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八回 叛逆山民,牵肠挂肚英雄气短 罪臣遗孤,推心置腹儿女情长 本忠和黄逸峰两个回到客栈,已近午夜。一天的畅游,黄逸峰已经感到精疲力 尽,只想躺下;而本忠则依旧精力充沛,毫无倦意。 但是两个人都睡不着。两个人都在想心思。 黄逸峰和衣歪在床上,闭着眼睛,一动不动,似乎睡着了的样子。其实,他只 是腿脚酸软,懒得动弹,脑子里不单清醒得很,而且想得还很多。 他想起了临动身之前陈焕文的谆谆嘱咐,也想到近一个时期来本忠的反常乖张。 按照他的看法,买卖人出门在外,谁也不带着妻妾内眷,在不耽误做买卖的前提之 下,特别是为了交易上的方便,逛逛秦楼楚馆,图个眼前舒坦,原也不是不可以的 事情。买卖人做惯了买卖,不免把世上一切事物都看成是可以用银钱买卖的货色, 包括人的肉体和灵魂在内,都可以标明价格,出租出售。因此,在他们看来,嫖妓 宿娼,是一个给钱,一个给肉,本是一桩公平交易,既天经地义,也无可厚非的。 再说,做买卖就是为了赚钱,赚了钱就是为自己花起来方便痛快,就是为自己日子 过得更称心,更舒服。 黄逸峰自称不愿做守财奴,也不愿为儿孙做马牛。他最崇拜的人是范蠡,主张 铜钱银子要赚得进来也花得出去,还要得风流时且风流,学一个载西施游五湖,在 花天酒地中度过一生,才算不辜负财神爷的恩赐。 但是在如何对待女人这个问题上,具体地说,是对于妻、妾、妓三者的界限, 他是分得很清楚的。他把妻子比作大米饭,把妾比作佐餐的佳肴,而妓女则不过是 各种应时小吃,用来换换口味而已。因此,他对于妻、妾、妓三者的要求也各不相 同:妻子必须是贤惠的,不单不能吃醋,而且还要有治家的才德,可以让自己外出 而无后顾之忧;妾则必须是美丽的,但同时必须是听话的,不但要服从正妻的管束 而不争宠,还要辅佐正妻料理家务;而对于妓,则像各种应时小吃一样,不妨什么 样儿不同的口味都尝尝;只要调治得法,不是酸了的豆汁儿、臭了的豆腐,都能变 成饶有风味的小吃么?即便不对口味,也不过是现钱买来的现货,大不了扔掉几个 小钱就完了,既不伤筋动骨, 也无伤大雅。但是,任怎么好吃的小吃,也只能偶 尔尝之,绝不能摒弃饭菜而天天以小吃果腹。 对于这种处世之道,黄逸峰是几十年来奉为经典,身体力行,从不违背的。但 是本忠近来的所作所为,跟他的这种宗旨已经是大相径庭,几乎达到无法容忍的地 步了。 老嫖客之对于妓女,有一条基本守则,那就是绝不动真情。不论是怎么漂亮、 怎么可爱的妓女,进了她的房,上了她的床,可以叫她心肝儿宝贝肉,也可以指天 划地手拍良心起重誓赌血咒,只要一下了床,一出了房,不管下次来与不来,都应 该立刻把她扔到脑袋后面去,该干什么的还干什么。反正花钱嫖妓为的就是取乐, 只要乐子取到了,银子也付过了,用生意场上的行话来说,这就叫“银货两讫”, 不论从良心上说,从道义上说,都不欠她什么了。 不过,要修炼到老嫖客这样炉火纯青的道行,并非易事。不在孽海上漂荡有年, 不在情天中翻过几个跟斗,不经过欲火的反复锻炼,是很难做到这一步的。尤其是 初出茅庐的愣头青,略有不慎,稍一大意,只要一念之差,动了真情,马上就会在 孽海中翻船落水,从此随波逐流,上下浮沉,苦海无边,不能自拔。黄逸峰动身上 路之前,陈焕文之所以要谆谆嘱咐,再三关照,千万不要把本忠带到花街柳巷去, 所虑者也就在此。 黄逸峰与本忠一起出门来之后,开头一些日子,尽管他我行我素,依旧到处寻 花问柳,但是他遵守自己的诺言,既不带本忠同行,也不让他知道自己的去向。由 于一次偶然的机会,让本忠发现了他与郝端端之间的秘密,于是从此不可能再背着 本忠单独行动了。从本忠的自我表白和他平时的行动来看,他的确不是个好色的人。 不过不好色不等于无情,而在嫖界中最最忌讳的,偏偏又是“有情”二字。黄逸峰 不能有见及此,来到嘉兴,第一次吃花酒,本忠就动了真情,花了三百两银子,连 春风一度都没有,只落下一个当面受人奉承,背后让人叫傻瓜。今天的事情呢?那 就更荒唐了。尽管素素不是行院里的姑娘,但也是老鸨子的女儿。对于这种女人, 逢场作戏,拿她开涮打哈哈,倒还可以,自己当初怂恿他出马,也是这个意思;要 是真个推心置腹地认起兄妹来,交起朋友来,这算是哪一出?发展下去,怎么收场? 难道真打算收她做妾?别说素素自视甚高,根本就不肯做妾,就算肯了,秀芝面前 怎么交代?陈焕文面前怎么交代?吵起包子来,他黄逸峰夹在中间,岂不是要两面 受气,两面为难么? 黄逸峰越琢磨越不是事儿,越琢磨越不对味儿。睁开眼睛看看,本忠已经脱去 了外衣,正在洗脸。看他那神气,就像是办了一件十分称心十分如意的好事,美不 滋滋的,连走路都轻快了许多似的。黄逸峰再也不能保持沉默了,顾不得浑身酸懒, 坐起身来,眉毛拧成了一个疙瘩,忧心忡忡地问本忠说: “这个薛素素,你难道打算真地认她做妹妹,教她学剑术 么?” 本忠放下面巾,回过头来说: “为什么不是真的?她武功多少有些根底,又真心实意愿意学,烟市开盘之前, 反正也没有什么事情,趁便教教她,有什么不可以的呢?再说,她不是还教我骑术 么?” 黄逸峰摇了摇头,不以为然地回答: “要我说,这都是瞎子点灯──白费蜡的事儿。她一个闺阁小姐,会舞两下好 看的花剑,也就可以了。绣花儿画画儿的手,学哪门子武艺呀!你也一样。咱们浙 南不比北国,除了马戏班和官府衙门里之外,根本就见不着马,你去学那没用处的 骑术干什么?就算你学会了,又上哪儿去找马骑呀!像咱们这样儿的,学学凫水, 掉进河里淹不死,倒还有点儿用处。要我说,这天香楼你也进去过了,薛家母女你 也见识过了,眼界也开过了,没花一文钱,又吃又喝又拿的,也算值得了,明天你 就别去得啦!” 本忠含笑摇了摇头: “那怎么行呢?一个人要是说话不算话,赶明儿谁还相信我呀?俗话说:‘宁 失江山,不失约会’嘛!再说,有道是‘艺不压身’,多学一宗本事在身上,即便 眼前一时使不上,不用背也不用抱的,有什么累赘?我今后难免要与官兵遭遇,只 要节骨眼儿上用着一回,可不就算是赚了么?” 黄逸峰听他说得那么轻巧,不由得收起那一丝笑意,正色说: “我不是反对你学艺,而是担心你年纪轻,阅历浅,涉世不深,这种陷人的地 方,知道一下是怎么回事儿,就得了,还是少走动的好。俗话说:‘是非之地,不 可久留。’这种行院人家,比是非之地还要是非!你年纪太轻,只怕你一陷在里面, 就拔不出腿儿来了。当初你丈人把你托付给我,又再三关照我不要把你带进风月场 去,为的也是怕你意志不坚,让人家算计了去,花费银钱事小,消磨了志气事大。 你在红云身上花了三百两银子,把她救出来打发走了,我没有为钱财上头说过你。 尽管那件事儿办得荒唐,好在人走了,没人在你跟前招你惹你,引你逗你,也就算 了。这个素素,你没在她身上花过一文钱,相反她倒花了不少钱请你吃请你喝,临 走还送给咱们一人一轴画卷拿着。你不想想,她们是什么人家?都要这样倒贴起来, 有十个天香楼,有更多的钱树子,也要贴光的。不是我多心,她们是不是想在你身 上打主意,想坑你一头,还很难说呢!你想过没有?你们这样哥哥妹妹地浑叫起来, 打算怎么收场?这位小姐如此任性,真的要跟你去天台、雁荡、括苍诸山游玩,你 老丈人和秀芝会怎么个看法?你可得想明白了,她是个摆小姐架子不肯做妾的人。 