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五回 素酒素菜,烟花女子办告别筵席 奇歌奇舞,佛国神军做求子道场 等到孔大方和黄逸峰从巫山阳台上迟迟醒来,太阳已经直射,时候已近中午了。 他们两个推开神女,披衣下床,梳洗完毕,一起踅到红云房中来看本忠起床也未。 一迈进房门,就看见本忠坐在窗前,翻阅着一本诗稿,红云站在一旁笑语指点,显 得十分亲密。孔大方以眼色向黄逸峰示意,笑着说: “帽儿光光,今日做个新郎;袖儿窄窄,今日做个娇客。刘老板红鸾①照限, 天喜②到命,桑中之游③,乐不思蜀了耶?” -------- ① 红鸾──吉星名。据星相家的说法:红鸾照限,主婚姻成就,有喜事。 ② 天喜──丛星名,与建除中成日同位,日支与月建相合如寅月逢戌日,卯 月逢亥日,都叫“天喜”,是吉日。 ③ 桑中之游──《诗经》中有《桑中》篇,写男女在桑园中幽会。因此后世 多以“桑中之游”指男女之间的私情。 黄逸峰跟在身后,接口说: “他是当今的柳下惠,不惯桑间濮上④之乐的。昨天夜里,想必还是秉烛达旦 的呢!” -------- ④ 桑间濮上──“桑间”和“濮上”,都是指男女幽会的地方。“桑间”即 “桑中”,见上注,一说为地名,在河南;“濮上”指濮水一带,濮上指濮水一带, 濮水在今河南封丘境内。 红云见是他们二位,赶紧让座儿,一面笑着回答: “刘老板倒是想秉烛达旦呢,只可惜我房里不单一支蜡烛都没有,连灯油也只 有半盏。我们只好点一根灯芯儿,挑灯作彻夜长淡,勉勉强强,总算是达了旦了: 灯油耗干的时候,天色刚好黎明呢!” 孔大方看看他们两个,又看看床上,有些不信似地问: “那么说,你们真的一宿没睡,挑灯夜话了?” 本忠腼腆地说: “昨天晚上多喝了几杯,又经夜凤一吹,一点儿睡意也没有。我叫她管自去睡, 她又不肯,那就干脆坐下来,大家一起耗吧!” 孔大方一拍他的肥巴掌,恍然大悟: “唔,这么说来,刘老板准也是个爱做诗的才子,两位诗魔凑到了一起,自然 是越谈越来劲儿,谈得睡魔也只好退避三舍,连可歺的秀色都视而不见了。红云姑 娘阅人已多,只怕今天才算是真正遇到知音了,是吧?” 红云容光焕发,笑嘻嘻地摇了摇头,分明掩饰不住满心的喜悦,却又不便于从 她嘴里先说出来,只是说: “像我这么浅薄的人,哪配跟刘老板谈诗呢!昨夜一整夜,说的都是怎么痴心、 怎么负心这些冤孽债,哪儿还有闲心去谈那不能吃不能用的诗啊!” 孔大方哈哈大笑起来,手指着红云,打趣地说: “这才叫同情人洒同情泪,知心人说知心话,超然物外,恩爱不在床笫呢!怪 不得你一夜未睡,反倒春风满面,容光焕发起来了。一定是刘老板的一夕话,开了 你的心扉,点了你的心窍,对了你的心思,合了你的心意啰?这就叫‘人逢喜事精 神爽’嘛,对不对?” 本忠憨厚地笑了笑,代她回答说: “对了,还没有告诉你们呢,经过昨天夜里的彻夜长谈,听了她的身世和苦情, 真称得起是一朵火中莲花,叫人可怜又复可敬。我已经告诉她,打算拿出点儿银子 来帮助她赎身,让她从此脱离苦海。你说,人要遇到了这种喜事,能不精神爽吗?” 孔大方一下子从椅子上站了起来,大声地嚷着说: “好你个小兄弟,真有你的!你真是别具慧眼,办的也确实是一件大好事儿, 大喜事儿!这个红云姑娘,在秀水十三楼中,不论是人貌才艺,还是脾性人品,都 算得上是第一流的了。刘老板娶回这样的如夫人去,不单你本人艳福不浅,就是贤 夫人,也增添了一位得力助手。从此小星①辅月,夫妇同心,三位一体,黄土变金。 刘老板少年英俊,贤妻美妾,左拥右抱,享尽人世间清福,南面王不易也。闲话少 叙,快说哪天请我们吃喜酒吧!别的不敢僭越,这个月老,当然就由不才来充任啰!” -------- ① 小星──《诗经》中有《小星》一篇,本是写征夫夜间值勤的,前人牵强 附会,解释成“众妾进御于君,不敢当夕,见星而往,见星而返”,因此旧时把妾 称为“小星”。小星辅月,隐喻小老婆协助大奶奶。 本忠见孔大方误会了他的意思,不禁也哈哈大笑说: “我的话还没有说完,大官人就乱点起鸳鸯谱来了。红云姑娘是自己赎身,我 只不过是帮她几两银子而已。她赎身以后,立刻动身到长洲投奔她叔叔去,从此跟 我就是天南地北,不相往来,没有瓜葛了。大官人要吃喜酒,一定请您上座,不过 那是红云姑娘的喜酒,不是我的喜酒。媒人媒人,跑腿儿串门儿;不跑穿两双鞋子, 就想当个现成的媒人,这喜酒能这么好吃的么?” 本忠的答复,使孔大方深为吃惊,却使黄逸峰长舒了一口气。孔大方当了大半 辈子掮客,好货次货,高价低价,讲究的是当面看货,按质论价,你买我卖,现钱 交易,从来没有见过这种付了钱却不要货的买卖。古人买椟还珠,至少还落下一个 漂亮的匣子呢,这个愣头青,第一次逛窑子,就听信窑姐儿的话,可怜起她来,当 真拿大把儿的银子去替她白白赎身,岂不是傻事一桩!其实,凡是妓女,有几个不 是被骗、悲拐、被逼才进的妓院呢?要是都可怜起她们来,有那么多银钱替她们赎 身么?因此,在孔大方看来,本忠此举,纯属多余,不是疯子,也是傻子。黄逸峰 呢,受了陈焕文的托咐,带本忠出来学做生意,没有遵守许下的诺言,领着本忠串 了秦楼逛了楚馆,就已经担着干系了,要是回去的时候再带一位如夫人,叫他怎么 交代?等到听说只是干出银子,并不带人,反倒松了一口气儿。银子送掉固然可惜, 但那是赚得回来的,至少总比回去以后听陈焕文数落、听陈秀芝哭闹要强万倍。孔 大方还要拿本忠取笑,就接着他的话茬儿说: “刘老板如此办事儿,的确是千古少见的义举,兄弟不胜钦佩。可以猜想,这 绝不是红云姑娘不愿意到温州去,而是刘老板为了成全她不叫她去。也可以想象: 像红云姑娘这样色艺双绝的美女兼才女,刘老板尚且不打算留在身边终身受用,也 就可以想见刘老板眼光之高、入选之严了。不要紧的,刚才你不是要我替你跑腿儿 做媒吗?行了,我豁开跑穿两双鞋,非要在这秀水十三楼中替你找到一个既可心又 可意的妙人儿不可。你老弟的这杯喜酒,我是非叨扰不可的啦!” 大家又笑闹一阵儿,本忠急着要回客栈去兑银子,好把这件事情了结了。孔大 方说:丽云和紫云已经下厨房整治中午饭去了。这里的规矩,过夜的客人,是不作 兴空着肚子出门儿的。红云这才想起来,急忙也找围裙要下厨房帮着炒菜。孔大方 叫她先忙自己的正经事儿,有那么多人下厨房去了,少她一个人、少她一道菜,也 无关紧要。等她办完了赎身的手续,再欣赏她的手艺也不晚。于是四个人就一起下 楼去找十二娘。 老鸨子听说红云要赎身出去,先是一愣,过后马上就露出笑脸儿来,满口里答 应着,给红云道了喜,又赶着本忠叫姐夫,讨喜酒喝。等到孔大方代为说明是红云 自赎,赎身之后回长洲去,刘老板只是帮几两银子以后,老鸨子又谅讶得睁大了眼 睛,半晌说不出话来了。 自从红云进了青云楼,十二娘见她模样儿长得好,人又聪明,就惦着拿她当钱 树子,确实没在她身上少下功夫。及至后来发觉她不是那么听话,就有点儿挠头了。 好像狗咬刺猬似的,看着挺肥的一块肉,可就是没法儿下嘴。刚才红云说刘老板要 帮她赎身,十二娘只以为是本忠要娶她回去做妾。虽然眼下红云还有油水可榨,但 是妓女愿意从良,又有人愿意替姑娘出钱赎身,按她们那一行的规矩,是不能不答 应的。再说,班子里的姑娘大都是怎么拨弄怎么转,十分听话,独有这个红云却长 着一身傲骨,既不肯抽大烟,又不怕皮鞭抽,软硬不吃。如今现放着六个清倌人在 班子里,赶明儿要是都向她学起样儿来,这买卖还怎么开张?所以老鸨子有时候也 愿意红云早些离开这个班子。但是一听说是红云自赎,她又有些犹豫起来了。因为 三年之前自己说过:只要是红云自赎,可以减收她二百两衣饭钱的。如果她现在一 点头,二百两银子可就没啦!可是刚才已经满口答应了的事情,说出口的事情又不 能再嚥回去,愣了半天,只好找个因头,借口红云留客以来还不满三年,前约不能 生效。孔大方从来也没有给这种买卖说合过,今天居然也跳了槽,帮着扯了一会儿 皮,添锱减铢的,终于以四百两身价银子拍板成交,讲定下午兑银子,明天就可以 离班子动身上路。 说话间丽云和翠云的佳馔已经齐备,来请客人入席;江振东和马老板的烟瘾也 已经过足,一齐走下楼来。他们听到了这件喜事,就吵着要借花献佛,非把午饭摆 到红云房中去庆贺一番不可。小小一间房间,十个人在方桌四周围坐了一个圆圈儿。 虽然是便饭,菜肴倒还丰盛,而且是姑娘们做的拿手好莱,味道比厨师做的清淡而 有味儿。席上每人贺红云一杯,红云又回敬各人一杯,嘻嘻哈哈的,倒是十分热闹。 黄逸峰领头,送了红云十两程仪,孔、马、江三位随着,每人也是十两。几杯酒过 后,本忠说:反正烟叶还没有上市,闲着也是闲着,打算送佛送到西天,亲自伴送 红云到长洲一走。孔大方说:从嘉兴到苏州的客船货船天天有,由他出面,找一家 可靠的船老板搭一搭便船,只要开销几个酒钱就可以了,何用亲自送去?江老板听 见了,在一旁哈哈大笑说: “你们两位真是明察秋毫之末而不见车薪!带个把人,何必舍近而求远,倒去 找起外人来?兄弟的两条南京船①,今天下午装货,明天一早起航,红姑娘要去长 洲,正好顺路,把人交给我,不单不用开酒钱,连饭钱都免了。难道刘老板还不放 心么?” -------- ① 南京船──口语中“开往南京去的船”的省略。 本忠大喜,红云也再三称谢,就这样说定了。 一时饭罢,已过午时,江老板要去提货装船,本忠要去兑银子,孔大方、马老 板也各有生意上的事情要去分拨。正好门上的龟奴来回:轿子已经来接,就一齐起 身告辞。龟奴高喊一声“送客”,老鸨子来收夜度资,大茶壶来收茶钱,小丫头来 讨水钱,捞毛的来讨赏钱,乱哄哄地围了一大帮人──当时嫖界的规矩:不管是至 亲骨肉还是情同手足,在妓院外面可以伙穿一条裤子,不分彼此,一进了妓院,除 了多人一起打茶围可以由一人开销盘子钱和赏钱之外,凡是住宿的客人,不论是下 脚钱、酒饭钱、茶水钱还是给姑娘的缠头,一概是各人付各人的,互不相干。