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九回 下山搬兵,仇有财急匆匆寻徒北上 回乡破敌,吴本忠情绵绵别妻南归 本忠快马加鞭,一路上如飞奔驰,只听得耳旁呼呼风响,简直就像是腾云驾雾 的一般。他虽然还是头一天学骑马,好在小时候有骑牛的底子,倒还不至于把他从 马上颠下来。不多一会儿,就到了北门。路上行人逐渐增多,不得不稍许勒住一点 儿笼头,放慢了脚步。进城以后,往东一拐,不过两袋烟的工夫,就到了亨通客栈 了。 本忠下了马,吩咐店小二把马牵去喂上,自己直奔上房而来。还没有进门,就 听见房里黄逸峰跟仇有财两个谈笑的声音,不像是有什么祸事临头的样子,先放下 了一半儿心。推门进去,只见桌上堆满了杯盘酒菜,黄逸峰跟仇有财面对面坐着对 酌。两个人全都宽去了外衣,脸儿红红的,像是已经喝了好一阵儿的样子。本忠见 到了师傅,喜不自胜。急忙跪下行了大礼,仇有财扶住了。黄逸峰哈哈笑着发话说: “刚才正说你一时半会儿的回不来呢,没想到你倒是来得真快!” 本忠躬身站在一旁,笑着说: “听说师傅来了,中午饭都顾不上吃,就急着飞回来啦!我是现学现卖:今天 第一天学着爬鞍子,就骑着马回来了,能不快么?这一年来,我身子离开了师傅, 这条心早跟着师傅飞回缙云去了。好不容易盼到今天师傅带着山上的消息回来,能 不急急忙忙赶回来吗?师傅快说说我叔我娘他们在山上都怎样了?好几年听不到家 里的一丝儿消息,都快要把我给急疯了呢!” 仇有财拉过一张凳子来,拍了拍叫本忠坐下,不慌不忙微笑着说: “见了面了,少不得要细细地说给你听,忙什么!你不是还没有吃中午饭吗? 来,先坐下来喝两杯,咱们一边喝着,一边听我慢慢儿把好消息一桩一桩告诉你。 上次我到瑞溪镇的时候,机缘不巧,没有见着这位黄大官人,想不到今天在千里他 乡,倒会了面了。我们两个,也是一见如故,谈得很是投机。这些日子里,黄大官 人带着你东游西闯,长了不少见识吧?” 黄逸峰脸上微微一红,急忙拿话岔了开去,对本忠说: “我离开雷家寨一年多,你不知道山上如今有了多少天翻地覆的变化!快坐下 先对干三杯,你师傅还有天大的喜讯要告诉你呢!” 本忠依言坐下,拿过酒壶来,先替师傅和黄逸峰把酒杯斟满了,自己也满斟一 杯,双手捧着说: “师傅一路辛苦,请满饮一杯,先消消乏,再说说山上的好消息。” 大家一齐举杯,亮过了底,仇有财放低了声音,轻轻地说: “先告诉你一件我自己的大喜事儿:这次我上了白水山,无意中找到我那失散 多年的小玉子了。你知道救出小玉子来的是谁吗?” “是谁?是我家的人么?”本忠诧异地问。 “对了,正是你家的人。是你叔,立本师傅,还有你姐姐月娥、你弟弟本厚。 那事儿是这样的:那年我带了小玉子在金华街上买东西,小玉子追鸡撞进了一家人 家,没想到那是个人贩子的贼窝。小玉子撞了进去,就连人带鸡一起让人家给昧 (mì密)起来了。后来给卖到了兰溪的班子里,又接连倒了几次手,转了好几个地 方。大前年秋天,林国栋两口子死了,要用童男童女陪葬,叫人四处去买孩子,鬼 使神差,竟把我们小玉子给买了回来,连同林家一个放牛娃叫做来喜儿的,一起给 埋进了花坟里。幸亏立本师傅存了心眼儿,事前在花坟后墙上留了一道话门儿,神 不知鬼不觉的,半夜里跟月娥和本厚三个把他们兄妹俩全给搭救出来了。先在大虎 家藏了三天,后来由大虎和本厚两个把他们一起送到了仙都山。你睛猜,他们藏在 什么地方了?” “我知道,我舅舅就住在石笋前,准是藏在我舅舅家里了。”本忠自作聪明地 说。 “我知道你准会猜到你舅舅家里去的。告诉你,不是!” “要不是我舅舅家,那就是藏到黄龙寺老和尚的破庙里了。刘教师临终的时候 说过的,要我们遇上解不开的疑难事儿,就指着刘教师的名字去找他。” “你知道那老和尚是谁吗?” “他法名叫什么,我记不得了。那时候我还小,也没跟他见过面。我们大伙儿 提起他的时候,都叫他黄龙寺老和尚。” “说给你听,你又该不相信了。天下的事情,再也没有这么巧的。这个黄龙寺 和尚,就是我常说的正觉上人啊!” 本忠几乎失声叫了起来: “真有那么巧吗?那么说,正觉上人如今也在山上啰?” “他是最后一个上山的。妙的是大虎他们刚把小玉子送进了黄龙寺,上人就认 出她来了。他见小玉子已经不记得他,也就没有说破。我上山的那一天,意外地见 到了上人,刚诉完了阔别之情,他就急忙把小玉子叫到跟前来让我看。我那小闺女 失落了七八年,如今出落得花朵儿也似的,都长成大姑娘了,我哪儿还认得她?直 到后来上人叫她把手伸出来给我看,我才知道她就是小玉子。说也好笑,我这里把 她一把搂进怀里,她那里眨巴着大眼睛,还惦着逃跑呢!” 黄逸峰听了,笑着搭话说。 “这一回,师徒俩,父女俩,双双在义旗下阔别重逢,山寨里还不得庆贺庆贺, 大大地热闹一番吗?” 仇有财颇为自得地回答: “那还用说!就是没有这一场戏,山寨里的八大碗接风酒,也是少不了我的。 说起来,也真叫巧事儿。黄大官人进山的那一天,赶上山寨里庆功祭旗,大摆筵席; 我进山的那天,也赶上山寨摆酒庆功,十分热闹。只是我一到县里,就按照黄大官 人留下的话,在县前春山饭馆里找到了本智,由本智引我进的山,没有像黄大官人 似的让人家当奸细逮起来绑上山去就是了。” 黄逸峰回想起前年春天自己叫本智给擒上山去的情景,不禁哑然失笑: “以前看戏,只知道山大王不是红胡子,就是大花脸,吆五喝六的,好不怕人。 前年的三月三,我才算真地开了眼了。没想到一个嘴上没毛的半大孩子,会比戏台 上红胡子大花脸的山大王还厉害。要不是怀里揣着我义兄的一封书子,只怕我这条 小命儿就交代在那里啦!这两年来,山寨里兴旺红火,自然是不消说起的了。不知 道立本大帅和保义总爷近来可好?” 一说到吴立本,仇有财的脸色立刻阴暗了下来,神情愀然地说: “山上的一众首领,全都平安,只有立本大帅去年秋天为了营救本良和正觉上 人,在劫法场回师的路上,中了舒洪团防局马三公子的毒箭,不在人世已经一周年 了。” 本忠听说他二叔已经被害故去,吃了一惊,急忙追问说: “我叔他们还去劫过法场?这是怎么一会事儿?快把当时的情景给我们说说吧!” 仇有财略为沉思了一下,就把黄逸峰下山之后,白水山义军两次进城,杀败官 兵,终于救出李隐吏、正觉上人和本良等人的经过详细说了一遍,最后接着说: “立本大帅中箭以后,本厚当晚就去壶镇把神医马有义请进山来。只是中毒大 深,时间太长,又找不到对症的解药。尽管想遍了办法,也只在昏迷中拖得了三天, 就含恨归天去了。马大夫原定当天就要下山回去的,禁不住众首领苦苦挽留,才答 应再住三个月,单收本厚为徒,专教伤科一门。办完丧事以后,大家推举吴本良当 大帅,坐了第一把交椅;正觉上人当军师,坐了第二把交椅;刘保义当总哨,坐了 第三把交椅,其余一众大小首领,也都分派了职务,排定了座次,开筵庆功。只有 李隐吏还在那里发犟脾气:他说他生是大清朝的人,死是大清朝的鬼,绝不做贰臣 ①。大帅设誓就位,央他写一篇祭告天地的文字,他不肯写:堂上摆下了庆功酒宴 请他赴席,他不肯去。上人跟他百般劝解,多方开导,只答应在山上开一个义塾, 教他的缙云话切音土字。