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七回 射弹刺枪,十客园兄妹比武艺 佳肴美酒,天香楼母女宴才郎 薛三娘带了四位客官,缓步来到他家的后花园儿。 这个花园儿虽然不是很大,但也不算太小。园门上镌着“十客园①”三个大字, 无非是向客人们夸耀园中花木之盛。园中心有一片青草地,东西两面,各有一座太 湖石叠成的假山。山前各有一个小小的荷花池,正北是一道竹篱笆,有小门和倾脂 河相通,周遭栽着四时草木花果,修剪得整齐利索,井井有条。有几株石榴、海棠、 花红,正挂满了累累果实;有几畦秋菊、秋海棠、秋牡丹,正开着五颜六色的花朵 儿。其中尤以菊花的品种为最多。以花瓣儿分,有平瓣儿的、管瓣儿的、匙瓣儿的、 舌瓣儿的,还有尖端卷成钩儿球儿的;以颜色分,有红的、黄的、白的、紫的,还 有绿的“绿荷”,黑的“墨菊”;以花朵儿分,有一株开花上千朵的“大立”,也 有一株只开一两朵花儿却大如牡丹的“标本”。在群芳争艳花团锦簇中,孔大方看 见有几株菊花各有一个巨大的花芯儿,就嚷了起来说: -------- ①以客喻花儿,各家说法不一,通常指:贵客牡丹,娇客芍药,寿客菊花,仙 客桂花,清客梅花,幽客兰花,狂客桃花,静客荷花,野客蔷薇,素客丁香。文中 以“十客”作为园名,是比喻花草的众多,并不是园中只有这十种花儿。 “刚才看的梅兰竹菊四扇屏中,那菊花画的就是这种大花芯儿的。我还只当是 大小姐杜撰臆造的呢,谁知道也是有所依据,是照着这花儿画的呀!” 对于这种花儿,本忠倒不生疏。因为秀芝是个菊花迷,生平最爱的是菊花。结 缡以后,本忠不时帮着她浇水、松土、扦插、分根,颇识得几色名贵品种,就接口 说: “这叫‘芙蓉托桂’,是菊中的上品。刚才我不是说过么?画画儿,只有画自 己最熟最常见的东西,才能传神。你们看,这几枝菊花和那四扇屏上画的菊花有多 么相似?要不是照着花儿画的,能这么维妙维肖,丝毫不爽么?” 正说着,只见素素身穿二色金百蝶穿花大红箭袖①,头裹绛绡英雄巾,额前一 个大红绒球上缀一颗明珠,脚登熟皮小蛮靴,腰挂锦囊,背着一张弹弓,活脱一个 十三妹的模样。身后的四个丫环,也都换了戎装,各捧弓囊箭袋,刀箭绳索,英姿 勃勃地走进园来。要是再牵上一匹马,就是一幅绝妙的香妃②出猎图了。素素走到 众人面前,先谢了有劳久等之罪,接着说: -------- ① 箭袖──窄袖的箭衣。 ② 香妃──本是新疆某回族部落酋长的妻子,乾隆以武力征服该部落,夺为 妃子,因其体内分泌一种异香,称为“香妃”。《香妃出猎图》是当时宫廷画师所 画的一幅名画。 “要说是学艺,本应该请师傅先练一套,让学生照着样子学的;今天就算是投 师之前的考核,先由学生练一套,师傅再指点吧。”说罢,以目示意,两个丫环解 开一盘丝绳,各执一头,分奔两座假山的顶上,绷紧了丝绳,各在一根铁棒上系牢, 于是一座四五丈长的绳桥,就在两山之间架起来了。素素随后也登上了假山,踏上 了绳索,先从东面大步走向西面,又从西面倒退着回到东面。那丝绳极为柔软,每 走一步,都乱摆乱晃,人在绳上走,摇摇欲坠地好像随时都有掉下来的可能。但是 素素在绳上正走倒走,如履平地,四平八稳,泰然自若,简直是身轻如燕,来去如 风。退回到东面假山上以后,从背上摘下弓来,用左手拿着,像陀螺似的一路旋风 转到了丝绳的中央,伸手从锦囊中取出两颗弹子来,一举弓,一颗弹子笔直地飞上 天空。素素在绳上又转了一个身,那颗弹子飞到一定高度,开始往回降落。就在这 往回降落的一瞬间,素素再次举弓一弹,“啪”地一声,两颗弹子在空中相击,全 都打了个粉碎,弹屑扑簌簌地往地面上散落下来,看客们齐声喝彩。 本忠走过去拣起一块来看,原来是用粘土搓成又经煅烧的泥丸,难怪一击即碎。 喝彩声中,素素以左脚立定,向后翘起右脚,深深一躬,学了个“童子拜观音”, 说声:“献丑了!”缓步走下假山来。 灵活的身段,优美的舞姿,高超的技艺,博得了众人不住口的称赞。 黄逸峰虽然久闯江湖,这样的本事,也是闻所未闻,见所未见。心想:刚才论 画题诗,可以说是瞎猫碰见死耗子,撞上了;武术这玩艺儿,可是真功夫,半点儿 也来不得假的。本忠虽然也学过几天枪棒拳脚,在弓箭上头,能盖过她这张弹弓去 么?这一回,恐怕只好甘拜下风了吧?他那里正为本忠担心,只听得马维禄在指手 划脚地恭维素素说: “功夫练到了这地步,就可以称得起是百发百中,弹无虚发了。有这样的本事, 不要说是百十个人近身不得,就是上了战场,取上将首级,不也如探囊取物一般么!” 孔大方虽然不会肉麻当有趣地说些不着边际的话瞎吹瞎捧,却也是十分称赞地 说: “小姐神弹,我是闻名已久,一向不得机缘拜识,今天总算是开了眼界,一遂 生平之愿了。在绳索上射弹,就已经十分不易,听说小姐的马上功夫也不同凡响, 就是在烈马飞奔的时候,也能够站在鞍上空中击弹。那才叫技艺高超,无与伦比呢! 等哪天咱们出城去,再领教小姐的绝技吧!” 在一片赞叹声中,素素虽然踌躇满志,心中暗暗得意,但因为不明本忠的实底, 不敢过于矜持,只是自谦地逊谢说: “区区末技,只能助诸位一笑而已,不堪当此褒奖。刘客官的神箭,那才是能 上阵能杀敌的正宗本事呢。” 本忠看素素的本事,比跑江湖卖解的功夫也高不了多少,心里有了实底儿,就 笑着答话说: “射弹和射箭,本不是一路功夫,没法儿相比的。自古以来,高明的射手不知 凡几,王伯当善百步穿杨,薛仁贵能射天上开口雁;今天在这个小花园里,一没有 这么长的箭道,二没有南来北往的大雁可射,更何况我还没那本事呢!这样吧,刚 才小姐练的是空中碎弹,我这里就也练一手空中穿榴吧!” 说着,撩起长袍的下摆,挽起袖子,从丫环手中接过弓箭来。看那弓,是一张 桑木小雕弓,装饰雕刻得倒是颇为精细,拉一拉弓弦,扯满了,也不到五个力①, 本是闺阁中赏玩的东西。看那箭,都是些雁翎铜镞短箭,不銳不利,射到了身上, 也不能贯革直入的,就笑着说: -------- ① 力──弓的强度单位,标准其说不一,一般以十斤为一个力。 “小姐的这张弓,就是叫王伯当来拉,也只能射到五十步。他就是有天大本事, 也别指望用这张雕弓去百步穿杨啦!” 他一面说着,一面走到石榴树下,摘下一个半红的大石榴来。一弯腰一抬身再 一扬手,那个石榴已经飞到了半空中,几乎比素素射出去的弹子还要高些。就在石 榴飞到不能再高,开始住回落的时候,本忠发出了一支箭,正中目标,箭镞穿了过 去,雁翎留在外边。大家喝了一声彩,以为他的功夫也就到此为止了。正要夸奖, 那石榴在空中顿了一顿,略有偏离地继续往下落。这时候,本忠双箭齐发,两支箭 一前一后奔石榴射去,前头那支箭射中了石榴,跟第一支箭十字交叉地插在石榴上。 那个石榴又受到了推力,带着箭在空中翻了个筋斗,往斜刺里偏向飞去。说时迟, 那时快,第三支箭接着飞到,不偏不斜,正好也插在石榴上。场上所有的人全都喝 起彩来。四个丫头,忘乎所以,竟跳跃欢呼,一个劲儿地为本忠的神箭大鼓其掌。 赞叹声中,那个石榴带着三支短箭像鸽子张开了翅膀似的呼啦啦带着风儿掉到了荷 花池边素素脚下的草地上。素素走去把“鹄的”拾了起来,本忠已经从石榴树旁走 回来,笑嘻嘻地站在众人面前,谦逊地说: “幸亏没什么风,侥幸撞上了。” 马伟禄看了素素的空中击弹以后,原以为本忠的箭法再好,也不过箭箭命中红 心而已,在“神奇”二字上,总是铁定地要输给素素了。没有想到强者还有强中手, 本忠的第三箭确实神奇,完全把素素的射弹给压下去了。不过为了要看后面的好戏, 当铺老板耍了个心计,先不评高下,只是葫芦提一笼统地说: “刘老板的神箭和小姐的神弹,可以说是棋逢敌手,将遇良才,难分轩轾上下, 这一局算是平局得了。究竟谁的本事强,还得在真刀真枪上才能见个高低呢!” 素素对于自己的射弹绝招儿,一向是十分自许的,今天见了本忠的箭法,知道 这是经名师传授的真功夫,不是自己的花儿活儿所能比拟的,心中早已经对这个年 轻的小客官佩服得五体投地了。