好半 天儿开销完了,秀、丽、翠、紫、红五位姑娘一齐送出门口来,红云说:今天晚上 她下厨房亲手炒几个菜,备一杯水酒,专门答谢几位老板,不成敬意,一定要请诸 位老板赏脸光临。孔大方以另有约会敬谢,江振东以货物上船不能擅离固辞,吴老 板本没什么事情,见孔、江二位托辞不到,心知这是有意让红云跟本忠最后话别的 意思,也就找了一个因头,恭谢不迭。于是红云的这一桌答谢盛宴,就成了专为本 忠而设了。 回到客栈,黄逸峰就唠唠叨叨地一个劲儿责怪本忠办事情太嫩太荒唐。按照他 二十年来走南闯北在各大码头嫖妓宿娼的亲身体验,凡是婊子,就没有一个是有良 心的,也没有一个肯说实话的。对待堂子里的姑娘,只可以现钱买现货,借她们的 美色和技艺解一解旅途的寂寞劳顿而已,绝不可以赤诚相见,拿她们撒谎骗钱的假 招儿当真事儿。据他的推测,红云赎出身子来,到苏州下了船上了岸,要不自投妓 院重操旧业,那才真叫怪事儿呢!堂子里的姑娘,从小养成了好吃懒做的习惯,除 了嫁给有钱的大老倌做妾,依旧过那饭来张口,衣来伸手的舒适生活,怎肯自谋衣 食、自操井臼过那布衣淡饭的苦日子?他讥笑本忠在“嫖”字上的功夫终究太浅, 第一次进妓院遇见的头一个姑娘,就着了人家的道儿了。往后要是都这样办起来, 这两趟苦买卖挣下的千把两银子,还不够三两个姑娘赎身用的呢!他剀切要求本忠: 第一,今天的事情既然已经办了,也不必后悔,只是往后一定要吃一堑,长一智, 耳朵骨长硬点儿,主心骨把牢点儿,下次再进妓院,可别让狐狸精把魂儿给摄了去, 再办出这种让人家当面夸奖背后笑话的荒唐事儿来;第二,今天为红云用去的三百 两,从两人的共同盈利中支付,回家以后也不要提起,如若不然,秀芝父母找他算 起账来,他可就有嘴难辩,也吃不消。本忠心中自有主张,但是不便于跟叔丈人理 论,只是微笑着点点头,不置可否。 本忠一夜未曾合眼,食后发困,和衣倒卧床上假寐片刻,不觉朦胧睡去。一觉 醒来,日影已经西斜,急忙起身兑了三百两银子,揣在怀里,与黄逸峰两个,缓步 往青云楼踱去。 才半天工夫,红云遇上了好心人将要自赎返籍的消息就传遍了十三楼了。平时 过得着的小姐妹,趁午后没有客人,纷纷前来话别,一拨儿走了一拨儿来,一中午 也没闲着。本忠和黄逸峰走进红云的房间,正好有几个小姐妹在她房间里叙话,听 说是红云的“孤老”到了,急忙告辞回去。她们一面往外走,一面指着本忠点点戳 戳,叽叽呱呱地说笑个不了。有一个二十三四岁、穿一身红、像火炭似的的姑娘, 两眼死死地盯着本忠看,却趴在红云肩头故意用一种刚好能叫本忠能够听见的小声 儿嘻嘻地浪笑着说: “这么漂亮的小伙儿,又这么好心肠,要是我呀,才不会那么傻,白白地空放 过他哩!” 红云笑着送她们出门儿,另一个穿一身绿的姑娘推了她一把,打趣地说: “我们不用你送,别简慢了你的知心恩人是正经!”说着,嘻嘻哈哈地都笑着 出门去了。 红云返身回到房里,告了罪,沏了茶。本忠把带来的银子一封一封取出来放在 桌上,叫红云趁早找鸨母去把卖身文契换回来。红云打开箱子,取出一百两银子, 也堆在桌上,这才去找她的阿妈。 十二娘早就把文契找出来了,听见本忠上楼,忙一手拿着文契,一手拿着戥子, 迈着沉重的脚步咚咚咚地走上楼来,跟红云在楼梯口碰了个正着。进了房,看见一 桌子白花花的银子,眼睛都直了,谄媚地向本忠福了两福,又向黄逸峰福了一福, 就迫不及待地一封一封察看银子的成色,用戥子细戥份量,一直等到戥完了银子, 这才把一张已经发黄的桑皮纸递到红云手里,抱起二十五斤重的银子,嘻开嘴巴, 迈着沉重的步子下楼去了。 一张薄薄的绵纸,葬送了一个女人的一生,出卖了一个姑娘的青春与幸福!它 迫使她违背自己的良知和意愿去供陌生的、下流的甚至是没有人性的男人任意作践 取乐,它迫使她用自己的色相、才艺和皮肉去替鸨母赚钱。本来只值五十两银子的 这张纸,已经替它的主人赚到了不止十倍的利息,如今为了把这张浸透了斑斑血泪 的纸赎回来,还不得不付出比它原值高出八倍的代价。这就难怪当红云接过这张梦 寐以求的、压得她死不死活不活的、重逾千斤的薄纸的时候,止不住热泪盈眶,几 乎痛哭失声了。 红云没有把卖身文契付之一炬,也没有三把两把将它撕碎,而是默默无言地开 了梳妆匣子的小抽斗,把它当作珍宝跟首饰锁在了一起。
闲话了几句,红云告了罪,烦翠云过来陪着客,自己下厨房去炒菜。不大一会 儿工夫,就和一个小丫头一起把酒菜用两个托盘端进房来。这时候天色已暗,等掌 上了灯,这才看清六个菜一个汤,全是素的,一点儿荤腥不带。红云笑着说: “连日来荤腥油腻,一定吃倒胃口了吧?今天我这个东,真正称得上是‘菲酌 ’二字,不单不见肉,连鱼虾也不用,全是素的。一者换换口味,二者还是为了省 钱。这番回长洲,不比在班子里,整天价花天酒地的,往后可得学着过日子,学着 拿一个钱掰作两半儿花啦!” 一面说,一面取出一个小小的瓷坛子来,磕去泥封,拿掉箬叶,把坛口用布擦 干净了,倒出一壶酒来,斟在杯子里,其色深红,可又透明见底。翠云说: “这是七妹妹自己酿的玉液琼浆,除了安公子,还从来没有拿出来待过客。二 位是她恩人,才破的例,快尝尝吧!” 本忠和黄逸峰端起杯子来尝了一口,只觉得芬芳醇烈,鲜甜而清香,却不知道 是什么酒。红云笑着问: “这是什么酒,品出来了么?” 黄逸峰又尝了一口,带着疑问的口气猜是葡萄酒。本忠干脆摇摇头,说是不知 道。红云这才说: “先父在世的时候,每年都要做这么一两坛子,遇上偶感风寒或者身体略有不 适的时候,才拿出来喝一两杯。说穿了,做法其实十分简单:只是在杨梅①成熟的 季节,选那上好不破的,洗净了,加上白糖用头烧白酒泡上,密封即得。今年夏天 我做完了这酒,还没有打开来喝过呢,明天走了,也是白便宜了阿妈,反正也不多, 一共是五斤杨梅、一斤白糖泡的三斤白酒,全倒出来,也不过两斤半的样子。经过 浸泡,那酒劲儿都跑到杨梅里面去了,酒倒是不怎么凶,咱们今天全把它给报销了 吧。” -------- ① 杨梅──夏季成熟的木本南方水果,以产于浙江仙居县的为最著名,紫红 色,形如弹丸,大小如桂圆、荔枝,有核,表面有极多小颗粒突起,与草本无核的 洋莓(草莓)不同。 本忠再端起杯子来喝了一口,细品那酒味儿,方才觉出杨梅的味道来。放下酒 杯,再看看桌上的菜,鲜红翠绿,粉白黛乌,五颜六色,琳琅满目。其中有一盘, 其色纯黑,切成片不片、丝不丝的,不知道是什么。夹起一块来放在嘴里,麻辣鲜 甜香酥清口,越嚼越好吃,细品那味儿,鲜如鲤,美如鸡,却总也认不出那是什么 做的。翠云见本忠歪着脑袋闭着眼只顾品那味儿,就笑着问: “刘老板品了半天味儿,品出这是什么做的来没有?” 本忠没有立刻回答,嚥下嘴里的,又夹起一块来再品了品,这才说: “看样儿像是茄子。可是过了立秋都已经一个月了,谁还吃茄子?再说,也没 有一点儿茄子的味儿啊!” 红云认真地说: “都说过秋茄子赛砒霜,其实没有那么一回事儿,只不过吃的时间长了,吃腻 了,是真的。我九岁那年,父亲病重,家里又穷,顿顿饭都是清水熬茄子,还没有 过立秋,就把我给吃伤了,往后只要一吃到茄子就吐。后来到了嘉兴,我舅舅不疼 我,我舅妈对我可不错,听说我吃不得茄子,她偏不信,就做了一个麻辣茄子给我 吃。那时候,也已经过了立秋了,我根本没想到那么好吃的东西会是茄子做的;等 我吃过了,舅妈才告诉那就是茄子。可也怪,自打我吃了这麻辣茄子以后,我再吃 什么样的茄子都不吐了。第二次我舅妈再做这茄子,我就学会了这种麻辣茄子的做 法。说起来,简单得很:把茄子的皮削了,从两个方向交叉着切片,又不切到底, 这就成了兰花豆腐干儿似的片不片丝不丝的形状了,再拿花椒粒儿和盐粒儿嵌在里 面腌它一个来时辰,抖掉花椒粒儿,挤掉盐水,用好酱油加白糖泡过晾干,过香油 炸,捞出来,加上葱蒜之类的佐料,趁热火一拌,盛出来,加上切成细丝儿的青红 辣椒做顶马儿①,就成了。茄子这东西,我舅妈说原是番邦外国进贡来想毒害咱们 中国人的,没想到中国人有大蒜和辣椒,把毒都解了,别说是过了秋吃它不碍事儿, 就是过了冬,吃起这麻辣茄子来,才更有意思呢!” -------- ① 顶码儿──也叫“面码儿”,铺在菜肴上面的装饰物,一般都用熟鸡蛋片 儿或各色蔬菜做成。 本忠恍然大悟地说: “几只茄子,又是过了秋的,不过值几文钱罢了,你花这样大的本钱去烧它, 还能不好吃吗?” 黄逸峰笑着打趣: “这点儿本钱,能值什么?《红楼梦》里王熙凤做的那只茄子,要用四只肥母 鸡呢!我倒要比一比林妹妹做的茄子,比凤姐姐做的茄子味道如何。只可惜咱们谁 也没吃过凤姐儿做的茄子,就是想比,也比不成呢!”说得大伙儿都笑了。 酒美菜佳,再加上主人的殷勤劝饮,那杨梅酒,甜得就像是糖水儿似的,很好 进口。本忠不在意,多饮了几杯,没等吃饭,就酒力发作,天旋地转,玉山倾倒了, 没奈何,只得听凭红云把他扶上床去,脱了鞋子,和衣而卧。 红云见黄逸峰酒量大,把坛子里的剩酒统统倒了出来,叫翠云作陪相劝,自己 又下厨房去给本忠做了一碗酸甜可口的醒酒汤,端回来扶起本忠看他慢慢儿喝了, 才替他脱去外衣,扶他躺下。本忠先是不肯,坚持要回客栈,黄逸峰说:酒醉的人, 最忌吹风,风一吹,酒涌上来,非吐了不可,还是安安静静地躺着的好。本忠自知 难于支撑,只好依言躺下。 黄逸峰又吃了几杯酒,把坛子里最后的一点儿酒全打发了,也快醉倒了。吃了 一小碗饭,小丫头撤下了残汤剩水,没等送上茶来,黄逸峰半靠在椅子上,假装疯 魔地大呼:“两人对酌山花开,一杯一杯复一杯;我醉欲眠卿且去,明朝有意抱琴 来。”①红云向翠云做了个鬼脸,翠云“嘻”地地笑了起来,半抱半拽地把他扶到 自己房中去了。 -------- ① 李白与幽人对酌诗。 本忠喝了醒酒汤,心里舒服了一些,就迷迷糊糊地睡着了。红云忙了一天,连 自己的行装都还来不及整理,就开了箱笼,把要带走的衣物连同书稿装进一只小箱 子里。等到一切就绪,也已经交了子时。两天两夜没有合眼,实在困得不行。看本 忠,睡得正香,推推他,也不醒。