!当年的范相公,是一位风流的书生。别看他的那张嘴 对咱们是又阴又损又刻毒,在姑娘们面前,甜得就像是冰糖里拌上了蜜。不过自打 他娶了娘子以后,又当上了‘惧内会’的会头,最怕的是河东狮,馋急了,只好像 野猫似的悄悄儿偷嘴吃。十年前,范相公有一回在宝姑娘房里过的夜,第二天早起 正帮着她梳头裹脚画眉毛呢,忽听得门外河东狮大吼一声,吓得范大相公登时掉了 二魂六魄,浑身筛糠,急得一头就想往床底下钻。幸亏宝姑娘冷静沉着,从容应付: 客客气气地把范相公的娘子请进门来,指着范大相公正言厉色地对她说:‘范相公 在你家里,是你男人,你要打要骂,要罚他跪搓板顶马桶盖儿我全管不着;到了我 这里,就是我的客人,你敢捅他一手指头骂他一个字,就是要砸我的饭碗毁我的买 卖;我认得你,我这里丫头老妈子的擀面杖、烧火棍儿可不认得你!识事务的,乖 乖儿地给我请出去!’一席话,就把相公娘子制得服服帖帖,连大气儿也没敢出, 就蔫不唧儿地溜走了。打那以后,范府上方才阴风收敛,阳气上升,范大相公也方 才有他现在这样的自由自在日子过。溯本穷源,这都是宝姑娘立下的汗马功劳呢! 不过自打大相公打出局面以后,得陇望蜀,秀水十三楼的姑娘由他随便挑随便拣, 从此‘十年一觉扬州梦,赢得青楼薄倖名’,渐渐地就把这位帮他打天下的汗马功 臣给丟到脑后去了。也真难怪宝姑娘要说他没良心,连我都有点儿气不忿的呢!” 马维禄的这一番话,不阴不阳,不真不假,却正好勾起了范学丹不愿提起的往 事,也触及了宝珠的痛处,对景伤情,忍不住用罗帕频频拭泪。范学丹挨了一通损, 当然不能保持沉默,急忙回敬: “什么呀!家雀儿肏鹰──说是说听是听!马大老板这是欺负几位远客不明内 情,故意嚼舌头编瞎话拿我打哈哈呢!诸位不知道,马大老板早年吃过讹兽①的肉, 他的瞎话是全城闻名的,不假思索,张嘴就来,比瞎话老祖的道行还高出几分。别 的不说,单说他的大号,就知道这主儿比赵高还霸道:赵高指鹿为马,他偏要指马 为鹿!大伙儿请想想,从他的嘴里,能掉出象牙来吗?”檀板②乐器,嬝嬝婷婷, 鱼贯而入。前面五位,进门以后稍一驻脚,就都找到了自己的孤老,纷纷落座了。 后随的两位,前面一位穿 -------- ① 讹兽──《神异经·西南荒经》里说:西南荒中出讹兽,其状若菟(虎), 人面能言,常欺人,言东而西,言恶而善。其肉美,食之,言不真矣。(原注:言 食其肉,则其人言不诚。) ② 檀板──即拍板,因用檀木做成而得名。 说笑间,门帘开处,一下子拥进七位姑娘来,手里都拿着檀着浅色月白的竹布 上衣,深蓝色的布裙,头上除了一朵小小的绒花斜插鬓边之外,珠翠钗环一概没有, 脸上淡淡一层脂粉,看不出打扮的痕迹,只是一双眼睛圈儿倒是红红的,好像刚刚 哭过的样子,加上她的大眼睛,双眼皮儿,瓜子脸儿,小嘴巴,一口整齐细小的糯 米牙,十分妩媚动人。看样子,不过十七八岁光景,在一群穿红着绿打扮得妖里妖 气的姐妹当中,显得格外的淡雅不俗。这时候,座上只有黄逸峰和本忠的身后有两 张空凳子。那姑娘翻翻眼皮儿,满座上一扫,并不问一声,就低着头走到本忠身后 坐了下来。走在最最后面的是一位二十多岁的姑娘,看见只剩下一张空凳子了,就 冲黄逸峰笑了笑说: “格能讲起来,迭位一定是黄老板啰?我奴今朝要是服伺得勿落胃,黄老板有 啥闲话只管讲出来,勿要客气,也勿要动气,好[ 口伐] ?”