听到马伟禄一个劲儿地直撺掇他们两个在真刀真枪 上见过高低,不觉有些怯阵起来,腼腆地说: “刘客官学的是真本事,进得考场,上得战场,跟我们拿刀枪摆弄着玩儿的假 功夫怎么能够比试得?还是请刘客官练一手给大家开开眼界,我们的区区末技,就 不要献丑了吧。” 黄逸峰见本忠在弓箭上并没有让素素给比了下去,也来了劲儿,就帮着撺掇说: “刚才小姐自己说过,今天小试锋芒,算是投师学艺之前的考核,你要是不练 两套叫师傅瞧瞧,师傅怎么点拨你呢?快别腼腆了,像刚才射弹那样干脆痛快,该 有多好?” 本忠也笑着圆场: “尺有所短,寸有所长。武艺之道,第一是学无止境,没有登峰造极天下无敌 的人;第二是各有心传绝招儿,凡有一路攻法,就有一路破法,没有万无一失的解 数;第三是一巧能破千斤,两将对阵,重在智取,不重死拼力敌;第四是任何驰骋 疆场力敌万人的骁勇上将,也难免有马失前蹄的时候,所以更不能以胜败论英雄。 小姐神弹,人人称奇,个个叹服,对我学射,更有莫大的启示,在刀剑枪法上,想 必也有独到的高招儿,要不是秘不传人的看家本事,就请小姐一显身手,咱们相互 取长补短吧!” 素素见推诿不得,只好说: “既是刘客官一定要我献丑,那就恭敬不如从命,将就练一套剑法,请点拨指 教!” 说着,把弹弓递给了一个丫环,接过一柄长剑来,就在草坪上拉开架势,盘旋 飞舞起来。 中国剑术,有南路北路之分,又有长穗短穗之别。素素所学,是南路长穗剑。 这种剑术,舞起来,一把长穗儿左盘右旋,上下翻飞,与闪闪剑光相映成趣,本是 一种只图好看的花剑,讲究的是姿态优美,身段灵活,与其说是一种武术,倒不如 说是一种侑酒取乐的舞蹈或是活动筋骨的体操倒更为贴切些,要是学了它去杀敌, 多半儿是不中用的。 明朝末年,有些士大夫家中所蓄的歌姬舞女,不少人都学过这种优美的剑法。 清兵入关以后,有些士大夫为了挽救国家民族,效忠朝廷,纷纷组织抗清义军,于 是颇有不少爱国的歌女也投身军旅,仗剑杀入敌阵,想用这种姿态优美的花剑与骑 在马上高举战刀残暴凶狠的敌军拼一个你死我活,与残破的江山朝廷共存亡。其悲 惨的结局,当然可想而知。这种可歌可泣的故事,至今还可以在许多笔记小说中读 到。 要说舞姿,素素的身段可以说是优美之极又灵活之极,不论是踢腿还是出剑, 都十分干净利落,确实能够给人以一种美感和享受。但是世上一切艺术当中,独有 战争这门艺术,是最残酷、最可怖、最无法实地欣赏的。妙就妙在艺术家们在舞台 上重现战争场面的时候,居然把可怖的残杀变成了优美的舞姿,于是刀枪变成了玩 具,杀人也变成游戏了。对于只在舞台上见过战争而没有亲身上阵厮杀过的人,好 比“夏虫之语于冰”,是一个无法说明,另一个也无法理解的。 等到素素献艺完毕,收剑伫立,场上响起了一片喝彩之声的时候。本忠才从因 美感而引发的沉思遐想中苏醒过来,夸奖说: “小姐舞剑的姿态优美极了,不单体态轻盈,剑法娴熟,而且风起云涌,出手 利索,剑起有如蛟龙出洞,剑落有如猛虎归山。可见平日功夫之深,佩服,佩服!” 马伟禄一心只想看本忠的武艺,在旁边竭力撺掇说: “别只顾夸奖别人了,该你上场露一手啦!” 本忠笑着连连摇手: “不行,不行!看过小姐舞剑,我那两下子就更其不堪入目了。” 素素把手中剑递给了丫环,也笑着不依说: “刚才刘客官不是说要相互取长补短吗?怎么说了话不算数,赚了我的去,就 想把你的看家本事秘而不传了呀?” 本忠明知脱不过去,只好抱拳逊谢说: “不是我敝帚自珍,不肯献丑,实在是班门之下,不敢弄斧。再说,我那两下 子,可是一点儿也不好看。小姐要是不笑话,我也学一个恭敬不如从命,将就着练 两套梨花枪,给小姐瞧着解闷儿玩吧!” 说着,脱去外面的长袍,把脑后的辫子拽到胸前来,在腰带上系住了辫稍儿, 这才从丫环的手中接过一支长枪来。枪是红缨银枪,白蜡杆儿的枪杆子缠着丝带儿, 末端配一个闪亮的白铜枪攥,真是既轻巧,又好看,其实这是真正的“银样镴枪头”, 也是闺阁中的玩物,原是上不得阵也当不得真,一扎就要弯的。本忠提起这支枪来, 掂了一掂,既没有掉枪花,也没有像风车似的滴溜乱转,盘旋舞飞,而只是两手握 枪,跳跃着迈进一步,上中下各刺一枪;退一步,翻身往后刺三枪;往左边一跳, 侧刺三枪;往右边一闪,倒过手来,又侧刺三枪。大伙儿正等着看他的精湛表演呢, 他却把枪一收,微微一躬,说声:“献丑,献丑!”表示他的本事止于此矣! 素素见他的枪扎出去稳准而有力,收回来快速而敏捷,暗暗点头,心知这是扎 扎实实的硬功夫,不能等闲视之的。那四个丫环,平时看惯了掉花枪,只知道把一 杆枪耍得不见影子的是真功夫,哪儿把这不起眼的刺枪放在眼里?一个个交头接耳 地相顾哑然失笑。本忠见了。笑对她们说: “我说怎么样?叫你们笑话了吧?我早就有话在先,我这两下子,根本就没什 么好看的,这不是叫你们姐儿几个笑掉大牙了吗?不过话又说回来了:中看的不一 定中用,中用的不一定中看。我这两下子,你们别看它不起眼,可是梨花枪的正宗, 前后左右各分上中下,一共是十二路正宗枪法,各路枪法又都有两路变化,可以变 出三十六路、七十二路、一百零八路以至无穷无尽的解数来。学会了这梨花枪,虽 然不是万人敌,对付十个八个平常人是不在话下的。看你们四个这身穿着打扮,用 不着说,都是跟小姐学过刀枪拳脚的啰?要是你们不相信,咱们就来比试比试,你 们四个都使刀剑,我就使这条单枪,战你们四个,怎么样?” 那四个丫头,见本忠要跟她们比试武艺,笑得更响更厉害了。从那笑声中,可 以听出她们依旧是不相信、不服气的。薛三娘听说要动刀枪,连忙摇手阻止说: “使不得!使不得!刀枪这东西,可不是闹着玩儿的。碰着不要紧的地方,要 伤皮肉;碰着要紧的地方,可就没命儿了。你们又不是下校场比武,认什么真?就 是考武状元,也不会是刀对刀、枪对枪厮杀吧?有没有本事,谁高谁低,说句笑话 罢咧!快别为这个生事儿惹漏子了。” 本忠笑着解释说: “不要紧的。我管保不叫她们碰伤我,也管保扎不着她们,还不行么?三娘要 是还不放心,我这里再约法三章:第一,卸掉枪头,只剩下一根烧火棍儿,总伤不 着她们了吧?第二,她们只要砍到我一下,不管带伤不带伤,都算我输了;第三, 她们四个全都倒地,才算我赢。有这样的条件,还比试不得么?” 四个丫头听本忠夸下这么大的海口,越发不服气了,都拿眼睛看着素素。素素 也觉得本忠的海口夸得太大了些,有点儿不相信,但又想到他既然敢于这么说,总 有他敢于这么说的依据,自己也很想看看他到底有多少真本事,就含笑对她娘说: “既然刘客官这么说,只要伤不着人,倒也不妨让她们比试比试。梅香她们学 了好几年刀枪剑法,还没有上阵用过一回呢!” 孔、马二位都是喜欢看热闹的主儿,有这么一个机会,还有个不撺掇的道理? 在众人的怂恿与三娘的默许之下,四个小丫环悄悄儿地捏咕了一阵儿,就拉开了架 势,两个使刀,两个使剑,前后左右分四路团团转把本忠围在垓心,立即发起了攻 击。本忠来不及卸下枪头,只好把枪倒了过来,托地跳出了圈外,甩开包围,正面 对敌。四个丫头先是千方百计地想把本忠包围起来,由两个在前面诱敌,两个在后 面进攻,四个人像走马灯似的围着本忠转,又不敢近身。这么简单的攻战之术,本 忠岂有识不破之理?他腿脚利索,腰身灵活,一见有人踅到自己背后去了,不是一 跳,就是一闪,立刻又把四个丫头都让到自己面前来正面交锋。他的那支秃枪,只 用来架隔和虚晃,并不刺杀。头几个回合,似乎是丫头们占了上风,本忠则只能招 架躲闪,连一点儿还手进攻的机会都没有。丫头们见这位夸海口的客官本事也不过 如此,胆子就逐渐地大了,离本忠的距离也逐渐逐渐地近了。又转了两个圈儿,本 忠瞅准了四个丫环正走在一条线上,排成了一个“一”字,急忙一个箭步跃到打头 的那个丫环面前,用枪架开她迎头砍来的一刀,当胸猛推一把,脚底下再一使绊儿, 那丫环立脚不稳,“啊呀”一声,往后便倒,正好倒在第二个丫头的身上,第二个 丫头往后一让,正好又撞在第三个丫头的怀里,第三个丫头想扶住第二个丫头,不 料本忠一个虎跳跳到第四个丫头的身后,趁势往前一推,“咕咚”一声,四个丫头 跌成了一堆儿。