好在那床是极大的,就也和衣躺在他身边,打算 假寐片刻,再看看他是否要汤要水。朦胧中,听着他那均匀的呼吸,想想这两天来 的遭遇,自己也不知道是悲是喜,是该哭还是该笑。想到跳出了火坑,达到了自己 梦寐以求的目的,当然是喜事一桩;想到本忠这么英俊有为心地善良的一个好人, 自已却连给他做个小妾的福份都没有,此去长洲寄人篱下,依旧是前途茫茫,不禁 又悲从中来。虽然身倦体乏,头脑昏昏然,躺在床上,而且就在本忠身边,触景伤 情,翻来覆去,哪里睡得着? 忽然想起今天是秋分,兆头就不好②;昨天与本忠初次见面,又是个四绝四离 ③的日子,难怪两人不得聚头了。再想起自己飘零的身世,错过了眼前这位如意郎 君,更不知何年何月才能找到归宿。想来想去,悲从中来,止不住盈盈落泪。 -------- ② “秋分”可以解释为“秋天的分离”,因此说不是好兆头。 ③ 四绝四离──迷信的说法:立春、立夏、立秋、立冬的前一天为“绝日”; 春分、秋分、夏至、冬至的前一天为“离日”,统称“四绝四离”,都是不吉利的 日子。 刚一合上眼睛,恍惚自己已经回到了长洲,叔叔婶婶一家人都围着她哭,细听 她讲述这八年来的非人遭遇。叔叔气愤之极,声言一定要找她舅舅算账,上衙门告 他去。当时叔叔写了状纸,叫她画上花押,就出门去了。过不了一会儿,叔叔带了 一顶轿子回来,说是已经在县衙门里把她舅舅告下来了,县太爷要她上堂去问话。 她依言上了轿子,等到落轿掀起轿帘儿来一看,这儿不是县衙门,而是跟青云楼一 样的一家妓院,一个比十二娘更胖更凶的女人,手里拿着她自己画过押的那张纸对 她说:“你叔叔已经把你卖给堂子里了。身价银子三百两也已经兑走了。现有你亲 笔画押的字据在,快老老实实地给我接客去!”她气极了,扭住那老虔婆就抢卖身 契。那老虔婆身大力不亏,一手高举着卖身契,一手抓住了她的双手,轻轻地就把 她仰面朝天地放倒在地,还骑在她身上,怒目盯视着她。她恨极了,就大骂着极力 挣扎,在精疲力尽中突然醒来,一摸脑袋,全是汗水。 睁眼一看,桌上一灯如豆,将次熄灭。昏灯下看见本忠已经翻了个身,侧面朝 外,正往她脸上吹热气儿,整条手臂,却都压在她胸口上。她回忆起梦中的景况, 想起自己此去长洲,到底是凶是吉,叔叔会如何对待自己,连一点儿把握也没有, 不觉凄然流下两行热泪,哪里还睡得着?轻轻地把本忠的那只手捧了起来,放在自 己脸上,尽情地抚着亲着,这才又慢慢地移开。回头看了看窗外,天色已经微微发 白,就干脆下床来,不睡了。 江老板的船,预定天亮后解缆启航,去晚了,虽然不见得就会开走,但是搭人 家的船,叫人家等,总不大好。妓院里,茶炉是黑白天不熄的,红云自己去提了半 桶水来,梳洗了,这才轻轻地把本忠唤醒。 本忠揉着惺忪的睡眼,一骨碌从从床上坐了起来,头一句话就是: “哟,天都快亮了,这一觉好睡!你又是一宿没合眼么?” 红云低头轻轻地说: “我也睡了一会儿。刚才我做了一个恶梦,哭醒了。我梦见我叔叔又把我卖到 了堂子里。临上路做这样的梦,只怕不是好兆头呢!──你还觉着头晕么?” 本忠一面穿鞋,一面微笑着解劝说: “我睡了一觉,酒劲儿一过,就没事儿了。做梦的事儿,都是自己心里想的, 本作不得准。不要把梦里的事儿挂在心上。到了长洲,要是真有什么意外,半个月 之内你赶紧回嘉兴来,咱们另想主意。我原打算亲自送你去,倒不是路上不放心, 主要还是怕你到了长洲以后,又有什么枝节变化,你一个弱女子,难于分拨。好在 此去苏州,并不算太远,每天来往的船只也多。你到了长洲以后,是好是坏,托便 船带个信儿到孔大官人处,也好叫我们放心。天不早了,快收拾收拾,准备上船吧!” 红云轻轻点头,嗯嗯地应着。她马上就要离开这个火坑了。对于这个坑害了她 一生幸福的地方,她毫无留恋之处;但是对于眼前的这个小客官,才相逢,又相别, 她可实在有些舍不得。也不知道是出于什么样的心思,她倒希望此去长洲,投亲不 着,跟脚又回来找他。那时候,再说给他当个丫头的事儿,他总不致于往外推了吧? 她想起了离开这里之前,多少应该吃点儿东西,就把热汤倒进脸盆里,让本忠自己 梳洗,她下楼煮荷包蛋去了。 红云往楼下一走,吵醒了翠云,和黄逸峰两个都起来了,匆匆梳洗一下,就过 红云房里来送行。本忠原来不想叫他们的,到时候自己送她到码头就算了。既然已 经起来,也就不客气,干脆两人一起去送送。没说几句话,红云一手端一碗糖水荷 包蛋进来了。见黄逸峰和翠云都来了,转身又要去烧。本忠说:别耽误工夫了,反 正都不饿,少吃一点儿垫补垫补就行了。红云忙又去拿了两个空碗来,八个糖蛋分 成了四份儿,一人端了一碗去吃。 正吃着,楼梯上响起了咚咚咚的脚步声,是老鸨子听见楼上有响动,赶忙披衣 下床揉着眼睛走上楼来。红云明白她此来为何,不等她开口,就把整串儿钥匙掏了 出来放在桌上,交代给她哪只箱子里都是哪些衣服,自己带走了哪些衣服,赏了丫 头老妈子哪几件衣服。老鸨子急忙开开箱子当面过目,见果然是绸的缎的衣服都留 下了,带走的只是些麻的布的,乐得她眉开眼笑,连说:“好姑娘命大福大造化大, 上有观世音娘娘保佑,下有贵人照顾,往后准是个诰命夫人!”忙不迭地把箱笼都 锁上,揣起钥匙,下楼去了。 从嘉兴到苏州,有大运河相通,水路一百五十里,赶上东南风顺,张起满帆来 日夜开航,清晨起碇,第二天一早就可以到达。如果赶上顶头风,船上载货又重, 要上岸拉纤,那可就比人走还要慢,三天能到就算不错。不管怎么说,在船上过夜 是一定的了。八月底的天气,夜风很凉,被子不能不带。本忠帮着卷起一条薄被一 条褥子来,用夹被包上,再捆上两道绳子。这时候天色已亮,红云去叫了一个杂役, 拿一条扁担把一只小箱子一个铺盖卷儿做一担儿挑了,大家一起下楼来。 清晨,正是妓院里最最安静的时候。姑娘们陪着客人高卧未起,只有翠云和几 个打杂的龟奴、洗衣服的老姐姐送到大门口。老鸨子收起了钥匙,放放心心地回房 睡她的回笼觉去了。清秋清晨,冷冷清清地离开这个曾经埋葬过自己的地方,红云 不禁悲从中来,又一次流下了眼泪,与翠云互道珍重而别。 头一天晚上没有定下轿子,黎明时刻自然不会有轿子来兜揽生意。好在沿着倾 脂河从城隍庙后面穿过去,到船码头并不远,三个人就安步当车,慢慢儿走着。 到了运河边,一打听南京江客人的船,才知道就泊在孔大方的门口。到孔家门 口,正向船工打听间,江客人、马老板和孔大方一齐从船舱里钻了出来。原来他们 都是一早赶来给江客人送行的。船上一切都已经停当,南风正盛,单等这位搭客了。 当时不及细谈,赶紧把行李挑上船去,把红云送进了中舱,船家就忙着扬帆解 缆,准备启航了。 船上没有外人,除了江老板和红云之外,只有一个小厮。中舱里靠窗放着一张 小炕几,有四铺席,足够六七个人睡的,地方很宽空。 要开船了,本忠叮咛红云一路上要小心在意,到了长洲以后,不论好歹作速捎 封书信回来,好叫大家放心。说着,就跟孔大方等人一起回到岸上。船家撤去跳板, 用竹篙把船点离码头,江老板和红云站在船尾,跟大家频频招手,直到看不见了, 方才钻进船舱里去。 本忠见船儿去远了,取钱赏了捞毛的,就想告辞回客栈,孔大方哪里肯答应? 非要大家进屋去吃早点不可。到了家门口儿了,不进去坐坐,不是太失礼了么?尽 管本忠再三说已经用过早点,仍被孔大方以有要事相告为由拽进了门儿去。 大家在客厅落座聊天儿。话题当然离不开红云。马维禄说: “像红云这样的姑娘,也算得是绝顶聪明的了。只可惜落到了勾栏院里,白白 糟蹋了清白的身子,辜负了天生如此的尤物。如今难得遇见了刘老板这样的好心人, 总算是跳出了火坑,我不解的是:像这样出污泥而不染的芙蓉花儿,百里难挑一个, 刘老板为什么不留在身边自己消受?莫非府上也有河东狮么?其实,这种我见犹怜 ①的姑娘,尊夫人见了也不会不容的。要不是我多心,我看这块肥肉,算是便宜了 江振东了。” -------- ① 我见犹怜──笔记小说《世说新语》中的一个故事:晉大司马桓温纳李势 的女儿为妾,他的老婆拿着刀子要去杀她,等到见了李势的女儿姿色十分美丽,就 把刀扔在地上,把她搂进怀里来说:“我见犹怜,何况老奴。” 孔大方也无限感慨地说: “红云虽然堕落风尘多年,不过她并不是那种自甘堕落的人。说来说去,还是 因为她生得太聪明了,长得太标致了,以致为造物者所忌,才会历此一场劫难。正 所谓‘峣峣(y áo 尧)者易缺;皎皎者易污;阳春之曲,和者必寡;盛名之下, 其实难副’①。她要不是处处地方与众不同,怎么会受那么多与众不同的苦处?这 就叫做‘人不可与天争’么!一样的两个人,就好比两只耗子,一只住在茅房里, 每天只能吃屎,还得提防着人和狗;一只住在粮仓里,每天吃麦子稻谷,还不必担 心人和狗会来找麻烦。这就是李斯②说的‘人之贤不肖譬如鼠矣,在所自处耳’。 离开了茅房,进了粮仓,她自然会变好起来的。江振东固然是个登徒子,不过遇上 了红云,我看他也得不到什么便宜。在咱们看来,红云就算是很不错的了,可在刘 老板眼里,这样的姑娘,怜之惜之,救之拔之,自无不可;若要登堂入室,纳为内 助,就不可以了。前天席上,刘老板不是委托兄弟代为物色一位色艺双绝的佳人么, 如今我这里已经想到一位了,正打算今天晚上带他去相亲呢!” -------- ① 《李固与黄琼书》中的话。见《后汉书·黄琼传》 . ② 李斯──楚国上蔡人,秦始皇的丞相。传说他年轻的时候有一次上厕所, 看见老鼠吃粪,见人而逃,想起粮仓里的老鼠吃粮食,又不用担心有人捕捉,非常 感慨,认为人的贤与不肖,全在于地位,因此下决心“从荀卿(即荀况)学帝王术”, 后来终于做了秦国的丞相。秦二世时,被赵高借故腰斩于咸阳市上。 本忠见孔大方曲解了他的意思,赶紧分辩说: “红云姑娘不单才色双绝,而且心地善良,又是书香门第出身,这样的女子, 怎好有屈她当小星?小弟既然出于尊敬之心,助她跳出火坑,就应当让她有个真正 的出头之日才是。要是贪图她的美色才艺,就趁人之危,把她占为己有,这不是居 心叵测,心地太肮脏了吗?” 