① -------- ① 这句嘉兴土话的意思是:“这么说起来,这位一定是黄老板啰,我今天要 是伺候得不周到,黄老板有话只管说,不要客气,也不要动气,好吗?” 翠云的一口嘉兴土话,黄逸峰还听不大懂,正不知道怎么答复呢,恶讼师代他 回答了: “就剩下这一张凳子啦,不管他是黄老板白老板,翠姑娘只管坐下来,准错不 了。倒是红姑娘眼睛尖,看见席上就这么一位小白脸儿,问也不问一声,赶紧就抢 过去了。大伙儿说,这不是有缘千里来相会么?红姑娘,这位刘老板可是温州来的 百万富商,又年轻,又漂亮,还是个风流才子,比起你那个日日盼夜夜想的负心汉 来,不是强千万倍么?你要是想觅下稍②,认准了,巴结得刘老板高了兴,把你带 回温州去做如夫人,那你可就享了福了,也真叫眼睛尖啦!” -------- ② 下稍──即下场。“觅下稍”,指妓女找丈夫从良。 红云见拿她打趣,瞟了本忠一眼,苦笑一声,回答说: “范相公就是不肯积点儿嘴德,尽拿我们苦命人打哈哈!像我这样儿的,我妈 骂我是‘眼瞎心也瞎’,让人家给冤得像大头苍蝇似的,范相公还夸我呢!我这一 辈子,出了苦海进火海,好不容易总算看上了一个人,偏又是个不长良心的。细想 想,总是自己前世作孽太多,今世活该受这般苦楚。有朝一日能够自己赎身,只想 找个姑子庵去修修来世,就心满意足了。享福的事儿,今生今世算是跟我没有缘份 了呢!” 马伟禄听她说得这么可怜,解劝说: “红姑娘才刚十七八岁,风华正茂,来日方长,怎么就说起这种超凡出世的话 来了?照我看,总是你心重情深,所以才会陷在情网里不可自拔。古诗说:‘劝君 莫学多情客,自古多情损少年。’①大概就是为你而作的吧?青灯古佛,可不是跟 你这种花朵儿似的姑娘家做伴儿的。不是我有心糟蹋佛门弟子,现如今的尼姑庵里, 有几个是真正干净、一心向佛的?要是出了青云楼,又进水月庵,那才真叫跳出陷 坑又跌进火海,比起你今天来,那苦楚又要更深一层呢!” -------- ① 温庭筠的诗句,原诗是:“王孙莫学多情客,自古多情损少年。” 红云闻言,只是又苦笑了一下,没有作答。孔大方笑了一笑,把话接过去说: “年轻人遇上了糟心的事情,一时间想不开,想到了那条路上去,也是难免的。 像红云这样年轻标致的姑娘,既识文断字,又多才多艺,指不定哪天哪位贵公子看 上了,花几百银子接回家去,还不是穿绸的,吃油的,呼奴唤婢,当一个现成的姨 太太?要是生下一个读书种子来,他日中了状元,当朝请一道诰封,还是一位命妇 夫人呢!快不要妄自菲薄想入非非了。趁眼前风华正茂,打起精神,放开慧眼,择 一个如意郎君,早日离开这个风流薮泽②,莫等人老珠黄,风流云散,要想风月常 新③也不得能够,只好做个风声人④老死在青云楼了。不过自古姻缘皆有前定,孽 债满了,自然会风云际会,把如意郎君送上门来的。俗话说:有缘千里来相会,无 缘对面不相逢。你那安公子,大概跟你只有一个月的姻缘,所以一个月满了,从此 就一去不回头,没那份儿福气终生消受你这样的妙人儿呢!”说着,眼看着本忠, 嘻嘻地笑。 -------- ② 风流薮泽──指妓院。《开(元)天(宝)遗事》一书中说:唐代长安的 平康坊,是妓女居住的地方。每年科举发榜以后,新进士用红笺名纸游谒其中。当 时人称平康坊为“风流薮泽”。 ③ 风月常新──指得到贵人的恩宠。《妆楼记》一书中说:开元(唐玄宗李 隆基年号)初年,凡是被进御过的宫女,用桂红膏在手臂上印“风月常新”四个字。 ④ 风声人──指妓女。本是宋代的俗语。见《金华子》一书:“王处士…… 有弟,收拾一风声人为歌姬。” 这时候,刚才打发到青云楼去叫局的小厮正在一旁伺候汤水茶酒,听孔大方说 到这儿,大胆地插了一句嘴: “老爷您还不知道呢,刚才小的到青云楼去,正好盐运上赵老爷家里也着人拿 了局票要七小姐去伺候潘老板。她妈说:一个倌人伺候不了两家,简慢了哪家也不 合适,没奈何,只好出个对子叫我们两个对,谁对上了,七小姐就跟谁走。赵家的 先对,没对上;小的一对,就对上了。这才把七小姐一乘轿子抬了来。您说,这不 也算是跟刘老板有缘份吗?” 孔大方听说自己的小厮对对子叫姑娘,不禁哈哈大笑起来,忙着追根问底儿: “小鬼头,偏生到你这儿就事儿多,鬼点子也多!你倒是说清楚了,李家那老 虔婆出的是个什么上联儿,你们对的又是什么下联儿?” 那小厮看了红云一眼,美不唧唧地说: “她妈又不识字,能出个什么好上联儿?左不过胡扯罢咧!她出的是‘肚脐眼 儿’三个字,赵家那小子对的是‘屁股眼儿’;她妈连说:‘对不上,对不上!’ 我一琢磨,也对了个‘肚脐眼儿’,她妈说:‘肚脐眼儿对肚脐眼儿,这才真正对 上了哩!’这就打发七小姐跟我来了。” 听了这样一副“绝对”,座上没有一个不哈哈大笑的,连本忠都忍不住笑了起 来。范学丹正端起杯子来喝了一口酒,听见这话,“噗”地一声全喷在地上。要不 是宝珠两脚收得快,一双红绫子绣花儿鞋就全湿了。马维禄笑得眼睛眯成了一条缝 儿,上气儿不接下气儿地说: “赵家那小子,肚脐眼儿要对屁股眼儿,不是他好男风,就是前门封了不走要 走后门呢!” 一句话,又把已经停下不笑的人重又逗得大笑起来。这时候,小厮托着托盘端 进两只香酥鸡来。这是五芳斋的拿手名菜之一。鸡选的是肥母鸡,老嫩适中,又是 放在乾隆年间的老汤里用文火煨熟的,捞出来以后,涂上鸡油和香料放在吊炉里用 猛火烤干,这才脑袋上顶一个鲜红的海棠果,趴在盘子里端上桌来。 在五芳斋吃这种香酥鸡,有一条从乾隆皇帝手上传下来的规矩:不论你是多大 的官儿,都得请烹调的大师傅来吃第一口,并请大师傅当面整治一番,客人才能动 筷子。当下孔大方见香酥鸡上来了,忙叫:“请赵师傅!”其实随着托盘端上楼来, 赵师傅也跟着上来了,这时候正在门帘儿外面站着呢。一听见雅座里面传出一个 “请”字来,当即掀开门帘儿走进雅座,口称:“给诸位老板请安!”孔大方急忙 还礼,小厮端过一张凳子来,就放在孔大方与范学丹的中间,接着又送上来一副杯 筷。孔大方请赵师傅坐下,又替他把酒杯斟满了,这才举杯说: “赵师傅调治菜肴辛苦,诸位满饮一杯相谢!” 大家一齐举杯。赵师傅站了起来说: “俗话说:一人难称百人心。南甜北咸,东辣西酸,确实是众口难调。席上菜 肴,有什么不对众位客官口味之处,还望诸位多多包涵担待!”说着端起杯子来, 一饮而尽。 东道主陪饮一杯,双方亮了杯底。众客人有喝一口的,有喝半杯的,也有陪着 干了杯的。不过人人都不动筷子,等着看赵师傅怎样下手。 赵师傅双手一拢,先冲大家作了半个罗圈儿揖,口称:“僭越了!”