本忠用枪攥在她们每个人的胸口上轻轻虚点一枪,嘴里说: “透了,透了!全扎成透心儿凉啦!” 丫头们嘻笑着你推我挤地从地上爬了起来。梅香一面拍打着身上的尘士,一面 扭动着脖子还不认输: “这是叫你推倒的,不算,不算!” 场上的人全都大笑起来,连薛三娘都笑弯了腰,骂那丫头说: “傻丫头,幸亏是推倒的呢,要是一枪扎倒了,你早没命儿啦!” 素素也笑个不住,不解地追着问: “这枪中带推,也是三十六路枪法中的一路解数么?” 本忠握枪在手,一本正经地说: “枪中带推,当然不是三十六路梨花枪中的解数。古人使枪,有枪中夹锤的, 也有枪中带鞭的,不过那都是为了出其不意地制敌于死地,如果不想杀敌而想擒敌, 为什么不可以枪中带推呢?即便是前人的枪法中没有过,那就算是我今天新创的‘ 刘家枪法’得啦!就说这梨花枪吧,不论是正宗的十二路还是变化的三十六路、七 十二路,哪一路也没有倒过枪头来这一路枪法呀!这无非是在‘变化无穷’四个字 上做文章,随机应变罢了。能变则通,能通则胜,目的是为了杀敌,而不是为了好 看。如果只是为了好看,不管那枪扎出去有力无力,也不管会不会叫对手抓住破绽, 那样的花枪,不用下什么苦功夫就可以学会。大家要是高兴,且看我耍几套玩玩就 是了。” 说完,绰起枪来,左盘右旋,上下翻飞,舞得跟风车儿相似,只听得呼呼山响, 寒光一片,哪里见得着那支枪的影子?本忠是个练过真功夫的人,又在戏班子里唱 过文武小生,掉掉这样的花枪,有什么稀奇?只要拿出《长坂坡》中“赵子龙单骑 救主”那支枪的一半儿本事,就准能博一个满堂彩,叫那几个丫头伸出舌头来半天 缩不回去了。本忠舞得性起,索性尽情卖弄了一番。这么花哨的枪法,乐得孔、马 二位一递一声连连叫好。等到本忠住手收场,把枪交还梅香,那丫头吐了吐舌头小 声地对她的小姐妹说:
“要知道他有这么好的武艺,咱们早就不跟他比试啦!” 素素听见了,笑着嗔她说: “说你是傻丫头,还偏不认傻!别看刚才的枪花耍得滴溜乱转,早先的那几下 才是真功夫呢。你要是内行,看见开头那几枪,就不敢下场来跟人家比试啦!”回 过头来,又问本忠:“看起来,刘客官不单是文武全才,就是武功上头,也一定是 十八般武艺件件精通的了,要不是看家本事秘不传人,在剑术剑法上,能不能指教 一二呢?” 孔大方在一旁半打哈哈地接嘴说: “要说剑法嘛,刘老板那是祖传一绝,虽不是闻名全国,也是誉满江南的了。 不过这种秘传剑法,打祖宗手上传下来的规矩,叫做只传媳妇,不传女儿。小姐要 是想学,倒也不难,只是先得攀上亲戚,改姓刘氏,才能把真本事教给你;要不然, 刘老板就是肯教,教的也不是真功夫呢!” 素素听孔大方话中有话,又正对上了自己的心事,不觉霎时间羞红了脸,半晌 没有说出话来。本忠见孔大方言语莽撞冒失,当面叫人下不来台,急忙拿话岔开去 说: “要是学着玩儿,小姐的长穗剑功夫已经很到家了;要是想学它杀敌,当然还 得下功夫。不论单剑双剑,无非也是三十六路基本剑法外加各种变化。今天下午时 间仓促,一时半会儿的也说不清楚,又有好几位贵客在此,哪有甩开客人倒去学起 武艺来的道理?小姐如果有心,反正这几天烟市还没有开盘,我闲着也是闲着,咱 们不妨来一个君子协定:自打明天起始,我教你一天击剑,你教我一天骑术,咱们 互教互学,取长补短,共同长进,如何?” 素素闻言,大喜过望,像小孩子似的跳着脚,笑着说: “那太好了,太好了!咱们就一言为定:自打明天起始,你教我剑法,我教你 骑术,咱们互教互学,取长补短,共同长进。外加一条:谁也不许留一手。我家里 一共有四匹马,两匹是骟马,两匹是骒马。我自己常骑的是一匹桃花马①,另外还 有一匹雪里拖枪②、两匹黄骠马,明天全都带上,到城外去找一个空旷的地方,咱 们跑一会儿马,练一会儿剑,两头不失闲,不是最好也没有了吗?” -------- ① 桃花马──有红色斑点的白马。 ② 雪里拖枪──黑尾巴的白马。 孔大方见他们谈得很是投缘,继续打趣说: “那么说,这宗交易用不着我来替你们说合做中,就算成交啦!看起来,刘老 板是过了河就想拆桥,明天郊游,打算风月鸣珂③,尽一日之欢,不用我们这些老 梆子作陪的啰。我希望你们在互教互学之外,还要互敬互爱才好。要不然,一言不 合,或者谁瞅着谁有留一手的意思,打了起来,可就热闹啦!眼下你们一不是师徒, 二不是师兄弟,一个称客官,一个叫小姐,住后天天在一起学艺,叫着不别扭吗? 要听我的,今天不如先正了名份,往后不单教起来谁也不会留一手,就是称呼起来 不也方便些么?” -------- ③ 风月鸣珂──指骑马冶游。珂是悬挂在马笼头上用作装饰的玉,马行走的 时候相撞发声,所以叫做鸣珂。 薛三娘本是个点头知尾的明白人。孔大方一次再次地提到攀亲戚的事儿,还能 不懂得他的意思吗?自打这个小客官进门儿以后,三娘见他唇红齿白,鼻正口方, 堂堂一表,出言不俗,潇洒而又持重,心中就有几分喜欢了;后来见他能文能武, 能说能练,又见素素对他推崇备至,爱慕之心,溢于言表,不由得也就想到了女儿 的亲事上去。心里在琢磨:孔大方在本码头上是个大忙人,今天怎么能有这样的闲 功夫,撂下买卖不做,带几个客人到这里来串门子?这不明明是带着姑爷来相媳妇 儿,也是送姑爷上门来请人家相么?等到孔大方两次暗示结亲以后,薛三娘也就完 全肯定他的月老身份了。要说这样的姑爷,既有人才,又有文才,还有钱财,年貌 门户,都没有什么可以挑剔的。不过女儿的婚姻大事,不比前院儿里梳拢一个清倌 人,只要价码儿讲定了,仓促间就可以铺排的。为此,她故意说一句模棱两可的话, 让他们自己去琢磨: “要说学武艺,小女先后也请过好几个师傅了。每逢有那跑马戏卖解的班子到 嘉兴来,只要在武艺上确实有一手的,就不惜重金请到家里来教,一教就是两三个 月,天天好吃好喝的款待着,临走还得程仪从丰。只是那些走江湖的人,嘴上说得 好听,真本事硬功关却没有,白白花了不少钱,只学了一些好看不顶用的花枪花剑, 一不能杀敌,二不能防身。难得今天遇到了真神,答应传授正宗剑法,这不是小女 的造化么?刘客官是个厚道人,倒不用担心他会留后手、不尽心。只是每天见面, 总以客官相称,也不是道理。要是刘客官不嫌弃我们,就叫小女以兄长之礼对待, 今后以兄妹相称,不知刘客官肯俯就不?” 当本忠听说秀水十三楼中居然有素素这么一个奇女子的时候,出于好奇之心, 才答应孔大方到这里来会她一会的。及至见面接谈之后,发现这个在行院里长大的 姑娘,不单没有丝毫淫贱风下流相,而且竟是个知书识礼、能文能武的才女;她待 人接物的落落大方,更是任何一个忸怩作态的闺阁千金所不能比拟的。拿红云跟她 相比,一个是饱经风霜已经萧杀的残花儿,一个是在雨露滋润中含苞待放的花蕾, 不论是心情,是抱负还是希望,两人都截然不同,无法相比。如果说,对于红云, 本忠只是出于同情她的厄运而相救的话,那么对于素素,就是出于仰慕她的才貌而 相爱了。素素还有一样红云所无法相比的绝对优势,那就是她待字闺中的小姐身份。 质言之,也就是她的身体是清白的。半天来的邂逅相遇,由好奇而好感,由好感而 爱怜,她的言谈话语和音容笑貌,在他的头脑中留下的印象越来越深刻,越来越清 晰,终于产生了一种愿意常与她在一起缱绻留连的感觉来。如果说红云昨天也提出 跟他兄妹相称,他是会婉言谢绝的;但是今天薛三娘提出这样的要求来,他不单没 有觉得有什么不妥,而竟然觉得这是天经地义、理之当然甚至是求之不得了。出于 这种心情,听见薛三娘要他们兄妹相称的话,他不假思索地就站了起来,彬彬有礼 地对三娘说: “刘忠何德何能,今天竟然天赐这么一位如花似玉多才多艺的妹妹与我。三娘 若非戏言,贤妹请过来见过一礼!”说罢迎前一步,深深一揖。 素素察言观色,也知道母亲用意何在,不由得满心欢喜,急忙也迎上一步,福 了两福,口称:“刘哥哥少礼,小妹有礼奉还!” 