马维禄有些不以为然地说: “看起来,刘老板是洁身自好,不愿意降低身份去吃‘过水面’吧?红云要是 个清倌人,我看刘老板就不会‘秉烛达旦’,而是‘开门纳之’了。不知道大方兄 为刘老板物色的这一位,是清倌人呢,还是红倌人呢?” 孔大方哈哈大笑,颇为自得地说: “马老板一语道破了底蕴,也说出了我的看法,刘老板救一弱女子于风尘之中 而毫无私心杂念,纯属义举,不才衷心叹服,自愧弗如。就情理而论,一个女子身 入娼门,即为妓女,一旦从良,即为民妇。对于民妇,如若动以邪念,即为道德败 坏,为正人君子所不齿;而对于娼妇,则本来就无所谓‘节操’之可言。刘老板之 对于红云,即便春风一度,对她的节操并无损,而秉烛达旦,对她的节操亦无増; 之所以如此办理,无非嫌她乃已污之体而已。以刘老板的高雅,不娶个正经八百的 大姑娘,确实也辱没了他了。为此,我今天要带他去看的这个人,不单色艺二字在 我们嘉兴府要算首屈一指了,就是在咱们江南,只怕也不多见的。待字闺中的原封 货,那是更不用提起了。秀水十三家的无主花,马老板是历历在目的,没一个不清 楚,你倒是先猜上一猜,是哪一个?” 马维禄听了,不假思索,脱口而出地说: “要这么说,除了群芳楼的老九,没有第二个了。” 孔大方笑着摇了摇头: “你这个老门槛儿,也有耳朵背的时候,你不知道美芳姑娘头三天叫一个上海 客人出五百两银子梳拢了?只为他是外地客商,拜堂那天,请的客并不多。兄弟倒 是叨光吃了杯喜酒。听他自己说,还打算再包一个月呢!” “那么,准是栖凤楼的十三妹了。” 孔大方还是摇头: “十三妹今年刚十四岁,还小呢!再说,她只不过琵琶弹得好,唱两句也还听 得,要说文才,可是一点儿也没有,脑袋瓜儿就像木头似的不开窍,空长那么一副 好模样了。” “要这么说,秀水十三楼里的清倌人,比这几个更尖儿的尖子,就没有啦!” “你就不能离开清倌人的圈子再想想么?” “除了清倌人,就是红倌人了。红倌人里,哪有原封货呀?” “说你门槛精,你偏装糊涂。这十三楼里,除了清倌人,就没有大小姐了么?” “莫非你说的是素素?这位大小姐,是个出了名的泼辣货,咱们惹得起呀?去 年盐运上赵老爷出三千两银子要梳拢她,人家连正眼儿都不瞧一下呢!你老兄是不 是心术不正,要咱们刘老板在生意上赚的几个钱,全拿去填这个无底洞啊?” 黄逸峰出门经商多年,对于行院里面的事儿,不敢说是老门槛儿吧,至少也不 是怯老戆(ɡǎn 敢)。如今听了他们的这一番对话,却也有点儿丈二和尚摸不着 头脑起来,忍不住插嘴问了一句: “这堂子里头,除了清倌人、红倌人和跟局的小大姐儿之外,怎么又有一种大 小姐?这是你们秀水十三楼里的特别规矩么?” 孔大方一听,连忙解释说: “这事儿说起来话长。不过为了给刘老板保媒,又不得不详细交代一番。咱们 这秀水十三楼,虽然都是以‘楼’字命名,不过也有高低大小之分。像青云楼、环 珠楼,在十三楼中,排名不过第六、第七,往高里说,勉强只能算是二流堂子。像 群芳楼、栖凤楼,排名第四、第五,才是真正的二流堂子。第一流的堂子,一共不 过三家,而在这三家当中,顶顶拔尖儿的,叫做天香楼。不说居室摆设排场,姑娘 们也个个都拔尖儿,不单长得水灵,还人人都有一手绝活儿。那是专门伺候过往的 高官和腰缠万贯的贵客的。在那里梳拢一个姑娘,没有一千两银子连问都不用问。 天香楼的班主姓薛,叫薛三娘。她有个女儿,今年一十九岁,名叫素琴,小名儿叫 素素。她不是班子里的姐妹,当然不能叫她清倌人;她又没有兄弟姊妹,所以上上 下下都叫她‘大小姐’,她自己也以小姐自居,性子傲得了不得。称她大小姐,并 不是行院里浑叫,也不是故意高抬她,而是她的的确确有大小姐的身份。” 黄逸峰插嘴问: “那么说,她不是出身富家,就是出身于官宦人家啰?” 马维禄要显示他的老门槛,立刻把话茬儿接了过去: “不错。提起她父亲来,其实是尽人皆知的。他就是咸丰年间咱们浙江的巡抚 何桂清。这位何大人,表字根云,云南昆明人,少年时候是个出名的神童。道光年 间中进士的时候,才十七岁。年方弱冠,就点了翰林,是当时翰林院中年纪最小的 一位学士。后来循资八迁当上了侍郎,咸丰中督学江苏。洪杨事起,这位文进士出 身的侍郎衔学政大人,偏生要破门而出,屡次上书言兵,偏偏又受到同样不懂兵事 的文宗皇帝①的赏识,擢升他当了浙江巡抚,咸丰七年,又升任两江总督②,奉旨 征苏浙两省的钱粮供应江南大营。咸丰八年,还曾与英、美、法三国改订税则和通 商章程,因功加太子少保,也算是个朝野上下交喙赞誉的干办能员。可惜的是他只 会纸上谈兵,真正打起仗来,那叫猴儿戴胡子──一出没一出,再加上他的刚愎自 用,一意孤行,别人的话半句也听不进去,怎么能不出事儿?咸丰十年,太平军攻 下了杭州,回师再陷江南大营,这时候身为两江总督的何桂清不单坐视不救,还放 弃了常州逃到上海。这位少年得志的何制军③,在云南有一妻一妾,在任所有一位 两头大的随行夫人,就是薛三娘。何制军打着向洋人借兵的旗号到上海,听说江苏 巡抚徐有在殉国之前留有遗疏弹劾自己,知道前途绝不美妙,就把夫人、小姐连同 全部家财都送到洋人宅中隐匿起来。刚有旨意要将何桂清解京治罪,正赶上英法联 军进犯京师,文宗皇帝巡幸热河,再加上新任江苏巡抚薛焕跟薛三娘认了同宗,浙 江巡抚王有龄又出自何桂清的门下,两人交章乞恩,一直拖到同治元年才被捕入狱, 当年冬天斩于上海。处斩之前,何桂清把妻女托付给薛焕和王有龄二人,三娘母女 不便在上海长住,就由王有龄派人悄悄儿地迁来嘉兴,转托嘉兴府太尊就近照顾。 开头几年,谁也不知道她们母女的来历,后来朝议都说何桂清虽然失职,罪不当诛, 慈禧太后也感到办得确实过于重些,虽然并未下旨平反,至少对亲属是不会再株连 的了。这时候,府太尊才逐渐地把她们的实底儿泄露出来。──你说,她有这样一 个老子,叫她一声大小姐,难道还不应该吗?” -------- ① 文宗皇帝──指咸丰皇帝奕詝(1831-1861 )。 ② 两江总督──清初的两江总督管辖江南和江西两省,康熙六年(1667)江 南省分为江苏、安徽两省,仍与江西省一并归两江总督管辖,因此康熙以后的两江 总督实际上管辖三个省,权力极大。 ③ 制军──对总督的尊称。 黄逸峰听了,连连点头说: “照你这么说,这个何素琴倒是一位名正言顺的官家小姐。只是这样高贵的出 身,怎么她妈竟会在嘉兴开起妓院来呢?” 孔大方怕马维禄信口雌黄,胡说一气,赶紧又把话茬儿接了回来说: “这就要说说薛三娘的来历了。这位少年得志的何大人,自从成了当朝一品的 方面大臣以后,很善于采拾自娱,府中彩女佼童成群,名目繁多,有所谓身边人、 本事人、供过人、针线人、堂前人、杂剧人、拆洗人、琴童、棋童、厨娘等等,不 一而足。这个素素,就是他的第三房姨太太庶出的。这位三姨太,本来就是嘉兴名 妓,还是何桂清在浙江当巡抚的时候,还没有当巡抚的薛焕拍他的马屁,化重金买 来又认了族妹送给他的。何中丞①对这个三姨太爱护有加,单建一所宅院金屋藏娇。 后来他升任两江总督,就带了这个三姨太一起到南京赴任,杭州的房屋留一亲信照 管。何桂清在上海弃市以后,三姨太带了三岁的素素和几个贴心的婢仆,在薛焕和 王有龄的保护之下悄悄儿逃到嘉兴来了。按说,像她这样的身份,来到嘉兴,买一 所房子,深居简出,母女二人相依为命,倒也不失为一家清白人家。可这位三姨太 偏偏又怕坐吃山空,总惦着将本求利,寻些出息。思来想去,别的营生一概不会, 只有开妓院倒是本行。就这样,不单我们秀水十二楼变成了十三楼,因为薛家班子 的姑娘都是高价买进来,不是相貌端正、聪明伶俐的绝不要,再加上薛三娘亲自调 教,一个个都是顶儿尖儿,没过多久,天香楼就成了秀水十三楼的第一楼,成了远 近闻名的第一流堂子了。” -------- ① 中丞──对巡抚的尊称。 黄逸峰听出兴趣来了,不由得想追根问底起来: “那么,这个何素琴大小姐,在天香楼中究竟算是什么样的身份呢?” 马维禄生怕自己知道的掌故都让孔大方说了去,赶紧抢过话头来说: “这个何素琴小姐,来到嘉兴以后,改从母姓,当时也还小,所以大家都叫她 的小名儿素素,十六年过去,如今长大了,大家依旧叫她薛素素,几乎没人知道她 原来叫何素琴了。这个薛素素从小聪明异常,她母亲爱如掌珠,不惜重金,请了许 多名师传授各种技艺,文的武的全学,如今是琴、棋、书、画、驰马、走索、舞剑、 射弹件件精通,加上吟诗、做菜,人称十绝,家母房中挂的一幅水墨观音,一角用 一炷香①工楷抄录《心经》全文,就是她十五岁时候的手笔──那是去年有人拿到 我的铺子里来当的,只当了十两银子,据说当时买这幅画,就用了三十两银子呢! 当然,这比起吴道子、阎立本的画一幅值几千几万来,又算是最便宜最便宜的了─ ─此外山水人物、梅兰竹菊,不过是如意挥洒,无不出神入化,跃然纸上,人称兼 有四王②之长,每幅售价都在十两银子以上。她那十绝之中,又以射弹为绝中之绝: 两颗弹丸一先一后射出,能使后弹击中前弹,碎于空中,百不失一。由于她的身份 特殊,并不是班子里的姑娘,也不住在姑娘们的院子里,当然是不接客的。不过有 那慕名去拜的,不论是以文会友还是以艺会友,只要是备了帖子的,她都接待,一 样茶果供应,临走的时候还不用开销盘子钱,只消给小丫头几个赏钱就可以了。她 十六岁那年,有个苏州才子来会过她,谈了半天诗,又花五十两银子买了她一套四 扇屏,对他的才貌十分欣赏。第二天找到她妈,愿出一千五百两银子梳拢她,让她 妈一顿骂给轰出来了,说她闺女也是小姐的身份,不能跟班子里的姑娘相提并论, 只可明媒正娶,不可拿她当清倌人梳拢的。” -------- ① 一炷香──指工整匀称的小楷。 ② 四王──指清初四个姓王的山水画家:太仓的王时敏、王鉴、王原祁和常 熟的王翚(huī辉)。 马维禄说到这里,见黄逸峰连连点头,孔大方又接着说: “她那里摆她总督小姐的架子,可别人看她,总是老鸨子的闺女。充其量,也 不过是个犯官逃妾的的女儿,书香门第读书上进的公子少爷,谁愿意娶这样一个不 清不白不真不假的小姐来做娘子?