这才不慌 不忙地抓起筷子来,把鸡头上顶着的那个山里红夹了下来扔进自己嘴里,接着回手 照那香酥鸡兜头盖脑就是一筷子打了下去。说也奇怪,就这么一打,一只肥母鸡身 上所有的肉全数散了下来,只剩下一副骨头架子在盘子里趴着。一回身,用同样手 法把另一只鸡也整治完毕,于是放下筷子,抱拳说了声“献丑了”,就离席要走。 他的绝活儿赢得了大家不住口的称赞,人人都站起来离座相送。 赵师傅下楼以后,孔大方举起筷子来,指着香酥鸡说: “这是赵师傅的一绝,轻易不露。别说是几位远客了,只怕在座的本方土地, 有人也还是头一次开眼呢!这鸡,先用文火煨,后用武火烤,吃起来,到嘴就酥, 称得起是色香味俱佳,也是难得吃到的风味名菜,当年得到过乾隆皇帝的赏识的。 诸位不要做客,趁热,快请!” “请!请!”十双筷子,一齐举了起来。 红云自打进门来以后,听人家尽拿自己跟本忠打哈哈,又见本忠稳重老实,一 表人才,不由得心中一动,真的有点儿想入非非起来。尽管她沦落于风尘之中,以 出卖色相和皮肉为业,有钱的大老倌可以对她随心所欲地戏弄调笑,呼之来则来, 挥之去则去,从来没有见过面的男人,说拉铺就得拉铺,对于羞耻二字好像早已渐 次泯灭,几乎丧失迨尽,早年间也曾经有过的少女的娇羞,如今跟她已经是风马牛 不相及,不是她这一路人所能够有和应该有的了。不过她终究还是一个人,凡是作 为一个年轻女子曾经有过的幻梦,她也都曾经有过,而且至今依旧沉浸在虚无缥缈 的荒唐梦里,不曾醒来。正因为如此,她跟姐妹们有许多不同的地方:她脾性孤傲 怪僻,行为乖张任性;皮鞭蘸凉水抽,烙铁烧红了烫,之所以制不服她,无非因为 她想跟别人一样过一个人所应该过的生活。因此,她的心理是矛盾的,她的人格是 双重的。一方面她作为一个妓女,每天听凭下流无耻的男人作践蹂躏,在她身上寻 欢作乐,发泄兽性;一方面她作为一个女人,她又在期待着自己的丈夫和真正的爱 情。当她想到自己只不过是一个供人作乐的玩具的时候,她完全失去了良知,只是 麻木不仁地应付着客人,无异于一具行尸走肉;当她想到自己也是一个女人的时候, 她又充满了幻想。她觉得自己的心灵是纯洁的,她没有做过任何一件损害别人的事 情,完全有权利和有理由跟别人一样地获得爱情,过人的生活。但是在她所能够接 触到的男人中间,她到哪里去一个洁白无暇的灵魂呢! 由于强烈的做人的欲望和爱情上的空虚和饥饿,加上她的涉世不久,阅人不深, 她先是轻信了,接着她受骗了,最终她失望了。她不仅没有跳出苦海,这种心灵上 所受的摧残,比之于肉体上受虐待的痛苦,更不知要难受几千万倍。为此,她想到 过死,想到过遁入空门,但又不甘心,总想在茫茫人海中抓住一个真心实意的男人, 跟她同舟共济,航向光明幸福的彼岸。于是她又活了下来,寻找着,等待着。 今天,人的良知似乎又在向她频频呼唤了,眼前的这位小客官,他是否已经娶 过亲呢?他是不是自己期待中的那种男人呢?肯不肯从风尘中救出一个弱女子来, 并且尊重她、爱护她,拿她当一个正经女人一样地对待呢?…… 红云正在沉思中想入非非,正在从这个陌生人的脸相和言语动态中推测他的性 格和脾气,忽然意外地看见这个人猛然间回过头来看她,四目相视,躲避不及,两 个人的眼锋在半路上碰个正着。从他那犀利明亮的目光中,她好像看到了这个人坦 白的心地,又好像自己心中的奥秘在这匆匆一瞥中已经完全叫人家一览无遗。