我赶巧就在山上庆功的那一天赶到了山上,见到了上人和 小玉子,大家就借庆功酒贺了我们父女团聚。席间我说起了你在瑞溪陈焕文家招亲 的事儿,大伙儿都说,反正山上也不缺你一个头目,不到了非不得已的时候,还是 暂时不叫你出头露面的好,让你就在陈家好好儿读书练试,随时准备差遣。多承大 帅和众首领看得起我,要留我在山上共图大事;我说我在官面儿上是个自由身子, 随着戏班子东游西窜,也不惹人耳目,还是先不上山,专在四处替山上探听风声的 好。上人也说这个主意对路。大伙儿留我在山上住了一个来月,等我们的戏班子到 了缙云,我也就回到了戏班子里了。这一年来,我们戏班子就在缙云地面来回来去 地兜圈子,有时候也到永康、武义地界转转,对于哪家财主为富不仁,鱼肉乡民, 哪家豪绅重利盘剥,欺压百姓,都打听得明明白白,让本智报上山去。山上的首领 们商定计策,出其不意地就去一个个收拾他们。临走还贴出告示,晓喻百姓,不单 为地方上除暴安良,大快人心,也为山寨筹集到充足的粮草,大大扩充了人马。自 从白水山上竖起了三星义旗以后,连连获胜,名声大震。受苦的百姓,有闻风来归 的;有自立山头,互通声气,一致对敌的。官军经过几次惨败,威风扫地,士气低 落,只知加强城防,龟缩固守,再也不敢往山上伸腿儿探脖子了。 -------- ① 贰巨──指在前一朝代做了官,投降后一朝代又做官的人。 “林炳那小子中了本良一箭负伤落马以后,在家里足足养了三个多月的伤,连 大门儿都不敢出,前门后门都派了团勇把守之外,还三步一岗,五步一哨,防守得 十分严密,山寨里也没去理他。今年开春以后,温处总兵派下两哨绿营兵来,加上 林炳手下新近募足的三百人马,浩浩荡荡杀奔白水山,却叫上人定计在船埠头杀得 大败,要不是上人要广行仁义取得民心,不肯多施杀戮,只怕五百人马又要全军覆 没。入秋以来,山上兵精粮足,人健马壮,上人想到你月娥姐姐和金凤嫂子年事日 长,你爹爹的三年丧服也满了,正惦着给你大哥和二虎成亲,也是事有凑巧,遇到 了一个报仇雪恨的好机缘:离林村不远,有个地方叫坑沿,村子里有一对老夫妇, 男的九十七,女的九十六,儿孙一百多口子,大小也出了几个官儿,就花钱请下一 道圣旨,在村前建起两座百岁坊,定今年九月二十四日起大摆筵席,宴请合县官绅, 提前庆贺百岁大寿,还要找戏班子去品会场①,一共是三天戏,比胜了,除彩头之 外,戏码子按例加番儿。我们班子的武功,在浙南是出了名儿的,十几年来,每逢 品会场,还没有输给人家过。领班儿的明知道这是把儿攥的事情,就把戏给写定了。 我把这个消息报到了山上,上人说这是打开林家大院儿捉拿林炳的绝好机会,千万 不可错过。当即琢磨好了一条锦囊妙计,单等好戏开锣。只是这场好戏非你上台不 可,所以我才奉了大帅的将令,专程赶到温州去接你上山。上人给你大哥和二虎择 的完婚吉日是八月十五中秋夜,取天上人间全团圆的意思。他叫我及早接你上山, 也好让你喝上一杯喜酒。我八月初八日赶到瑞溪,没想到你跟黄大官人出门做生意 来了。我按你丈人的指点,急忙定船赶到宁波,再从宁波追到杭州,又从杭州追到 这里,今天已经是八月二十四。你大哥的喜酒咱俩是喝不上了。好在还有一个月的 时间,九月二十四的正事儿是误不了的。有道是救兵如救火,咱们闲话少说,不管 亏盈赔赚,一应账目,有劳黄大官人多费一点儿心,明天一早,你就跟我上山吧!” -------- ① 品会场──当地一种戏剧演出比赛,由两家或三家戏班子唱对台戏,以观 众多的一方为胜。 