所以两三年过去了,直到她都十九岁了,高不成 低不就的,到如今还没有嫁出去。今年盐运上赵老爷特地打发刘媒婆去说亲,想娶 她做妾,聘金从一千两加到了三千两,她妈不敢得罪赵老爷,不敢说不肯的话,婉 言谢绝了。事后薛三娘传出话来说:她就这么一个宝贝闺女,自己的下半辈子是要 靠姑娘、姑爷照应的。她家里金银珠宝都不缺,要的是一位年轻貌美的风流才子上 门去做女婿,只要人品好,有钱没钱倒不打紧。不单不收一文聘金还倒赔一副妆奁。 如今是玉在匱中,待价而沽①。知道这一消息的人还不是太多,就连马大老板这样 的行院通都还不知道。我看刘老板举止风流,谈吐文雅,又有一副好相貌,素素一 见,必然倾心。要是前生有缘,咱们只花几个小钱,就娶她一个色艺双绝的大姑娘, 有何不可?” -------- ① 玉在匱中,待价而沽──“匱”是存放珠宝首饰的妆奁盒子。全句的意思 是:珠宝盒里盛着美玉,等待大价钱才卖。这句话本来是孔子对有才能的人等待知 遇的比喻,这里指身价高的女子等待合适的男子出嫁。 本忠一听是这么回事儿,连连摇手说: “使不得,使不得。第一,我是个有妻室的人,不能停妻再娶;第二,人家是 文武全才,色艺双绝,我只不过是个粗通文墨的小商小贩,怎能跟她相配得起?这 件事情,还是免了吧!” 孔大方眯着眼睛斜瞅着本忠,嘻嘻地笑着说: “刘老板不必过谦,也不必过于认真。你府上有原配夫人,那是与你生儿育女 白头偕老的;妓院入赘,只不过是逢场作戏的风流韵事,难道还真把她带回家去过 日子不成?这个素素,别看她这时候身价甚高,是甲鱼总是生在水里,早晚还是要 下水的。如今她娘放出风儿来要招女婿,还不要钱,你有这张小白脸儿作本儿,凭 什么不去白拣这个便宜?退一步说,即便她要求苛刻,连你刘老板这样的一表人才 都不能入选,咱们也落一个见识见识,又花费不了多少钱,何乐而不为呢?实话告 诉你说吧:昨天晚上,我就已经打发小厮拿了我的名帖去通知那老虔婆,告诉她你 刘老板的大驾今天下午光临彼处,要她安排接驾了。如今是箭在弦上,不得不发, 你要是不去,我无法交代,可就连我都不答应啦!” 黄逸峰听明白了是这么一回事儿,也来了兴致,反而来劝本忠说: “你不是有话在先,这秦楼楚馆、风月场所,都要去见识见识吗?如今有这么 一位尤物,又有这么一位热心的月老给你说合拉纤,真是千载难逢的好机会,万万 不可错过。这位行院里的小姐,倒是不用你替她赎身的,只要你不掉在情网里,钻 进去了又能钻出来,观光观光,消遣消遣,我不单不反对,回到家里还一定代你保 守秘密,只字不提。如何?”回头又对孔、马二人说:“二位大官人有所不知,我 的这个小伙计,原也是文武全才。吹拉弹唱,舞刀射箭,样样都精通的。今天下午 去会素素,倒要撺掇他们二位比试一番,看看究竟谁高谁低呢!” 马维禄听说本忠还是文武全才,也来了劲儿,撺掇着说: “要是这样,刘老板的新郎就算是把儿攥,铁定当上啦!有这样的热闹好戏, 我可不能错过机会,一定要奉陪刘老板走这一遭儿。” 在大家的怂恿撺掇之下,也不由本忠不答应了。何况他对孔、马二人刚才所说 的还有些将信将疑,也有那一探真假虚实的意思呢。 事情说定了,本忠和黄逸峰正打算告辞回客栈去,马维禄又拦住了说: “孔大官人跟薛三娘约定的时间是今天下午,我看咱们四个,就别散了。前天 我不是说要请黄老板去检阅神兵么?今天中午是我的东,咱们水月庵里吃素面去。 上午看过了神兵天将的清歌漫舞,下午再去看才子佳人的唱和比武,这不是两不耽 误,皆大欢喜么?” 孔大方和黄逸峰拊掌大笑,表示赞同。孔大方一面吩咐准备早点,一面叫小厮 去雇船,准备香油香烛和供品之类。说话间早点送了上来:一人一碗酒酿丸子加三 只糖心荷包蛋。 孔大方还想叫小厮去把范学丹找来同尽一日之欢,马维禄却极力反对,说是这 个恶讼师平日是把缺口的镊子,一毛不拔;有利可图的时候,又是个惜阴使者,时 光宝贵,还是不要耽误他写状纸赚钱的好。再说,上午要是同游了水月庵,则下午 不能不同访天香楼,只怕他那张尖酸刻薄的嘴又会没遮没拦地胡说八道起来,成事 不足败事有余,不如对他暂且回避,事成之后,再请他不迟。孔大方知道他每次跟 这个刀笔先生打交道,总是吃亏的时候居多,因此不欢迎他,也就作罢。 辰时光景,小厮来回,船已经租来了。四个人相跟着走出门来,看见就在门口 的码头上泊着一只七板子小船,一舱四座,两面有窗,正好沿途观看景物。四个人 下船后各寻座头坐定,一个老艄公带着一个十三四岁的小姑娘在船尾合摇一支大橹, 小厮盘腿坐在船头,听候呼唤。船小舟轻,乘客无多,一老一少合摇一支大橹,就 拨弄得小船儿像在水面上嬉戏的白条儿一般,飞快地往北荡去。 这水月庵,在加兴府东门与大乡镇东栅口之间,离城约二里许,也就是佛经中 所说的一拘卢舍①之遥,水旱交通堪称两便。不久小船就离开运河,从北门外绕到 城东,就沿着东塘②一直往东摇去。这嘉兴府地面,水运非常方便,到了城外,不 单阡陌相通,而且港汊纵横,茅屋土房,三三五五错落其间,鸡犬之声,遥相呼应。 门前有白发老妪转着纺车纺纱,屋后有赤脚小儿提着鱼篓捕鱼;坡上桑田片片,岸 边垂柳依依。杭嘉湖平原的田园乡村,果然景色如画,富有诗意。 -------- ① 拘卢舍──梵语译音,指牛鸣之声所能及的远近。意译作“一牛吼地”。 ② 塘──指嘉兴地区一种人工开挖小于运河的河沟。例如从嘉兴到海盐的称 为海盐塘;从嘉兴到平湖的称为东塘。 本忠凭窗远眺,见河道狭窄,来往的大小船只十分拥挤,而竟有一半儿的水面 上全种着菱角似的的水生作物,只留下很窄的一条通路行舟过船,就问孔大方这是 什么道理。孔大方见有机会卖弄他的嘉兴掌故,立刻兴致勃勃地演说起来: “早年间,嘉兴南湖里就以出菱闻名。乾隆皇帝第一次下江南的时候,吃了南 湖菱,觉得它皮薄肉厚,又嫩又甜,确实是菱中上品。美中不足之处,是每只菱都 有两只弯弯的尖角。于是乎一边吃一边叹息说:‘这样好的菱,要是没有角,该有 多好?’谁知道皇上的金口玉言,成了金科玉律,第二年,南湖菱就统统变了种, 一个角也没有了。乾隆皇帝第二次下江南的时候,看见南湖菱果然没有角了,高兴 之极,一边夸奖,一边又意有不足地感慨说:‘这样鲜美的菱,要是能够长年不坏, 该有多好!’从此之后,成熟了的南湖菱,只要装在篓里挂在通风的地方,一直可 以吃到来年端午节。这种没有角又不易烂的菱,因为是乾隆皇帝御口封的,所以就 叫做‘封菱’,远近各处,争相来买。南湖水域不大,所产有限,供不应求,于是 沿河的农家,都在河边放了菱种,以供远近需要。一会儿咱们到了水月庵,让老尼 去摘一篮新鲜的封菱来刘老板尝尝,就知道非比一般了。” 说话间,小船在北岸一棵大枫树底下靠了码头。正对着大枫树,是一带白粉围 墙,墙上彩绘龙女牧羊、善财参禅、观音送子诸般故事。正中两扇黑漆大门,半开 半掩,门楣上石刻的“水月庵”三个正楷空心大字。门外两株冬青,墙内一片翠竹, 环境十分清幽。四个人下船上岸,由马维禄在前面带路,一起走进庵中去。 正对大门,是一条碎砖砌的甬道,直通大殿,把个院子一分为二。甬道两旁, 是两道花障,爬满了紫红色的大朵牵牛花;竹篱内碗口大的各色菊花迎风招展,笑 脸相迎。老尼色空听见院子内有人说话,双手合十迎了出来,见是熟人,连忙稽 (qǐ启)首问讯,口称: “今天是什么风吹送几位施主来到小庵?快请到客堂去歇息拜茶!”说着,就 往厢房客堂里让。 本忠事先已经听说,这个色空,就是统领大小神军的都督,颇有些道行的,就 仔细地打量她。只见她四十五六年纪,由于将养有方,心宽体胖,已经发起福来, 肥臀丰乳,大腹便便,步履颇为沉重。头上六根清净①,戴一顶缁帽,身披宽大道 袍,面团团颇有富贵相。见人说话,未语先笑,行动神态,犹露风韵,一望而知是 个孽根未除五欲①熏心见钱开眼的马泊六②,即便能够修行得道,也是个饕餮仙③ 而已。这样的佛门子弟,离那寂灭虚无④,相去何止十万八千里! -------- ① 六根清净──佛家语,“六根”本指眼耳鼻舌身意;这里戏指剃了光头。 ① 五欲──佛家语,指色欲、声欲、香欲、味欲、触欲。 ② 马泊六──指不正当男女关系的撮合者。 ③ 饕餮(t āo tiè涛帖)仙──戏指贪财的修道者。 ④ 寂灭虚无──寂灭就是涅槃。佛家认为,成佛的人,也就是死了的修道的 人,身体寂静,灵魂脱离一切色相(体质、形相),返本归真,永无生死,称为 “寂灭”。虚无,就是虚空无为、无形质、无障碍的意思。两者都是佛家思想的代 表。 客堂里面方砖铺地,倒是窗明几净,收拾得一尘不染。正中靠墙一个神龛里, 供的是一尊康熙御窑五彩鱼篮观音,十分精致。面前的供桌上放几碟干鲜果品,堆 几卷厚薄经文,光彩夺目的香炉里香烟缭绕,发散出阵阵幽香。一张方桌居中,两 边八张椅子靠墙,挂几幅山水字画。东边白粉墙上空白处,有两首即景题咏,写的 是: 情天欲海起风波⑤, 浅浅东塘是爱河⑥; 引作庵中功德水⑦, 浇开朵朵曼陀罗⑧。 -------- ⑤ 比喻情像天一样大,欲像海一样深。 ⑥ 比喻爱欲像河一样能使人沉溺。 ⑦ 佛家指善行为功,善心为德。功德水,指西方极乐世界须弥山下大海中八 个功德水池中的圣水。 ⑧ 曼陀罗,也叫风茄儿、山茄子,是佛教的圣花。《法华经》中说:“佛说 法,天雨(y ù芋,动词)曼陀罗花。”这里暗喻做妓女的尼姑。 半点尘缘起凡心, 天花落满佛徒身①; 征夫五百同吃奶, 一炷香供小夫人②。 -------- ① 天女散花的故事,见《维摹经》。大意说:维摹诘说法,化作天女散花。 文殊菩萨以下诸大菩萨,因为已离人相我相,不觉得自身是男人天女是女人,所以 洒落的花不会着身。而大弟子须菩提未离人我相,因此也未离男女相,认自身为男 子,天女为女子,所以洒落的花就立刻附着在他身上,众弟子帮他除去也不能够。 ② 小夫人的故事,见《杂宝藏经》。大意说:有一头母廘舔吃了天仙的小便, 感孕而生一女子,长得端正美丽,但是双脚像廘,所以叫做廘女,由梵志养育。