回复 了人的良知的她,也回复了她少女时代所固有的羞怯,陡然间两朵红云飞上了双颊, 心头也突实地乱撞乱跳起来。出于慌乱,连自己都没有想到,居然会用一个最甜的、 最美的、最亲的微笑向他匆匆抛去,同时一种期待的、友善的眼光也接着从她那灼 灼逼人的眼睛中迸发出来。 本忠一者入境随俗,既然来吃花酒,就不便于羊群中出骆驼,一个人特殊例外, 只好随波逐流,逢场作戏;二者从主人和客人的谈话中,知道这个红云姑娘不单色 艺俱佳,而且孤高不俗,是此中的佼佼者,因此也愿意见识见识。及至见面,不论 是她那典雅素淡的穿着,薄施脂粉的打扮,还是温文尔雅的谈吐,楚楚可怜的身姿, 都与别人大不相同,颇博得本忠的好感和同情。刚才无意中的偶一回头,跟她那灼 灼直视的目光突然相遇,又看见她那发自内心的深情的一笑,凭他那善于分辨真假 善恶美丑的眼睛,他知道这绝不是荡妇的卖弄风情,而是一个沉沦于烟花风尘中的 弱女子所寄予良人的殷切期望和信任。在这一刹那,他似乎看到了她的纯洁,她的 无辜,她的凄苦和她的哀求。一种关心、同情、怜悯知救死抉弱的丈夫气油然而生, 他不能无动于衷,应该有所表示,但是处在这样一个完全陌生的环境之中,又不知 应该说些什么才对。一阵莫名的惶恐与迷惑,说出来的一句话竟然是: “吃啊!这么好吃这么难得的香酥鸡,你怎么不吃啊?” 他这句纯属出于无心的话,没有想到却引起合座的惊奇和注意,大家几乎同时 停下了杯箸,张大了眼睛,看着他们两个的动静。红云当然懂得妓家的规矩,知道 出局的时候有客人要她吃喝,等于说要她今天晚上伴宿的意思。像这种事情,对她 说来,本是天天都要碰到的,原没有什么可以奇怪的地方。但是她没有想到,今天 酒宴开张伊始,姐妹们连一支曲子都还没唱,就有人提到这件事情上来,而且提起 此事的,竟又是她认为最文雅、最庄重、最正派的这位年轻小客官。是他真的看中 自己了,还是他根本不懂得此中规矩? 红云正在沉思,眉眼举止间不免略露出一些犹豫迟疑的神情来。范学丹见了, 欠起身来,从盘子里夹了一筷子胸脯子肉,放到红云面前的小碟子里,斜着眼睛油 腔滑调地说: “红姑娘还慎着干什么?刘老板赏你吃鸡,这是天大的喜事嘛!我们大家还要 贺你一杯呢!你还不快快谢过刘老板?” 到了这个地步,再要不吃,就是老鸨子所谓的“给脸不要脸,存心砸饭碗”了。 红云往前探了探身子,轻轻地说了声“谢谢刘老板”,从碟子里夹起一块鸡胸脯肉, 放在嘴里慢慢儿地嚼着,就放下筷子,又掩身到本忠身后去了。 范学丹见红云今天一反往常孤芳自赏的傲态,反倒有些忸怩起来,哪儿肯放过 她去?接着逗趣儿说: “红姑娘,刘老板赏你吃鸡,你就这样躲在旮旯里闷吃呀?有道是‘来而不往 非礼也’,咱们中土乃是个礼仪之邦,怎么可以这样少礼失仪呢?还不快把两个鸡 头①给刘老板送过去?我们可还等着喝你的喜酒、贺你一个双杯呢!” -------- ① 鸡头──鸡头是“芡实”的别名,因其形似乳房,故此常被用作乳房的隐 语。见《杨妃传》:“杨妃出浴,露一乳,明皇曰:软温新剥鸡头肉。”又宋元乳 岛诗:“端相不似鸡头肉,莫遣三郎解抹胸。”本回书中的“鸡”和“鸡头”,都 是逗笑打趣的双关语。 红云久堕风尘,这种俏皮话,焉有不懂之理?也就不客气地白了他一眼,反唇 相讥说: “不敢当,这两个鸡头,宝姐姐还要留着给范大相公宵夜哩!” 