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三回 胡姬侑酒,本方主劝酒行酒令 弃妇悲歌,外地客听歌怜歌人 人的身份仪态,往往跟衣冠仪表有密切的关系。孔大方一动议宽章,座上诸公 一脱去外衣,好像把最后一层遮羞布也扯去了似的,纷纷现出了原形。话,更加没 遮拦起来了;手,也开始不老实起来了。姑娘们的座位,本来是稍稍靠后一些的, 但是经过升冠宽衣之后,趁着酒兴,借酒盖脸,也不知道是谁靠拢了谁,总之是先 平起平坐,越挨越近,渐渐地挨肩叠股你拥我抱起来了。醉眼乜斜中,有人要行酒 令儿,有人要听小曲儿,还有人撺掇着要范学丹讲古说笑话,酒席上你呼我喊,打 情骂俏,娇嗔媚愠,尖声怪叫,闹成一片,正是酒意已阑,情意方兴的时刻。座客 们纷纷做出丑态,装出怪相;马、范二位,更是无所顾忌,尽情喧闹。黄逸峰因为 有本忠在座,不便过于放肆,因此倒是比往常要稍稍收敛一些。 本忠自打出门以来,还是头一次吃这样的花酒,开头那一阵子,见他们不过是 互相揶揄几句,说些个肉麻当有趣儿的话儿,倒还勉强能够容忍;怎奈这些风流财 主们三杯酒落肚,各有几分醉意之后,就渐渐地尽情调笑,旁若无人起来。可见酒 这种东西,果然是“酌于杯,注于肠,性昏志乱,胆张心狂”的色情媒介。当着众 人,居然就能够口索舌,手索足,令人难以入目。真所谓到了酒食地狱①,几乎难 于终席了。 -------- ①酒食地狱──苏东坡到杭州,当地官绅仰慕他的才望,纷纷设酒备席。苏东 坡疲于应接,不堪其苦,称之为“酒食地狱”。 幸亏孔大方既是个牙郎班头,又是个花坛宿将,善于调遣,久经战阵,像这样 的场面,不知道经历过多少次了,因此颇能指挥若定,扭转乾坤。见席上群雌粥粥, 群雄牟牟,一片嘈杂,赶紧因势利导,拿一支筷子敲得盘边儿噹噹响,又用压倒众 人的强高音大声地说: “诸位,诸位!今天咱们群英聚会,十芳相陪,酒已半酣,却还没有恭聆她们 的仙音妙曲,眼下正是浅斟低唱,借婉转歌喉为诸君侑觞的时候了。不过孰先孰后, 难于指定,光听唱曲,不仅单调,也冷落了诸位的豪情雅兴。为两全计,兄弟这里 倒有一个酒令儿可以行得,方法十分简便:取一个酒胡子①,由令官旋转开令儿, 面对者先饮酒一口,讲一件乡里掌故,然后由花娘饮酒一口,高歌一曲,最后由当 令者口称四样极品,干门杯,转酒胡子交令儿。如有乱令儿者,罚酒三杯;如有不 听令儿者,罚依金谷酒数②。直到酒胡子又转到令官儿面前,就可以收令儿了。诸 君以为如何?” -------- ① 酒胡子──宴席上侑酒的用具。唐代的酒胡子,是一个陀螺形木俑,放在 盘中旋转,以跌倒方向所指者为当饮。后世改用不倒翁侑酒,以面对方向所指者为 当饮,仍沿称酒胡子。 ③ 罚依金谷酒数──是李白《春夜宴桃李园序》中的一句话,源出《金谷诗》: “各赋诗以叙中怀,或不能者,罚酒三斗。” 大家都说此令儿雅俗共赏,有说有唱,可谓面面俱到,也新鲜有趣儿,当即推 举了孔大方为令官,示范起令儿。孔令官一面叫小厮去取不倒翁来,一面举杯在手 说: “既蒙诸位不弃,推我为令官,如今本令官走马上任,一朝权在手,便把令来 行。自古酒令儿大如军令儿,如有胆敢违令儿者,本令官执法如山,勿以吾言之不 预也。”说完,举手中杯喝了一口,清了清嗓子,说一本地典故: “本地南门外有一名湖,叫做南湖,湖中有一小岛,早年间住着几户渔民,唤 作许家村。五代时吴越中吴节度使钱元璙在此建一高楼,作为聚会宾客和登高远眺 的处所,是为‘烟雨楼’的前身。以后历宋元明清四代近一千年岁月,几度毁于战 火,又几次集资重建。前明嘉靖年间,本地豪绅张先觉在湖岛上筑起围墙,重建楼 台,在此宴会亲朋,方始题名曰‘烟雨楼’,取的是‘人生如烟云聚散,老友如旧 雨重逢’的意思。当时本县有一位富商,在城里开一家饭店,名叫‘三山馆’,就 是这座五芳斋的前身,另外还开了一家当铺。此人家资巨万,姬妾成群,却只有五 位千金,没有儿子。这五个女儿,人人生得花容月貌,又与本地另三家富室的小姐 同时学习刀枪弓马,个个武艺超群,号称‘嘉禾八美’。今天隔壁秀州书场唱的 《八美图》,柳树春烟雨楼前打擂台,与嘉禾八美比试武艺,说的就是这个地方。 等到了九九重阳日登高的日子,烟雨楼上,游客如蚁,仕女如云,届时不才当另作 小东,奉请诸位往南湖一游。有道是人生如百代过客,聚散无常;光阴似白驹过隙, 转眼百年。咱们纵不学曹孟德横楫中流,大唱‘人生几何,对酒当歌’,也当学一 学张先觉,风云际会,与老友重逢于烟雨楼头呢!” 黄逸峰早在杭州就听说南湖烟雨楼是嘉兴的名胜风景,也极愿一游,连忙接过 话茬儿来说: “重九烟雨楼登高,当是兄弟我的小东,只是不知湖里可有酒家没有?” 孔大方见有人自认作东,也不坚持,就顺水推舟: “既是黄老板盛情,不敢相争,只好恭敬不如从命了。届时除了江老板已经满 载而归之外,下余九位,咱们原班人马,赴南湖尽一日之兴,如何?平常日子,烟 雨楼本有酒菜供应,只是重阳佳节游人甚多,楼上楼下,人头挤挤,连插足的地方 都没有,反倒没法儿备酒备菜了。好在这南湖里有一种极大的游船,船舱里放得下 一张大圆桌,船上的船娘不但可为游客唱曲侑酒,还备有名酒佳肴,黄老板只须破 费少许,就能叫她们亲自动手备下一席。眼下蟹已输芒①,正是团脐②螃蟹最肥美 的季节。众船娘中,有个叫玉芙蓉的,有一门独到的手艺,能把螃蟹的外壳剥掉, 却依旧长着八脚两钳,仍是一只囫囵整个儿的螃蟹,美名就叫‘芙蓉蟹’,堪称绝 活儿。咱们明天就着人去把玉芙蓉的大船包了下来,到那天请黄老板等几位外地来 客也开开眼界,见识见识,如何?” -------- ① 输芒──指螃蟹的最肥美季节。《中吴纪闻》里说:“蟹至八月卒衔稻芒 以朝其魁,谓之输芒。”又《酉阳杂俎》 里也说:“蟹未输芒者,不可食。” ② 团脐──螃蟹因雌雄分为团脐尖脐两种。俗话中“七尖八团”的说法,指 的是:阴历七月应选吃尖脐螃蟹,八月则选吃团脐螃蟹。 黄逸峰大喜过望,连说: “好极,好极!咱们就此一言为定。一应花销,全是兄弟的,只是包办张罗, 还得仗仰孔兄鼎力!” 孔大方回说: “那个好说,全交给兄弟就是了。” 马维禄见说到了船娘,立刻又来了精神,兴冲冲地问: “黄老板除了没见过芙蓉蟹之外,只怕这嘉兴府秀州三军之一的船娘,也没有 见识过吧?” 黄逸峰久闯江湖,虽然没到过嘉兴,但是南湖游船上伺候游客的姑娘俗称船娘, 倒是早就听说过的,只是不知道这船娘怎么又是‘秀州三军’之一,就虚心请教起 来。马维禄不怕节外生枝,立刻兴致勃勃地为他详细演说起来: “这嘉兴府秀州三军,其一就是在座的这些姐妹们。只为她们都是陆居的,所 以称为‘陆军’。其二则是刚才说到的那些船娘们,因为她们都是水居,以船为家, 所以称为‘水军’。这些船娘,名义上是只管划船、烧菜、唱曲儿、侑酒,所谓‘ 卖艺不卖身’者是也。其实嚜,只要银子花足了,也一样可以真个销魂的。其三, 可就有些奇特了:既非马军,也非禁军,而是‘神军’。何谓神军?只因操其业者, 皆佛门弟子之故也。这一路人马,为数略少,名声却大,且因其别开生面,远道慕 名来访者,也颇不乏其人。这一路神军,虽然以色相为其仰口之术①,不过没有门 路的人,是万难登堂入室的。所幸不才与神军都督色空还有一面之交,过些日子, 一定奉陪诸位远客到水月庵中去走走,开荤不开荤倒在其次,来到嘉兴,不去见识 见识神军,不去开开眼界,不也是一大憾事么?” -------- ① 仰口之术──佛书《智度论》中所说的四种“邪命食”之一,指尼僧借星 宿、日月、风雨等术数求食。 黄逸峰真没有想到佛门子弟中也有操此皮肉生涯的,真是闻所未闻,见所未见, 不觉雅兴油然而生,大声说: “好极,好极!