他们两个礼节往还哥哥妹妹地叫了起来,喜坏了薛三娘,乐坏了孔大方和马伟 禄,而黄逸峰却显得面有难色,却又做声不得。在一片欢声笑语中,孔大方的嗓门 儿最大,笑声也最响: “哈哈,这一来,刘客官变成了刘哥哥,小姐变成了贤妹妹,亲戚倒是攀上了, 只是不知道小姐肯改姓不肯。要是依旧不改姓,只怕你的刘哥哥不肯把真东西拿出 来哩!” 薛三娘见孔大方语涉狭邪,逐渐肆无忌惮起来,生怕他也以门户中人看待素素, 为此遭到素素的抢白,大家脸上不好看,赶紧拿话支开去说: “今天寒门光临贵客,厨下备了一席便酌相待。如今小女有了义兄提携,更是 一喜。不另设席,就借此一杯水酒为他兄妹作贺。天色不早,便宴想已端正,诸位 贵客请回书斋小坐奉茶,稍事歇息,准备入席吧!” 众丫环收了丝绳,本忠穿上长袍,素素也回房去换了一身衣服,欢笑道谢声中, 一行人又回到了“人中瑯嬛”的楼下落座。廊上瓦壶里的水正好翻滚,丫环们重新 沏上茶来。薛三娘告了失陪,亲自到厨下张罗肴馔去了。 素素正了名份,更加无所顾忌,亲亲热热地只顾一口一个“刘哥哥”地跟本忠 说话,她那天真、稚气和热情大方,越发使本忠觉得可爱、感到迷恋了。 一盏茶罢,薛三娘亲自来请入席。酒宴设在后厅,也就是薛三娘居住的后院儿 正房中央那一间。 一行人步出西跨院儿,来到后厅。厅堂上的陈设极为华丽,两旁的几案上各烧 着一炉上品好香,一缕淡淡的烟云上下缭绕,喷香扑鼻,一进厅堂,恍如置身天宫 仙境一般。厅堂正中,设一张小圆桌,油亮的红漆,光可鉴人。桌上放着八个拼盘、 四个酱油醋碟以及胡椒筒牙签筒之类,都是一色花儿的江西景德镇金边儿细瓷。东 西北三面各放两副与菜盘花色相同的碗碟调羹和象牙筷子,设六张铺着绣花锦垫儿 的硬木交椅,空着南面。薛三娘安席让座,按照江湖上“进门都是客,不分远近亲 疏”的规矩,序齿就座:孔、马二位最年长,虽是本地人,仍坐了北面首位,黄逸 峰和本忠东西打横,三娘和素素坐了主位,正好分别坐在黄逸峰和本忠的肩下。 大家坐定以后,三娘轻轻地叫了一声:“上酒!”当即有一个十二三岁的小丫 头,手捧一个描金托盘,盘里摊放着一副牙牌,步履轻盈地走到上座,在孔大方和 马伟禄之间一蹲身子,请了一个安,口称:“请大官人点酒!”说完,就把托盘高 举过头,请他们翻牌儿。孔大方笑对座客们说: “久聞天香楼窖有天下佳酿三十二品,大多能与玉浆①、流霞②相媲美,不是 最最高贵的客人,根本就没有机缘品尝。今天多半儿是沾刘老板的光,才能尝到这 样的名酒。至于究竟是哪一品,不由主人赏,也不由客人点,这里的规矩是翻牌, 翻到什么酒,咱们就喝什么酒。所以说,这是一件撞大运的事情。今天既然喝的是 刘老板和大小姐的喜酒,我看还是应该请刘老板来翻吧!” -------- ① 玉浆──也叫玉液琼浆,是传说中王母娘娘做蟠桃会给诸仙饮用的瑶池仙 酒名。见《宋书·乐志三》曹操乐府《气出唱》:“仙人玉女,下来翱游,骖驾六 龙,饮玉浆,河水尽,不东流。”又见《搜神后记》故事:晉初有一个人误入嵩高 山北的一个洞穴里,见有二人对弈,他在那里喝了一杯玉浆仙酒,从此力气增大十 倍。 ② 流霞──仙酒名。《抱扑子》中的一则故事:项曼都入山学仙,自称遇到 仙人给他喝流霞仙酒,从此不知饥渴。又见李商隐诗:“寻芳不觉醉流霞。” 薛三娘略举了举手,笑对孔大方说: “大官人不必谦让了。今天幸会,又逢小女喜得良师益友,是当开怀畅饮几杯。 窖藏佳酿,倒还颇不匮乏,只是酒味有醇有淡,酒性有烈有和。今天在座诸位,包 括我们母女在内,每人各择一品,不论是醇是淡,是烈是和,均以各尽一壶为度, 多则不许,少则不得终席,如何?” 孔大方哈哈大笑说: “好极!妙极!三娘今天果然透着高兴,也是少有的大方!既然如此,那就僭 越一下,先由在下来翻这头一张牌儿,且看我今天的口福如何吧!”说着,伸手在 托盘里撮起一张骨牌来,翻过来一看,是“松醪(l áo 劳)”二字,不知道是什 么酒,接口又问: “恕我孤陋寡闻,请问主人,这松醪是什么酒?” 三娘正要回答,素素笑着代答说: “大官人自幼熟读诗书,胸罗万卷,怎么连这松醪佳酒都不知道么?想当初苏 东坡守定州的时候,在曲阳得到松膏制成了佳酿,起名儿就叫‘松醪’,还写过一 篇《松醪赋》,大官人难道就忘了?” 孔大方根本就不知道苏东坡制松醪这么一宗典故,但为了掩丑,只好自己给自 己一个台阶儿,含糊其辞地说: “对,对,对!是有那么一回事儿!这两年来在下一头扎进了生意经里,读过 的书,慢慢儿全都扔到东洋外国去啦!今天总算是我的口福不浅,尝到了东坡居士 创制的名酿。维禄兄,该你翻牌儿啦!” 马伟禄遵命翻过一张牌儿来,见牌儿上刻的是“万家春”三个字,就拿着牌问 素素说: “请问小姐,这‘万家春’佳酿,是什么酒?我不是读书人出身,肚子里没那 么多典故,该不会也是苏东坡家里的名酒吧?看这名儿,这酒大概跟‘千日酒’差 不多。要真是的话,可得先告诉我家里一声,万一我醉倒了,可别急着埋我!” 素素笑着跟他逗乐说: “马老板说对了。这‘万家春’,正也是东坡居士家里的佳酿。他的《浣溪沙 ·序》里不是说:‘予家近酿酒,名曰万家春’么?这种酒,性子猛烈,醉倒了, 要过一万个春天才能醒来,所以叫做‘万家春’。要不是酒性太烈,家母为什么只 许一壶为度,不许多喝呢?” 马伟禄也笑着打趣说: “要是真能一醉万年,求小姐一发成全了我,再赏我两壶,让我一醉吧,等到 一万年之后醒过来的时候,我就成了活祖宗,也成了讲古的活圣人啦!” 孔大方见他跟素素耍贫嘴,存心气他一气: “能醉倒一万年,当然不错。怕只怕你那个宝贝儿子,也跟你一样的财迷心窍, 你那里刚一倒头,他就把你一块一块剁了煮了做成酱肉卖了,你可就再也醒不过来 啦!” 马维禄笑着回骂: “所谓‘近硃者赤,近墨者黑’,这话还真不错。你这个道学先生,跟恶讼师 处的时间长了,也学得尖酸刻毒起来了。当心死了跟他一起下拔舌地狱!黄老板, 该你翻牌儿了。且看你的手气如何,能不能摸上‘千日酒’吧!” 笑声中,黄逸峰翻了一张牌儿,却是“梨花春”,就笑着说: “我这酒虽不是出自苏东坡家里,却是苏东坡尝过的。口福也不算浅了。” 孔大方不明白,盯着问: “黄兄怎么知道苏东坡品尝过‘梨花春’呢?难道这里面也有什么典故么?” 黄逸峰装出一副一本正经的样子回答说: “这是杭州名酒,梨花开的时候正好酒熟,所以名叫‘梨花春’。这酒,去年 我在杭州的时候,一个老朋友请我喝过的。你想啊,苏东坡久居杭州,他又是个最 讲究喝名酒的人,有这样的好酒,怎么会没尝过呢!” 孔大方一听,颇为不满地说: “没有出典,想当然哪?苏东坡是不是喝过这种酒我不知道,白乐天品过这酒, 我倒是拿得出根据来的。” 素素笑着问: “是不是‘青旗沽酒趁梨花’?” 孔大方拊掌大笑: “小姐高才,一点就透,博闻强记,名不虚传!下面咱们看刘老板的好运道吧。 刘老板正交桃花运,我猜他一翻准是‘桃花春’!” 薛三娘笑指着桌上的醋碟说: “我家窖藏中,只有‘椒花雨①’,没有‘桃花春’。大官人要是善于吃醋, 桌上现有‘桃花酸②’可以尽量供应,不在一壶之限。黄客官既然已经在杭州品尝 过‘梨花春’,就请另翻一张吧。” -------- ① 椒花雨──是一种烈酒。杨万里诗序中说:吾家酒,名芳烈者曰椒花雨。 ② 桃花酸──是一种名醋。 黄逸峰在大家的哄笑声中又翻一牌,写的是“芳香醇”。三娘说: “这是我家自制的药酒,先夫在日经常喝的,有驱风、却湿、健胃的功用。黄 客官长年在外走动,喝这酒最好不过。如果喝得还对口味,我不妨把家传的配方也 告诉你:用桂皮十两,丁香、小豆蔻各二两,生姜、枸橼精各五两,浸头烧白酒七 斤,密封一百天之后即可饮用。要是嫌药味儿太重、酒性太烈,用半壶梨花春兑着 喝也是可以的。” 黄逸峰连连称谢。接着本忠翻了一张牌儿,上写“红友”二字。