哄堂大笑中,宝珠不依了,嗔着红云说: “红丫头这两年来嘴皮子也学坏了。自己有人疼了,有了吃的了,就拿别人打 哈哈。要知道我如今成了人家的眼中钉,有酒有肉,再也想不到请我吃呢!” 马维禄听出了宝珠话中有话,笑着对范学丹说: “范大相公,就这么听宝珠姑娘作践你,伸手跟你讨肉吃,都舍不得布施一二 呀?不看千日恶,还看一日好咧!当年那么好的欢喜冤家,隔三差五没有不聚头的, 如今就这样冷落人家呀?” 范学丹当然不是个好惹的,一张嘴也不肯饶人: “马大老板也真是的,你看见刘老板请红姑娘吃鸡了,就坐不住份儿了,是不 是?你眼红,鸡和肉都现成,你不会也请秀姑娘吃吗?何苦要拉扯上我呀?宝姑娘 昨儿晚上准是上了山西馆子,老醋喝多了,如今隔夜醋全翻了上来,酸气冲天,没 药好解,只好替她拔掉眼中钉,攮进肉中刺,天下庶几方得太平呢!”说着,从盘 子里翻出一只鸡心、一块鸡肝来,夹到宝珠面前的碟子里放下,拽过她一条胳膊来, 就把自己的筷子塞到她手里。“快别说没人疼你的话,我这可是心儿肝儿的全捧到 宝贝儿跟前来啦!一向简慢了你,冷落了你,今天咱们多添上两把火儿,好好儿热 乎热乎,还不行么?” 宝珠扭一扭腰肢,歪一歪脖子,做出一个少女的媚态来半嗔半喜地说: “谁稀罕你的脏心烂肺呀!是好心好肝儿,早都给了人家了,今天拿这小心小 肝儿的来哄我!” 马维禄插进话来,分明是借打圆场上烂药: “得啦!得饶人处且饶人嘛!,宝姑娘,你也知道范大相公本来就是个多心人, 什么好心坏心大心小心脏心烂心腔子里嘀哩嘟噜揣着一大串儿呢!不过大相公分心 的地方也实在太多了,饶是这么多心儿,还分不过来呢,今天能给你陪个小心,我 看就算是日头打西边出来,难能之外,又加可贵了。” 范学丹是什么人物?这弦外之音,岂有听不明白之理?撂下已经基本就范的宝 珠,先去招架从背后砍来的这一刀: “见人骑马屁股痒,见人吃肉心里痒,是不是?不管大心小心,我总算掏出一 颗心来了,你呢?把心儿全都掏给了小幺儿了,如今见了秀姑娘,不是连心皮儿心 毛儿都掏不出来了么?你是又想吃又怕烫;又想招汉子,又怕家伙大,只好敲锣边 儿,站缸沿儿,瞅冷子偷鸡拔烟袋儿,四面吹风,八方树敌,巴不得大伙儿混战一 场,好让谁的事儿也办不成,是不是?你以为你自己挺聪明的,别人都让你蒙在鼓 里捏在手里,可以随心所欲地拨弄得滴溜乱转了;其实呢,这叫司马昭之心,路人 皆知。你要是总惦着东一榔头西一棒槌地没完没了,总惦着跟我范某人斗斗法比一 比谁的神通广大,我不妨实话告诉你说:天下当讼师的,没哪个是好欺负好对付的。 就是万分无奈,官司打输了,得下油锅,我还要抱着你一起跳呢!” 马维禄没想到自己的几句笑话招翻了恶讼师,引出这一大套三青子话来,吐了 吐舌头,摇摇头说: “啊哟哟,厉害,厉害,好厉害呀!我今天是捅了蚂蜂窝儿了?还是踩了老虎 尾巴了?大伙儿听听,就他的这一篇战表,胆子小点儿的,真还能叫他给吓蒙了, 连东南西北和亲娘老子都不认识了呢!好在我马维禄不做亏心事儿,不怕鬼叫门儿; 不像你似的,欠着人的情儿,短着人的理儿,不给人陪小心,今儿晚上这一关,你 过得去吗?秀姑娘,咱们给他来一个清水下杂面──他吃咱看①,别理这恶讼师, 干他们这一行的,就会挑拨人家打官司,咱可不上这样的当。