就算她没打算设圈套坑你,而是真心实意要跟你,这样的人,能够安份服小老老实 实听秀芝的令儿么?讨小我不反对。特别是妻室无出,为继承宗祧,还非讨不可。 只要手里有钱,讨上三个五个的也不算多,要紧的是讨什么样的人。小家碧玉,自 然不敢拿大;像她那样的人家,官不官商不商的,谱儿倒挺大,脾气还不小。你要 是再听她吹吹枕头风,安安生生的一家人,就再也不得消停了。这些关节,你都前 前后后思忖过了么?” 本忠洗完了脸,正在洗脚,听他叔丈这一通开导,不由得顿时愣了神,低头琢 磨起这件事情来了。孔大方之所以会在百忙之中放下生意不做带本忠去见识天香楼 认识薛素素,看起来真正的目的并不是诚心诚意要给本忠找个如夫人,而是因为素 素的性格脾气过于孤傲,想借本忠去坑她一头,也杀杀她的威风。本忠在见到素素 之前,确实也只想去观光观光,见识见识,根本没打算跟她交什么朋友,更甭提认 什么兄妹了。但是见面以后,感到这个奇特的女子不仅才艺超群,加上她落落大方 的仪态和殷勤待客的豪情,不单具有大家闺秀的娴静庄重,又具有小家碧玉的温文 尔雅,更具有江湖女侠的大胆、泼辣、豪爽和风趣。总之,这个当年两江总督的庶 出小姐,如今妓院老鸨的独生女儿,不伦不类的这样一位姑娘,竟是本忠一生中所 见过的女子中最高尚、最可爱、最美丽、最有才艺的一个。在半天加半夜的相处和 接触中,他一点儿一点儿地攫取了她的心,博得了她的好感,但同时在不知不觉中 竟把自己的心也一点儿一点儿地交给了她。直到分手的时候,才觉察到自己的心已 经挂到了她的身上,颇有些难分难解了。 正如俗话说的那样,到了情急的时候,连哑巴都会说话;在激情中,从来没有 学过赋诗填词的本忠,居然也会文思翻涌,梗梗在怀,急欲一吐为快起来。这场戏, 没有人教,没有人导,自然而然地就演成这个样子了。但若问他一声下文如何?打 算怎样收场?说实在的,他还确实没有认真想过,不知道下面的戏应该怎样演。他 凭自己的感觉,认定素素的所言所行绝非演戏而是出于真心。他也知道他们之间的 友情实际上不过是男女之爱。但若问他准备把这个女人放在什么位置上去爱,他又 会张口结舌,不知所对了。 不错,他是个有了妻室的人。他们夫妻之间,相敬如宾,恩爱甚笃。秀芝曾经 为他含辛茹苦,担过不少心,流过不少泪,而且是在他流落他乡一无所有的境况中 跟他结婚的。因为有了她,他方才结束了流浪的生活,安定下来,读了一些书,从 一个贫寒的山村小石匠,从一个跑码头的小戏子,一变而为快婿,再变而为富商。 所有这一切好运道,都是因为有了秀芝以后才有的。她是他的妻子,他的老师,从 某种意义上说,也是他的恩人。这样的妻室,他难道可以离弃她,抛开她,停妻再 娶么? 素素虽然是个鸨母的女儿,但她也是制台的千金,尽管这个制军大人到后来连 脑袋也耍丢了,但小姐总是小姐,何况她还那么有钱,那么多才多艺,要她去做妾, 总是不行的。按照孔大方的意思,拿她当玩物,跟她开够了玩笑之后再一走了之, 当然更不是他吴本忠一向的行藏。 有许多事情,如果不经细想,似乎十分简单,也没有多大周折;一旦前前后后 思索一番之后,立刻就会发现其中竟有这么多的疙瘩,这么多的难办之处。关于素 素的问题,究竟应该怎样处置,如何进行,经黄逸峰一问,自己再仔细一想,他确 实感到为难,感到棘手。在无可奈何中,他只能相信“船到桥门自会直”和“天无 绝人之路”这两句古话了。经过一阵沉默之后,他的最后决定或者说是暂时的决定, 也只能是“走着瞧”三个字,同时也决定在这个叔丈人面前不说真话。他一面洗着 脚,一面装作不在意地说: “想得那么远干什么呀!您不是说:行院里的事情,不过是逢场作戏,认真不 得么?我既不想在薛家招门纳婿,又不惦着把素素带回温州去,认个干妹子,叔丈 怎么就认起真来,想得那么多那么远了?” 黄逸峰根据他沉思的神情,判断出他的这句话并不是出于真心。但是又有什么 办法呢?他并不是自己的儿子,打不得,骂不得,把话说明白了,也就算是尽到做 叔丈的责任了。他重重地叹了一口气,语重心长地说: “这个世道,人心险恶,出门做生意赚几个钱,也处处都是真刀真枪,你争我 夺,稍不留神,就会掉进人家的圈套里,让人家给卖了,还帮着人家数钱呢!所以 说,出门在外,一点儿也大意不得。我比你年长几岁,做买卖的路也比你多跑几个 来回。咱们在一起搭伙计,即便你岳父不曾关照过我,有些事情,我也不能不给你 提个醒儿。你是个聪明人,点头知尾,用不着我细说。咱们出来做生意,只要能够 赚上几个钱,也不叫自己苦着,平平安安地回去,就算是万事大吉了。除此之外, 什么事情都以少沾少惹为上。说句不中听的话,我这是头一趟带你出来探探路道, 你总不会叫我回去以后在你岳丈面前无法交代吧?” 本忠洗完了脚,爽朗地笑着走到黄逸峰的床前说: “叔丈只管放心得啦!我又不办出格儿的事情,怎么会让您在我岳丈面前无法 交代呢!叔丈要是不放心,明天跟我一起到北门外去,看着我们骑马击剑,好不好?” 黄逸峰苦笑着摇了摇头说: “我才不去受你们的白眼呢!你们两个哥哥妹妹的说不完的情话,我夹在中间, 算什么呀!今天跑了这个大圈子,就够我累的了,我还是好好儿歇上一天吧!时候 不早了,既然你明天还要去骑马击剑,也该早点儿睡觉啦!” 本忠答应着,替他倒好了洗脸水,这才摊开自己的被子,上床歇息。 黄逸峰懒洋洋地站了起来,擦了一把脸,连脚也没洗,就上床睡觉了。 本忠躺在床上,迷迷糊糊的,睡得很不踏实。朦胧中,一会儿看见父亲那血肉 模糊的尸体,一会儿看见大哥身带镣铐被关在狱中,一会儿看见秀芝在楼窗上凝神 远望,一会儿又看见素素在丝绳上盘旋击弹。他似睡非睡,似醒非醒,时而入梦, 时而惊觉。恍恍惚惚间,好像自己正和素素并辔而行,有说有笑,十分欢洽,忽然 一阵狂风,刮得飞沙走石,对面不见人影。风过处,见一个女人披头散发嗥叫着迎 面奔来,扑向素素,互相扭打,滚作一团。仔细一看,不是别人,正是秀芝……。 天色刚亮,听对面床上鼾声正匀,本忠却再也睡不着了。他翻来覆去地考虑着: 他跟素素之间,究竟应该以怎样一种关系结束,才算是名正言顺。才不会招徕物议, 不会引起轩然大波呢? 这件事情,想来想去单单就多了秀芝一个人。要是没有秀芝,他满可以跟素素 成就好事,在嘉兴招赘,花前月下,吟诗作画,享一份人间艳福。如今有了秀芝, 这一切,都只能落空。眼下素素还不知道他是个有妻室的人,言语神态中,总拿他 当她的意中人看待。要是捅破了这层窗户纸,她会有什么变化呢?是变得冷若冰霜 呢,还是掉头相向,再也不理他了呢? 为此,今天的城北之游,都应该跟素素说些什么,倒是应该先仔细琢磨琢磨。 本忠首先想到自己不是一个只图牟利只求消受的富商巨贾,而是一个更名改姓 逃亡在外正在缉捕之中的杀人犯,不仅自身生死存亡难卜,而且全家合族都因此被 逼上梁山,正在白水山扯旗造反,跟官家作对,能否取得成功,他不抱太大的希望; 但是对于杀父仇人林炳,他却是宁可用自己的性命去换,也要手刃而后快。他之所 以未去白水山入伙儿,就是因为生怕本良等人树大招风,万一被官府剿灭了,留下 他这支鲜为人知的力量,还可以悄悄儿地返回故里去摘下林炳的项上人头。当然, 这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在他的身上,似乎担负着这样两宗使命:第一,尽自己所 能,向山上输送饷银:第二,一旦义旗倒下,他就采取另一条道路,用自己的方法 去完成本良他们未能完成的复仇大业。 