廘 女长大以后,嫁给乌提延王为小夫人,怀孕后一次产下五百个卵,被大夫人用面团 换走抛弃,又被萨躭菩王拾去,裂开后是五百个童子,长大后个个都是大力士。后 来萨躭菩王派遣五百力士与乌提延王打仗,乌提延王非常害怕。这时候天仙飞在空 中告诉五百力士,乌提延王和小夫人就是他们的父母。小夫人挤自己的双乳,每只 乳房里射出二百五十股乳汁,流进每个儿子的口中。儿子们即向父母忏悔,两王也 都觉悟了,不再打仗,大家都成了佛。这里的“征夫五百”隐喻许多嫖客,以小夫 人隐喻做妓女的尼姑。 下面的落款,写的是“江南徐州③铁再云题”。看那字迹斑驳蚀落,已经是若 干年前的陈迹了。 -------- ③ 江南徐州──丹徒县的别名,即今镇江。 大家落座,老尼在下首相陪。一个三十多岁颇为肥胖的杂役女尼送上茶来。马 维禄按照事先商量好的话语开口说: “这位黄老板,本籍温州人氏,家财万贯,以贩卖山货土产为业。结缡已经十 有五载,至今依然子息空虚。素闻贵庵送子观音最为灵验,今天特意前来拈香求子, 备有香油二十斤,以供殿上燃点琉璃灯之须,意欲烦请诸位师姑,在神前代行一场 小小的法事。香火之资,循例照付。不知道今天吉便否。” 那老尼再次双手合十,向黄逸峰打了一个问讯,然后低眉端坐,一本正经地说: “多谢檀越布施。要说到小庵的送子观音,那是最最灵验不过的了。多少二十 多年不生育的老夫老妻,到这里来降一炷香,做一场法事,不出一年,都得了麟儿 贵子,这是远近都闻名的。黄檀越只管放心,我佛有舍身度人的本旨,出家人以慈 悲为怀,方便为本,就是施主再多,法事再忙,一坛求子道场,总是能够替檀越结 此善缘,行此功德的。我们师徒众人在此修行多年,除了清洗前世冤孽,上者可得 往生西方极乐世界九品莲台①之上,次者可得往生色究竟天②之外,无非广积功果, 俾便回一己之功德以向于他人,或曰回佛之万福万善以向于众生。我等念佛行香, 而归德于他人,俾便皆得超度,皆得福寿,皆得往生净土。我佛佛法无边,能于芸 芸众生之中,行四摄法,使其皆依我受道。何谓四摄法?一曰布施摄,谓若有众生, 乐财则布施财,若乐法则布施法,使因是生亲爱之心,依我佛受道;二曰爱语摄, 即随众生根性而善言慰喻,使因是生亲爱之心,依我佛而受道;三曰利行摄,即以 身、口、意广行善行以利益众生,使因是生亲爱之心,依我佛而受道。我等为佛弟 子,不过遵从佛说,依从众檀越之所乐所欲而献身护法,现身说法,俾使众檀越皆 能乐我爱我而皈依我佛受教受道而已。佛说世人中有四等人不明真谛而颠倒其性, 蒙蔽其真。一等人不能探索万象无常之理,而以此世界为常住不变,我身我家亦常 住不变,此谓之常颠倒;二一等人不知宇宙万物皆由因缘而成,故离因缘别无我, 其人只知自身为有一常主宰之我,而不知世界外有一常主宰之神,谓之我颠倒;三 一等人以为由四大假和合①而成之身体为极清净,实际上人之身体,决非清净洁白, 生所不净,种子不净,想不净,性不净,究竟不净,此谓之净颠倒;四一等人处在 这万苦世界之中,仍自以为乐,有如花前蜂蝶,不知所苦所终,是谓之乐颠倒。反 观我等之身,有如十万虚空中吹一微尘②,若存若亡,若生若灭,若有若无。佛说 苦海无边,回头是岸。小尼等为众檀越献身修行积大功德,即为脱离欲界③,先登 色界④,后入无色界⑤,终成正果。这就是与人方便,自己方便,皆大欢喜。佛能 知人之一生、二生、百生、千生乃至无量阿僧祗⑥生,无量百千亿那由他⑦生。凡 人一念之方生,我佛即已知之。故于佛前毋须隐讳,更不得妄语;有所求者,不妨 照直言之。若一念之差,即生烦恼。烦恼有八种,亦称八垢,即生烦恼、有念烦恼、 不念烦恼、念不念烦恼、我烦恼、我所烦恼、自性烦恼、差别烦恼、摄爱烦恼。唯 有一心向佛无所不可言于佛,方能够摒绝诸种因缘,专一于虚寂,得以解脱。檀越 切记心诚则灵,方能有求必应。有何求于佛,有何求于我,结愿作法的时候,请一 一直言不讳。观音大士大慈大悲,普渡众生,必能如愿以偿。……” -------- ① 九品莲台──佛家宣称修行念佛的人,死后可以往生西方净土的莲花之上; 因功德的深浅,所坐的莲花,分为九等,即上中下三品,每品又分上中下,共九品。 ② 色究竟天──佛说:色界诸天分为四禅:初禅为大梵天,二禅为光音天, 三禅为遍净天,四禅为色究竟天。色究竟天为色界之极处。世界大劫将尽的时候, 水火风三灾相继起,初二三禅诸天,并皆毁坏,唯有第四禅天,得免其难。 ① 四大假和合──佛说:凡身体坚牢之处为地,湿为水,暖为火,动为风, 即地水风火为构成一切万物之元素。由此四大假和合所构成的身体,烧即成灰,埋 即成土,所以不论何处皆无我,不过由于因缘现其身体而已。同理,天地间万物皆 由此因缘构成,离此因缘,即无天地万物。 ② 语出《首楞严经》:反观父母所生之身,犹彼十万虚空之中吹一微尘,若 存若亡。 ③④⑤欲界、色界、无色界──佛经所谓的三界诸天:欲界诸天人皆有情欲; 色界诸天人但有形色,情欲俱无;无色界诸天人色相皆空,得无上乐。 ⑥ 阿僧祗──佛经中虚拟的数量词,即无尽数、无穷大数。计算方法:以万 万为亿,万亿为兆,一个阿僧祗为一千万万万万万万万万兆。 ⑦ 那由他──佛经中虚拟的比阿僧祗数量更大的数量词,具体计算方法不详。 马维禄见老尼唠唠叨叨,没完没了地说起因缘果报来,无非是为她开此善门找 些佛说依据罢了。本非佛门子弟,又偏要借佛门宝地行戒律所不许的淫邪之事,还 要从佛典中找出可行的依据来,当然不免是穿凿附会,信口开河,难于自圆其说。 能够说到这个地步,也应该说是很不容易的了。好在众人今天来此,只为一开眼界, 并不为与老尼盘道谈禅,所以不等她把因果说透,赶紧就打断了她的唠叨: “师太妙法真谛,果然透辟明白,与众不同。我等有如醍醐灌顶,真所谓一叶 障目,不见泰山;两耳塞豆,不闻雷霆。如今除去叶豆,顿开茅塞,心胸豁然开朗, 眼前金光万丈,趁此大彻大悟之时,请师太速速开坛作法,我等当于佛前各明心迹, 虔诚祈求。佛门清静之地,且宝庵香火隆盛,法事繁忙,不敢多所搅扰,我等在此 用过午斋,即便离去,望师太行个方便为是。” 老尼见如此说,心知贵客们至少今天是不会在这里与小姑子们广结善缘的了, 也就不再啰嗦,当即站起身来说: “既然众檀越行色匆匆。不能久留,待老尼即去安排一番,诸位请在此小坐片 刻,法事齐备,当即来请。” 老尼说完,施礼自去。不久听见云板三响,大殿上人声隐约,不过半顿饭工夫, 老尼返身进来,说是法事已经齐备,请众檀越前去降香。老尼前行,众人随后,带 了香烛供品,一齐进了正殿。 正殿三间,颇为宽敞,却只供着一尊并不太大的送子观音神像,因此显得十分 空旷。神像面前,一张竖向安放的长供桌,中间放满了各样供品,两边是各样法器, 正面放着香炉烛台,红烛高烧,香烟缭绕,桌前有四个拜垫,八个带发修行的妙龄 女尼身披五彩斑斓袈裟,脚穿大红丝襻云鞋,头戴八宝毘卢帽,脑后披散着长发, 脸上薄施脂粉,双手合十,端端正正地坐着,眼观鼻,鼻观心,嘴唇微微翕动,正 在无声地默念一篇什么求子的经文。看见四个施主进来,为首的一个拿起小槌来击 了一下铜磬,立刻每人拿起面前的法器来,开始敲敲打打,为这一别开生面的求子 道场奏响了序曲,既热闹,又神秘,似乎进入了天宫佛国,置身于瀛洲仙境一般。 老尼燃起了一撮香,递给四位施主每人三支,在乐声中引他们到拜垫上跪拜祷 告了一番,然后把香插进香炉,站到了一旁去。施主的礼仪,就算结束了。 这时候,八个妙龄尼姑一面敲打着法器,一面齐声念起经来。经文当然是谁也 听不清楚的,但是那梵呗的声音,却十分轻柔婉转,忽而声高,忽而声低,忽而急 促,忽而缓慢,乐声铿锵,歌声抑扬,一串骊珠,一片宫商。那美妙的歌喉,清亮 而和谐,那异样的法器,雄浑而激越。两者相合,构成一部神奇的乐曲,娓娓动听, 十分感人。这明明是销魂荡魄的欢歌,哪里是什么求子道场的经文?这明明是妙音 天①的辩才女,哪里是什么水月庵的比丘尼?明明是妙色身菩萨驾前的彩女,哪里 是观世音大士座前的尼姑?四个人耳听妙音,眼观美色,身临奇境,心醉神摇,不 能自已。正恍惚迷离间,忽然铜磬连击三声,梵呗声突然终止,靠里的四个女尼放 下了手中的法器,吹响了箫笙管笛,靠外的四个女尼手拿小锣、小鼓、碰钟、木鱼, 离开了供桌,就在佛堂中央的方砖地上按着节拍踏步旋转边歌边舞起来。 -------- ① 妙音天──佛家语,也作“妙音乐天”,是“辩才天”的异名。辩才,指 解说佛法的贯通与透彻。这里故意直解字面,曲解其意。 女尼们穿着五彩缤纷的袈裟,一个个有如花丛彩蝶,翩然翻飞;那时俯时仰的 舞姿,有如柳飘荷摆,体态轻盈;那忽高忽低的歌唱,有如梁间乳燕,呢喃啁啾。 攘臂则露玉腕,抬腿则见云鞋,前进微仰粉脸,旋转轻扭纤腰。这明明是月宫里的 霓裳羽衣曲②,哪里是尼庵中的梵呗祈祷声;这明明是天上神仙的婀娜婆娑舞,哪 里是人间女尼的六幺花十八①。古有借花献佛,今有借佛献花,居然把庄严清静的 佛堂,变成了轻歌曼舞的勾栏。为了二十斤香油,不惜违背佛门八戒②,把道场法 事变成了歌舞伎乐,真是挖空心思,尽圆通变借之能事也。 -------- ② 霓裳羽衣曲──传说是叶法善引唐明皇梦游月宫,在月中听到此曲,醒后 写出。据《唐书》,此曲本是婆罗门乐曲,传自西凉,为河西节度使杨敬逑所献, 经唐明皇润饰修改,更名《霓裳羽衣曲》。 ① 六幺花十八──古舞蹈名。六幺指《六幺曲》;花十八指“花十八拍”, “花拍”是正曲之外的变奏。欧阳修诗:“贪看六幺花十八”,即指这种舞蹈。 ② 八戒──佛门八戒,指不杀生、不偷盗、不淫邪、不妄语、不饮酒、不坐 高广大床、不著华鬘璎珞,不习歌舞妓乐。 本忠正嗟叹间,一抬头,忽然看见对面的墙上,有人留下对联一副,写的是: ‘此曲只应天上有,斯人确是世间无。’墨迹犹新,想必是不久之前哪位骚人墨客 来此尘俗之外的仙境中畅游,欣赏了此歌此舞之后,雅兴大发,借前人名句以为后 人谈笑之助吧。