真没想到贵处还有这等引人入胜的好去处。此番来嘉兴,真可 谓不虚此一行也。只是不知道她们既然是佛门子弟,怎么可以不守清规,官家也竟 然容许她们如此作为呢?” 一问到神军的来历,马维禄不甚了了,只好勉强回答说: “这个么,据说秀水三军,由来已久,连同五芳斋的香酥鸡,南湖的封菱,都 是乾隆皇帝三下江南的时候受用过的,因此不啻领了圣旨法帖,正式开业,谁也不 来干预了。” 马维禄的解释,当然并不详尽。范学丹见有机可乘,立刻抓住不放,拿出一副 此中权威的神态来,训斥他说: “你这个人,就是好(h ào )不知以为知。客气点儿说,是只知其一,不知 其二;不客气地说,这也是你那指马为鹿的本性使之然。要知道,乾隆皇帝下江南, 消受了秀水三军,是因为当时当地本来就有这样三支人马在,并不是嘉兴府和秀水 县的太尊和太爷特地为皇上创建这三军的。要知道神军的来历,先得知道早年间本 地尼姑庵中有一种‘包生儿子’的风俗。而这种风俗的起因,则是早先有个专供送 子观音的尼庵里,只有师徒二人;有一次来了一位求子的香客,却是个单身的客官。 他在庵里施舍了一百斤香油,并许下大愿,只要能够得子,一定再建殿宇,重塑金 身。不料顶礼膜拜之后,忽然阴云四合,大雨倾盆,入夜不止。求子香客被雷雨所 阻,只好在庵中暂且栖身。送子观音感念其心诚,于是大显神通,半夜里给客官托 梦说:他的娘子,是一丘不结果实的菜篮田,要想得子,必须另垦荒地,并把这位 客官引到了小尼姑的房中,成就了好事。十个月之后,小尼姑果然为这位客官生了 一个大胖儿子。客官感激观音慈悲,除依愿扩建殿宇重塑神像之外,还四处称颂观 音的功德。从此四方缺乏子息的大老倌,或出于财力不足,或出于悍妇不许,无法 娶进二房来的,闻讯之后,纷纷来到这个尼庵,施舍香油,许下大愿,只求借宿一 宵,以便陈仓暗渡。一月之后,如有喜讯,则再过十月来庵中抱儿子,如珠胎未结, 或所产非男,则重献香油,再求春风一度。这样一来,庵中小尼姑逐渐增多,夜度 资也有了明码实价。好事者每借求子为名舍出香油百斤,到那里去换换口味。于是 求子是假,慈悲是真。老尼贪图香资优厚,且又无捐无税,不免广收徒弟,大展宏 图起来。久而久之,操此业者日见其多,于是神兵神将,自然形成矣!” 范学丹的解释,有根有据,合情合理,不但是外地客官闻所未闻,就连本地土 著,有人也还是头一遭儿听说,不觉合座为之粲然。黄逸峰听入了神儿,还想弄个 清楚明白,又紧盯着问: “如此说来,这种尼庵里的小姑子,竟也就是青楼中人了。她们难道也是老姑 子花钱买来的孩子,强令其操此贱业的么?” 范学丹叠起两个指头来,振振有词地继续分说: “非也。这些小姑子,用不着花钱去买,而是由老姑子以算命打卦为名,诬指 某家女孩儿命蹇运凶,上尅父母,下尅弟妹,只有舍到庵里,千人骑,万人跨,才 能消灾禳祸,脱离苦海,求得解脱,并修修来世。这些老姑子比起老鸨子来,不但 主意多,而且手段辣。眼下几个送子庵、观音殿里的老姑子,年轻的时候也是从这 条路上走过来的,可以称之为‘行伍出身’。按说她们自己身受其苦,就不应该再 害别人家女孩儿来跳这火坑才对。可是她们从小学的就是这宗买卖,别的营生一概 不会,舍此无法求生,只好代代相传,以保香火不绝。有良心的,待徒弟好点儿, 就算不错的了;那没良心的,真有比老鸨子还可恶的呢!黄老板要是对这路人马有 兴趣,刚才马老板不是邀你过两天同往水月庵一游么?要知个中底细,何不也舍出 百斤香油去,求一个大胖儿子回来?” 一阵哄笑声中,孔大方提起了酒壶,把马维禄和范学丹的酒杯斟满了,然后笑 模悠悠地说: “本令官行令儿之前,三令五申,说得明明白白:酒令儿大如军令,不得违拗, 乱者受罚。如今本令官起令儿伊始,还未交令儿呢,就让你们二位把令儿给乱了。 姑念初犯,一人只罚一杯。让你们二位说说,本令官处置得公也不公?罚得该也不 该?” 马、范二人这才醒过茬儿来,诺诺连声,直说:“公,公!该罚,该罚!”一 仰脖子,两人都把罚酒干了。孔大方这才端起酒杯来,对身边的姑娘说: “丽姑娘,该你喝这一口,给贵客们唱支小曲儿啦!” 丽云拿起檀板来,央紫云弹三弦,秀云弹月琴,红云吹箫,一板一眼字正腔圆 地唱了一支流传娼门已达一千余年的隋代名曲《丁娘十索》①,果然是脍炙人口的 曲中菁华,合座为之倾倒。歌罢,孔大方端起面前的残酒来一饮而尽,随口念了一 段“四极”说: -------- ① 《丁娘十索》──隋代名妓丁六娘所作的乐府羽调曲,共十首,每首末句, 有“从郎索衣带” 、“从郎索花烛”等语,因此称为“十索”。原曲今存四首, 清代行院中所唱的“十索”,是后人补足。 “我说四样舒坦:‘穿大鞋,放响屁,光脚丫儿,走沙地。’就此交令儿吧!” 江老板听了,手捋着胡子哈哈大笑起来: “大官人真能胡编一起,只听得郑板桥说过:穿大鞋,放响屁,坐牛车,上姥 姥家,是四件极美的乐事,哪儿又出来一个‘光脚丫儿走沙地’?” 范学丹有话不说,比卡他脖子还难受,这会儿又来凑趣儿了: “江老板大概还不知道,我们孔仁兄生平一怕坐牛车,二怕上姥姥家。为什么 呢?只因他外公娶了一个年轻的晚外婆,这个晚外婆,最忌的就是外孙儿女们当众 管她叫姥姥,谁要犯了忌讳,一顿苦剋(k ēi )就再也躲不过去了。所以孔仁兄 自小见姥姥就好像耗子见猫似的,一听说上姥姥家,就哭着往桌子底下钻,哪儿还 提得上舒坦哪!” 范学丹的打诨,把大家逗得狂笑不止。孔大方笑着提过酒壶来,又要罚他,急 得他离座直打躬作揖,连说:“不敢了,不敢了。”孔大方这才放下酒壶,拿过不 倒翁来,放在圆桌中心的一个小盘子里使劲儿一转,令儿就算是交了。 那不倒翁由于受力过大,在盘子里旋转不已,半晌停不下来。众客官莫不伸长 了脖子,且看它跟谁对上了面。旋转的速度愈来愈慢,将次要停下来了,易于激动 的范学丹拿一支筷子敲着盘子边儿,看它就要转向马维禄的当儿,大声喝令:“停, 停!”但是那不倒翁不听他的喝止,刚刚对着马维禄,似乎就要停下来了,却又一 摇一摆地转了半圈儿,转过了孔大方,眼看就要跟范学丹相上了面,急得恶讼师赶 紧改口,大喊:“转,转!再转!”可是余力已尽,随他怎么敲怎么叫,那不倒翁 再也不肯动一动了。合座欢声雷动,嘎嘎大笑。范学丹把那支筷子往桌上一扔,颓 然坐下,恨恨地说: “这酒胡子跟我有仇,不但不听我的令儿,还偏生找上我来了。这不是活该倒 楣么?我把秀水三军的掌故先期说了,这会儿我说什么是好呢?” 令官笑着说: “这才叫酒胡子也通灵性呢!嘉兴掌故如此之多,你这个万事通,就会连一个 也想不起来?快说,快说!迟了,本令官执法如山,一定拿你开头刀,罚你三大斗。” 说着,频频催促,又叫小厮去把酒斗取来,放在范学丹面前,以为要挟。 范学丹是座中一怪,一句好好儿的话,到了他嘴里,都会变了味儿,跑了调儿, 如今要他说掌故,一则是土生土长的老嘉兴,二则是当了多年的老刀笔,肚子里的 掌故,何止万千?随手拈来,就够说上三天三夜,令众人捧腹不止的。今天到了这 个场合,哪能不尽情卖弄一番?之所以要推三阻四,忸怩作态,不过是故弄玄虚, 以便引起他的惊人之笔罢了。孔大方催得越急,他的白眼儿翻得越凶,直到小厮奉 命真的拿了酒斗要去倒酒了,这才勉勉强强端起酒杯来抿了一小口,清了清嗓子说: “撵着鸭子上架,逼着公鸡过河!这不是强人所难么?搜索枯肠,幸亏想起一 件往事来,聊以塞责凑数吧。 “我们嘉兴府城外,有一座三塔寺,寺前有三座宝塔,也算得上是本地的一处 名胜古迹。就在这三塔寺的隔壁,住着一家人家,兄弟二人,都是年轻的秀才。后 来哥哥死了,弟弟就和嫂嫂两个人不清不白地在一起过日子。