素素坐在他旁 边,一眼看见,忍不住就吃吃地笑了起来说: “刘哥哥是红姑娘的至亲好友,所以一翻就翻到了‘红友’名酒。可见这酒牌 子,也是通灵性的呢!” 孔大方“嘻”地笑了起来说: “大小姐自愿喝上了‘桃花酸’,不用再翻牌了吧?” 本忠见素素拿自己打趣,反而叫孔大方打趣了去,忙用话岔开说: “贤妹不要打趣了,还是为愚兄说说这种酒的来历吧!是不是也是苏东坡家里 的佳酿呢?” 素素笑着回答: “刚才黄客官说‘梨花春’是苏东坡尝过的,却拿不出根据来;这种‘红友’ 美酒,才真正是东坡居士尝过的呢!” 黄逸峰急忙钉着问: “请问小姐,出典在何处呢?” 素素不慌不忙地回答: “别急呀!当年苏东坡南贬北归,路过宜兴黄土村,曾和单秀才郊游至一家, 主人饷以红友佳酿。事见《鹤林玉露》①,怎么没有出典?可惜苏学士宦海沉浮, 一生屡遭贬谪,最后客死他乡,到如今只剩下文章数册、轶事数则……”说着,想 起了父亲,不由得动了真情,竟说不下去了。 -------- ①《鹤林玉露》──宋罗大经著,共十六卷,诗话之类的书。 几位客人不知究竟,面面相觑。薛三娘心里明白,怕冷落了诸位客人,忙自己 翻了一张牌,是一种叫做“百花露”的蜜酒;也叫素素翻了一张,是一种叫做“红 罗②”的荔枝酒。三娘吩咐丫环按各人所点一一送上酒来,丫头应声退下。 -------- ② 红罗──荔枝的别名。 不久,四名红衣丫环各托着一色儿的黑漆戗金③托盘送来了酒肴。头一个托盘 里,一个大号银盘装着一种不知名的菜肴。银盘放在一个白铜三角架子上,架子下 面是一个瓷盘,盘里烧着白酒,隐约可以看见淡蓝色的火苗儿,因此银盘内的菜肴 还在翻滚着气泡儿,冒出阵阵喷鼻儿的香气。另三个托盘里,放着大小形状质地花 纹各不相同的六把自斟壶,六只成窑鸡缸④酒杯。丫环们把菜肴放在圆桌的中心, 把酒壶酒杯罗列在各人的面前,就轻轻地退了下去。三娘首先给自己斟满了酒,然 后举箸劝让: -------- ③ 戗金──器皿上先刻出凹槽花纹,再填上坭金的一种工艺品。 ④ 鸡缸──是成窑(明成化年间的官窑)或宣窑(明宣德年间的官窑)酒杯 中的佳品,上画牡丹,下有子母鸡。清代有大量的仿制品。 “今天便宴,咱们是自斟自酌,不劝不罚,以酒尽为度。酒菜也不多不精,但 求新鲜而已,请自便随意。这个菜,是刚才我下厨亲自调治的,手艺不见得高明, 不过总比那腌臜厨子干净点儿。趁热吃的东西,别等凉了,请!” 座客依言各自斟酒,拿筷子去拣那热莱来吃。本忠看那菜,不知道是什么做的, 看形状,几寸长,筷子粗细,倒有点儿像是沙鳅,俏着黄瓜、木耳、玉兰片和一种 蚕似的东西。孔大方见他边吃边相面,知道他不认得是什么东西,就停杯解释说: “这叫吴王余脍,也叫吴余脍或吴王脍余,是大江里所产,也是吴中名菜之一, 贵处很可能没有此物。据传说是吴王孙权有一次巡江,在船上食鲙,把剩下的余鲙 倒在江里,化成了鱼,形状依旧是鲙的样子,就是这东西。产量不多,就是在我们 吴中,也不是经常能够吃到的,堪称珍品。刘老板请多用些。吃过了这一回,不知 道要到什么时候才能遇上下一次呢!” 素素听见孔大方介绍吴王余脍,抿嘴一乐。孔大方看见,忙问介绍是否有错。 素素说: “这种传说,本来就是牵强附会,人云亦云,没什么依据的。即便采入书中, 也不过是小说家言,不足为训的。就如大官人刚才所说的吴王孙权食鲙的故事,据 我所知,出在《太平广记》里,而《搜神记》里则说是吴王阖闾的余脍所化。要是 各人执以为据,打起官司来,只怕一辈子也争不清楚。数百年后,或许有人把这个 典故揞到了吴王夫差头上,也是说不准的。夫差灭越,本来应该巩固基业,再展宏 图,可是耽于声色,听信谗言,陷害忠良,反遭灭顶之灾。难保好事的文人墨客, 将会编出吴王余脍就是夫差被千刀万剐之后所烹的佳肴呢!传说嘛,不过姑妄言之, 姑妄听之,拿它当笑话罢了,怎么能认真?” 对于素素的博学多闻和精辟见解,孔大方频频点头,连连称是,也颇为惊讶。 为了考一考她的胸中所学,故意夹起盘中俏着的蚕一样的东西问: “小姐小小年纪,如此博学,令人敬佩。还要请教小姐,这种蚕一样的东西, 叫做什么名目?出在什么地方?” 素素不假思索,微笑着回答说: “这种蚕一样的东西,叫做雪蚕,又名雪蛆、冰蛆。《草木子》①一书中说: ‘雪蚕生阴山以北及峨嵋山北,二山积雪,历接不消,其中生此如瓠(h ù户), 味极甘美。’记得陆放翁在《老学庵笔记》中也说过:‘茂州②雪山,四时常有积 雪。蛆生其中,能蠕动’,大概就是这东西。听说此物鲜吃,味道更佳,只可惜咱 们江南人没有这口福消受罢了。” -------- ① 《草木子》──明代叶子奇著,共四卷八篇,杂谈天文地纪人事物理,并 记有元代故事。 ② 茂州──唐置,在四川省,今与汶川县合并为茂汶羌族自治县。 听了素素的一番解释,连马维禄也惊奇不置,忍不住也想考她一考,就从菜盘 中夹起一片黄瓜来,接口问: 小姐博学,称得起惊人二字。请问小姐,这黄瓜原产何地,本名又叫什么?“ 素素依旧端坐不动声色,微笑着回答说: “黄瓜原产天竺,本名胡瓜。《本草》注引陈藏器的话说:‘胡瓜,北人为避 石勒③讳,改称黄瓜。’吴人‘黄’、‘王’不分,因此也有人写作‘王瓜’。小 女子读书无多,孤陋寡闻,如有差错,请马老板指正。” -------- ③ 石勒──五胡十六国后赵国王,羯族,公元319 年称帝,据有冀、并、幽、 司、豫、兖、青、徐、雍、泰十州,是十六国中最强大的一国。 听素素对答如流,不为众客诘难所窘,黄逸峰一方面打心里佩服,一方面出于 一种“不信就问不倒她”的心情,就举起一支筷子来诘问: “请问小姐,这象牙筷子,为何人所首创呢?” 素素瞟了一眼这个不多说话的客官,侃侃而谈: “象牙箸始制于纣王,见《史记·宋微子世家》。纣王以前是不是有象牙筷子, 未见于我所读过的经史典籍中。如有不当,请黄客官雅正。” 薛三娘见几位客人轮着番儿地向素素发起诘难,似乎大有不难倒她不肯甘休那 个劲头,就举起酒杯来,为女儿解围说: “今天便宴,可不是为小女应博学宏词科试而设,诸位放着火热的雪蛆烧余脍 不吃,却去推究它来自何处,这是何苦?只要它美味好吃,管它来自雪山还是大江 呢!再要不吃,盆下火苗儿一灭,菜一凉,再想吃可就没这样的好味道了。来,快 请吧!” 于是考试告一段落,大家又端杯举箸,品尝起美酒佳肴来。 本忠见素素如此博学,心想她书斋的楼上,藏书一定不少,就回过身去,小声 地问她: “贤妹如此博学,可见平时读书甚多;楼上藏书,一定也不少。这许多书,都 是贤妹自己逐日购置的么?” 素素也凑过身去,轻声地回答说: “这个藏书楼,原是和这所宅子一起买下来的。原来的主人,祖先是文官,后 人改为习武,在京师供职,嫌两处府第开销太大,就把这所宅子折价卖给了我家, 迁到京师去了。楼上的藏书,一共有二十多箱,也一起卖给了我们。我小时候在楼 里读书,拣那些爱看的和看得懂的,抱下楼来当闲书随手翻翻,并没有认真钻研过 什么学问。只是赶巧客官们提到的几件事情,脑子里多少还有些印象罢了。要说博 学,还差远着呢!” 她的话虽然说得很轻,孔大方还是听见了,又恭维了她一句说: “小姐要不是在这个‘人中瑯嬛’里读了缥缃①万卷书,也不配称为‘瑯嬛女 史’啊!” -------- ① 缥缃(piǎo xiān ɡ瞟箱)──缥是青白色的绸子;缃是浅黄色的绸子。 古人习惯于用这两种绸子包书或做书袋,因此后来就用这两个字作为珍贵书籍的代 称。 素素逊谢声中,一个丫环托着托盘来上菜,三个丫环各举着一座落地戳灯进厅 来。那戳灯是一杆一人多高的铁杆,上面分岔成山字形,点着三支华烛,插在预先 放在厅堂四角的圆石鼓墩中。这时候,外面天色其实还不算太黑,厅堂中一下子增 加了九支蜡烛,亮得如同白昼一般,照见新上来的一盘菜,切成一片一片的,像是 肉片模样,上面铺着顶码儿,客人们都不认得。