因此,他这个商人,只能去聚敛钱财,却不能去寻欢作乐。事实上,他也从来 没有在花天酒地中消磨过自己的豪情壮志。他为红云赎身而不图报,就是明证。对 于素素,经过这半天加半夜的接触,感到她是一个与众不同的女子,如果她也能理 解并同情受苦人的“作奸犯科”,那倒不妨真的认下一个干妹子来,不单自己可以 多一个知音,指着她家的财势,在商业上大展宏图,广积资财,也可为白水山输送 更多的粮饷。只是眼下素素还不知道本忠是个有妻室的人,言语神态中似乎还有些 说不清道不明的地方,因此对叔丈的话也不能置若罔闻。 听孔大方的口气,则并不拿土地爷当神仙。在他的眼里,素素只是一个老鸨子 的女儿,充其量不过是比普通妓女高贵一些的上等妓女罢了。孔大方之所以要把本 忠带到天香楼去,多一半儿的动机,还在于素素自视甚高,孔大方有些气不忿的, 存心带个小白脸儿去跟她逗闷子、哄(h òng訇)秧子,拿她开涮玩儿。要照他的 心思,除了吃她喝她之外,最好让本忠以招赘为名一个钱儿不花把她给梳拢了才对 劲儿。本忠在见识见识的动机下走进了天香院,见了素素之后,却被她的才色所惊, 对她动了真正的恋爱之心了。他爱她,并不以一亲肌肤为满足,而是希图长期接近 她,永远跟她在一起。为了达到这个目的,他不能不考虑自己的身份和得到她的方 法。一方面,小时候父母的教诲还没有完全忘却,他不想采用欺骗的手段;另一方 面,他也明白欺骗是不能持久的。与其事后演一场闹剧,落一个不欢而散,不如趁 这会儿未成事实之前,实话实说,来一个姜太公钓鱼,愿者上钩,往后即便有所牴 牾,至少不落下口实。 思前想后,本忠的最后决定是:今天跟素素见面,先试探她的态度,相机把实 话一点儿一点儿地告诉他,看她作何反响,再决定下一步行止。 天色大亮以后,本忠就再也躺不住了。轻轻地起床,从里到外,换了一色儿新 的绸缎衣服,加意地梳洗打扮了一番,对着镜子左瞄右瞧,自己看了也觉得风流倜 傥,完全配得上素素了,这才罢休。 看看天色,才交辰时,看看对面床上,黄逸峰兀自高卧未醒。这早晚,正是妓 院里意阑人静的深更半夜,这时候去拜客,别说是行院里了,就是官商人家,也太 早了点儿。本忠无奈,百无聊赖中,从枕头底下取出陆游的《老学庵笔记》来,坐 在窗前心不在焉地翻着看。 黄逸峰一觉醒来,见本忠已经梳洗打扮停当,万事俱备,只欠东风了。明知道 他这是“士为知己者容”①,却故作不知地问: -------- ① 《说苑》里的一个故事:管仲和鲍叔牙是好朋友,后世以“管鲍之交”作 为好友的典范。鲍叔牙死,管仲嚎啕大哭,悲痛得像死了父亲一样。有人以为过份, 管仲说:“生我者父母,知我者鲍子也。士为知己者死,而况为之哀乎。”因此后 世有“士为知己者死,女为悦己者容”的说法。 这里是故意反其意而用之。 “起得这么早,又打扮得这样干净齐楚,要到哪里去?” 本忠见叔丈人拿自己逗闷子,就放下书,笑着说: “我今天哪儿也不去,就坐在家里看书了。” 黄逸峰也知道他说的不是实话,一面披衣下床,一面感慨地说: “你们这些年轻人,一掉进情网里,就让情丝紧紧缠住,再也挣脱不开了。难 怪你岳丈不让我带你去开这个眼界呢。要是单听你嘴上说的,你简直比柳下惠还柳 下惠,要是看你办的事儿呢,不是我倚老卖老,只能说你不懂得女人,也没见过女 人。女人这种东西,说到底,天生来的就是伺候男人的贱货。不管怎么好看的女人, 都不能跟她过心,更不能听她的半句话。古往今来,大而言之,凡是妇言是听的皇 上,没有一个不是昏君,也没有一个不因为女祸而乱了朝政;小而言之,凡是听老 婆话的一家之主,也没有一家不坏了纲常,甚而致于家破人亡的。这就是《书经》 里说的‘牝鸡无晨,牝鸡之晨,唯家之索’的意思。在别的女人面前,你是怎么对 待的,我不知道;单就到嘉兴来的这几天,你对待红云和素素,照我看来,就很不 怎么样。这种行院里的姑娘,跟摆在货架子上的货色也差不多,高兴的时候,随便 拣几个来玩玩儿,玩儿过了,不高兴了,扔到一边儿就完了。她们的话,是能当真 的么?那个红云,只不过会写两篇东抄西凑的诗赋,唱两句并不动听的小曲儿,你 就拿她当作是什么旷世的才女,三百两银子就这么稀里糊涂地送出去了,只赚了一 个‘傻子’的美名回来。这个素素呢?倒是读过一些玍七马八的闲书,会画几笔乌 七八糟的图画,还会几套跑江湖卖解的技艺,就把你的心给迷住,神魂颠倒的,不 知道该怎么捧她、夸她、敬她、爱她是好了。其实,像这样的诗妓、艺妓,凡是大 码头,不知道有多多少少。她们学这些东西,无非是为了招更多的男人喜欢她罢了。 只要你有钱,尽可以抓一把过来挑挑拣拣,玩儿过了再随手一扔。别看她们装出一 副傲气十足、高不可攀的样子来,嘴上说得天花乱坠的,只要一看见银子,就花了 眼了,再高傲的姑娘,也得乖乖儿地陪着你睡觉,听你的摆布。如今既然已经把你 带进风月场里来了,我倒也赞成你独个儿出去闯荡闯荡。不过说一千道一万,自己 可得拿稳了主意,任她花言巧语,也不能听她的。你不是学过做戏吗?要是你能够 像在戏台上一样假戏真做,你在风月场上的功夫就算到家了。你的牌儿亮①,嘴上 也能说,还有一身叫女人一见就喜欢的本事,初次出山,就去跟素素这样的强敌见 个高低,倒也值得。你可记住了:对付高傲的女人,只有一宗法宝,那就是一定要 比她更高傲,处处地方要叫她服你,你就算是把儿攥啦!” -------- ① 牌儿亮──江湖上指人的脸蛋儿长得漂亮。通常对女人而言,用于男人的 场合比较少。 黄逸峰经过一夜的琢磨,也不坚持他昨夜的己见了。他到底不愧为久涉此道的 个中老手,不单门槛精、嫖经熟,对女人的心思,也琢磨得十分透彻,说起来一套 一套的。但是本忠打定主意,不跟他的叔丈人多所争执,只是静静地听着,唯唯地 应着。等他下床了,先去要洗脸水,回来又帮他叠好了被子,没等他洗完脸,又去 买回早点来,两个人坐在桌边慢慢儿吃着。黄逸峰问: “你打算什么时候去天香楼?” 本忠看了看天色,犹豫不决地说: “这会儿已交辰末巳初了,吃完早点就荡过去,差不多了吧?” 黄逸峰撇着嘴直摇头: “辰末巳初,行院里还没天亮呢!在妓院里过夜的客人大把银子掏出去了,又 唱又闹的,过了三更半夜才上床,天亮以后意兴阑珊,正是搂着姑娘睡回笼觉的时 候。你这会儿上门去,不叫人家笑话你?会姑娘,看起来事情简单,其实也大有讲 究:去早了不行,去晚了也不行。去早了,她看不起你,说你是急猴儿;去晚了, 她等急了,生起气来,你还得陪小心去哄她;要是在她左等你不来,右等你不去的 时候你突然到了,这就恰到好处。别以为你什么事情都懂了,这些风月场上的学问, 你还浅着哪!慢慢儿学吧!” “那么,我到底什么时候去合适呢?” “要照我看,像她那样的千金小姐,平时都要睡到日上三竿才起身,还要梳洗 打扮,又得半个时辰。你过了巳正动身,午初之前到她那里去正合适。尽管路不远, 也得坐轿子去。你见过有大老官凭自己两条腿儿走着上门去拜客的么?可不能叫那 里的下人小看了。倒是你这身衣裳穿不得。还是那句话,在女人面前不能叫她看出 你有讨好她的意思。你昨天是穿了一身新衣裳去的,今天又换一身更新的,不就显 出你在讨好她么?” 本忠想想也有道理,吃过了早点,坐着又看了一会儿书,直到巳正时刻,这才 换上昨天穿过的那套衣裳,别过黄逸峰,在门口雇了一乘小轿,径投天香楼而去。 