有一次,这个烂秀才 与朋友们一起扶乩请大仙,把关圣帝君请来了。大家都磕头罗拜,独有这个烂秀才 却在一旁嘿嘿冷笑。有人问他为何发笑,他说:‘这嘉兴府地面,三国时归东吴管 辖。关云长败走麦城,正是死在东吴人手里。虽然他死后成神,对东吴人却总是怀 恨在心。偶尔显圣,也不过是大呼”还我头来“而已。平常时候,怎肯到东吴地面 来降坛?可见来的这个关圣帝君,一定是个假的,指不定是哪方的饿鬼来冒充骗食 的。’关帝闻言,降笔①说:这东吴地面,确实已经多年不来了。今天只为应诏赴 天廷,路过嘉兴,在云头上俯视三塔寺雄伟胜景,忽见寺旁有人香烛礼请,方才按 落云头,偶尔一露的。烂秀才说:‘既然你是关圣真神,我这里出一个对子给你, 你敢对么?’关圣说:‘愿闻上联。’烂秀才指着三塔寺,出的上联是:三塔寺前 三株塔;关公不假思索,在沙盘上大书七字,写的是:五台山上五座台。对得可谓 相当工整。烂秀才不服,说是:‘我还能加字:三塔寺前三株塔,塔,塔,塔;请 关公再对。’这是绝对,有‘三’字和‘五’字在管着,谁也对不工整的。关公总 不能在‘五台山山上五座台’的后面连下五个‘台’字呀!烂秀才难倒了关公,关 公为此大为生气,当即抽身进了三塔寺,查问这个烂秀才平时都有什么劣迹。一查 就把他跟嫂嫂不清不白的事情查出来了。回到坛上,对烂秀才说:‘我这里也有一 个对子请教,上联是:红罗帐内,多少恩爱问嫂嫂;请对下联。’那烂秀才一看揭 了他的隐私,顿时面红耳赤,无言以对。关公说:‘谅你也对不出来,还是我来替 你代劳吧!下联是:黄泉路上,有何面目见哥哥。’众人为之愕然。这时候,沙盘 上又写出‘吾神去也’四个大字,就再也不动了。” -------- ① 降笔──指扶乩时“鬼神下坛”所写的字迹。 说到这里,他也停止了说话,好像那乩笔似的,一动不动地坐着愣了神儿。江 振东刚听出点儿意思来,钉着问下文: “后来呢?” “后来,那烂秀才没脸见人,回到家里,找根绳子往梁上一挂,吊死啦!” 说完,又傻愣着不说话了。江振东还想打听下文,又紧钉着问: “后来呢?” “后来,那烂秀才到了阴曹地府,跟他哥哥怎么见的面,两人说了些什么,我 没在场,就不知道了。” 合座一阵哈哈大笑──笑的不是故事,而是笑江振东的死心眼儿,给个棒槌就 认真(针)。令官笑着说: “一个信口雌黄,一个还真相信。我问你,你这根本就不是嘉兴掌故,怎么也 拿来滥竽充数?” 范学丹急了似的大嚷: “谁敢说我这不是掌故?这不跟你说的烟雨楼一样,有地点、有人物、有故事 么?” “说掌故,起码你得把三塔寺建于何年,何人所建,供的什么佛像,现如今有 多少和尚这些关节交代清楚哇!” “嗨,要知道这些还不容易吗?明天兄弟也作一小东,请诸位往三塔寺一游, 你要问的这些事情,庙前的石碑上全都刻得清清楚楚,不强如我在这里空口说白话 吗?” “得了,得了!就算你蒙上一回算了!” “有令官儿点头,我就算逃过来啦!宝姑娘,快喝一口酒,给大伙儿来一段拿 手的!” 宝珠依令儿端起酒杯来抿了一小口,取过琵琶,了丁冬冬地弹了起来。她弹的 是古曲《旱天雷》,本忠从小就听熟了的,全曲从头至尾,本来该用快板,音调应 如急风暴雨、长空闪电、风起云涌、大雨倾盆那个劲头;但是今天宝珠所弹,用的 却是极慢的慢板,听起来有如行云流水,凄风苦雨,音调低沉哀婉,如泣如诉,大 有低眉俯首,愁思满腹,翘首云天,徘徊踯躅,不如何处是儿家那份儿情景,呜呜 咽咽。气势十分消沉。弹过了全曲,又回头反复,这才微蹙双眉,轻轻地唱出了歌 词: 秋风起,愁云低, 一片片的落叶满阶前。…… 也不知是仲秋晚风吹入怀呢,还是天阶夜色凉如水,随着这低沉的歌声,刚才 席上那种闷热烦躁的空气逐渐消散了,代之而起的是一股凉意,把人们的意境带到 了“秋风萧瑟落叶飞,愁云凝聚压低眉”的凄凉秋景中去。接着歌词中唱到了孤雁 南飞,世态炎凉,情薄如纸,接着乐曲一转,从景物转到了歌者自身:
谁复有真心? 谁复有真情? 不过是见你青春美貌, 供他片刻的赏心, 片刻的留恋! 春去秋来, 谁来管你, 一年老一年! 尾声在琵琶的抡指拨弹下拖了一个长长的尾音,越来越轻,越来越细,终于在 余音缭绕中收尾结束。看歌者,已经是两行热泪如宝珠点点,挂在腮边了。 范学丹见自己的顶老触景伤情,唱了一支哀叹身世的悲歌,生怕主人不悦,趁 座中诸客还在沉思的工夫,赶紧把面前的残酒端起来一饮而尽,站起来说: “婉转歌喉,不减当年,只是过于悲切了些。我这里说四样白:头场雪,二场 霜,妞儿的屁股,新刷的墙。就此交令儿吧!”说完了,就手把盘子里的不倒翁一 拧,就坐了下来。 那不倒翁又转动起来了。客官们一者为范学丹所说的四白而绝倒,二者都注视 着酒胡子,惟恐它跟自己对上了面。于是欢笑夹杂着怪叫,把刚才宝珠制造出来的 悲伤凄凉气氛冲了个干干净净。不倒翁转着转着,速度渐渐变慢,于是客官们的情 绪又突然高涨起来。不希望它在自己面前停下的,大声喊着:“转,转,再转!” 希望它在别人面前站住的,都高叫着:“停,停,停下!” 这酒胡子在五芳斋居住有年,交往过的达官、贵人、名士、才子、富商、巨贾, 不知凡几,真是形形色色,应有尽有,早已经变得十分刁钻古怪,既不在人们希望 它停下的地方停下,也不愿意转向人们要它面对的人前面,却偏偏在不叫也不喊的 本忠面前摆了两下身子,就一动也不动了。 令官见不倒翁跟本忠相上了面,不明白这个沉默寡言的小客官是少年老成呢, 还是上不得台盘的嫩雏儿,就笑着说: “这酒胡子倒也作怪,偏偏找上刘老板了。别看他个儿不大,可是胡子一大把, 权力比我这个令官还大。没得说,刘老板,该你接令儿啦!” 本忠既然已经入境随俗,这时候酒胡子找上门儿来,也难以推托。好在今天席 上行的是俗令,用不着高深的学问,也不吟诗作赋,一篇故事,几句笑话,满能打 发的了,就正了正身子,不慌不忙地开口说: “酒胡子找到了我的头上,只好遵命听令儿。我就来说一段我家乡的旧事,聊 以塞责吧!”说着,端起酒杯来呷了一口,接着说:“前明年间,我们温州出了个 张阁老①,在朝为官,权势显赫。看看年纪越来越大,不能不告老还乡了。恩准归 隐的那一天,他对皇上说:‘老臣故乡的宅第,破旧不堪,已经无法居住,求万岁 赐点儿地基,另建一所吧!’皇上说:‘你打算在哪儿盖新房?要多大的地方呢? ’那张阁老当即打开一把画有温州城地图的折扇,对皇上说:‘老臣一家,能用得 了多少地方?皇上只要在这温州城的地图上随便画个圈儿,就满够老臣用的了。’ 皇上依言拿起硃笔,随手在折扇上画了个圈儿,又批了几个字。张阁老捧了折扇, 谢恩退出。回到温州,就指着皇上硃批的御笔问知府要地基。知府一看,皇上画的 那个圈圈儿,没占去温州城的一半儿,也差不了多少了。可这是皇上的御笔硃批, 谁敢违拗抗旨?只好派出衙役隶卒去按图划界,把界内的老百姓统统轰了出来,让 张阁老营建府第。就在这块地盘上,张阁老大兴土木,盖起了亭台楼阁,修起了假 山水池,养上了鱼鸟花草,把个张府起造得比皇上家的御花园还大。为了他一家人, 成千上万家人家流离失所,无家可归。那些有亲友可投的,投亲靠友去了;那些无 处可去的老弱妇孺,只好流落街头,沿门乞讨;年轻力壮的,只好出卖力气,替张 家做工。等到府第盖好,花园修完,这拨年轻人依旧无处可去,就一哄上山当了山 大王。过不了几年,张家仗势欺人,强取豪夺,被他害得家破人亡的人家越来越多, 上山入伙儿的人也就越来越众,到了儿还是让这帮山大王给打进府去,见人就杀, 见房就烧,一座比御花园还大的张家花园,连人带房统统烧杀得干干净净。这就是 我们温州府的一段实事,也是为富不仁者应得的下场。