本忠听完了仇有财的一席话,好像心里打翻了佐料罐儿,酸甜苦辣一齐发作, 真是又喜又惊又为难,说不清是股子什么滋味儿。叔叔故去,本良占山为王,这是 一惊;山上风云际会,文有谋士,武有勇将,如今定下了善策良谋,要着落自己身 上捉拿林炳,这是一喜;明天就要上路,素素那边刚刚说定的亲事,可就不得不搁 起来了,她母亲还没有点头,会不会人一走茶就凉,亲事也因此而黄了呢?这可是 一件相当为难的事情。 黄逸峰见本忠沉思不语,只当他是因为生意上的事情为难,就插嘴说: “账目上的事情,咱们是一注一结,笔笔清楚,用不着算,立刻就可以拆账的。 银子是提走,是存我处,还是汇回家去,悉听尊便。至于这次到嘉兴来,生意没有 开张,你就走了,留下我一个人,当然有些为难;不过我总不能为了多赚几两银子, 就不叫你回去办复仇大事。你尽管放心回去好了,事成之后,早点儿回家过年,咱 们在瑞溪见面,再听你的佳音吧!” 本忠见黄逸峰把账目上的事情说清楚了,正好把他的心事遮掩了过去,也就借 此收场,不再多啰嗦。说完了正事,三个人开怀畅饮,说一些别后的景况。说着说 着,就说到今天学骑马的事儿上来了。仇有财拿眼睛瞟了瞟本忠,单刀直人地问: “你的骑术学得怎么样了?山里人,只有骑牛的命,学什么骑马!只可惜刚学 了半天,马鞍子都还没坐暖呢,就学不成了。听说你还认了个干妹子,是不是?真 是风流人办风流事儿!明天你走了,干妹子那里,你打算怎么个交代法呢?” 显然,黄逸峰已经跟他谈过素素的事情了,本忠想瞒也瞒不过去,只好轻描淡 写地支吾几句: “入境随俗,卖什么吆喝什么;做了买卖人,这种逢场作戏的应酬总是免不了 的。不过我认她做妹妹的这个素琴,倒不是行院里的姑娘。她父亲做过浙江巡抚、 两江总督。她不单是个正经八百的小姐,还是个文能赋诗绘画武能击剑射弹的才女。 听说我的师傅来了,她已经备下了一桌筵席为您洗尘,请您今天晚上无论如何一定 要赏光呢!” “那么说,你已经把咱们俩的关系都告诉她了?” 本忠见师傅追问,急忙掩饰说: “不不不!我只说您是我的武术教师,别的什么也没说。她也是个学武的人, 不管真的假的,也算是我的妹妹,师傅来了,治酒接风,拜识尊颜,也是应该的嘛。” 仇有财脸上露出了不悦的神色,话中有话地嘲讽说: “你入境随俗,卖什么吆喝什么,当了大老倌,逛窑子讨小老婆都成了风流韵 事了,认个干妹子,又算得了什么?不过我还是个穷唱戏的,没有入你门中,大概 总不必随你那个俗吧?再说,我是个上不得台盘的下九流①粗人,要我去伺候总督 小姐,看她的脸子,只怕她的谱儿还差着点儿。今天晚上,要去你自己一个人去好 了。见到了总督小姐,替我敬谢吧!” -------- ① 下九流──“三教九流”本指社会上的各色人等。三教指儒道墨;九流又 分为上中下三等。上九流指儒家、道家、阴阳家、法家、名家、墨家、纵横家、杂 家、农家。下九流则泛指各种卑下的职业,具体所指各地不尽相同,一般为:一斗 二秤,三马牙四挂钩,五修脚六剃头,七娼八优九吹手。 本忠深知他师傅生平最恨的是豪门富户,听说素素是个总督的女儿,不肯去见 她,更是意料中的事情。为了替素素转圜,也为了给自己开脱,就竭力分辩说: “师傅可别错怪了她,一者她父亲是个叫朝廷砍了头的犯官,不是有权有势的 现任督抚,所以她只是个空有其名的小姐罢了。再者她是个十分聪明才智又十分通 情达理的人。不瞒您说,我没有见到她的时候,也只当她是个娇小姐,一定傲得了 不得,跟咱们这样的人根本说不到一块儿去;等到见了面,才知道她的心里也是烦 恼悲苦,难消难解。