素素一早起来,就催着马夫把马匹都鞴上了鞍子,自己又换了一套鲜艳的箭袖, 吩咐厨下装了两盒子时新菜果,单等本忠到来。从辰正等到巳正,还不见本忠露面, 心里不由得起了急,既担心他身体不适来不了,又生怕让黄逸峰拽到了别的地方去; 正打算着个人到客栈去催,忽听二门云板传点,再也沉不住气儿,亲自出来看是谁 来了,一个门儿里一个门儿外,正好走了个对脸儿,素素来不及寒暄,劈脸就问: “都快午时了,哥哥怎么这早晚才来?是不是昨天睡晚了,今天早上起不来呀? 我等了你好半天儿,怕你有什么事情牵住了身子,正打算叫人到客栈去问呢?” 本忠听如此说,才知道素素是个律已甚严的人,颇有些失悔听了黄逸峰的,害 得素素久等,进了二门,一下子说了实话: “我倒是早就起来了。黄叔说:行院里不到午时是不起身的,来早了,怕没人 应门儿。另外,也怕你早上起不来呢!” 素素站住了脚步,转过身来对本忠说: “那个黄客官,他把我也看成是行院里的人了,是不是?我这里是一家分两院 儿,内外有别。前门进不来,不会走后门吗?也是妹妹一时没有想到,忘了告诉你 了。偏就那个黄客官的事儿多,愣充内行,胡出主意,就连前天我妈叫咱们俩兄妹 相称,我看他还有点儿不乐意呢!他是哥哥的什么人?是亲戚么?” 本忠摇摇头说: “一个镇上住的,叫他一声叔罢咧,什么亲戚也不是。他是老跑码头的了,我 还是头一次出门做生意,凡事都得听他的指点。其实他也是一片好意,妹妹不要多 心。” 素素噘了噘嘴,微嗔着说: “他一句话,耽误了咱们半天的工夫,还好意哪?一大清早的,我这里就鞴好 了马等你;连中午的酒莱都装好盒子挂在鞍桥上了。咱们是现在就出北门去在城外 野餐好呢?还是在家里用过午饭再出城去跑马好呢?” 本忠一琢磨,要是在家里吃饭,耽误的工夫可就大了。再说在家里还不如在野 外说话方便,就说: “既然马匹饭菜都准备下了,那咱们干脆就出城去吃吧。我刚吃过早点,反正 也不饿。到了城外,先跑几个来回,什么时候饿了,什么时候吃,不是更有意思吗?” 素素听如此说,回头吩咐丫头把马牵到后门口等候,就跟本忠上正房去辞别三 娘。三娘嘱咐一路上要小心不要撞了人,早点儿回家吃晚饭。两个人同声答应着, 一起出了后门。 后门口,有个戎装丫环牵着三匹马在等候着。一匹白毛中夹有点点红斑的是桃 花马;一匹全身雪白独有尾巴墨黑的叫“雪里拖枪”;还有一匹是黄骠马。素素从 丫环手里接过两条编得十分精细的皮鞭来,递了一条给本忠,又从丫头手上接过缰 绳来,对本忠说。 “这匹雪里拖枪,是匹牝马,性子不野,哥哥骑骑试试。” 本忠虽然从来没有骑过马,可是从小放牛,骑牛倒是内行:光背儿的牛,他能 够在牛背上站立或拿大鼎。照他想,两者大概没有太大的区别。自己连光背儿的牛 都能骑,有鞍有镫的难道反倒骑不上去么?他接过鞭子和缰绳,左脚认镫,左手揪 住马鬃,右手一摁马鞍子,右脚尖一点地,正想飞身上马,不料那马欺生,把屁股 一掉,本忠差点儿扑一个空,一连上了几次,都没能骑上马背去。那马倒扬起脖子 来,“咴咴”地嘶叫几声,大有得胜者的踌躇满志,引得素素和丫环都掩着嘴乐了。 素素见本忠上不了马,一面笑着一面指点说: “这马有点儿欺生,你要骑它,先得会拍马屁。哥哥连拍马屁都不会,还想骑 马呀!我来给你做个样子,你先看着,准保一学就会了。” 说着,把她的桃花马牵到上马石旁边,左脚认镫,左手揪住了鬃毛,右手先在 马屁股上轻轻地拍了几下,然后一扶马鞍子,右脚一踮,一骗腿就飞身上了马,稳 稳当当地坐在马鞍子上了。 本忠看得分明,不觉失笑说: “我一辈子恨的就是吹牛拍马,想不到今天学骑术,头一课学的就是拍马屁! 好好好,既然这也是一门学问,那我就认认真真地学吧!” 说着,也把马拉到上马石旁边,一认镫,一拍马屁,那马果然就摇头摆尾地跟 本忠亲热起来,再一抬腿,也就毫不困难地飞身上了马了。 牵马的丫头身背弹弓宝剑,把一件绣着百花的鲜艳斗篷替素素披在肩上,随后 也翻身上马,跟在后面。 一行三骑往西出了胡同口,沿着运河东岸一直往北,那匹雪里拖枪经过马屁一 拍之后,跟本忠也不认生了,放开四个蹄子,走得倒还颇为平稳。运河旁边,大路 宽阔,素素提马走到本忠身边,两个人齐肩并辔,缓缓而行。 素素那一身花团锦簇的骑猎装束,加上身旁有一位风流潇洒的青年公子相陪, 一路上行人点点戳戳,啧啧称赞。素素坐在鞍上,旁若无人,谈笑自若。本忠这时 候方才后悔不该听从黄逸峰的话,没把最鲜亮的衣服穿出来,如今相比之下,就显 得自己太寒酸了。 出了北门,过了孩儿桥,路上的行人逐渐稀少起来。素素在马屁股上轻轻加了 一鞭,一夹马腹,那马放开四个蹄子,就轻快地小跑起来。本忠学着她的样儿,也 摧马上前,跑了一阵儿,两匹马全都放慢了脚步,悠闲自在地走着。本忠在马上一 面细听素素指点沿途的景物,一面不断地举起手中的马鞭子来端详着。这是一根十 分精致的马鞭,用黑白二色绝细的皮条子编成,除了质地柔软、制作精巧之外,柄 与鞭相连的地方,还有一段乌黑发亮的四棱平面,用金丝镶嵌着狮子、牦牛、骆驼 和女人。素素见他翻来覆去地只顾看那马鞭子,歪着脑袋问他: “哥哥能认出这条马鞭子是用什么东西制成的吗?” 本忠举起马鞭子来再次仔细地察看了一番,这才颇有把握地回答: “头上的那个疙瘩是红珊瑚,柄上镶的是琥珀,黑的是乌玉,上面嵌的花饰是 金丝。这皮条嘛,又细又软的,大概是羊皮吧?” 素素斜眼睨着本忠,说: “哥哥只猜对了无关紧要的一半儿。珊瑚、琥珀、乌玉、金丝,都是明摆着的, 谁都认识,用不着猜。我要你认的,是那皮条。你再仔细看看,能认出那是什么皮 子做的吗?” 本忠又举起马鞭子来仔细看了看,依旧不敢肯定地说: “要说是牛皮,没有这么柔软的;要说是羊皮,羊毛密,毛孔多;这鞭子纹理 细,孔毛少,又特别软,不会是人皮做的吧?” 没想到素素竟然点了点头说: “哥哥认不出来,倒叫你给蒙上了。这两条鞭子,还真是人皮做的呢!” 本忠吃了一惊,本能地哆嗦了一下,张大眼睛看看自己手上的鞭子,又看看素 素手上的鞭子:两条鞭子,一模一样。素素见他吃惊的样子,没等他发问,就低声 说起这对鞭子的来历: “别害怕,它不会咬人的。不告诉你,你不是什么感觉也没有么?我小时候就 知道这鞭子的来历,连我那时候都没怕过呢,你一个堂堂男子汉,到害怕了?这两 条鞭子,还是先父在京师兵部供职的时候,一位西藏王爷送的。一起送来的,还有 好几匹良马,如今事隔二十多年,马当然没有了。听我妈说,这对鞭子是用一个藏 家姑娘的两条胳膊做成的。这个藏家姑娘名叫‘达娃’,用咱们的话说,就是‘月 亮’的意思。这个达娃姑娘是个‘娃子’,也就是女奴。这个‘娃子’不光长得特 别好看,老天爷还赏给她一条婉转动听的歌喉。老王爷抬举她,要收她做偏房,不 料她不识抬举,不单不肯答应,还伙同一个养马的男娃子,深夜里偷出一匹马来, 双双逃走了。从此以后,这两个人就做了马贼,聚了一帮人,专偷王爷马群里的好 马。王爷又气又恼,发誓要逮住这两个人出气儿。可是他们俩马上的功夫都很好, 不单逮不着,有一回差点儿连王爷自己的命都搭进去了。后来还是王爷手下一个养 马的娃子献了一条苦肉计,叫王爷找碴儿狠打了他一顿,他装作逃出来,投奔了达 娃,引了达娃一伙儿来偷王爷的马,结果掉进了陷阱里,这才给逮住了。王爷还逼 着她做偏房,可她死也不肯。王爷就下令把她活活剥了皮,用她两只胳膊上的皮叫 人做成两条鞭子;两块上臂骨就做了鞭子的柄。