孔大方不等主人招呼,夹起一片来 尝了尝,好像是肉末加鸡蛋羹蒸成的东西,味道倒是真鲜美,可就是辨别不出是什 么做的,只好侧过身去请教薛三娘: “这个菜,叫什么名目,用什么原料做的,可把我这个本地人也蒙在里头了, 还是请三娘给我们开导开导吧。我要是再去请教小姐,你又该说我出题目考她了。” 薛三娘笑了笑,颇为自得地说: “这道菜,不是我自夸,只怕通嘉兴府,也只此一家,别无分号,别处是再也 吃不到的。不瞒诸位说,这还是先夫在日,看一部什么书,书里说古人有一种食品, 名叫‘犬牒(改月旁)’,是用狗肉加上小麦和白酒,用文火煮到肉离骨头以后, 拆去骨头,打进鸡蛋,蒸干,用生绢包严,在大石头下面压一夜就成。我亲自做了 几次,后来免去小麦不用,加进一只鸡和几味佐料,就成了这举世无双的美味佳肴 了。先夫在世的时候,最爱吃这个菜,自己给它起了一个名儿,叫做‘鸡犬相闻’。 我这里老王卖瓜──自卖自夸,到底好吃不好吃,诸位请尝一尝再说吧!” 素素接着补充说: “这个菜,是家母昨天接到孔大官人的柬帖以后,吩咐厨子连夜整治出来的。 虽然不成敬意,至少也是家母的一片心意。说到犬牒(改月旁)的做法,在《齐民 要术》这部书中有一些简单的记载。不过家母做的犬牒(改月旁),已经自成一家, 不再是古人当干粮吃的那种犬牒(改月旁)了。” 说话间,又上来一只花雕槽鸡。这是一种用装花雕的酒坛子育出来的肥鸡,方 法是:把酒坛子的底部敲掉一块,以便于排出污物,再把一斤来重的小母鸡放进去, 让鸡头鸡脖子露在外面,然后半封住坛子口,让小母鸡在坛子里能吃能撒却不能动 弹,这样槽它一个来月,小母鸡就变成又肥又嫩的大母鸡,要吃的时候,打破坛子 取出来就是了。 小丫头上完了菜正要退出,薛三娘轻声问: “丁香她们,准备好了没有?” 小丫头回答: “早就准备好,只等传唤了。” 三娘点点头说: “叫她们上来吧!” 丫环答应着退了下去。不多久,十个清倌人自带马扎各抱乐器分两行走了进来, 先在席前成“二”字形蹲身请了安,又分左右成“八”字形雁翅儿似的站着。三娘 说: “这几个孩子,最大的丁香,今年十四岁了,最小的藕香,今年还只有十岁。 别看她们年纪不大,在吹拉弹唱上头,都已经下过好几年工夫了。她们都是住在后 院儿由我自己亲自调教的,还从来没有让她们见过客,更没有到前院儿去过。今天 是家宴,把她们叫出来唱两支曲子为诸位客官侑酒。都是没出窝儿的雏儿,脸嫩手 生,客官们多包涵着点儿,别挑剔,只当是她们自己练手吊嗓子罢了。”回头冲她 们一摆手:“还愣着干什么,拣你们拿手的唱就是啦!” 姑娘们又请了一个安,告了坐,这才和着笛子调了调弦,一个女孩子先唱了一 出《请宴》①,另一个女孩子接着唱了一出《思凡》②,虽不能歌声缥缈直上云霄, 但确实已经卖了十二分力气,把全部本事都拿出来了。歌唱中,又上了几道菜,估 摸着各人壶中的酒已经差不多了,女孩子们正要接唱另一支曲子,三娘摆了摆手阻 止她们说: -------- ① 《请宴》──明李日华《南西厢》中的一出。 ② 《思凡》──一出小戏,也叫《小尼姑下山》,演小尼姑赵色空动了凡心 逃离庵堂的故事。 “左不过是这个景儿了,没什么好的,换换花样吧。教你们的五音连弹,练得 怎么样了?见得人了没有?” 丁香站起来,规规矩矩地回话说: “《步步高升》和《吉祥如意》都练得差不多了,《虞舜薰风》刚开始练,还 没有练熟。” “那就听听你们练熟了的《步步高升》吧。弹好了,回头有赏;要是弹砸了, 仔细你的皮!” 三娘一声令下,五个手拿琵琶、三弦、月琴、高胡、二胡的姑娘把马扎搬到席 前来,脸对脸围成了一圈儿,另五个手拿鼓板、碰钟、箫、笙、笛的姑娘一字儿并 排在后面站着。鼓板两响,一场奇妙的演奏开始了:抱琵琶的姑娘,右手弹着琵琶, 左手却伸向右面,为三弦压弦;抱三弦的姑娘,右手弹着三弦,左手却为右面的月 琴压弦,下面依此类推,直到末一个拉闷胡的姑娘,则为琵琶压弦。如此这般,正 好是每人的两手各操两件乐器,但是演奏起来,却跟各人演奏一件乐器一样,曲调 板眼儿,分毫不差,配上箫笙笛子,组成了一支优美动听的乐曲。胡姬①侑酒,为 的是要叫客人多饮几杯,但是座上的客人们,面对这样神奇的乐曲,闻所未闻,见 所未见,一个个凝神瞪眼,如醉如痴,停杯止筷,连美酒佳肴都忘了进口了。一曲 弹罢,座客无不眉飞色舞,喜笑颜开,交口称赞,叹为观止。 -------- ① 胡姬──对侑酒歌女和卖酒女郎的通称,并不一定是胡人。见李白诗: “风吹柳花满店香,胡姬压酒唤客尝。”又辛延年诗:“昔有霍家奴,姓冯名子都, 依倚将军势,调笑酒家胡。胡姬年十五,春日独当垆。” 薛三娘见自己精心调教的绝艺初试锋芒就获得了一个满堂彩,也是得意非凡, 喜形于色。素素笑着解释说: “客官有所不知,这五音连弹,是家母亲自调教 ,在嘉兴这个地方,也算得 是一绝了。曲子练成了以后,今天还是初次呈献呢!” 孔大方听了,借机恭维并提出要求说: “在秀水十三楼中,天香楼的歌舞,可以说是首屈一指的了。谁不知道,这都 是三娘亲自调教的?只是我们缘份浅薄,没有机会聆听欣赏,更没有想到还有这样 一手绝艺。我听得人家说:在曲子上头,大小姐得之家传,不单嗓音洪亮,歌喉婉 转,而且有别具一格的独到之处。事有凑巧,我们这位刘老板,不单能文能武,会 写会算,在曲子上头,也下过不少工夫。今天席上,别无外人,小姐如肯赏光,请 你们兄妹对歌一曲,我们大家洗耳恭听,借此一饱耳福,怎么样?” 素素绝没有想到本忠还会唱曲子!怎么这样巧,我会什么,他也会什么。在书 画和武艺上头,自己已经输了一筹,如今在唱曲子上头,倒要领教 一番,且看是 谁压倒了谁!照素素想:自己的曲子,一者得之家传,二者得之天赋,尽管天香楼 的姑娘以能歌善舞闻名嘉禾,但是谁也没有她唱得好。因此她出于“要在唱曲上赢 回一筹来”的好胜心理,没有推却,即慨然应允说: “我小时候,家母倒是胡乱教过我几支曲子,只是为了好玩儿,也没怎么认真 学,这几年来好久不唱,荒疏得很了。孔大官人不怕有污雅听,敢不献丑?刘哥哥 既是个知音解曲精于宮商深明律吕的行家,小妹唱得不对,还有刘哥哥替我指正呢! 新的曲子好久没学了,将就着唱一曲《乞巧》①吧。” -------- ① 《乞巧》──即《密誓》,是清代洪升所著《长生殿》中的一出,演唐明 皇与杨贵妃七月七日夜在唐宫长生殿互诉衷情的故事。 丁香听见点出名目来了,就带领众姐妹起板动乐。本忠也来了兴趣,当即离座, 从一个姑娘的手中接过笛子来,依着曲调轻轻吹出。那激越的笛声,有如行云流水, 十分幽雅动人。素素听了,越发振作起来,用全副精神唱出了杨贵妃对唐皇的一往 情深,千恩万爱;那低沉含蓄的婉转歌喉,借杨贵妃的唱词,唱出了素素自己心中 的情怀,也深深地打动了本忠的心。一曲歌罢,不论是吹的唱的还是听的,全部沉 浸在情绵绵意切切的情愫之中。静场片刻,孔大方这才笑着对本忠说: “这样的曲子,不说绕梁三日,总也得绕个一天两天的吧?不说三月不知肉味 儿,总也得一两个月不想肉吃了吧?大小姐唱完了,下面该你刘老板唱啦!是不是 你这个做哥哥的听见妹妹唱得太好了,让她给镇住了,不敢唱了呀?” 本忠还了笛子,回到座上坐下,笑着说: “听过了妹妹的仙音妙曲,我这种山野俚歌,还有什么听头?不过要是不唱一 支,又该说我言而无信,是存心赚人家的了。好吧,我就唱一出《男祭》①,算是 回赠得啦!” -------- ① 《男祭》──《荆钗记》中的一出,演王十朋妻钱玉莲误听丈夫另娶的消 息,投江自杀遇救,十朋又误听妻子已死,在江边祭奠的故事。 素素一听本忠要唱一出《男祭》作答,心中一动,似乎觉得不是吉利的兆头。 不过这种感触一瞬即逝,并没有形之于色,而是从姑娘们的手中要过一支凤凰箫来, 也依着节拍“呜哩呜哩”地吹奏起来。不知是那曲调本身就是那样凄厉呢,还是素 素内心有一种哀婉的情愫,那箫声呜呜咽咽,如泣如诉,真个像是在哭泣一般,加 上本忠手上拿着一支象牙筷当作香,连唱带做的,十分凄惨哀伤。一曲歌罢,座中 人莫不愁眉蹙额,盈盈欲泣;再看素素,早已经红了眼圈儿,涕泪四流了。