我的掌故说完了,红姑娘, 有劳你高歌一曲,咱们干杯交令儿吧!” -------- ① 阁老──对内阁大臣的尊称。 本忠的掌故讲完,大家就事论事地发挥了几句,感叹了一番。马伟禄见是该着 红云出场了,赶快又敲起了锣边儿,要看好戏: “刘老板是远客,大概还不知道红姑娘是我们秀水十三楼中出名的才女,不单 诗词歌赋、琴棋书画件件精通:吹箫弄笛、弹筝拨阮①得心应手,就是拆白道字⑤、 顶针续麻③这些玩艺儿,也是无所不知。更有一绝,最善于当筵合笙④,随口唱来, 妙处横生。今天酒胡子既然找到了她的头上,要是还唱老调儿,可作不得数!” -------- ① 弹筝拨阮──弹拨古筝和月琴。 ② 拆白道字──是一种文字游戏,把一个字拆开,变成一句话。 ③ 顶针续麻──是一种联句游戏,以上句末一字作为下一句的开头。 ④ 当筵合笙──在宴会上即兴编唱诗词戏曲。 当本忠接令儿的时候,红云就在琢磨着该唱些什么了。在本忠面前,她绝不肯 唱班子里学的那些淫词浪调。但是除此之外,她又能唱什么呢?听宝珠刚才唱的 《旱天雷》,无疑那是在悲叹自己的飘零身世,由此她也想到了自身的悲苦命运, 于是默默无言地取过三弦,丁丁冬冬地弹起了过门。那纯熟的指法,那激越的乐声, 立刻吸引了座中每一位客官,顾不得说话,都静下来听红云的高超技艺。等到人声 完全寂静以后,红云轻拨丝弦,漫舒歌喉,用她那一口十分纯正的苏白,唱了起来: 荡子一别,忽忽已过三年。烟花女儿,暗暗自怨自怜。登楼凝望,只见远山近 水;荒野漠漠,不知路途几千。山则苍苍,与烟云兮一色;水则涓涓,与斯人兮相 隔。只翼涕泣,不见游子来归;孤雁悲鸣,振翅彷徨南飞。秋风不清,落花聚而飘 散;秋月不明,夜莺栖而震惊。满腹愁思,相见不知何日;寒秋月夜,怎不对景伤 情。露湿庭草,霜封阶石,坐视衣肥,转看腰细。行云似罗,日昏昏而落山;流水 生波,风凄凄而回还。相思相望,妾无回文之锦①;行人行路,君有遗弃之心。愁 敛翠眉,鬓飘蓬而紊乱:啼漫红粉,心疑惧而哀叹。已矣哉,秋风起兮黄叶飞,春 花落兮离人悲。春迟迟兮犹可至,君杳杳兮终不归。 -------- ① 回文之锦──回文诗是一种循环可读的诗,晋以后顾盛行。最早的回文诗, 相传为十六国前秦安南将军窦滔的妻子苏蕙所作。窦与宠姬赵阳台一同赴任,遗苏 蕙在家。苏蕙想念丈夫,织锦回文,题诗二百余首,计八百余字,纵横反复,皆成 文章,名叫《璇玑图》。 红云拨弦悲歌,音辞凄楚,真是“声振林木,响遏行云”。一字一泪,声泪俱 下。合座为她的凄怆歌声所动,虽然琴音止,歌声歇,大家却依旧沉浸在凄楚哀怨 之中,欢乐愉快的气氛为之一扫,半晌间谁都没有说话。“座中落泪谁最多?温州 少年青衫湿”,为之洒下了点点同情之泪。令官见姐妹们人人动容,客官们个个蹙 额,就连范学丹这样铁石心肠的人,也频频摇头,连连叹息,急忙感慨地叹息了一 声,试图扭转这沉闷的局面: “唉!要说红姑娘的身段儿模样儿,又有这样的才艺,即便不是万里挑一,也 算得上是千里挑一的了。只是自古红颜多薄命,女子无才才有德;像她这样才色双 绝的女子,偏偏又为造物者所忌,堕落到风尘之中,就已经够可怜的了,怎禁得起 再受轻薄儿的欺骗?这也是痴心女子负心汉,自古以来,都是如此的吧!我劝红姑 娘不如看开些,不要为此过于伤心。糟践坏了身子,受罪的还是自己,那负心的男 子又何尝能够替去一分一毫?倒不如趁着年纪轻轻的时候,多攒下一些缠头,往后 有合适的男子,早日从良;没有合适的,也可以自赎,那才算是正经主意呢!今天 欢会,叫你们唱两支曲子侑酒,从宝姑娘那里起的头,就唱这眼泪鼻涕的哀哀之音, 难道要我们大家都跟着哭鼻子,闹一个不欢而散不成!本令官起令儿之先,没有申 饬明白,不算你们违令儿。下随的人,只许拣那兴头欢乐的曲子唱,谁要再唱这种 伤心丧气的词曲,那就是故意违令儿,本令官可要重罚不饶了。刘老板快干了门杯, 准备交令儿吧!” 本忠强咽下半杯残酒,说了四句交令儿: “我借红姑娘一个红字,就说四样红吧!那是:火烧的云,宫里的门,剃头的 柜子,接血的盆。”说完,拿起不倒翁来,只轻轻一捻。 由于用力不大,那不倒翁转得并不快,摇摇摆摆地只转了三个圈儿,就越来越 慢,终于对着马维禄就要停下来。范学丹一看酒胡子要照顾马大掌柜的,大声叫好, 连喊:“停,停,停!”马维禄见酒胡子要跟自己相上了面,连喊了几声:“转! 再转!”可是酒胡子不想动了,最后摇摆了一下,终于完全停了下来。马维禄搔搔 脑袋,不等范学丹挖苦,二话不说,端起酒杯来喝了一口,就言归正传──显然他 是早就有所准备了的: “咱们嘉兴府地面,要说寺院,可不算少。刚才范大相公说的是三塔寺,现在 我来说说血印寺。这个血印寺,年代比三塔寺还要久远,名声也比三塔寺要响亮得 多。这血印寺,本名济善寺。自从北宋的两个末代皇帝徽钦二宗被金兵掳走,康王 赵构在南京即位,这就是南宋的高宗皇帝。后来金兀术领兵渡过长江,高宗皇帝先 由南京逃到苏州,再由苏州逃到嘉兴,就在这善济寺临时驻跸①。不久,金兵沿着 运河从苏州又追到嘉兴,高宗皇帝仓惶中逃往杭州,来不及把嫔妃宫女们全带走, 她们只好改扮成民妇模样,躲在善济寺里。金兵攻破了嘉兴,四出抢掠妇女财物, 来到了善济寺门前。寺里的主持法清大和尚只身一人站在山门口阻止金兵,口口声 声宣扬寺院是佛门圣地,不可在此擅开杀戒而多增罪孽。凶残的金兵,哪里肯听他 的说教?只怕连他说的是什么都听不懂呢!那莽撞些的,不由分说,抡刀就砍。法 清和尚身中数刀,一手摁住了血流如注的伤口,一手比比划划,仍在宣讲释迦教义, 声色俱厉,振振有词,赤手空拳,御敌如故,大有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的气概。金 兵中有个小头目,懂得几句汉话,居然被他的勇敢精神所感动,一声令下,金兵们 纷纷离去。法清和尚用他鲜血淋淋的血手扶着石板门框,直到金兵走远了,这才放 下手来,踣然倒地。从此以后,这个石板门框上就留下了一个五指分明的血手印。 更为奇怪的是:这个血手印越洗越鲜明,再也洗不下去了。嫔妃们辗转到了杭州以 后,向高宗皇帝奏明经过,当即由高宗皇帝敕令把济善寺改名血印寺,以纪念法清 和尚的英勇和恩德。这个血手印,历南宋、元、明以迄国朝,至今已有七百余年, 依旧鲜明如故,也算得是一大奇迹了。诸位远客要是有兴趣,改日不妨亲去一游。 错过了机会,也是很可惜的。” -------- ① 驻跸──指皇帝出行中的临时驻宿。 令官点头插嘴说: “这话不假。入宝山不能空手而回。来到我们贱地,宝贝没有,这些古迹倒是 很值得去看看的。要不然,可就虚此一行了。秀姑娘,该你唱曲啦!咱们可说好了, 你得唱一支花哨点儿动情点儿的,可别再唱那些悲悲切切凄凄惨惨戚戚的东西了。 你那里咿呀一唱,客官们哈哈一乐,大伙儿多喝两杯,这才有意思呢。要是大家都 让你唱哭了,酒也喝不进口,菜也咽不下肚,只流眼泪鼻涕,大老倌花钱买不痛快, 又有什么意思呢?刚才宝姑娘、红姑娘都是自己心中有事儿,感于怀而发诸口,吐 一吐心中积郁,抒一抒胸中情怀,倒也情有可原;像你这样儿的,正在顺心如意的 时候,真是朝欢暮爱,唱不完的欢乐!这一回,你要不把大伙儿给我唱乐了,看我 不重重罚你!” 范学丹见有空子可钻,赶紧又上烂药: “孔兄这就叫只知其一而不知其二了。马老板卖了船买车,上了岸改了旱路, 这一向把秀姑娘闪得好苦!她那里也是满腹辛酸,只怕是眼泪多欢乐少,一张嘴, 又是带哭的腔调呢!” 孔大方笑着说: “正因为前一阵维禄兄冷落了秀姑娘,今天重叙旧情,秀姑娘更应该拿出看家 本事来,把马老板唱动了心,从今往后把他牢牢地拴在裤腰带上才好呢!” 