按照他们的说法,用这种鞭子骑马, 任你怎么烈性难驯的马,都会变得老老实实,服服帖帖的。后来王爷出使进京,送 给先父几匹烈马,怕先父驯服不了,就把这对鞭子也一起作为礼物送来了。我没有 骑过太烈性的马,这鞭子是不是真有这样大的神通,我不知道。听我妈说:先父当 年好骑烈马,只要手里有这鞭子,任它再烈性的马,都会乖乖儿地听从摆布。这本 是先父生前心爱的宝物,一向由家母收在箱子里。今天单为哥哥从来没有骑过马, 怕我的小马也欺负你,这才从我妈手上要过这两条鞭子来,给哥哥学骑马用呢!” 听完了素素这一篇概略的叙述,本忠半天没有说话。他骑在马上,信马由缰, 脑子里却在琢磨着故事中的那个达娃姑娘。尽管这是一件极难想象的事情,但在他 的头脑中,居然浮现出一张满月似的圆乎脸儿来。他好像看见这张圆乎脸儿在月明 如昼的深夜里闯入马群,用套马索套住最野的烈马时的微笑和欢乐,也好像看见这 张圆乎脸儿在被残酷地活剥皮时的痛苦与愤怒。他心潮起伏,百感交集,不能自已。 他完全为故事中的主人公所激动了。 在这一刹那间,他觉得自己与素素之间,似乎有一道不可逾越的鸿沟和一道不 可攀登的高墙在阻隔着。听她在叙述这个惊心动魄的故事的时候,她几乎是无动于 衷地在讲一个很普通的故事,至于故事中那个叛逆的生死,对她来说,那是无所谓 的,不关痛痒的。她所感兴趣的,只是一个漂亮女奴的两只胳膊变成了一对儿漂亮 的马鞭这样一件事情而已。是这个娇生惯养的小姐天生冷酷残忍么?还是她愚昧无 知,对另一个世界中那些苦难的人们一无所知呢? 他分明意识到:自己是个罪人,也是一个叛逆,尽管身份和地位都已经起了变 化,但是终究有一天要回到故乡去掀起一场轩然大波的。在这场搏斗中,自己是生 是死,是浮是沉,现在还无法估计。但是,不管怎么说,作为自己的一个同伴,一 个知心人,一个亲爱者,即便不能操戈披甲一同杀上战场吧,最最起码的条件,难 道不应当是同情者、支持者甚或是参与者吗?那么,眼前这个素素,究竟是个什么 样的人呢?对于像达娃、像自己这样的叛逆,她能够理解、同情并且坚定不移地支 持么?在决定跟她以什么样的关系结束这件事情之前,先弄清她的想法和看法,实 在是刻不容缓的当务之急。 本忠的沉默,引起了素素的注意和惊异,她还以为他被故事中的血淋淋场面惊 住了,轻声地问: “哥哥,怎么不说话啦?是不是听了我讲的这个故事,心里面害怕了呢?我就 不相信天下的女人胆子都小,所以我就从小练胆子,练到黑夜里不点灯,我也敢一 个人跑到后花园去。哥哥那么高大的一个人,还练过武,想不到胆子比我还小,真 得从头跟我练一练胆子才好呢!” 多么天真而幼稚的说话呀!本忠转过脸去看了看她,那双明亮的大眼睛是坦率 的,无邪的,而且还是脉脉含情的。本忠决不定怎样启发她,只好试探地问: “听完了这对鞭子的来历,与其说是我心里害怕了,倒不如说是我心里难受更 确切些。我问你,这个达娃,你说死得惨不惨?死得冤不冤?” “这个达娃,要说她死得惨,倒是真惨;要说冤,我看一点儿也不冤,只能说 是活该!谁叫她王爷的侧室不当,却愿意去当马贼呢!这不是放着现成的福不享, 偏要去找罪受么 ?” 对于本忠的提问,素素几乎是不假思索地马上就回答了上来,可见这个问题在 她的头脑中早就已经想过,或者听人家谈论过,早就已经形成定论了。本忠进一步 问她: “要照你这么说,那些给王爷做妾的,都是在享福啰?不怕你生气,就拿你来 打个比方:比如你父亲出事儿的那一年,你母亲要是没有抱着你逃了出来,而是抄 家籍没以后,把你卖到王府里当了丫头。后来你长大了,出落得花朵儿似的;王爷 看中了你,要收你做偏房,你是求之不得呢,还是死也不肯呢?” 素素没有想到本忠会把问题突然连到自己身上来,不觉羞红了脸,一下子竟不 知道如何回答是好。沉默了足有半袋烟的工夫,这才强压着忸怩故作镇静地说: “这要看这位王爷有多大年纪,平时的为人怎么样了。不要说是像贾宝玉那样 最懂得疼女孩儿的,袭人、晴雯她们都愿意给他做偏房;就是像哥哥这样儿的心肠 这样儿的人才,要我去做妾,我也认了。谁叫我命苦,父亲犯了罪丢了官,株连到 女儿籍没为奴呢!一个女奴,又没有当正室的福份,不当侧室,还想当什么?不管 怎么说,这总比长大了发出二门外头去随便配个小子强得多了吧?” 本忠没有想到素素居然有如此胆量,敢于攀扯上自己,说出别的姑娘所不敢说 的话来。不过本忠还不满足,抓住她的话茬儿进一步追问: “要是那个王爷又老又丑又坏,根本不懂得怜香惜玉,更不知道什么叫做疼女 孩儿,只知道贪图美色,专门作践女孩儿呢,你是不是也愿意给他做偏房、去享这 样的福?” 本忠的话,像利剑一样一下子刺疼了素素的心,不由她想起了那个打过她主意 的、本城盐运上的赵老爷来了。那个赵老爷,就是个又老又丑又坏的家伙。听说他 每年都要买几个妾,喜欢的,留下玩儿个一年半载;不喜欢的,不出三个月又转手 卖出去了。这种人仗着有钱有势,只知道作践女孩儿,哪会把女孩儿一生的幸福放 在心上?想到这个赵老爷,又想到达娃所不愿意嫁的那个老王爷,忽然间,她跟这 个素不相识的女娃靠拢了,接近了。想想自己,又想想人家,将心比心,一股热流 从心底里涌了上来,她几乎是呼喊而出地嚷着说: “啊!我懂得达娃为什么要逃出去当盗马贼的原因了!要是我,我也会跟她一 样逃出去的!” 本忠偏还要盯问: “那么,你说达娃死得冤不冤呢?” 素素呐呐地说: “多谢哥哥开导,今天我才懂得达娃死得太惨也死得太冤了。要这么说起来, 那个老王爷倒是活该剥了皮做鞭子呢,只是谁也办不到就是啦!” “要是你真的可怜达娃,那么你还忍心再使用这对儿马鞭子吗?” “以前我没有想到这上头,只想到有了这种鞭子就可以驯服最野的烈马;今天 想到了,要是还拿它当马鞭子,我不也太不长人心了马?” “那么,你打算怎样处置这两条鞭子呢?” “可以想见,王爷杀了达娃以后,是不会留下尸骨的。这两条鞭子,就是达娃 现存的尸骨了。依我说,咱们明天就在后花园老梅树底下挖一个坑把它埋了,就算 是达娃的坟。你说好不好?这一对鞭子,老王爷送来的时候就配有一个雕花儿的硬 木匣子,里面衬着红绫子。咱们就拿它当棺材,一起埋了。尽管这是先父的遗物, 我妈也许会舍不得;不过我妈什么都听我的,一说是我的主意,我妈就不会反对了。 本忠满意地点了点头。沉默了片刻,忽然又微笑着问: “要是你不怕别人笑话,明天葬了达娃以后,咱们备一杯水酒祭她一祭。今天 晚上你先写下一篇祭文,明天开读,你说好不好?林黛玉写过一篇《葬花词》,那 是一篇哀叹自己的身世,伤感‘他日葬侬知是谁’的无病呻吟的文章;素妹妹要是 能写出一篇《葬鞭词》来,就算不能把林妹妹的《葬花词》给比下去,总也能跟它 并肩齐头,共同传之于永世吧?” 素素把身子更挨近本忠一些,十分温柔地说: “哥哥你真好。你不但疼活着的红云,你还疼死了的达娃。你比贾宝玉更懂得 疼我们女孩儿。这样的《祭达娃文》,只有哥哥自己去写才写得好。我相信,以刘 哥哥的奇才,写出一篇《祭达娃姑娘诔》来,一定比宝哥哥的《芙蓉仙子诔》更哀 伤凄婉,更能叫人闻声下泪呢!” 本忠笑了一笑,像吟诗一样意味深长地说: “只有挨个饿的人才知道什么是辘辘饥肠;只有来自苦海的人才知道什么叫烦 恼忧伤;只有受过罪的人才知道罪人为什么甘愿去受罪,正因为如此我才特别同情 受罪的达娃姑娘。