师傅要是不信,今天晚上就算是上一回当,去会她一会,就知 道是真是假了。” 仇有财摇了摇头,很不以为然地说: “不管你怎么把她夸得跟一朵花儿似的,她老子当年是浙江巡抚、两江总督, 总不会是假的吧?你说她满腹悲苦,难解难消,大概也是实情。不过她的苦跟咱们 的苦,可完全不是一码子事儿。你想过没有?她老子叫朝廷砍了脑袋,并不是为了 他跟穷苦百姓通同谋反,恰恰是因为他征剿太平军不力,没有为皇上尽忠,才落得 如此下场的。他掉了脑袋丢了官,他的女儿当不成千金小姐了,方才自怨自艾(y ì意),感叹生不逢时,命运不济。这种悲苦,跟穷苦百姓的颠沛流离、饱受欺压, 有一丝一毫相同之处么?如果说她真有恨,恨的也是她老子没能把太平军一鼓荡平, 从而加官进爵,让她当一个货真价实的千金小姐,坐享荣华富贵。这种女人,有一 点儿小聪明,能讨人喜欢,许是不假;要是跟她过心,就万万使不得。眼下她看你 是个年轻的富商,才肯认你做哥哥;要是一旦知道你是个遭了官司的小石匠,家里 人又都在山上落草,只怕连躲都躲不及,不去出首告你,就算是很不错的了呢!” 对于师傅的教诲,本忠一向是句句听从,牢记在心,并且身体力行,不敢稍有 违拗的。但是听他今天对素素的评论和估价,似乎有些不切实际了。他没有见过素 素,只是根据黄逸峰的简单介绍,就根据她的出身用常情甚至偏见来下判语,怎么 可能恰如其份地判断一个人呢!师傅并不知道他就在前不久已经把自己的一切全都 向素素和盘托出了。事实并不像师傅所预料的那样,素素既没有因为她的出身贫寒 而轻视,也没有因为他正被通缉而远之;相反,由于他的坦率和诚恳,倒使她对他 更加倾心、更加知心、更加贴心了。但是,所有这些,都不能对师傅说。就是说了, 师傅也不会相信。这时候,黄逸峰见本忠无言以对,一脸的尴尬相,就替他打了个 圆场: “仇老板走南闯北,见过的人不知凡几,不过像薛素素这样的天生尤物,只怕 见得还真不多!有道是‘耳闻为虚,眼见为实’;又道是‘百闻不如一见’,这个 薛素素到底是好是坏是善是恶,何不亲眼去见识一番呢?” 仇有财略一沉思,依旧是摇晃着脑袋说: “我看就不必了吧!一者这是你们商贾大老倌们的逢场作戏,今日有酒今日醉, 眼前有花儿眼前采,事过境迁,又不替她树碑立传,管她是好是坏、是善是恶呢! 再者山上军务紧迫,战事倥偬,我们明天一早就要动身上路,哪有闲心去管这些无 关紧要的野草闲花?你们二位的账目既然不用结算,趁这会儿天色还早,我再到孔 大官人府上去走一遭儿。一来承他指点,当面致谢;二来不论货船客船,托他写定 一只,明天一早好上路回程。要是去晚了,搭不上船,又要耽搁一天。”回头又对 本忠说:“你不是骑了你干妹子的马来的吗?下午这半天,别的事情你就不用管了, 快把马给人家送回去吧!见了你干妹子,你就说是你父亲病重,命在旦夕,明天一 早,就得赶回温州去,别的话,就不要提起了。不管真的假的,你们还可以叙半天 兄妹情,喝几杯饯行酒。只要你嘴巴子紧,不把实底儿泄露出去,晚回来一会儿, 倒是不要紧的。” 本忠深知他师傅的脾性,说定了的事情,是很难更改的。他既然对素素没有一 丝儿好感,也不必再勉强他。何况他根本就不知道他们两个已经在崔氏墓上私定终 身,别的话,就都无法再提起了。临别之前,借还马为由,能让他们两个道别一番, 就已经是很不容易的事情了。听师傅说还要去孔家雇船,一想这事儿自己捎带脚儿 就能办了,就揽了过来说: “孔大官人家离薛家不远,雇船的事儿就交给我去办好了。我还了马再往前走 几步,到孔大官人家托他找条便船,还不是一句话的事儿吗?