本忠见 了,先自笑了起来说: “今天欢聚,本应该唱点儿高兴的才对,怎么倒惹得大家淌起眼泪水儿来了? 都是我的不好,不该唱这煞风景的曲子。俗话说:‘唱戏的是疯子,听戏的是傻子’; 要是听了戏再哭鼻子,那就是比傻子还傻的大傻子啦!” 素素用罗帕揉了揉眼睛,也破涕为笑地说: “我是个看《三国》也掉眼泪的人,怎禁得起哥哥那哀哀欲绝的哭奠祭拜?哥 哥唱起来那么逼真,动人肺腑,要是装扮了上台去演,不知道要哭倒多少人呢!” 薛三娘估摸着酒已经差不多,酒菜也将次上完,就吩咐丁香她们说: “时候不早了,你们再拣那热闹点儿的吹弹一曲,以席上酒尽为度。伺候客官 们吃完了酒,都回去歇着去吧!” 丁香等人依言奏起了颇为欢乐的乐曲,席上众客官也依言握起了自斟壶,倒出 了最后的一杯酒。入席以后,素素饮酒不多,趁人不注意,悄悄儿把自己的酒壶推 到了本忠面前,却把本忠的酒壶拿过去往自己的杯子里倒出全部剩酒。本忠假装没 看见,素素干了杯,抿着嘴会心地笑了。孔大方瞥见,笑而不语。 一曲终了,席上的六只小酒壶也全都空了,众姑娘全体起立,向席上请了一个 安,夹着乐器提着马扎依次退出。小丫头捧上清蒸甲鱼、素炒什锦之类的饭莱来, 每人添了一小碗饭吃着。甲鱼的四周,有一圈儿柔软的肉,称为“鳖裙”,是甲鱼 的最肥美部分。本忠生长在山区,别的鱼很少吃到,甲鱼倒是常吃的,因此并不外 行,别人吃肉,他只顾吃“裙”,泡上比鸡汤更鲜的甲鱼汤,一碗饭转眼间就吃完 了。 本忠头一个吃完饭,道了“慢用”,放下筷子,素素也正好吃完。薛三娘泡了 半碗饭,还在陪客人们吃着。两个小丫头捧上漱口茶来,本忠和素素漱了口,另有 两个小丫头端来两铜盆洗脸水,覆着手巾,走到本忠和素素面前,屈下一腿,口称 “请客官净手”,就把铜盆顶在了头上,高低正好跟一个脸盆架差不多。本忠和素 素各擦了嘴、洗了手,两个丫头退了下去。 一时间客人们陆续用毕了饭,洗了手脸,小丫头掌了两盏羊角灯照着路,把客 人们送回西跨院书斋里去。 众人步出花厅,外面已经断黑,只见院子里四处都点着墙灯,把通路照得雪亮。 书斋里也已经燃上了巨烛,罩着金匼匝①,张开了屏风。在灯光下面,看那梅兰竹 菊四君子,显得更加栩栩如生,更加逼真了。大家落座,丫环献上茶来。孔大方说: -------- ① 金匼(àn 暗)匝──用金丝编成的网罩。 “今天幸会,承蒙主人盛情款侍,不单饱了口福,也饱了眼福,可以说是不虚 此行也。更可喜的是小姐与刘老板二人不单是一见如故,而且是各掏肺腑,结下了 异姓兄妹,从此比武论文,品竹酬唱,闺中再也不会寂寞了。明天小姐当是‘桃花 马上石榴裙’②,与令兄并辔驰骋于鸳鸯湖畔,只可惜我们都有买卖交易上的俗务 缠身,不能再跟二位一起去跑马舞剑、陶情冶性啦!” -------- ② 唐人杜审言的诗句。 素素侧着脑袋想了一想,回答说: “鸳鸯湖畔没有空旷平坦的地方可以跑马,我打算到北门外的大路上去遛遛。 那儿的黄土路挺宽挺平的,跑起马来最好不过了。” 马伟禄忽然想起一件事情来,兴致勃勃地说: “你们要是到北门外去,可别忘了去看看朱买臣离妻崔氏的坟墓。传说那儿就 是她马前泼水的地方,不管真假好歹,那也算是我们秀水的一处古迹呢!” 《马前泼水》是《烂柯山》传奇的最后一折,也是这本戏的俗名。这是一出老 生戏,本忠虽然没有演过,但在剧班中两年,听也听熟了。戏中明明说朱买臣是吴 中会稽郡人,怎么变成了嘉兴府秀水县人了?反正吃完了饭不能立刻就走,总得聊 一会儿天,就拿它当话题说: “朱买臣,字翁子,是汉武帝时吴中会稽郡人,以采樵卖薪自给。我只知道会 稽县就是绍兴府治,采樵卖薪,也应该是山里人干的活儿。朱买臣当了本郡太守, 来会稽上任的时候,他的离妻崔氏才来找他‘马前泼水’的,这明明是绍兴府的事 儿,怎么搬到嘉兴府来了?” 素素见本忠认了真,不觉莞尔而笑说: “只当我一个人是读《三国》掉眼泪的呢,怎么哥哥也为古人担起忧来了?这 民间故事台上戏,只可姑妄听之姑妄看之,都要认真考究起来,又有几件是真的? 坏就坏在天下读史书的人少而听说书看戏文的人多,天长日久,有人就拿稗官野史 传奇戏曲中的故事,当成真正的历史了。就拿这个马前泼水的故事来说吧,本是姜 子牙妻马氏的典故,自从国朝之初有人撰了《烂柯山》传奇,把马氏的事情揞到了 崔氏的头上,这个戏一流传,于是人们就都以为是朱买臣的故事了。其实,朱买臣 四十九岁的时候妻子求去的事情是有的,第二年,朱买臣官拜中大夫侍中,出任本 郡会稽太守,衣锦荣归的时候,在路上碰见了故妻,当时就叫侍从用车载归后园。 崔氏自觉无颜复见故夫,就悬梁自尽了。史书上说朱买臣是会稽郡吴人,汉代的会 稽郡领有今苏南、浙西地面,郡治设在吴,也就是今天的苏州,当时的嘉兴,也归 会稽郡管辖,所以说他是嘉兴人,多少还沾点儿边儿。要说他是绍兴人,就不沾边 儿了。因为绍兴府的那个会稽县,是隋朝的时候才设立的呢!” 本忠听了,方才恍然大悟。黄逸峰笑着说: “小姐博学,考证得十分周详,令人佩服。其实,天下古迹,牵强附会的居多, 反正死人不会说话,也不会从地下爬出来跟谁打官司。要我看,西洋景还是不要拆 穿的好。就拿这个崔氏墓来说吧,大家都说它是朱买臣离妻的墓,尽管只有一抔黄 土,也会引起浮想联翩,抚今思昔,感慨万千;要是拆穿了,否定了,还有谁会去 看一个荒丘呢!” 说话间,丫环送上两盘去了皮、切成块儿的梨来,上面横七竖八地插着几根牙 签儿。孔大方见了,打哈哈说: “你们这兄妹二人才相见,怎么就分梨(离)了?这可不是个好兆头哇!这时 候,应该送上两盘蜜饯来,那才真是甜哥哥蜜姐姐的,甜甜蜜蜜,永远粘在一起, 难拆难分呢!” 黄逸峰却不以为然地说: “我们买卖人,可不忌讳这些。有几个跑码头做生意的人是带着父母妻子儿女 出门的?哪能像你们开当铺、做经纪的,一年三百六十天天天守着老婆孩子的呀!” 素素是比较相信朕兆之说的。经孔大方一点明,她颇为责怪母亲的疏忽。连想 起本忠刚才唱的《男祭》来,不觉心中也有几分凄然,琢磨着:“这个年方二十的 风流才子,难道不能永远属于我么?难道他是已有妻小拿我逢场作戏的么?他在嘉 兴做完了这趟买卖,难道就此南归,不再来了么?”这么一想,不由得颇为感慨地 说: “亲如家人,尚且不免要生离死别,何况哥哥是过客中的过客,东西南北飘泊 不定的呢?但不知哥哥这笔交易成交之后,是立即南归呢,还是在秀水再住一些时 日呢?” 马维禄假装疯魔地嗔着孔大方说: “都是你说话没遮没拦,也不避个忌讳,人家还是头一天见面呢,你就念离别 经!这不是,招得大小姐心里不痛快了。你这是何苦!” 孔大方嘻嘻地笑着辩解说: “刘老板这次到秀水来,是贩运烟草。眼下烟市还没有开盘,等到买卖成交, 运回温州去,也得一个月以后了。那时候,小姐收拾收拾,跟令兄同船南下,到天 台、雁荡、括苍这些名山去尽兴一游,等明年开春,让令兄再送小姐回来,不是就 可以跟令兄朝夕相处,形影不离,不但山水之乐一并领略了,武艺上也可以随时领 教了吗?要是还觉得意有不足,那就只好照我刚才说的:改从刘姓,搬到浙南去, 两家并为一家,再在当地开个铺子不再出来跑码头,不就可以天天见面。永世不再 分离,像我们一样了吗?” 素素见孔大方又说到这上面来,没法儿答话,只好低头不语。孔大方这一说, 本忠也不好说什么,于是大家都沉默了下来,喝茶的喝茶,吃梨的吃梨。马伟禄想 起了刚才看的那四幅山水,有意思想买回去装潢客厅,趁这会儿静场,就开口说: “去年我得了小姐画的一幅水墨观音,老太太就爱得了不得,挂在她自己房里, 早晚上香,还总说要请小姐专为我们画几幅山水中堂,以光蓬荜。刚才看的那四幅 山水人物,幅幅精彩,不揣冒昧,想请惠赠一幅,润笔援例照纳,不知小姐肯依允 否?” 素素见这个一身铜臭的人,居然也要冒充起风雅来,心里本来是不十分乐意的, 但想到今天他陪着本忠到自己家里来,不无功劳;不如做个人情,送他一幅。