我不是见一个爱一个的怡红公子贾宝玉,我并不希望姐姐妹妹团 团转全都围在我身旁。像红云、达娃、晴雯那样的苦虫天下何止千千万,像我这样 的叛逆在世上也不是独一无双。要是你懂得罪人和苦虫为什么要反叛,你写出来的 祭文就会有血有泪而不单单是凄惨和哀伤。” 索素听本忠如此说,一层疑云迷雾,浮上了她的眼角眉梢。她睁大了眼睛,再 次仔细地端详着眼前这个年轻的客商、新认的哥哥、自己的意中人。难道说,这么 标致洒脱文武全才的风流才子,会是从苦海中来为苦水所泡大的么?她不由得放下 了达娃的祭文不提,先追问起本忠的身世来: “听哥哥刚才说的,好像哥哥也是来自苦海之中,在人生的道略上他有过一段 坎坷不平的经历似的。要是不拿妹妹当外人,信得过妹妹,能不能把哥哥的苦难身 世给妹妹说说?指不定什么时候什么地方,妹妹会助哥哥一臂之力,给哥哥当个帮 手呢!” 本忠用手指了指后面,压低了嗓子小声地说: “不是我信不过你,第一是这些往事说起来话长,不是三言两语一时半会儿就 能说得清楚的;第二是大路上耳目众多,有些话不便细说。等一会儿找个僻静的地 方,我正有许多话要跟你说呢!” 素素会意,看看路上,行人虽然不算太多,偶尔也有人来来往往,不是对面相 逢,就是擦肩而过;更主要的,还是马后跟着的那个丫头,步步相随,形影不离, 马蹄得得中,虽不能字字真着(zhu ó濯),也难保不听见个片言只语。素素勒住 了马,四面打望,见路旁不远有一处松柏环绕的大坟园,坟前有石人石马之类── 那是早年间一位道台的陵墓,当地人称为“道台坟”的,就回头吩咐说: “梅香,你把酒菜在道台坟上铺设端正了,就在那里等我们。这里路平,我们 跑两趟,就回来吃午饭。” 说着,一提马缰绳,在马屁股上加了一鞭,回头又冲本忠叫了一声:“哥哥随 我来!”那马立即四蹄生烟,一阵风儿似的蹿出去老远了。 本忠策马扬鞭,在后面紧紧追上。约莫跑了有二三里地,远远看见路边有一片 桑田,桑田中有一荒丘。素素勒住了马,逐渐降低速度,到了桑田前面,就翻身下 马,回过身来,又替本忠拢住了笼头。本忠也下了马。素素把两匹马的缰绳结在一 起,把马在路边散放着,就一手拽着本忠的胳膊,一手指着桑园中的荒丘说: “这就是昨天马老板说的朱买臣离妻崔氏的墓。咱们进去看看,就在那里坐会 儿吧。” 两个人相偎着走进了桑园,幸喜这里静悄悄儿的,一个闲人也没有。荒丘旁边, 有一块石碑朝天躺着,上镌“汉朱买臣离妻崔氏之墓”十个大字。字迹粗俗,刻工 糙劣,分明是乡里中好事者伪造的古迹。素素把身上的披凤脱下来,面儿朝里叠成 了一长条,铺在石碑上,拉着本忠并肩坐了下来,这才轻轻地说: “这里前后没人,离大路也远,谁也听不见咱们说什么。哥哥有什么难言之隐, 就请在这里跟我细说吧!” 话到了嘴边,本忠倒又犹豫不决起来了。看看前后左右,四野静悄悄儿的,一 个外人也没有。路上虽有几个过往的行人,都只顾赶他们自己的路,不会来管桑园 里的这一对儿在说些什么。路边儿,两匹马并肩低头在悠闲地刨着蹄子啃着草。身 旁,一双真诚坦白而又稚气无邪的大眼睛在看着自己,等待着自己向她倾诉心中的 奥秘和苦难的经历。这个奇特的少女,她到底算是怎么一路人呢?她父亲是个督宪 大人,尽管后来让朝廷砍了脑袋,但那也是由于他对太平军作战不力,终究是官军 营垒中的首脑人物。在他手下,正不知有多少像刘教师那样的英雄丧失了生命。怎 么说,他也是个欺压百姓的朝廷鹰犬,她的母亲,出身歌妓,当了几年如夫人,最 终还是重操旧业,拿丈夫搜刮来的民脂民膏去买人家清白的女孩儿来开妓院,供有 钱有势的富商巨贾和官宦权贵们蹂躏取乐。怎么说,她也是罪恶的制造者,太平的 粉饰者。尽管慈禧杀了她丈夫,她仍然跪倒在太后的脚下三呼万岁,叩头谢恩,而 把丈夫的死因推到了太平军的头上。
素素虽然聪明,但是在这样的环境中生活长大,怎么说,她也是属于她父母那 个体系、那个范畴中人。囿于成见,对于父亲的被杀,只能认为那是出于太平军的 牵连:要是太平军不造反,他父亲一个文职官员,何致于破门而出,去当带兵的总 督呢?何致于会兵败被朝廷处死呢。在她看来,父亲是一个为国出力的大大的忠臣, 只是敌我双方实力悬殊,败局难于挽回,有如大厦之将倾也,独木难支,皇上不察, 将她父亲冤枉处死而已。因此,他恨的必然是太平军而不是皇上。她对穷人的苦难, 能理解么?能同情么?她对达娃的看法虽然扭转得很快,但那终究是一件十分遥远 的、与她无关紧要的事情。出于一时的激奋,她也会司马青衫,洒几滴同情之泪; 作为一件风流韵事,她也会设一座人鞭冢、做一篇《葬鞭文》;但若一旦事情牵扯 到她的头上,她能够仅凭同情而置身事中,奋不顾身地跳进这个与她无关的漩涡里 来么?能不能博得她的同情取得她的爱情,是小事一件;万一要是因此而生出些是 非来,岂不是前功尽弃,几年奔波,数载藏匿,尽毁于一旦? 本忠越琢磨越觉得事关重大,轻举妄动不得,刚刚张嘴要说的话,又咽回肚子 里去了。素素见他犹犹豫豫地难于开口,就把身子往前靠了靠,拉着他的袖子, 显得十分亲密、十分忠诚地轻声说: “看哥哥那欲言又止的样子,想必是对小妹还不够信赖吧?这也难怪呢! 你 我相识才一两天,相处不过只有短短的几个时辰,而且还是说闲话的时候多,说说 心里话的时候少。哥哥要是不笑话妹妹的轻狂,趁这会儿前后没人,小妹先把心里 话跟哥哥说说。小妹天资愚鲁,不过生性却要强,专喜欢办那些别人以为办不到的 事情。我父亲好大喜功,身为文臣,偏爱讲武,总想当一名儒将,在青史上留名。 没想到画虎不成,反倒为此身败名裂,落一个惨痛的下场。从此结束了我千金小姐 的身份,变成一个罪臣之女,改名换姓,流落他乡。 “亡父出事儿那年,小妹只有三岁,详细情况,当然不知道。后来听家母说起, 亡父出抚浙江,可见并非不明兵事。只为两江总督怡良去职之后,筹饷重任,无人 经办,恰好家父在京曾任仓场侍郎①,熟悉粮饷事宜,经大学士彭蕴章疏荐,才出 任两江总督。亡父到任之后,力荐杭州知府王有龄出任江苏布政使,合力筹办粮饷, 一应军事,都由将军和春、提督张国梁主持。所以常州陷落,实非亡父之责。亡父 被逮下狱之后,大学士祁巂藻等十七人上疏奏清减罪,太后下旨交曾国藩察奏。曾 国藩却上疏说:‘疆吏以城守为大节,不宜以僚属一言为进止:大臣以心迹定罪, 不必以公禀有无为权衡。’就这两句话,夺去了先父一条性命。所以说,先父其实 是一半儿死在曾国藩手上,一半儿死在慈禧太后手上。诏下之后,人头下地,铁案 从此铸定,永远不能更改了。 -------- ① 仓场侍郎──清代设有总督仓场侍郎,专管漕粮收贮,驻通州。 “也是我母亲一时糊涂,不顾我父亲的声名和女儿的名节,来到嘉兴,不能守 着先父的遗产苦度光阴,却又以开设行院为业。从此,妹妹的身份一落千丈,连一 个良家女子的名份都没有了。那时候,妹妹还是个孩子,这些事情,既不知道,也 无法干预。等到妹妹长大以后,身份已经铁板铸定,除非重新投胎再次做人,即便 我母亲把行院关了,我一辈子也都是罪臣之女兼鸨母之女了。 “尽管我家前后内外之别十分严格,闲杂人等一概不许到后院儿来,可是在人 家的眼里,总好像妹妹也是个不干不净的人似的。随着小妹年事日长,这种无法解 脱的烦恼也越来越堵心。别人看我衣食奢华,呼奴唤婢,无忧无虑,怎知我心中哀 怨,连个可以倾吐的人都没有呢。在无可奈何中,妹妹只好以诗画骑射来解闷消愁。 俗话说:男大当婚,女大当嫁;这本是天经地义,千古不易的道理。