反正上船的码头就在 孔家门口,师傅要谢他,临上船之前去打个照面念叨一声就行啦!” 仇有财是个极有心计的人,略一沉思,这才说: “你愿意替我去走一遭儿,也可以。不过你一定要骑上马先到孔家,要等雇定 了船以后,再到薛家去还马。不是我不放心你,怕只怕你一到了天香楼,就会脱不 开身。去晚了,明天的船就不一定雇得上了。” 三个人干了残酒,盛上饭来吃了,又闲话几句,仇有财就催本忠快去雇船。本 忠一来是归心似箭,二来也急于要去跟素素话别,就到后槽去牵出马来,上马扬鞭 走了。 本忠对师傅的话是不敢违背的,当他从五芳斋门口拐进胡同里,打环珠楼、青 云楼等门前一路过去,到了最后一家妓院天香楼门口的时候,生怕被人看见拦了进 去,只顾低着头催马快走,没料到连门口都没过去,就叫人揪住了马缰,把马勒住 了。本忠吃了一惊,抬头一看,只见一个白胡子老头儿,青衣皂巾,齐腕翻卷着雪 白的小褂子袖口,左手高举着一个大红请帖,右手抓住了马笼头,满脸含笑地招呼 说: “刘大官人来得正好。我家小姐要老奴带上轿子接三位贵客到内宅替您师傅洗 尘呢。” 本忠认得他是天香楼看门的老仆,并不下马,只是勒住了马头,着急地分辩说: “你不必去了。因为父亲得了急病,我明天一早就要动身回温州去。今天下午 我师傅还有很多事情要办,没工夫来跟小姐会面了。你去回小姐的话,就说我先去 找孔大官人,写定了船,马上回来跟小姐当面道谢!” 那老奴在妓院门口度过了大半辈子,什么样的客人没接过?什么样的疙瘩场面 没见过?他干的是接待客人这一行,留客的招儿,真是随机应变,左右逢源,俯拾 皆是。他只怕小姐敦请的这位贵客过门而不入,为此给自己招来一顿责骂。不管这 位客人的师傅为什么不肯来,只要把他对付到小姐的跟前,让他自己去跟小姐分说, 不就没有他送信人的什么事儿了么?于是他一面把马往门里带,一面满脸含笑地跟 本忠对付说: “租船那样的小事儿,哪儿用得着刘客官自己去跑?等回过了我家小姐,老奴 替您去办这件事儿,不比您人生地不熟的去瞎问方便得多吗?小的奉了小姐和家主 母之命去专请您老三位,要是一位也不到,家主母责怪下来,小的可吃罪不起。您 就算是可怜我小老儿这一大把年纪,在这门户里混一碗饭吃不容易,好歹看承我这 一遭儿。启动您老大驾,有什么话儿,您老跟我家小姐当面说吧!” 那老奴一面说,一面抓住了马笼头就往大门里面带。本忠骑在马上,尽管紧紧 地勒住了马缰绳,连连喝令松手,又说租定了船立刻就回来,绝不往别处去,怎奈 那老仆死死地抓住了笼头不放。这时候,早惊动了门里的一众龟奴,有的报进了二 门去,有的出来帮着轰牲口。那马跟本忠生,跟众龟奴熟,在众龟奴的前拉后拥下, 不由自主地就往大门里面走去。到了院子里面,本忠正要下马分说,只见二门开处, 素素带着两个丫环接了出来。事已至此,再要后退,已经绝不可能,只得硬硬头皮, 跳下马来,迎上前去。梅香接过缰绳,把马牵到后槽去了。素素是无拘无束惯了的, 又是自小在行院里长大,向来不会忸怩作态,见了本忠,就笑着跑了过来,拉住本 忠的手责怪他说: “怎么着?听说哥哥马过我家门口,低着头就想闯过去呀?是小妹得罪你了, 还是什么人冒犯哥哥了?快跟我去见过妈妈,当面把话说清楚了。要是说不清道不 明,打我这里就饶不了你!” 本忠见素素当着那么多人就敢揶揄自己,倒有些不好意思起来了。怕她见怪, 让她拉着的手,也不敢缩回来,只得一边跟她并肩走进二门,一边为自己开脱说: “师傅专程来找我,只为家父病重,命在旦夕,要我昼夜兼程赶回家去,刻不 容缓!