心想此处既有题咏,决不会只此一联,回头看看身后,墙上果然也 有一联,写的是:‘一指③一滴④一味⑤,一世吃着不尽;三欲⑥三昧⑦三归⑧, 三身⑨生息无穷。’因为语涉禅理,本忠不甚懂得,估计都是游戏笔墨,借佛说隐 喻神军的。 -------- ③ 一指──即佛家所谓的“一指禅”。《传灯录》中说:“有僧过天龙,天 龙竖一指头示之,僧大悟。后示寂曰:吾得天龙一指头禅,一生吃著不尽。” ④ 一滴──即佛家所谓的“一滴禅”。《释氏通鉴》中说:“韶国师问如何 是曹溪一滴水,法眼曰:是曹溪一滴水。韶闻乃大悟。生平疑滞,涣若冰釋。 ⑤ 一味──即佛家所谓的“一味禅”。《广语》中说:有一个和尚辞别归宗, 要去学五味禅。归宗说:我这里有一味禅,为什么不学?和尚问什么是一味禅,归 宗举手就打。 ⑥ 三欲──佛家以饮食、睡眠、淫为三欲。 ⑦ 三昧──梵语音译,本意为正觉,是佛经中的四种修行方法,今转指深奥 难懂的事物。 ⑧ 三归──即三皈:皈依佛、皈依法、皈依僧。 ⑨ 三身──佛经中的“三身”有许多种解释。这里戏指男身、女身及所生小 孩身。 这时候,铜磬又发三响,即刻乐止歌停舞歇,四个女尼一一返本归真,回到了 供桌两旁,双手合十,同声齐诵佛号。老尼引导四位香客再次礼拜一番,然后从供 桌上拿起一个直径一寸的四铢古钱来──当然是仿制的膺品──上面有悬针篆① “布泉”二字。先拿到香烛上缭绕一圈儿,然后郑重其事地交给黄逸峰,再三声称 这是观音菩萨所赐的“男钱”,只要把它系在裤腰带上,就准保会生儿子的云云。 -------- ① 悬针篆──字体的一种,后汉曹喜所作,以其形似悬针而得名。 法事到此,宣告结束,八个小尼,鱼贯退出。老尼请众客官回到客堂去待茶。 坐定以后,马维禄生怕老尼不识趣,又说起因果来,抢先夸奖了求子道场的神气美 妙。正说话间,四个小尼嘻笑着迈进客堂里来,一个提着一把圆筒形花瓷茶壶,一 个捧着一摞细瓷茶碗,一个端着攥心果盒,里面是各色糕饼点心,一个托着广漆托 盘,里面是各色瓜子和干鲜果品。她们把所拿东西在桌子上放下,就动手斟茶献果。 老尼倒也知趣,关照小尼们好生在此陪施主说说因缘,她到厨下去张罗一下午斋, 告了失陪,就颠儿颠儿颠儿地走了。 四个小尼,一般的十七八岁年纪,都披着宽大的玄色生丝道袍,衬着雪白的领 口,头上倒梳云髻,挽了个坠马妆。俗话说:若要俏,一身皂,真是不假。小尼们 穿上一身乌黑的海青,反倒显出那脸儿手儿的格外白净来了。再仔细一看,立刻就 认出,她们就是刚才在佛堂手执法器载歌载舞的那四个小尼,只是这会儿脱去了五 彩袈裟,匆匆挽了挽头发罢了。 马维禄不愧为个中老手,这水月庵,来过也不知道有多少次了。这四个女尼, 不管熟不熟,至少每个都能够叫出法号来:个儿稍高的两个,一个叫妙色,十九岁, 一个叫妙相,十八岁。个儿稍矮的那两个,一个叫妙音,十七岁,一个叫妙容,十 六岁。马维禄一一都引见了,最后指着本忠对那两个小的说: “这位是温州来的知名富商刘老板,不单是家财万贯,广有资产,还是个有情 有义的风流才子。别的甭提,你们就先看看这一表人才,眼馋不眼馋?那么多来烧 香的施主,有半个及得上他的么?不过人家今天可不是为求子而来的,不瞒你们说, 刘老板年方弱冠,至今中馈①尚缺,正赋凤求凰,不知姻缘着落何方呢!你们两个, 不是都还没有结善缘么?还不赶紧巴结巴结刘老板,伺候得刘老板高兴了,拍出一 千两银子来,学一个一箭双雕,把你们两个的尘缘都了了,岂不是皆大欢喜?” -------- ① 中馈──主持家中饮食,转指妻室。 那两个年纪小的,听了马维禄的话,果然就大大方方地坐到了本忠身旁来,一 边一个,替本忠嗑瓜子儿、砸核桃、剥菱肉。最小的那个,一面剥着菱肉,一面歪 着脖子乜斜着眼睛装出一副娇媚的神态来说: “马老板还不知道呢,我师哥的事儿,已经说定了,早晚就是这个月底、下个 月初办事儿。师父替她把新房都粉刷齐楚了呢!” 马维禄“噢噢”连声,颇感意外地问: “我两个月没来随喜,妙音就要结善缘了,倒是真快呀!头两个月,不是还说 没主儿吗?是哪儿的娇客?本地的?外乡的?” 妙音见她师弟已经把话吐出去了,也就不再隐瞒,苦笑着说: “像我这样儿的,还有哪位贵人能相中我了?还不是我那个老相知高二相②? 要不是师傅着了急,紧着催,我着这份儿急干什么?她那里一催,我这里只好老老 脸皮,先给人家开口了。找上门儿去的买卖,还能有好价码了?头年师哥们办事儿, 都是四季衣服四箱,床桌柜橱齐全,师父那里是一百两的礼,酒水在外;到了我这 里,就什么都降了一等:衣服只得两箱,多半儿还是棉的布的;房间里的摆设,只 答应一张床,还是松木的,桌子、柜子都得我自己去想办法。师傅那里一百两的礼, 酒水他就不管了。那个小没良心的,一个劲儿只会哭穷:又是年成不好佃户们的租 子交不齐啦,又是在家里他不管账,钱柜儿钥匙在他大奶奶手里啦,还起誓说:他 要是有钱不花在我身上,他就是乌龟王八蛋,天打五雷轰。还说什么要是嫌他穷就 叫我另找别人去,他宁可吃碗过水面。我看他连这样的话儿都说出来了,气得我哭 了好几个晚上。可眼前又没个有钱的大施主肯跟我结这个善缘,再说,这两年来高 二相尽往我这里跑,零打碎敲的,也使过人家百十两银子了。一赌气,酒水的银子 由我自己出,就答应下来了。我师父说:我这是拿人参当萝卜干儿──贱卖了!” -------- ② 高二相──高是姓,二是排行,相是相公的省略。实际上就是“高二相公” 的简称。 马维禄是个好生事的主儿,惟恐天下不乱,听妙音这样一说,就可着劲儿地给 高二相公上烂药: “你说的高二相,不就是东栅口的那个高祖俊吗?那个小猴儿崽子,谁不知道? 有名的叫做馋猫高二,也叫瞎话二相公。他家钱柜子,他老婆连摸都摸不着,哪儿 能替他管钥匙?要说这二年收成不好,倒是真的;可他家租出去的田地,从他爷爷 手里就定的是死租,哪怕是颗粒无收呢,他家的田租可是一两也不能少的。要说他 没钱,去年在桃花楼梳拢小红桃,花了多少银子?请了多少客?有人给他算了算, 只怕五百两还打不住呢!这都因为是你自己上赶着找的他,加上你面软心慈,让他 给抓住你了,就只好全都听他的摆布啦。要我看哪,这明明是他欺负你是还孽债的 身子,不肯往出拿银子,存心白拣你一个便宜呢!” 为这件事儿,妙音心里本就不痛快,听马维禄这样一说,更加觉得委屈了,两 颗晶莹的泪珠儿,盈盈欲滴。妙容年纪虽小,人却机灵,赶紧拿话来岔开去,把她 剥出来的几个菱肉一齐送到了本忠的面前说: “刘老板喜欢吃老菱还是喜欢吃嫩菱?黑壳儿的是老菱,煮熟了的;绿壳儿的 是嫩菱,生的。您先尝尝,喜欢吃哪种,我再替您剥。” 马维禄不等本忠开口,就替他回答说: “这还用问吗?刘老板这么青春年少,当然喜欢吃嫩的啰!像你这么嫩的,十 五六岁,一掐一包水儿,身上的皮呀肉的也是紧箍箍滑溜溜的,搂在怀里也是软绵 绵热乎乎的,有多好多美?老牛都还喜欢吃嫩草哩,谁还喜欢啃那煮不烂咬不动的 老帮子?” 妙容扭动着腰肢和脖子,摆动着肩膀和脑袋,做出一种不依不饶的媚态来拿眼 睛白着马维禄说: “马老板就会拿我们这些苦命的没脚蟹打哈哈,死了也不怕入拔舌地狱!我这 儿说菱呢,您又扯到我的身上来了。” 马维禄指着本忠笑着说: “我说的是实话,谁拿你打哈哈了?你们两个,一个十五六,一个十八九,一 个青春,一个年少,一个身似浮萍,一个命如落花,一个财无主,一个身无主①, 可不正好是天生的一对儿吗?听你师哥说,她是遇上了吝啬鬼,人参当成了萝卜干 儿贱卖出去了;我们这位刘老板,只要他真的看上你了,钱多钱少可不在乎。你要 是有本事讨得他喜欢,留在这里跟你结善缘,别说是四只箱子了,就是八只,也能 给你办到呢!” -------- ① 俗谚:男无妻,财无主;女无夫,身无主。 妙容歪了歪脑袋,瞟了本忠一眼,接着就俯首低眉,颇为自卑地说: “刘老板是金枝玉叶上飞得高飞得远的大鹏鸟,我们是茅房草棚屋檐下暂且栖 身的小麻雀,哪里般配得起呀!只要刘老板得闲了常来我们这里吃杯茶,开导开导 我们,就给我们添了光彩了。” 本忠在船上听孔大方说了封菱的典故,这会儿看看桌子上的菱,果然都没有角, 该长角的地方,只有一个小鼓包,就像是初生牛犊的头顶似的。顺手拿起妙容剥出 来的两种菱肉来尝尝:嫩的脆而甜,老的绵而香。要是疗饥解饿,确实是老的熟的 好;要是当水果吃,当然是嫩的生的鲜。妙容见本忠一连吃了好几个嫩的,赶忙又 剥出几个来,送到了本忠的面前,一面剥,一面说: “这菱,都是我们自己种的。我们差不多一年到头都有菱吃。也全亏了这菱, 我们才活过来了。要不,只怕早都饿死了呢!您不知道,我们庵里,规矩一天只吃 两顿饭:天刚亮吃一顿,中午吃一顿,一过了午时,就不许吃饭了。有客人的时候, 我们还能够沾光,偷偷儿吃几块点心;没有客人,就只好饿着。实在饿急了,我们 就偷着煮菱吃。师父知道了,还得挨打呢!” 本忠还不明白,认真地问: “大夏天的,日长夜短,我们家乡,干活儿的人一天要吃五顿饭,不干活儿的, 三餐之外,也要吃一顿点心,你们怎么倒只吃两歺呢?就说吃两歺吧,也得巳时一 顿酉时一顿才合适;过午不食,下午这四五个时辰就得饿着,受得了吗?” 妙音解释说: “我们师父说:清晨是天食时,中午是法食时,黄昏是畜生食时,夜晚是鬼神 食时,这叫做四食时①。过了中午还吃饭,就成了畜生鬼神了。其实,师父她自己 屋里糕饼点心从来没断过,什么时候想吃就吃,只要不叫我们看见就得。师哥她们 广结善缘,只要有客人在房间里过夜,要什么吃的没有?就是没客的日子,她们手 里有钱,也能够买些吃的来藏着。只有我们这样的小师弟,手里一个钱也没有,肚 子饿,也只能干忍着。实在饿得受不了了,就喝上一肚子水,做完晚课早早儿去睡。 只是肚子里咕噜咕噜地叫唤,想睡也睡不着哩!” -------- ① 四食时──《法苑珠林》里说:清晨为天食时,即诸天的食时;中午为法 食时,三世诸佛以午时为如法食时,过午则为非食时;日暮为畜生食时,昏夜为鬼 神食时。 