可是像妹妹这 样的身份,在婚配这件事情上就难办了。凭姿色、论家境、讲才学,妹妹自信都还 说得过去;至少也是比上不足,比下有余。可是这些年来,清白人家说我‘五不娶 ①’条条都占,不愿上门来求;贫寒人家,见我家排场阔绰,又不敢来求;富贵人 家,自以为有钱什么都能够买到,总想拿银子买我回去做妾──这当然是绝不可能 的事儿。就这样高不成低不就的,一年一年拖下来,妹妹今年都一十九岁了,在择 配这件事情上,总也没有既门当户对、我自己看着也顺心的人家。昨天见了哥哥, 不是妹妹不识羞耻,今天当面说疯话,也不是为了讨好哥哥,今天当面奉承;实在 是我这一生中,还从来没见过像哥哥这样既风流倜傥,又老成持重,而且还能文能 武的人。更主要的,还是哥哥并没有因为我是个罪人和鸨母的女儿而鄙视我。哥哥 平易近人又真心待人,没有半点儿拿我消闲解闷儿的意思,不由我不从内心里佩服, 从内心中喜爱。昨天夜里,我睡在床上,翻来覆去地尽在琢磨这件事情,怎么也睡 不着。我觉得,哥哥是个襟怀坦白的人,妹妹更是素来反对装腔作势说话嘴不对着 心。尽管咱们见面的时间不长,可我认定咱们俩是投缘的,是对脾气的。在哥哥面 前,妹妹什么话都不用藏着掖着。干脆一句话说明白了吧:妹妹是下定决心了,要 跟哥哥患难与共,幸福分享,一辈子两心厮守,永远不分离的了。哥哥要是答应, 我叫我妈把姑娘们全都打发走,折出一些银子来给哥哥做本钱,就在这里开一家铺 子,挣钱多少不去管它,只要咱们能够长期厮守,混一个粗茶淡饭、吃穿不愁,也 就满足了。像这样的心迹,小妹连我娘跟前都还没提起过,今天蒙哥哥错爱,引我 为知已,我才把心里的话全都说了,哥哥还有什么说不得的话不能告诉小妹呢?” -------- ① 五不娶──《大戴礼经》上说:“女有五不取:逆家子不取,乱家子不取, 世有刑人不取,世有恶疾不取,丧父长子不取。”取,通娶。 这一番推心置腹出自肺腑的由衷之言,的确使本忠心为之动,情为之移。按照 一般常情,男女之间,一见钟情是常有的,并不足奇,但是作为一个姑娘,一个少 女,总是把这火一样的热情深深地藏在心底,不敢轻易吐露的。如果不是男方首先 向女方表示爱慕之情,深藏在姑娘心底的爱苗,只能逐渐枯萎、发霉,最后终于烂 掉。素素是个不同凡响的奇特姑娘,在自己所爱的男子面前并不娇揉造作,也不会 过份羞涩以至于连心里话都不敢表白的地步。特别是要她说出其父之死,罪在慈禧 和曾国藩,更不是对任何人都能够吐露的。现在,作为一个姑娘,素素已经把自己 的心里话和盘托出了,那么,作为一个男子,本忠应该怎样对待这件事情呢? 强烈的激动一下子控制了本忠,情不自禁地也把自已的心里话如数倒出来了: “实不相瞒,昨天早上孔大官人要带我去拜望你的时候,我是抱着见识见识的 想法上门去的。他们把你说得太神了,我总有些不太相信。及至见了面,发觉你比 他们说的还要好上几分,我也为你的才貌出众动了心。说实在的,在我所遇见过的 女子当中,还没有一个像你这样聪明、美貌,既有文才,又有人才的。你的博闻强 记,虚心好学,你的热情豪爽,落落大方,都叫我打心里对你十分佩服。我没有妹 妹,忽然之间有了你这么个聪明的好妹妹,我也是高兴得一夜没有睡着觉。昨天夜 里,我翻来覆去地想了很久,也想得很多。想来想去,我觉得我应该对你说实话, 在妹妹面前,什么事情也不应该捂着盖着哄着瞒着。妹妹已经对哥哥说了心里话了, 其实,哥哥的心里,又何尝不是那么想的呢!我没有把心里话先说出来,是有不得 已的苦衷,有无法开口的难言之隐。妹妹信得过哥哥,把难于开口的心里话都掏给 哥哥,哥哥又有什么信不过妹妹不能把心里话掏给妹妹的呢!不过我家的事情,说 起来话长,牵扯的人也多,你听过以后,一定要让它死在心里,烂在心里,千万别 传给第三个人知晓才好呢!” 素素频频点头,紧紧地依偎着本忠,心坚似铁,柔情似水地说: “哥哥放心,妹妹既然以身相许,哥哥的事情,就跟小妹的事情一般。哥哥肩 上若有千斤重担,即便妹妹挑不走五百斤,总也要分挑四百斤、三百斤的,怎么会 去传给不相干的人知道呢?” 本忠觉着素素是个可以信托的人,就清一清嗓子,理一理思路,删繁就简,择 那要紧的,先把自已原籍何处,姓甚名谁,家中都有何人,以何为业等等概况说了 一遍,接着就把吴石宕人为林家修陵园,温州客人陈焕文失银许亲,林国栋盗牛杀 人,引起林家后院儿厮拼械斗,二哥战死,大哥和二虎受重伤,自己一刀捅死了财 主婆,逃亡在外,拜了仇有财为师学戏,在温州代新郎巧会陈秀芝,婚后奉岳父之 命跟黄逸峰出外经商,家里跟林炳打官司,县官受贿,判了大哥的死刑,为此吴石 宕人动武劫牢,逃进白水山自立为王,大败进剿的官军,目前双方正处于相持不下 的状态中,后事如何,已有一年没有消息,等等。 听本忠一口气说完了这一段既惊心动魄、又曲折离奇的故事以后,素素的心潮 随之起落,不能自已。本忠出于自卫,被迫杀人,这并不奇怪,事情临到谁的头上, 都会如此办理的。糟心的是,素素所最担忧的事情,果然不出所料,使她棘手、为 难,暗暗诅咒造物主的故意捉弄人。多少年来,朝思暮想,总算碰到了一个事事可 心、也样样如意的人,偏偏这个人已有妻室。这不是上天故意拿人开玩笑,又是什 么呢?放弃他,另找一个么?第一是谈何容易,第二是一旦已经起了狂澜的少女之 心,一时也无法安定,无法平静。让他与原配离异,再来娶自己么?第一是不合天 理,人家是生死与共贫贱不移的患难夫妻,自己不能做这样伤天害理的事情;第二 是不合人情,本忠是个明白事理的人,一定不肯办这样的事儿。那么,剩下的最后 一条路,就是给人家做妾,给人家做偏房了,而这恰恰又是自己一向所不愿意的事 情。不管怎么说,她出身名门,有她小姐的身份,总不能去向人家低头服小吧? 本忠一边讲,素素一边想;本忠讲完了,该素素作出决断、表明心迹了。啊, 难哪,真难哪!大路千条,小路万条,怎么就没有我素素能走通的一条路呢?急切 间,她忽然想到:陈焕文在瑞溪镇有产有业,陈秀芝是个独生女儿,本忠无法把妻 子接到缙云原籍去,他在陈家应该算是招赘;而本忠出外经商,一年到头没有多少 日子住在家里,何不学一个“两头大”,让本忠在嘉兴再安一份家,以经商为名, 在嘉兴长住,只到年下才回温州去一转呢?至于以后如何了局,世事变化万千,眼 下实难逆料,只好听天由命,随遇而安了。想到这里,她觉得自己眼前的出路又平 坦起来,宽广起来了。她两手紧紧地拽住了本忠的胳膊,把脸颊靠在本忠的肩膀上, 强自抑制着内心的激动,在他耳畔悄声细语地说: “听了哥哥的身世,不由我打心底里更加佩服哥哥,尊敬哥哥了。浙南山乡, 天高皇帝远,官绅勾结,欺压百姓的事情,比起我们这边来,只多不少,那是一定 的。哥哥一生,贫贱不移,威武不屈,富贵不淫,给妹妹做出了良好的榜样。哥哥 所经历过的种种厄运,尽管小妹没有经历过,不过可以想象,要是一旦也有一个像 林炳那样的恶贼敢于欺负到我的头上来,我一定也会像哥哥那样,哪怕是豁出这条 命去,也要跟仇人周旋到底,不手刃仇人,不用仇人的头颅献祭于亡父亡兄的灵前, 是绝不善罢甘休的。哥哥的父兄,就是小妹的父兄;哥哥的深仇大恨,也就是小妹 的深仇大恨。既然哥哥不拿妹妹当外人,把这些不能告诉外人的机密大事统统告诉 了我,从今往后,你我两人就是一个人了。妹妹生为哥哥而生,死为哥哥而死。此 仇不报,也就枉此一生了。