两个人一搭一档,把大伙儿都说乐了。马维禄涨红了脸,分辩不是,不分辩也 不是。秀云斜睨着范学丹,言在意外地说: “都说范大相公嘴巴子刻毒,一辈子不说一句实话;今天可也算是说了半句实 话了。像我们这样的人,哪天不是眼泪拌饭吃?大老倌们要拿我们醒脾①,眼泪只 好往肚子里流罢哩!哪儿找称心如意的欢乐日子去?不过这些年来,我们学会了做 戏,学会了嘴不对心说话。大老倌们要笑,我们就卖笑,大老倌们要乐,我们就卖 乐;大老倌要肉,我们就卖肉,哪里还顾得上我们自己的悲苦欢乐?那里还顾得上 脸面羞耻?要说唱曲儿,我这里南的北的洋的土的雅的俗的荤的素的贵的贱的粗的 细的悲的喜的酸的甜的苦的乐的什么货色全有,众位客官不是想听我唱支曲子找个 乐子吗?没得说,全看我的啦!” -------- ① 醒脾──拿别人寻开心,打哈哈。 说完,拿起杯子来一口把酒全干了,抱过月琴来调了调弦,弹了一段过门,就 开口唱了起来: 我的哥儿,我的哥儿,你瞧着我黑油油的发儿,白生生的脸儿,月弯弯的眉儿, 笑眯眯的眼儿,香喷喷的嘴儿,红腥腥的唇儿,胖乎乎的臂儿,笋尖尖的手儿,光 润润的胸儿,嫩酥酥的奶儿,暖烘烘的肚儿,圆深深的脐儿,俏伶伶的腿儿,瘦小 小的脚儿,三叉路口长着疏疏的毛儿,堆着丢丢的肉儿,露出丝丝的缝儿,夹着红 红的豆儿,吐着瓣瓣的心儿,可不是嫩蕊般鲜花样千人喜万人爱紧暖干浅的香屄儿? 你便成日价把鸡巴给它做个伴儿,也不辜负了这天生的妙物儿,怎还似偷吃的猫儿, 要寻那腌腌臜臜的小伙儿,去钻那又脏又臭的粪窟窿儿?我合你告下状儿,同上堂 儿,掰着奴的屄儿,比着他的臀儿,请那官儿,伸下手儿,睁开眼儿,凑过鼻儿, 摸一摸粗儿细儿,瞧一瞧白儿黑儿,闻一闻香儿臭儿,分别出好儿歹儿,便知道肝 儿肺儿,是从古到今普天之下第一个没良心的人儿! 像这样的淫词浪调,她们妓家姊妹,谁不会唱个十支八支的?往常,只要是有 客人开局票接她们出来侑酒,每一个人都要在酒筵上唱个三两首的。不过唱什么样 的调儿,什么样的词儿,她们也都懂得看人下菜碟儿。要是官家拿了溜子①来溜, 她们当然只能唱一些《八仙上寿》、《步步高升》之类的马屁歌、吉利曲以资逢迎; 要是遇上文人名师的诗酒雅会,他们也会唱一些《琴挑》、《夜奔》、《待月》、 《出塞》②之类的风流韵事以助雅兴。唯独只有在客商们的宴席上,这些人大都胸 无点墨,不识风雅,千金一掷,只为买笑。就是把姑娘搂进怀里去了,也只懂得从 上到下摸索她们身上的每一块皮肉,以此来求得情欲上的满足;对于她们的心灵大 门,则从来没有也不知道怎样去打开来,因此根本不知道她们心里想的是什么,更 不知道她们是悲是喜,是苦是乐。他们总以为,凡是当窑姐儿的,也和他们一样, 黑眼珠只认得白银子;只要有银子,她们身上的每一块肉都是可以零整出售的。千 百年来,妓女和商人的关系最密切,她们也最懂得这些嫖客们要的是什么,因此早 就准备下了他们所喜爱的货色,包括如何伺候,随时可以拿出来零售批发的。 -------- ① 溜子──指溜单。本是官员出行时逐站通知地方上准备供应的文书,但常 常被用来役使百姓,勒索供应,甚至叫妓女去唱曲儿侑酒。 ② 以上四出戏,是《相如琴挑》、《文君夜奔》、《莺莺待月》、《昭君出 塞》的简称。 不过今天的酒宴,姑娘们可就有些吃不准了。孔大方虽然是个掮客,但是早年 读过书,在当地颇有风雅的名望;范学丹虽然是个刀笔,但又是个出名的狂生;除 了马维禄是个地道的生意人之外,今天所请的几位客官,还大都比较斯文,并不那 样俗不可耐。再加上宝、红两位姑娘别有用心,各吐衷曲,一时间酒筵上空气沉闷, 调子低沉,弄得姑娘们也不知道应该出卖何种曲子为是了。直到东道主再三分说, 秀姑娘方才豁然开朗:要说吟诗作赋,她比不上红云;要说唱几支逗乐的小调儿, 她会的比谁都多,正是她的拿手好戏。她听说这一个多月来马老板没到班子里露面 儿,是因为去逛相公堂子去了,不管是真是假,她唱这样一支曲子,总也算是即景 生情,贴题靠谱儿,一定能够把大家都逗笑了吧? 一般说来,这种小曲儿,即便是在妓院里,也都是嫖客进入姑娘的房间以后, 把丫头老妈子都打发走了,这才轻轻地唱给嫖客一个人听的。像这样在酒楼里的宴 席上当着许多人唱,手里拨弄着琴弦,嘴里唱着曲子,两只眼睛看着自己的孤老, 脸上还装出许多怪相来,也是很少见到的事情。看起来,秀云姑娘听说马老板上了 相公堂子,真的“吃心”了。 对于这种肆无忌惮的卖弄声色,本忠感到十分难受和厌恶。他虽然生长在山村, 逃亡出来以后又随着戏班跑遍了浙南,满嘴是粗话的泼妇骂街当然听到过不止一次 了,但是像这样淫邪下流的唱词却还从来没有听见过,更不可想象这样的言词怎么 可能出自一个二十多岁的女人之口。他感到恶心,感到脸上发烧,简直是活受罪, 但又无法逃脱,只好静静地坐着,给她一个充耳不闻。而座中诸位客官,则大都是 此中老手,像这样的小曲儿,不知道听到过几许了。不论是耳朵、眼睛还是脸皮, 早已经锻炼有素,不在话下,甚至也许还嫌不够味儿呢! 秀云一曲歌罢,满座为之绝倒,大家都来与马维禄打哈哈:一时间击桌拍掌的, 挤眉弄眼的,哈哈狂笑的,哇哇大叫的,丑态百出,不一而足,就连黄逸峰也不能 自持起来,几乎忘了有晚辈在座,直乐得手舞足蹈,嘴歪眼斜,一个劲儿地擤鼻涕、 擦眼泪。马维禄让大家揶揄够了,这才强忍住笑骂了一句: “都是恶讼师瞎胡吣乱嚼的舌头!秀姑娘一向是个实心眼子,还不当真?快别 听这个不长人心的挑拨,今天晚上,咱们俩重温旧梦,好好儿热乎热乎,还不行么?” 范学丹也笑着回骂: “咱们两个到底谁不长人心,只有秀姑娘心里才明白哩!今天夜里你敢不上秀 姑娘房里跪着去?你要是不去,别说是秀姑娘要跟你急了,连我都要跟你急了呢!” 马维禄哈哈大笑: “你急?你急的哪门子呀?是贼上墙?火上房?小孩儿趴在井沿上?还是大鸡 巴搁在屄帮上?哈哈哈哈!我说的这就叫‘四急’。该我交令儿了吧!”说完,没 忘了把门杯一饮而尽,抓起不倒翁来,用两手使劲儿一搓。 沉闷的空气被彻底扭转了。座客除本忠之外,几乎全都肆无忌惮地放声大笑起 来。姑娘们中间,有掩口尖笑的,有吃吃轻笑的,有浪声痴笑的,有协肩媚笑的, 也有无声微笑的。独有红云,不但没笑,反而轻咬下唇,紧蹙双眉,依旧沉闷地低 头不语,与本忠适成一对儿。 忽然间,狂笑、大笑、媚笑、轻笑全变成了一声惊奇的哄笑。红云抬头一看, 才知道原来酒胡子又找到范学丹头上去了。恶讼师正在抓耳挠腮,急猴儿似的嚷着 说: “不行,不行!这酒胡子准是有鬼,要不,为什么这么多人都不找,偏偏第二 次找上了我?嘉兴的掌故,我本来知道的就不多,这不是越渴越吃盐,越热越穿棉 么?哪位朋友行行好,替我说一个,我这里封三十个大钱相谢。” 大家都被他逗笑了。马维禄鄙夷地说: “你当我们都没见过钱呢!收着你那三十个钱衔口垫背①去吧!” -------- ① 衔口垫背──当时的殓葬习俗:给死者口中含珠、玉、钱、米,叫做衔口; 在棺材内死尸褥下放钱,叫做垫背。 范学丹装出一脸的怪相来,苦笑着说: “我这是真急了,才忍痛牺牲,从心尖子上割下这三十个大钱来。要不,谁不 知道我是杨朱②的门徒,拔一毛利天下而不为?三十个钱,买米够吃一天,买茶够 吃十天,买水够吃一百天的,还少哇?有朋友伸手的没有?要没有,我可又要说我 的三塔寺啦!” -------- ② 杨朱──战国时人。《孟子》里说:“杨子取为我,拔一毛而利天下,不 为也。”杨朱没有著作流传于后世,《列子》中转述他的学说,大致与墨子的兼爱 正好相反。 令官也信以为真了,摇着手说: “不行,不行!说过了的不许再说,说了也不算!” 