转念 一想,单送给他,不送孔黄二位,也不合适,干脆一不做二不休,每人送一轴就完 了。主意拿定,含笑答话说: “这几幅山水,刚才刘哥哥评过了的,本不是什么佳作,只要诸位客官不嫌粗 陋,我这里每人奉赠一幅,聊充进见之礼,润笔是绝不敢拜领的。” 马伟禄闻言大喜,孔大方、黄逸峰也都拱手相谢。素素把那四幅山水又都搬了 出来,让每人各选了一幅。马伟禄再三道谢之余,还要求当场落款,素素也不推辞, 叫丫环研好了墨,四个丫环一人捧一支华烛,就在方桌上挪开茶具当众落了上下款, 用了图书。素素把画挂在墙上,等墨迹干透。大家看那字,飘若游云,矫若惊鸿, 风流俊逸,学的是王羲之的草隶。本忠也连连夸奖她的字体娟秀。素素说: “王羲之作《兰亭序》以后,用蚕茧纸、鼠须笔写成定本,自称落笔的时候, 若有神助,连他自己也十分珍爱。这个定本传到他七世孙僧智永的手上,为酷爱二 王①书法的唐太宗所得,摹刻拓印了几本,用来赏赐皇子近臣,就把刻石毁掉,真 迹后来用作唐太宗的殉葬品,从此世间再也见不着了。后世的《兰亭序》帖,版本 多至几百种,都是用唐太宗的摹刻本翻刻的,其中以宋代宣和中所刻的定武本为最 好。我用的帖子,就是这种‘定武兰亭序’。我每天临三页,每页一百字,哥哥要 是也喜欢这种字体,我把这本定武帖子送给你,好不好?” -------- ① 二王──指晋代大书法家王羲之(303-361 )、王献之(344-386 )父子。 本忠逊谢说: “有道是字如其人,像我这样的莽汉,哪儿配学这种风流体呀?再说,妹妹每 天学书要用的帖子,怎么可以夺你的呢?还是妹妹留着自己用吧!” 说话间落款的墨迹干透,素素一一卷了,依次递到了各人手中。 本忠接了画轴,无限感慨地说: “今天幸会,蒙贤妹不以粗野见弃,各吐肺腑,相见恨晚。临去又承以山水画 卷一轴相赠,贤妹深情,难以忘怀。我在客中,身无长物,无以为报,实感汗颜。 尽管我读书无多,又从未在诗词之道上下过工夫,但是一腔衷情,梗梗在怀,亟欲 一吐为快。不怕明公齿冷,我这里填了一首小令,赧颜写出,权表答谢之意吧。” 大家听说本忠要填词,都十分兴头,素素更其高兴,取来几张雪浪笺,又叫四 个丫头在桌前捧烛环立,趁着现成的笔墨,就敦请本忠快写。本忠操笔在手,略一 思索,写下了: 水调歌头 赠素琴贤妹 泣别慈母泪,欣逢异姓亲。昔日街头陌路,今夕成嘉宾。侬本粗野牧竖,卿乃 名门闺秀,博古又通今。承颠倒错爱,何物酬知音? 银钱俗,诗文丑,唯此心。 不顾荒腔走板,狂歌唱入云。借来山乡俚曲,谱出前人佳句,赠贤妹素琴:“海内 存知己,天涯若比邻。” 下署“丙子仲秋括苍山人赧颜涂鸦”。写毕,自己通读了一遍,这才放下笔, 抱愧地说: “信口雌黄,不合格律,不成体统,诸位莫怪!这是我有生以来第一次填词, 戆大学雅,有如东施效颦,贤妹只当笑话看就是了。” 孔大方看了本忠填的词,虽然在平仄格律上有失严谨,但立意是清新的,文风 是纯朴的,感情也是真挚的,不由得拍案高呼说: “小姐看见没有?‘海内存知己,天涯若比邻’哪!更何况你们两个根本就不 在天涯海角?嘉兴温州,同在一省之内,半月即可来回的路程,即便一时分离,也 是过眼又能聚首。只要心近,不怕路远。就是相隔千山万水,又有什么关系呢!” 素素看了本忠发自心声的词章,也是十分激动,眼睛里满含热泪,动情地说: “哥哥太自谦了。我是个罪臣之女,又是此门中人,怎敢跟哥哥的英武清白多 才相比?哥哥不怕众人耻笑,引我为同类,就是我莫大的幸运了。哥哥的词章,不 尚旖旎华丽,专以粗犷朴实动人心肺,绝非‘为赋新词强说愁’者无病呻吟所能比 拟的。这种文风,小妹由衷感到喜欢。不怕诸位笑话,我这里也试学着哥哥的风格, 填小令一阕,作为回赠。” 说完,拿过笔来,铺开一张诗笺,略一思索,就挥毫写出。众人看时,写的是: 水调歌头 答学友刘兄 言志写诗赋,说理做文章,欣喜挥毫作画,颠狂舞刀枪。已为罪臣之女,又加 身近污浊,焉能不悲伤?幸有远来客,慰我心中创。 评书画,论枪法,诉衷肠。 不避腥膻龌龊,引我为同窗。酒逢知己不醉,话遇投机难尽,倾心道短长。天热有 限度,心热无法量。 下署“瑯嬛女史薛素琴拜识”。 孔大方看了,第一个评论说: “小姐这首词,有言在先,学的是你刘哥哥的风格。这没得说,果然是心有灵 犀一点通,一学就像。不过其中有一句,敝意以为尚需商榷。小姐的词中,‘话遇 投机难尽’,当然不难理解;至于这‘酒逢知己不醉’,请问是怎样讲?” 马维禄不知道内情,自作聪明地代素素回答说: “你还算是读过几年书的哩,这么清楚明白的词句都不会讲?‘酒逢知己不醉’, 就是‘酒逢知己千杯少’的意思嘛!” “那么,请问这千杯酒,是怎么个喝法呢?是一个喝一千杯,一个滴酒不进呢, 还是各喝五百杯呢?抑或是一个喝两三杯,一个喝九百九十多杯呢?” “你这纯粹是抬杠,没话找话!酒逢知己,当然是你一杯我一杯,大体上一人 一半儿,哪有一个猛喝,一个干瞧着的道理?” “要是这么说,小姐的‘酒逢知己不醉’就不稀奇了。诸位不知,这兄妹俩, 今天酒逢知己,一个猛喝一个干瞧着不算,喝到后来,两把酒壶就换了一个个儿, 美酒都叫做哥哥的喝了,做妹妹的其实没喝几口,还会醉呀?” “噢,原来你们两个悄悄儿地喝开了交杯酒了呀!喝交杯酒得换着杯子喝,哪 有换着酒壶喝的规矩呀?” 孔、马二位,一搭一档,说了一段儿对口相声,逗得大家“格儿格儿”地笑个 不住。本忠说: “妹妹才思敏捷,情真意实,发之于心,命之于笔,都是华丽词藻,锦绣文章, 只是过于自卑了一些,于情大可不必。感慨身世,徒增伤悲而已。须知来日方长, 事在人为,过去的过去了,悲之叹之恼之恨之,与心有损,于事无补;不如来者可 追,觅一个远离尘嚣的清静所在,图一个安身立命,自得其乐。以贤妹的才智,又 有何难?今天夜色已深,吵扰已久,我这里再填小令一首,聊表未尽之意。贤妹有 何指教,明天出城,一并细谈吧!” 说罢,拿起笔来,略想了想,挥笔又写下了一首: 水调歌头 再赠贤妹素琴 诗赋粗又俗,武艺久疏荒。商旅踯躅多日,为锱铢奔忙。昔日从未觌面,今宵 一堂欢聚,恍如回故乡。虽异姓手足,兄妹情谊长。 佳肴美,元鱼烂,犬牒(改 月旁)香。漫话山南海北,醇酒入欢肠。更深谈兴未竭,奈需城东投宿,恋恋返栈 房。心头如火炽,不觉夜风凉。 署了名,用镇纸一压,就抱拳告辞说: “吵扰了一天,不单尽了兴,还尝到了珍馐美酒,又赠我以山水图卷。如今夜 色已深,该我们满载而归了。承蒙错爱,既然已经与小姐兄妹相称,再提‘谢’字, 未免见外。不日就是重阳佳节,晚生等已经租下大游船一条。届时敦请三娘及小姐 去南湖作竟日之游。先期口头相邀,改日再补请帖过来。就此告辞了!” 主客全都站起身来,相互作揖万福道别。廊下的鹦鹉高叫“送客”,梅香已经 到二门去传了话,孔家的小厮在二门外垂手而立,口称:“轿子已经齐备。”素素 送到二门口,就敛衽再拜,不再住前送了。三娘则一直送过了前厅,眼看着客人们 上轿去了,方才回来。 这早晚,天香楼前院儿正是一天中最热闹、最繁华的时刻。楼上楼下的每一间 房间里,华灯下,仙乐中,喧声笑语,歌舞轻盈,红男绿女,纸醉金迷,一片太平 盛世的欢乐景象! 妓院里的夜晚,永远没有饥馑,没有灾难,没有水旱瘴疠,没有烦恼忧伤。 只要你有黄金,只要你身上有亮闪闪的金子,你年老会变成年轻,你丑陋会变 成美貌,你贫穷会变成富有,你怯懦会变成勇敢! 只要你有黄金,只要你身上有了黄澄澄的金子,你就可以把美貌的姑娘呼之来 则来,挥之去则去,你就可以在她们身上任意取乐,为所欲为,你就可以受人跪拜, 受人颂扬,让人家把你捧上了九霄,青云直上! 啊,奇怪的人间,猜不透的人间!到底是用黄金换来了娼妇,还是用娼妇换来 了黄金? 是不是黄金就是娼妇,娼妇就是黄金? 对了,正是黄金就是娼妇。这黄澄澄金闪闪的东西,正是人们共同的娼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