眼下哥哥在陈家入赘,只不过有了一个安身立命的处所, 对于报仇雪恨,还得另图良谋善策。俗话说:冤有头,债有主,归根结底,仇人是 林炳,不是官家,更不是朝廷。拉起山头来对抗官兵,那是谋反打天下的事业,不 是报冤杀仇人的行径。虽说那是官逼民反,终究与原来的本意不符。白水山竖旗扎 寨,尽管目前旗开得胜,有了初步的战果,不过也不能不看到敌众我寡、敌强我弱 的一面。小小一座山头,势单力薄,对付一县的兵力,侥幸凭险取得一时的胜利, 总非久计。一旦提镇的大军开到,只怕依旧难逃覆灭的命运。以小妹愚见,白水山 义旗已举,营寨已立,骑虎难下,欲罢不能,是成是败,只好听天由命了。要是能 够一鼓作气,杀死林炳,即便造反不成,总算是报了大仇,也可以心安理得;要是 林贼未擒,就出兵失利,这报仇雪恨的大事,可就落到了你我两人的身上了。所以 说,为今之计,第一是隐姓埋名,静观其变;第二是练好本事,伺机而动。小妹不 才,这一张弹弓,自信还能百发百中。上起阵来,跟随哥哥左右,总也强如哥哥只 身深入虎穴。如果在动手之前,哥哥能够再教我几路得用的枪法剑法,咱们二人, 神不知鬼不觉地回到缙云,摸进林家,杀他个出其不意,打他个措手不及,手刃仇 人,取首级以祭先人亡灵,想来一定可以手到擒来的。 “在此之前,哥哥就以经商为名住在我家,一面习文练武,一面教妹妹本事。 每到年下,由哥哥回温州去住一些时日。往后秀芝姐姐有了子息,不妨从她的陈姓, 妹妹如果也有一男半女,就从你的吴姓。这样,也可以保得陈、吴两家香火不绝。 哥哥要是认可的话,妹妹这就回去禀明母亲,收起天香楼的牌子,把一应姑娘姐妹 该发落的统统发落了,该留下的酌情留下几个,从此杜门谢客,深居简出,一心一 意,跟哥哥练武学艺。不知哥哥意下如何?” 本忠听素素如此说,虽没有言明甘愿做妾,但是答应做一个“两头大”已经是 不在话下了。仔细一想,自己在陈家招亲,只能算是入赘,有了子女,也只能延续 陈家香火;此外,再以吴家的名义另娶一房媳妇,分家另过,各不相扰,来一个双 嗣兼祧,也是天理人情所能说通、国法民俗所能允许的事情。难为素素肯于迁就, 终于妥善地解决了这个十分棘手难办的问题,不禁大喜过望,双手捧住了素素的脸 蛋儿亲了一亲,满腔激情地说: “妹妹说的极是。秀芝是我恩人,妹妹是我知己,于情于理,哪个也放不下。 如今多承妹妹肯于委曲迁就,天理人情,两不悖拗,只是太委屈妹妹了。我们当地, 一子兼嗣两房或两姓的风俗原来就有的。两房之间,子女产业,各不相关。我丈人 在瑞溪有田地房产,总不能为了我的缘故,变卖了产业搬到缙云去。如今照妹妹的 办法,秀芝的子女从她的陈姓,继承陈家的产业;咱们的子女,回到吴氏祠堂去归 宗,继承咱们自己的产业,这就清清楚楚,一点儿纠葛也没有了。我岳父是个通情 达理深明大义的人,为了陈、吴两家的后嗣香火,想来不会不赞成;只是秀芝面前, 恐怕一时难于说通。为今之计,只有串通黄叔,求他回家之后,暂且不要声张,等 明年我跟他拆了账散了伙儿,各做各的生意,往后即便秀芝有什么言语,跟他也没 有什么干系了。 “至于白水山的事情,究竟如何了局,能不能拿住林炳碎尸万段,报仇雪恨, 容我托人慢慢儿去察访打听。要是我叔他们能够顺利得手,咱们就不必伸茬儿了; 要是林炳勾结官兵打进了白水山,你我再商量如何收拾林炳,也不为晚。咱俩的事 情就此一言为定,往后是好是坏,是祸是福,可就听天由命,谁也不许翻悔啦!” 素素两手勾住了本忠的脖子,凝视着他的眼睛,静听着他的话语,心里感到无 比的幸福和甜蜜。当本忠说到“是福是祸、谁也不许后悔”的时候,她不假思索, 斩钉截铁地回答说: “我长到这么大,还不知道什么叫做后悔呢!不管什么事情,只要是我认定了 的,就一条道儿走到黑,从来不知道什么叫做回头的。倒是在我妈面前,先不要跟 她说起你在温州招赘成家的话头。去年盐运上赵老爷托人来做媒,要讨我去做妾, 我跟我妈发过誓赌过咒,就是穷死了饿死了,也不去给人家做小的。如今我跟秀芝 姐姐两个,尽管是各姓各房,不过说起来总是共一个男人,又是她在先我在后,怕 我妈一时想不明白,会不乐意。咱们聊了这半天,时候不早了。你看这日头正在咱 们头顶心儿上,只怕都已经过午了呢。咱们赶紧吃点儿东西,再跑两趟马,今天就 早点儿回去,你找你叔,我找我妈,先把咱们的事儿办妥当了吧。骑马的工夫,往 后有的是呢!” 说着,素素先站起来,就手拉起了本忠。本忠又随手拾起了垫坐的绣花斗篷, 替素素披在肩上。 就在这个时候,只见远处一个红衣姑娘骑着一匹黄骠马如飞而来,急风暴雨般 的马蹄下面,扬起了一溜儿尘烟。本忠看见,笑了笑说: “这不是,梅香等咱们等急了,催咱们来啦!” 素素走出桑园,手搭凉棚往远处打一望,皱了皱眉头,对本忠说: “不像是梅香。没有我的话,就是等到天黑,她也不会来找咱们的。再说,她 要是催咱们去吃饭,也用不着这样没命似的跑哇!照我看,八成儿这是家里有了什 么急事儿。杏香骑着那一匹黄骠马找咱们来了。咱们干脆也骑上马迎她去吧。” 这时候,那匹桃花马和雪里拖枪正悠闲地在路边啃着青草,两个人刚刚走过去 抓住缰绳,黄骠马上的姑娘已经飞驰而到,滚鞍下马,定睛一看,果然是杏香。只 见她跑得满头大汗,气喘咻咻,胸脯子一起一伏的,急急忙忙走到素素和本忠的面 前,慌忙中仍不忘礼节,一面按照武把式的规矩两手抱拳躬了躬身,一面禀报说: “传家主母的话:刚才黄客官亲自来找刘大官人,说是家乡来了一位姓仇的客 官,在客栈里立等刘大官人,有要事面谈,请刘大官人作速回客栈去。” 本忠一听,吃了一惊,轻轻地对素素说: “是我师傅来了。一定是家里有了消息,不管是好是坏,我赶紧回去一趟吧!” 正说着,又一匹黄骠马载着一位红衣姑娘如飞而来。原来是梅香在道台坟看见 杏香飞驰而过,叫又叫她不应,不知有什么急事儿,来不及收拾菜果食物,跨上马 就追了下来。赶追到了,听了后半截儿,只知道本忠有事要回去一趟,忙着问: “菜果酒水都铺设在道台坟,刘大官人用一点儿再走吧!” 本忠听说是师傅来了,哪儿还有心思吃饭?一手抓着马缰,一手拿着马鞭,急 不可耐地对素素说: “师傅千里迢迢地赶来,一定是有紧急的事情,刻不容缓,来不及陪你野餐了。 这匹马,先借给我骑回去,有什么变故动静,我马上去告诉你。” 素素见本忠心里焦急,知道他是惦着白水山上亲人们的生死安危,也就不留他, 只是说: “哥哥有急事要办,小妹不便留你。这匹马,哥哥只管骑去。不管是祸是福, 今天晚上一定要来跟小妹说一声,免得我牵肠挂肚,放心不下。天黑之前,请你师 傅到我家便饭,小妹作东,替师傅接风洗尘。” 本忠略一沉思,回答说: “师傅刚到,当然是我接风,怎么好去叨扰妹妹呢!这样吧:吃过晚饭,是好 是赖我一准儿去给你送个信儿,我师傅肯去不肯去,那就要看他的高兴了。能把他 拉上,我总会尽力把他给拉上的。” 说着,抬腿儿认镫,一拍马屁股,就想上马,一眼看到手上的马鞭子,迟疑了 一下,又缩回腿儿来,把马鞭子递给素素说: “这条鞭子,你先带回去吧!我折一根桑条代用,也就行了。” 说完,就手折了一根桑条,一骗腿上了马,说了一声:“晚上见!”在马屁股 上轻轻加了一鞭,那匹雪里拖枪抖开四个蹄子,平平稳稳地跑了起来,转眼间,就 在黄土烟尘中消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