范学丹不顾令官的制止,管自端起酒杯来,呷了一口,满有道理地说: “你不让说,我偏说。难道三塔寺就只许出一件掌故么?刚才说的是庙外面的 塔,这一回说说庙里头的佛,总可以吧?”端着酒杯巡视一周,见没人反对,这才 放下了酒杯,接着说:“咱们秀水,早年间出过一个杨太史③,凡是本地人,大概 没个不知道的。杨老先生的道德文章,那是没得说的;就是家产资财,也称得上是 富甲一方,百里之内,无出其右的了。不过这位太史公有一样毛病不好,那就是跟 我一样:一毛不拔,一个铜钱捏在手里,能攥出水儿来。不过他吝啬是吝啬,却不 缺德,所以比我又强些,倒有两个儿子;不像我似的,到今天年过不惑,连个儿子 也没有,把孙子也耽误了。说到杨太史的这两个儿子,大公子长得胖,外号人叫‘ 洋油箱’,二公子长得瘦。外号人叫‘洋蜡烛’……” -------- ③ 太史──本来是古代的史官,明清时代用翰林修史,因此翰林院编修,俗 称为太史。 刚说到这里,杨氏兄弟一齐指着范学丹嚷着说: “好你个恶讼师!你要是变着法儿地编派我们,看我们不撕烂你的臭嘴!” 范学丹急忙站了起来,连连打躬作揖说: “小子不敢,小子不敢!小子有几颗脑袋,敢在太岁头上动土,编派起二位老 板来?我说的杨太史的两位公子,都是实有其人的,不过,真名我可确实不知道。 二位要是一定要查考他们的真名,只要把杨氏宗谱找来一查,就知道了。这两位公 子,生在书香门第又是富贵人家,按说应该子承父业,博古通今,满肚子都是学问 才对,很可惜,杨太史舍不得花钱请西宾,自己又在京城当官儿修国史,没工夫调 教这兄弟俩,就把儿子关在老家叫老太太管教。老太太不识字,只怕孩子出去闯祸, 一天到晚把孩子关在家里,连大门儿也不让出去。等到太史公告老回到嘉兴,才知 道两位公子都是屎包肚子浆糊脑袋。每天只知道吃喝拉撒睡,十七八九岁了,不但 什么事情也不会干,连句人话都不会说。一不知道粮食蔬菜是从哪儿来的,二不知 道铜钱银子是干什么用的。太史公为此十分犯愁。有一天,封了两封银子,每封三 钱,把两个儿子叫到跟前来,对他们说:‘给你们一人一包银子,让你们出去玩儿 一天。第一要把这些银子都花出去,第二每人给我学两句人话回来。’两位公子一 听,十分高兴,就各自揣上银子,分头出门去了。 “大公子一走走到了三塔寺,刚进门,就看见一个秀才和一个衙役正在抬头看 那山门里面的四大金刚。看着看着,那秀才忽然诗兴大发,口占了两句说:‘金刚 长丈八,上下皆金装;’说完了这两句,就支支吾吾地说不下去了。那衙役是个粗 人,也来冒充风雅,帮他续了两句说:‘蛋包如灯笼,鸡巴像鸟枪。’说得那二人 自己也哈哈大笑起来。大公子一听,这可是从来没听说过的,大概就是人话了吧? 赶紧掏出那三钱银子来,买了这四句话,背熟了,就高高兴兴地回家来了。 “二公子一走也走到了三塔寺。不过他没进门儿,在山门外面看见有一个卖糯 米团子的吃食摊儿,有几个人正围在那里吃。二公子走过去一看,没见过,也没吃 过。他好奇地问:‘这是什么做的呀?’那卖团子的回答:‘糯米粉做的。’二公 子又问:‘怎么是黄的呢?’卖团子的答:‘红糖芝麻粉裹的。’二公子又问:‘ 多少钱一个呀?’卖团子的答:‘三文钱一个。’二公子又问:‘那么,谁能吃呢? ’卖团子的嫌他啰嗦,损了他一句:‘你姐姐妹妹妈妈姥姥全能吃的。’二公子一 听,这些话闻所未闻,大概就是人话了,赶紧掏出那三钱银子来,学会了这四句话, 记熟了,连庙门都没进,就一口气儿跑回家来了。 “杨太史一看,不到半天,两个儿子都回来了,就问他们引自花出去了没有, 学到了人话没有。两个儿子齐声回答:引自花出去了,人话也都学到了。问他们学 到了多少,都说是四句。太史公很高兴,就叫两个儿子轮流着一人说一句,他自己 眯着眼睛来品评谁学到的是真人话,谁学到的是假人话。 “大公子站在上首,先说了一句:‘金刚长丈八,’太史公一点头,说了句: ‘不错。’二公子在下首,接了一句:‘糯米粉做的。’太史公摇了摇头,没说话。 大公子又说;‘上下皆金装,’太史公又点点头说:‘可以。’二公子接上了下文: ‘红糖芝麻粉裹的。’太史公又摇了摇头,拧上了眉毛。大公子得到了夸奖,心里 得意,接着说:‘蛋包如灯笼,’二公子立刻接上:‘三文钱一个!’太史公一跺 脚,说了声:‘不像话!’两位公子不知道说谁,接着往下念,一个说:‘鸡巴像 鸟枪,’一个就说:‘你姐姐妹妹妈妈姥姥都能吃的!’把个太史公气得火爆三丈, 骂了一声:‘浑蛋!’,一人赏了一个脖拐,就气晕过去啦!” 范学丹讲完了这个掌故,座上的人笑了个东倒西歪。杨家兄弟一齐站了起来, 说是范学丹借题骂人,一定要撕他的嘴。范学丹躲到了孔大方背后矢口否认。孔大 方拦住了杨氏昆仲,回过头来问范学丹: “你说你骂的不是他们棠棣①,难道你就不知道杨太史正是他们的祖上吗?你 拿太史公的两位公子打哈哈,损的不正是他们的祖先吗?借行令儿影射骂人,不单 违令儿,也不是为人之道,不罚不足以服众。大家说说,该罚不该罚?应该怎么罚?” -------- ① 棠棣──本作“常棣”,是一种树,也就是棠梨、杜梨。《诗经·小雅》 中有《常棣》篇,是歌唱兄弟和睦的,因此后世以“常棣”作为兄弟的代称。唐以 后,“常棣”误作“棠棣”,以后一直沿用。又因《常棣》篇中有“常棣之华,萼 不韡韡”句,所以也用“棣华”、“棣萼”作为兄弟的代称。 范学丹急忙朝杨氏昆仲连连打躬作揖,认罪告饶说: “该罚,该罚!在下确实不知道杨太史就是令祖,道听途说,搬来就讲,亵渎 冒犯,该死,该死!还望二位恕我不知,从轻发落!” 孔大方说: “行令之初,即已言明:违令儿乱令儿,罚依金谷酒数。如今你乱了令儿,罚 酒三斗,再也没得可说,至于冒犯之罪该如何处罚,当由杨氏昆仲裁处。 杨有相见恶讼师频频请罪,明知道他是假装不知,反正他就是那么一个人,跟 他认真不得,就笑着说: “既是不知,且饶你初次,本该由宝姑娘唱的曲子,就罚你来替唱吧!不过可 得唱那最新鲜有趣的,没意思的可不行。” 范学丹一听这一科一罚,立刻装出一脸怪相来,苦苦哀求说: “杨老板所罚,罪人不敢不依;只是孔大令官所判,不也太过了吧?今天我要 是喝了这三大斗,即便不醉死,也得烂醉如泥了,还进什么环珠楼,效什么于飞之 乐呢?纵然我是罪有应得,可宝珠无辜,何苦要她受这一夜孤凄,还得搂着个酒胡 子睡觉呢!就算看在宝珠的面上,也应该饶我这一遭儿,减免一些才好!” 孔大方想了一想,怪笑一声说: “也罢,既然你这个狂生开罪了杨家棣华,就罚你学一学他们杨家狂士杨铁崖 的风流韵事,以金莲载杯,连饮三盏吧。” 范学丹一声“得令”,居然抓起宝珠的一只小脚来,就要往下扒鞋子。宝珠一 面挣扎着,一面笑骂: “你自己耍嘴皮子惹了祸,挨了罚,自作自受也就罢咧,何苦来又牵扯上我?” 范学丹一面把她的一只小脚搁在自己的大腿上,一面悄声儿说: “这才叫‘有福同享,有难同当’哩!你想想,这些姑娘里头,你不疼我,谁 还疼我呀!好姑娘,这会儿你依着我,一会儿进了你的房,我全依着你,准保让你 心满意足,还不行么?你要不依,我就舍死去喝那三大斗,醉倒了,要你扶回房去 不说,没准儿还会吐你一脸一身、满床满屋。那时候,你可就后悔也来不及啦!” 一拉一扯间,一只窄窄的金莲,让范学丹给脱下来了。宝珠骂了一声“缺德鬼”, 赶紧把一只穿着袜子的光脚缩了回来,放在另一只脚的脚面上。恶讼师手捧莲船, 把自己的酒杯放进鞋窠里──亏得那酒杯是高足的,还露出三分边儿来。孔大方提 壶小心翼翼地替他注满了酒,在众人的哄笑声中,范学丹故意闭着眼睛捏着鼻子装 出一副怪相,果然端着“鞋杯”,一连干了三盏。