本忠鼻子里哼了一声说: “什么四食时五食时的,这不是把天下吃晚饭夜点的人都骂在里头了吗?照我 看哪,这明明是恶婆婆管小媳妇儿,不让吃饱了,还尽有理呢!” 黄逸峰正跟妙色聊得挺欢,听见这边说吃饭的事儿,就转过头来插一句说: “这你们就不懂了。俗话说:‘饱吹饿唱’嘛,你们师父是怕你们吃得太饱了, 内膛填得死死的,唱起来缺少底气儿呢!” 妙容认了真,争辩说: “要说我们四个唱的得饿着点儿,那吹箫笙管笛的四位师哥呢,不应该让人家 吃得饱点儿么?” 孔大方听这边说得热闹,也撇下妙相转过身儿来插嘴说: “你们说的都不对,其实师父是怕你们吃得太胖了,不单再也无法轻盈起舞, 施主们来结善缘,也不喜欢,岂不是耽误了你们师父的买卖?想当年赵飞燕①要不 是一天只吃一歺,怎么能够身轻似燕,怎么能够作掌中之舞?妙音要不是有那杨柳 细腰、两肩如削,高二相公肯出几百两银子跟你结善缘吗?” -------- ① 赵飞燕──本是汉成帝刘骜的宫人,以体轻善舞得到成帝的宠幸,先为婕 妤(宫中女官,汉制位在昭仪之下,地位相当于列侯),后来废许后,立赵飞燕为 后。 马维禄大摇其头说: “那倒不见得。有道是‘百货中百客,各人各喜欢’嘛。俗话也说:‘有爱孙 猴儿的,也有爱八戒的。’你爱那瘦小的,抱在怀里不麻腿,我就爱那胖墩墩儿的, 拿她当褥子垫着睡觉,也不会瘦骨嶙峋地硌我的肋巴骨。胖姑娘有胖的美处,丰肌 玉润,粉脸含春,不比那瘦刀螂②动人得多么?要不然,为什么唐明皇先宠梅妃③, 及至有了杨太真④,就把梅妃迁到上阳宫去了?梅妃骂杨玉环是‘肥婢’,可见杨 贵妃是个胖子,梅妃是个瘦子。唐明皇爱胖不爱瘦,所以杨妃得宠,梅妃就失宠了。 在下所见,诸位服也不服?” -------- ② 刀螂──螳螂的俗称。 ③ 梅妃──唐玄宗李隆基的妃子,本姓江,蒲田人。开元中高力士从福建选 送入宫,大受李隆基的宠幸。因她性喜梅花,称为梅妃。后来杨玉环擅宠,梅妃失 宠,自请迁入上阳宫。 ④ 杨太真──即杨贵妃杨玉环,因为当过女道士,所以称为太真妃。 孔大方哈哈大笑说: “老兄高见,确实与众不同,佩服,佩服!如此说来,你老兄如果在这水月庵 中结善缘,一定是选中刚才送茶来的那位胖徐娘①啰?” -------- ① 徐娘──指梁元帝的妃子徐昭佩。《南史·元帝徐妃传》中说:“元帝徐 妃讳昭佩,东海郯(tán 谈)人也……帝左右暨季江有姿容,又与淫通。季江每叹 曰:‘柏直狗虽老犹能猎,萧溧阳马虽老犹俊,徐娘虽老,犹尚多情。’”所以后 来就用“徐娘”来称风韵犹存的中年女人,带有轻薄的意思。 一语未了,只见那位充任杂役的胖尼姑两手端着个托盘,迈着沉重的步子,已 经在门外远处出现了。黄逸峰赶紧做了个手势,示意孔大方不要肆无忌惮: “快别往下说了。说到曹操,曹操就到;说到肥婢太真妃,就来了胖墩儿比丘 尼。咱们这里拿人家打哈哈,叫人本主听见了,可不像话。” 马维禄回头一看,见胖尼姑还在门外十步开外,连忙压低了嗓音悄悄儿地说: “黄兄休要小看了这尊女菩萨,倒退十五年,这水月庵里有她半边儿天下,到 这里来与她结善缘的施主此去彼来,摩肩接踵,那才真正叫做夜无虚度,应接不暇 呢!只是镜中花、水中月,转瞬即逝,年纪大了,腰身粗了,人老珠黄,渐渐地无 人问津了。往日的半边儿天下,也不得不让位给这些后起之秀,如今只好退居斋房 充当杂役;再过十年,还不知道上哪儿找她去呢!” 话刚说完,咚咚咚的脚步声从门外一路响了进来。胖女尼托盘里端的是四大碗 素面──这是水月庵接待不留宿香客的常规午斋──四个小姑子帮着把面端到了各 人面前。胖姑子又从托盘里搬出一壶酱油一壶醋,还有一个硕大无比的胡椒筒。马 维禄倒拿起胡椒筒来,不由分说,就往黄逸峰的面碗上撒去。那胡椒筒的出粉孔还 挺大的,不几下就盖了黄黄的一层。黄逸峰大叫:“够了,够了!太辣了!”可是 马维禄偏偏不停手,还一个劲儿往面上撒去,黄逸峰只当是马维禄恶作剧,急得连 忙举手去推,一来一去,撒得满桌上都是。马维禄“啧啧”连声,十分惋惜地说: “可惜,可惜!这么好的东西,让你白白糟蹋了。你知道这是什么东西吗?这 不是胡椒粉,不信,你先尝尝!” 黄逸峰果然挑起几根沾满了黄粉的面条来,试探地送进了嘴里,同时也做好了 万一上当立刻吐掉的准备。只见他眯着眼睛嚼了几下,一伸脖子嚥下去了,却没有 说话,接着又挑起大大一筷子面条来塞进嘴里。嚼了半天,这才嚥了下去,连连夸 奖说: “好鲜,好鲜!快告诉我,这是什么东西?” 黄逸峰的神态,把一老四少五个女尼都逗笑了。那胖尼姑一边抿着嘴吃吃地笑 着,一边斜着眼睛卖弄风情地瞟着他轻轻地说: “这是我们小庵自制的纯素三鲜粉,还是当年迦兰陀长者在竹林精舍①供奉释 迦牟尼佛用过的东西呢!小庵从天竺得到了秘方,拢共才配制了一小瓶,别处再也 得不着的东西,却叫二位这一推一搡糟尽了这许多,真是罪过之上,又加罪过呢!” -------- ① 竹林精舍──指迦兰陀寺,在王舍城旁边,为天竺五精舍之一。梵语迦兰 的本义为“山鼠”。《佛国记》里说:往昔毘舍罗王入山,在树下睡着了,有毒蛇 出来咬他,幸亏有一头山鼠把他叫醒了。王感其恩,就用迦兰作为村名。村中有一 长者,名迦兰陀,在竹林中建精舍奉佛。 黄逸峰闻言大惊,没有想到在这个小小的尼庵里,居然还能吃到这样稀世的珍 品,同时又为自己撒落了那么多的三鲜粉而惋惜不已。这时候,马维禄替孔大方和 本忠都撒上了厚厚一层三鲜粉之后,干脆把胡椒筒的后盖儿拧开,在桌上磕了磕, 把剩下的三鲜粉统统倒进自己的碗里,一面用筷子上下翻拌着,一面故弄玄虚地说: “不瞒诸位说,这个秘制的三鲜粉方子,还是不才花了一百两银子从一个天竺 僧人手里买来,敬献给水月庵观音菩萨,专门用来接待四方香客的。其实,凡是神 奇的东西,大都神而不奇;拆穿了西洋景,也就一文不值了。今天我也替释迦牟尼 布一回道,说一通法:有谁肯出钱当东道主让我一醉一饱的,我就把这个秘方公诸 于众,决不食言。有不怕上当的没有?” 黄逸峰一面吃着三鲜粉拌的素面,一面暗暗寻思:今天到水月庵观光神军,是 打着自己要求子的幌子来的,用不着说,除去香油、供品已经由孔大方备下之外, 庵里的香资茶钱斋费,当然应该由自己恭候了。在这里用完了斋,接着就去逛天香 楼,那是打着为本忠说媒的旗号去的,那笔花销,用不着说,应当由本忠出。既然 如此,不妨落得大方,送他个顺水人情,就说: “马老板只求一醉一饱,这样的东道不算什么,今天晚上,就是在下我的东道 主了。马老板就请把这三鲜粉的来历和做法,当众演说一番吧!” 马维禄是个开当铺的人精子,不用算盘就能算账,什么招儿能遮住他的眼睛了? 听黄逸峰这么说,“嘻”地笑了起来: “黄老板真不愧是久跑江湖的老生意经,账算得真精!今天晚上,咱们说好了 是天香楼聚会的了,为刘老板撮合提亲,难道还用你黄老板破费么?不过前天席上 黄老板已经自认重九南湖登高欢聚作东了,就算是领你的这份儿情,今天在下把这 个纯素三鲜粉的秘方传给你,你把它带回温州去,兴许还能赚回许多银子来呢!听 清了,我可只交代一遍,不说二回的。原料:肥嫩母鸡一只,鳝鱼二斤,虾仁儿二 斤,上等酱油一斤,葱姜佐料适量;做法:用文火炖熟煨烂,捞去骨头杂质,原汤 耗干,加鸡油炒成粉末,用绢罗筛过即得。怎么样,记下了没有?” 一听说这种“纯素的”三鲜粉,原来是用母鸡、鳝鱼、虾仁儿做成,把黄逸峰 等三人全都逗得哈哈大笑起来。连一老四少五个尼姑也忍俊不禁,笑了个嘴开眼闭, 肩斜腰弯。 施主用斋,四个小姑子不便在旁边注视,都告辞自回斋堂用膳去了,只留下胖 姑娘子在一旁伺候。孔大方问她船上的小厮和船家的素斋是否已经送去,答说是先 送给他们后送到这里的。马维禄悄悄儿问她近来庵里香火如何,胖尼姑答是今非昔 比,大大不如从前了。问其原因,答说是水月庵离城虽则不算太远,但总是地处城 外,有些绕脚。前年有两家离城最远的同行迁到了南湖旁边,香客们弃远求近,从 此抢了水月庵的香火。一年中,除了二月十九观音大士生日的前后几天,有那真正 为了求子的来上香上供做道场之外,平常日子,香火并不旺。如今庵里一共有六个 “师哥”是可以广结善缘的,但是近来常常连一个求宿的香客都没有。师父总骂她 们不善于待客,其实这不能怪她们。还有两个没有结过善缘的“师弟”,都已经过 了十六岁了,还没有人想着要来张罗好事儿。平日上门来的香客就少,她们终究不 是倌人,不能出格;就算是倌人,总也不能见了客人就谈梳拢的事儿不是?妙音已 经十七岁,不能再等了,只好让高二相沾点儿便宜,贱卖了给他。老尼姑色空见是 这般光景,也有心把这里的房舍折给人家,搬到繁华些近便些的地方去。只是还下 不了狠心一次拿出这许多银子来;再说,这里的房子,同行的不会要,住家的不肯 要,也很难出手。 说话间素面吃完,老尼色空像是算准了似的刚好在这时候捧了一壶茶迈进门来。 胖女尼不敢多说了,连忙收拾起碗筷壶碟做一托盘托了自回厨下去。庵里的规矩是 过午不食,要是拖过了午时,这顿饭她就别想吃啦! 秀水神军的排场丰采和歌舞,都见识过了;纯素三鲜粉拌面,也领教过了。醉 翁之意,已经满足,一见老尼色空又进门来,马维禄怕她又要喋喋不休地讲起因缘 来,赶紧抱拳道谢,告辞要走。黄逸峰摸出五两银子来聊充香资。老尼还要留他们 到禅堂以及小尼们的房中观光随喜,怎奈众人执意要去,苦留不住,只好合掌谢过, 又忙着去叫小姑子们出来送客。那几个小尼姑正在用斋,一听说施主们要走了,急 忙放下筷子,先出来送客。 妙容见本忠一表人才,又听说是个有钱的富商,只恨自己没来得及施展出全副 本事撒出情网,这时候赶紧找补极力挽回,脉脉含情地向本忠频送秋波之外,还紧 摽着他叮问哪天再来。本忠含糊其辞地说他不日即将返瓯,没工夫再来了。妙容只 好死了心,一直送他们下了船,看着小船开走了,这才悻悻而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