来,你就在我手上干 了这一杯,气死他这个长舌妇!” -------- ① 清水下杂面──“杂面”也叫“杂合面”,是以豆类为主加上各种杂粮磨 成的,本是劳动人民的粮食。杂面制成的面条,煮熟了要多多放油,吃起来方才不 发涩。如果只用清水煮,不加油,就很难吃。因此下文说“他吃咱看”,表示不参 与其事。 孔大方一听,好哇!双方势均力敌,旗鼓相当。再要这样真的假的一齐上,过 不了多久,可就得货真价实,童叟无欺啦!好好儿一席花酒,都只为招了这么两个 知趣的人,席面上热闹倒是热闹了,只是老实人连酒都喝不上,连曲儿也听不成了。 不想个办法换换题目,稳住这个饶舌的恶讼师,这席酒吵到哪儿算一站,可就难说 啦!再一看,叫来的十个姑娘中,已经有三个姑娘受到客人的邀请了,前面有人走, 后面就有人跟,迟早反正是那么一回事儿,何不一总送个顺水人情呢?主意定了, 就站了起来,端杯在手说: “你们两个,只顾打你们的嘴仗了,还叫大伙儿吃酒不了?你们吵了半天儿, 只会踩乎别人,抬高自己,谁也说不出个八八六十四来。要我说呀,天下的各色人 等中,一个开当铺的,一个当讼师的,根本就没有良心。要有,也是黑的。你们两 个,乌鸦掉在猪身上,谁也别笑话谁,真正的半斤八两,是一对儿不长良心的,还 争个什么?不过是看到刘老板请红姑娘吃鸡肉,眼红嘴馋罢咧!我孔大方既然有心 摆酒宴,就不怕你大肚子汉,现在由我替诸位作主了,在座的姑娘们,今天是人人 都得动杯动筷子,一个也不许例外。凡是听令儿的,一齐举杯;有不听令儿的,立 即逐出酒宴,绝不轻饶!” 孔大方的这个圆场打得恰到好处也正是时候。马维禄其实是求之不得,不过嘴 上却不能不表示是勉强遵命: “我们俩打官司,碰上你这个糊涂大老爷,也不问问是非曲直,就各打四十大 板,轰下堂去,能叫人心服吗?不过今天我吃的是你的酒饭,就不能不听你孔大官 人的令儿。有什么话儿,先收起来,赶明儿有工夫了,我们俩再慢慢儿捯慢慢儿择 去吧!” 范学丹果然不愧为恶讼师,对方明明已经撤兵了,仍不忘瞅空子揳一杠子: “不管怎么说,既然是马老板挂出免战牌来了,我这里也只好暂时休战,停止 进攻。不过你可别学泥鳅,趁机溜了。别忘记:还有人要抱着你一起跳油锅呢!” 在哄笑声中,人人高举酒杯,一饮而尽。正好小厮端上两大碗海参虾米烧鱼丸 来,东家说一声“请”,于是二十双筷子一齐伸到碗中,捕鱼捉虾,搅一个翻江倒 海,滴滴答答地洒一桌子腥汤。 又上了两道菜,斟了三巡酒,猜了几回拳,座上大多数人都已经红了脸皮,斜 了眼角。仲秋天气,虽然时已傍晚,但因为坐在闹市的的酒楼上,这间小小的雅座, 挤了二十多个人,只有一面窗户,没有过堂风,加上雅座的下面正好就是炉灶,外 有热气烘烤,内有酒力发作,因此几乎人人额头发亮,身上冒汗,姑娘们的鼻子尖 儿上也都渗出密密点点的汗珠子来。主人动议升冠宽章①,正中客人们的下怀,纷 纷解开衣扣,脱去外面的袍褂,只穿着短衫,重新入席。 -------- ① 升冠宽章──冠是帽子,章是衣服(例如便衣称为便章)。升冠宽章,就 是请客人把帽子和外面的袍褂脱去。 吃花酒吃到姑娘们全都动杯筷的地步,戏文算是唱完了第一本,更精彩更热闹 的好戏,还在后面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