正好这时候小厮送上两盏清炒鸭 肫肝来,范学丹迫不及待地左手举着鞋杯,右手抓起筷子来就去夹那鸭肫肝儿吃, 冷不防宝珠伸手把那只鞋子抢了回去,杯子里的剩酒,洒了她一袖子。 吃过了鸭肫肝,杨氏昆仲要他赶紧唱那罚曲,好接着往下行令儿。范学丹趁着 酒兴,捏着嗓子唱起了《十八摸》: 摸呐哟,摸呐到,摸到姐姐头发尖呐哟,姐姐头上乌云翘向天呐哟,咿咿哟, 呀呀哟,姐姐头上乌云翘向天呐哟…… 范学丹怪腔怪调连唱带做,搂住了宝珠正打算从头到脚一路摸下去,惹得宝珠 像一只落汤的螃蟹,手忙脚乱的,不愿任其当众轻薄,可是被他拦腰搂住了,躲又 没处躲。正在推拒挣扎间,杨有相双手乱摇,给她解围来了: “不行,不行!唱这个老掉牙的不行!刚才说好了的,非得唱一个新鲜的才算 数!” 范学丹眼睛眉毛鼻子嘴巴全挤在了一起,装出一副苦相来说: “要说曲子嚜,兄弟听过的可算不少了,可是会唱的只有这一支《十八摸》, 要我唱新鲜的,我可没有学过,这可怎么办呢?……噢,有了,有了,前儿个我有 个朋友新谱了一支曲子,叫做《不服老》,还有点儿意思,不管唱得对不对,我给 诸位学一学试试。” 说着,拿起一支筷子来,敲着面前的一只空盘子击节,摇头晃脑地唱了起来: 我是个普天下郎君领袖,盖世界浪子班头。爱攀墙外花,惯折路边柳。风月场 上逞风流,攀花折柳最拿手:花攀红蕊嫩,柳折翠条柔。半生来折柳攀花,一世里 眠花宿柳,直熬得花残柳败方甘休。 我是个锦阵花营总魁首,水陆神军都帅头;二十年打遍嘉禾无敌手,威名早镇 秀水十三楼。愿只愿朱颜不改常依旧,花中消遣,酒内忘忧。 我恋的是玉天仙,执玉臂,并玉肩,同登玉楼;我爱的是金粉女,歌《金镂》 ①,捧金樽,满泛金瓯②。只索有怀中娇娥杯中酒,天塌下来不发愁。 我是个蒸不烂、煮不熟、锤不扁、炒不爆的一粒铜豌豆,滴溜滚圆玲珑又剔透; 心甘情愿钻进她那割不断、解不开、扯不下、挣不脱、情意缠绵的千层网套头,惟 恐落人后。有道是人到中年万事休,怎能够虚度了大好春秋。我赏的是秦楼③月, 饮的是瑶池酒,攀的是无主花④,折的是章台柳⑤。你便是落了我的牙、歪了我的 嘴、瘸了我的腿、折(shé)了我的手,天赐与我诸般歹症侯,尚兀自不肯休。除 非是阎王亲来唤,无常自来勾,三魂归地府,七魄丧冥幽,天哪,那时节才不向烟 花路上走! -------- ① 《金镂》──曲牌《金镂衣》的简称。 ② 金瓯──瓯是盆子一类的陶器。金瓯指金子做的酒杯。 ③ 秦楼──“秦楼楚馆”或“秦楼谢馆”的简略,本指吃喝玩乐的场所,这 里指妓院。 ④ 无主花──指妓女。 ⑤章台柳──“章台”本是秦宫名,秦王曾在这里接见蔺相如。“章台柳”本 是一则历史传奇故事:唐人韩翃有姬柳氏,“安史之乱”中两人失散,柳出家为尼; 韩翃出任平卢节度使侯希逸的书记,写了一首诗托人带给柳氏:“章台柳,章台柳, 昔日青青今在否?纵使长条似旧垂,亦应攀折他人手。”后来柳氏被番将沙吒利劫 走,韩翃通过虞侯许俊设计夺回。这里隐喻妓女,与历史上的章台柳无关。 随着最后一个“走”字唱出,范学丹用来击节的筷子使劲儿一敲,“噹啷”一 声,被他当作鼓板的盘子登时碎裂,掉下一块碎片来,合座更加为之粲然。哄笑声 中,孔大方转过脸去,专对宝珠和秀云说: “我知道宝、秀二位姑娘,一向情深意重,只是痴心女偏偏遇上了负心汉,真 叫人可气又复可叹。两位姑娘要是相信我,我给你们传一个奇方,一定可以叫你们 的心上人牢牢地拴住在身边,哪儿也飞不走。赵子敏《本草拾遗》里面有一段话, 说的是云南地方出一种小虫,名叫‘队队’,样子像虱子,不论什么时候,都是雌 雄相随,永不分离的。当地土人逮来卖给富贵人家,一对儿能值四五两银子。把这 种队队虫用小银盒装了塞进枕头里,只要欢喜冤家枕着这种枕头睡过一夜,从此男 女就会永久相爱,再也不分离了。二位姑娘要是有心,不妨托人到云南去买这么两 对儿来,包管范大相公和马大老板就天天守着你们,哪儿也不去啦!” 江振东听见这话,也插嘴说: “队队这种东西,我也听见人家说过。只是远在云南,药铺子里又不卖,灵与 不灵,也没法儿试验。我这里有一个方子,只用一味药,药名叫雪莲,大点儿的药 铺里都有得卖,总比队队好找些。这雪莲花儿,生长在塞外的崇山积雪之中,样子 跟洋菊颇为相似,花分雌雄,雄花大,雌花小,而且雌雄异株,并不同根。不过不 论雌雄只要找到了一株,在两丈之内,一定能够找到另一朵儿的。用雌雄雪莲花儿 各一朵儿浸成药酒,男女分而饮之,即便不能永保恩爱,至少在药性没过之前,那 是难分难解,再也拆不开掰不开的。不瞒诸位说,此药本人亲身试过,可谓一试就 灵,百试不爽的。宝秀二位姑娘要是常备此酒,每天叫范大相公、马大老板喝上一 盅,保管他天天粘在你身上,如胶似漆,掰也掰不开。不过可得注意喔,此花生长 在边塞天山之上,虽然那里是极寒之地,可是其性极熱,少量饮之,不单能促男欢 女爱的情欲,而且还挺滋补;要是贪图恩爱饮用过量,热血攻心,虚火逆行,指不 定会生出什么意想不到的事情来呢!” 马维禄听了,哈哈大笑说: “我说二位快别出这些馊主意了。要是宝姑娘的枕头里装了队队虫,范大相公 再喝了雪莲酒,两个人好得就像一个人一样,从此形影不离起来,那可就不好办了。 范大相公可不比我。我开的是当铺,每天还没下门板呢,就有人在门外立等了。我 在不在,都无关紧要。范大相公专门替人拆散夫妻霸占产业从中捞取油水为业,要 是跟宝姑娘好得白天黑夜地分不开拆不开,上哪儿帮人干那阴损坏的勾当去?不干 那缺德事儿,又指着什么拿去填他那一帮十几个跟他相与的顶老去?再说,想当年 醋娘子一个人打上门来,宝姑娘还能够沉着应付;要是十几个同行合伙儿堵住了被 窝儿大兴问罪之师,只怕宝姑娘英雄不比当年,再也没有退兵的善策良谋,却敌的 锦囊妙计啦!” 范学丹见马维禄也来揳一杠子,损起他的行当来,立刻反唇相讥: “按照马大老板的道理推而演之,干我们这一行,那是一定不能与姑娘们摽在 一起的。摽紧了,摽久了,就会连饭都没得吃。反过来说,天下只有开当铺的最厚 道,任你唐朝的夜壶、宋朝的尿盆,拿到他那里去,都能当出三文两文钱来买烧饼 吃的。也只有开当铺的最清闲,没黑没夜地摽在姑娘们的身上也不要紧。所以他的 意思是说:孔、江二位刚才开的方子我当讼师的用不得,只有他开当铺的才能用。 诸位也许还不知道吧?十年前马大老板的当铺开张伊始,就说过他一生有三恨:恨 不得南湖水全变酒;恨不得栆穰金日进一斗;恨不得女娇娘全到他手。他最最恨的, 是那些无知乡民只知道把老婆典给他人①,不知道把老婆拿到他的当铺里来当。要 不然,他就可以拣那好的自己受用,次点儿的分租出去,既不用造货栈堆放,还可 以招财进宝,开当铺的可就一箭双雕,艳福之上,又加财运啦!” 一番话,说得大家狂笑不止,连马维禄都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本忠听他们说 来说去,无非把女人当作玩物,好像除了枕席床笫(z ǐ紫)之外,就无所谓恩爱 似的,心里大不以为然,就也借题发挥地说了几句: “饮食男女,本来是人之天性,虽圣人贤达也不能避免。但若把男女爱欲只看 成是疗饥解饿的东西。那就是自己把自己列入到禽兽一类中去了。人之所以有别于 禽兽,无非因为人比禽兽具有更为高超的情感。古人所谓恩爱不在床笫,大概就是 这个意思。媚药蛊毒之类,固然可以在一时片刻之间使男女欢恰甚至癫狂,但若药 性一过,依旧无情感之可言。所以说,男欢女爱的根本在于情感;情感的产生,在 于互相爱慕、互相敬重、互相关怀,久而久之,自然情感与日俱増,两人浑然一体, 身虽分而心如一。也只有男女同心,方能够共患难,同富贵,始终不渝。要不然, 只知道借药物以求一时之欢,即便不是饮鸩止渴,也是本末倒置。明白此中道理的 人,大概总不至于舍本逐末吧?” 几句话,说得几个人哑口无言,几个人点头称是。红云心里,也对这个年轻的 小客官更加敬重了。范学丹被他说得不好意思起来,只求早早交令儿下台,就灰溜 溜地说: “诸位,诸位!要照刘老板的高见,咱们在这里行令儿吃花酒,寻欢作乐,都 是饮鸩止渴、舍本逐末啦!我不是道学先生,只求今天有酒今天醉,哪里有花儿哪 里采,图一个及时行乐,身心愉快,不讲究那么多的大道理。还是听我说完了‘四 极’,让我交令儿吧。我说的是‘四小’:一是虱子屄,二是跳蚤蛋,三是小米粒 儿,四是金刚钻。我算是交了令儿啦。” 范学丹如释重负地长长吁出一口气儿,拿过酒胡子来,在它耳边轻轻地祝祷了 几句,就放回到盘子里去用力一拧。 由于他用力极猛,那酒胡子好半天儿不肯停息;等到它停了下了,大家不由得 都惊呼起来:原来是它跟孔大方对上了面,也就是说,这是最后一令儿了。孔大方 说: “天色已经交了亥时,也该收令儿啦!这酒胡子倒也知趣,知道诸位兴致已足, 就找本令官收令儿来了。好,我这里再说一段嘉兴掌故,咱们统统干杯用饭吧!” 说着,依令儿先端杯喝了一口,接着说:“当年乾隆皇帝三下江南,有人说他是到 海宁去为他生父陈阁老祭扫的。因为当时民间传说:陈阁老生了个儿子,奉旨抱进 宫中请后妃过目,抱出来竟变成个女婴。为此陈阁老立即辞官,回海宁家中蛰居去 了。其实乾隆皇帝生于康熙四十六年,雍正四十六岁登基的时候,乾隆都已经十七 岁了,何况他排行第四,上面还有三个哥哥,雍正并不是没有儿子,何至于拿一个 女儿去跟陈阁老换儿子?这种传说靠不住,不是不言自明了么?不过这些皇上家的 事情,头绪多得很,咱们当老百姓的,也闹不清楚这许多,且不用去管它。不过乾 隆皇帝三次下江南,每次都到过海宁,这也是事实。海宁县属嘉兴府管辖,皇上去 海宁,少不了要从嘉兴经过。单单这三次接驾,嘉兴府的上上下下,花了多少力气, 费了多少钱财,还能算得清楚吗?乾隆皇帝下江南,尽管是微服,不过所带的随从、 护卫,也不在少数,沿路又都有官绅接送,怎么能没人知道?今天我就来讲两件乾 隆皇帝到嘉兴来的掌故。第一件,咱们城里有一座不太高的九层砖塔,并不建在庙 前,却建在一条胡同里。这是怎么回事儿呢?原来这事儿就跟乾隆皇帝有关。在这 座砖塔的北面,有一个大宅门,里面住着一家人家,老两口儿只有一个儿子,又不 幸早夭,只留下一个小孙子,两口子宝贝得了不得,也娇惯得了不得。有一天,老 奶奶正带着孙子在门口玩儿,那孙子有件什么事情不顺心,就指着老奶奶大骂。别 看那孙子年龄不大,骂起人来,却像是卖盆儿的儿子,一套一套的,别提有多花哨 了。赶巧这时候乾隆皇帝从这条胡同经过,看见有个小孩儿在骂大人,就问街坊那 小孩儿是谁家的孩子。街坊说:他就是挨骂的老太太的孙子。乾隆皇帝一听,勃然 大怒,立刻亮出了身份,就要把那小孩儿按忤逆罪处斩。老太太见是撞在皇帝手上 了,不敢求饶,只说那孩子是个不通人性的傻子。乾隆皇帝就叫侍从拿泥捏了个饼 子,又到饽饽铺里买了个真的饼子,一起递给了那个小孩儿叫他吃。那孩子拿过泥 饼子来看了看,随手就扔了;接过糖饼子去,马上就咬了一口。乾隆皇帝说:这孩 子能分辨出能吃不能吃的来,怎么会是傻子?下令侍卫,当时就把那孩子砍了。那 老婆子哭得死去活来,也没有办法,反正已经断了后代,干脆把家里的钱都拿出来, 就在小孩儿砍头的地方,造起了一座砖塔。直到如今,那房子已经换了好几姓主人 了,这座砖塔还在那里永志皇上以孝治天下的德政。 “第二件,当时的嘉兴城里,有一对儿老夫妇,老头子名叫陈耕尧,以劁(qi āo 敲)猪阉鸡为业,老伴儿是个接生婆。就在乾隆皇帝快要到达嘉兴的时候,消 息传来,官府里催着老百姓把大街小巷都打扫得干干净净,还要家家户户都在门上 贴春联儿。陈老头儿叫老婆子在家里打扫刷洗,自己去买了一张红纸,求人写对联 儿。可是他们两口子干的那种营生,读书识字的相公老爷都不肯搭理他,只见他上 街跑下街,下街跑上街,求遍了所有认识的读书人,好话说了一车,急得一脑门儿 热汗,也还是没有一个人肯替他写。就在这个时候,在街上碰到一个客官,问他为 了什么事情拿着红纸急成了这样;陈老头儿把缘故一说,那客官说:‘不要紧,我 来替你写好了。’陈老头儿高兴之极,把客人请到家里,又去借来笔墨砚台。那客 官提起笔来,不假思索,一挥而就。上联儿写的是:‘金刀斩断阴阳路,’下联儿 是:‘玉手破开生死门。’下面还落了‘御题’二字。陈老儿不识字,也不知道那 上面写的是什么,谢过了客人,就把对联儿贴出去了。大家一看,对联儿写得龙飞 凤舞,果然是乾隆的御笔。消息传到太爷和太尊们的耳朵里,只当皇上还在他家, 吓得屁滚尿流,急忙赶来接驾。其实乾隆皇帝早已经穿城而过,到海宁去了。这边 自有那好事的出面,把御笔请了下来,用香樟木雕了,依旧挂在陈老儿的门口。老 夫妻俩有了这副皇上写的御笔做招牌,生意忙得应接不暇,身价也凭空抬高了许多。 直到老夫妻俩死了,这副对联儿还挂在他们住过的房子门外。我小时候都还看见过 的。后来闹长毛反,咸丰十年五月攻破了嘉兴,这副对联儿也在战火中烧毁了。 “说完了掌故,我再说一个‘四欢’:顺风的旗,出水的鱼,十七八的姑娘, 大叫驴。今天的令儿就行到这里。现在请诸位各干三杯婪尾酒①,一面静听十姐妹 合奏一曲《娱乐升平》,一面上菜,准备用饭吧!” -------- ① 婪尾酒──酒席上最后的三怀酒。 大家遵命举杯,人人亮了底儿。小厮去传饭,十姐妹各调丝竹,打起鼓板,通 力合作,奏起了吉利的雅乐古曲。乐曲声中,小厮送上香粳米饭、小笼包子、各色 粽子,以及下饭用的荤素菜肴来。其实,人人都已经吃得很饱了,吃饭只不过应景 而已。倒是姑娘们在席上陪侍了半天儿,并没有吃下多少东西去,如今时近半夜, 早已经饥肠辘辘,饭菜上来,赶紧收拾好乐器,盛上一碗米饭,泡上几勺子鸡汤, 或是夹过几只包子粽子,匆匆地吃了起来──这时候要是再不吃饱,下一顿饭就得 明天中午见啦! 吃过了饭,撤下残汤剩水去,打抹干净了桌子,净过了手脸,送上清茶来,已 经亥正光景。大家随意散坐着喝茶聊闲天儿。 有几位酒足饭饱色犹饥的朋友,早已经忍耐不住,顾不得那么多双眼睛看见, 反正彼此彼此,就把自己的姑娘拉到怀里来,交股贴脸,拧屁股,摸咂咂儿,百般 的丑态,全都肆无忌惮地做了出来。 孔大方知道这些醉翁们的心思今何在,枯坐着也没有多大意思,就吩咐备轿, 先把姑娘们送回班子里去准备准备。大老倌们不怕有失身份,随后步辇儿就到。─ ─也是“饭后百步”,消化行食的意思。 姑娘们收拾好随身的乐器,上轿去了。这里大老倌们也准备起锚入港。吴本忠、 马维禄、江振东、孔大方和黄遗峰的姑娘,都是“云”字辈儿的,来自青云楼;其 余五位,都是“珠”字辈儿的,来自环珠楼。好在离五芳斋都不远,就分两路安步 当车地荡了过去。 本忠听说今晚上要到妓院里去过夜,开头死也不肯,后来听马老板细一解释, 才知道今夜宿娼,还是因他失语而起:他要是不请红云吃鸡,还不一定有此一景。 本忠没想到自己居然还是宿娼的首倡者,再要推诿,就有点儿不顾大局了。加上这 时候黄逸峰又悄悄儿地开导他:生意上的事情,还要靠在座几位,怠慢不得;红云 色艺俱佳,楚楚可怜,要是看得上眼,不妨逢场作戏;要是还看不上眼,不妨搭个 干铺,将就半宿,也就完了。本忠想到自己既然随波逐流流到了这里,不便中途退 出,更何况这个红云姑娘的身世,颇有耐人寻味之处,何不深入其境,一探她的身 世与苦情呢?这么一想,也就不再推托,跟着众人走进青云楼里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