我这是奉了师傅之命,先去找孔大官人,求他代寻一只便船,明天一早好动 身赶到杭州,去晚了,只怕明天的船就定不上了。我是想等写定了船之后,再来跟 你话别的呀!” 素素一听,不由得站住了脚。仅仅在两个时辰之前,本忠亲口告诉她:他父亲 吴立志,三年之前已经被林国栋父子害死了,哪里又变出一个“家父病重,命在旦 夕”来?莫非其中又生枝节,另有文章?还是他岳父旧病复发,不便明说,谎称父 病?略一迟疑,就也笑着对本忠说: “哥哥的爹爹,也就是妹妹的爹爹。爹爹病重,这样的大事,哥哥怎么不先来 跟妹妹商量?就是急着要雇船,也用不着哥哥亲自出马呀!码头上,我们比你熟; 要雇船,只要叫人去说一声就行了。”回头对杏香说:“你到门口去给宋老大说一 声,叫他马上到河边去找一只明天一早启碇开航的官舱大船。听清楚了没有?一定 要明天一早就开航的。”趁本忠不注意,她向杏香做了个手势,杏香脆脆地答应一 声,一溜烟儿去了。 事情到了这个地步,本忠不得不把雇船的差使卸下,由着素素把他拽到了东跨 院的绣楼上去了。 绣楼跟书斋东西相对,也是前有廊后有厦的三层小楼,西面卷着竹帘,南面吊 着窗户,门楣上一块小小的横匾,写的是“地上蟾宫”四个字。门内东墙的明窗下 面,支着一个大绷架,绷着两幅大红缎子,绣着没有完工的彩蝶牡丹,四围放着几 个锦墩儿。看样子,是素素和丫头们合绣的一床被面儿。两人刚走进门儿,素素不 容本忠细看房内的陈设,就把他拽上了楼去。楼上的铺排陈设穷极奢华,螺钿镶嵌 的红木雕花大床上,绣被罗帐,红绿相间,花团锦簇,富丽堂皇;几案上的摆设, 四壁挂的字画,更是古色古香,琳琅满目。两人手拉手儿走进房来,素素不容本忠 细看房间,就把他摁在床沿上坐下,自己坐在他身边,分明掩饰不住满心的疑惧, 尽管仍是细声细气的,但却露出惊恐焦虑的神情,顾不上说别的话了,急不可待地 劈头就问: “趁这会儿丫头们都不在身边,哥哥快把话说明白了,到底家里出了什么事情, 非得明天一早就动身不可呀?” 本忠也急于要把回家报仇的始末原委给素素说清楚,就把仇有财带来的消息如 实诉说了一番,最后说: “坑沿陈老儿树百岁坊庆寿品会场,定的是九月二十四日开锣,这个日子,是 更改不得的。上人定好了计策,要在二十四、二十五、二十六这三天中着落在我的 身上攻破林家大院儿,捉拿林炳,这日子也是更改不得的。师傅在中秋之前就赶到 温州去找我,没想到扑了一个空,跟脚又从宁波、杭州追到这里,耽搁了半个多月。 今天已经是八月二十四,离九月二十四只有三十天了,该备办的事情,还一样也没 备办,师傅心中着急,那还用说吗?就是我,也恨不得长出一对儿翅膀来,立时三 刻就飞回白水山去呢!你想,正觉上人把捉拿林炳的干系都着落在我的身上,这么 大的事情,要是让我给耽误了,吃罪得起吗?你放心,山上有那么多的英雄好汉, 又有上人定下的锦囊妙计,林炳这颗人头,一定可以稳稳当当地摘下来祭我的爹爹。 只要大仇一报,事情一完,我马上就回嘉兴来跟你住在一起,长年厮守。你说,这 不是天从人愿的一件大喜事儿么?” 素素听了,低头沉思了一会儿,却并不显得高兴,神色愀然地说: “哥哥的武艺,妹妹是见识过的。不是妹妹不相信哥哥,只是武艺之道,学无 止境,正如俗话说的那样,强者还有强中手。听你说,林炳的武艺,尽管赶不上本 良大哥,却比哥哥你要强上几分。如今上人定下了锦囊妙计,要着落在你的身上讨 林炳的人头,这不是有点儿强人之所难,也叫小妹放心不下么?不管怎么样,我绝 不放你一个人去冒这么大的风险。要去,咱俩一块儿去。小妹再不济事,长着一双 眼睛,给你望着点儿风,也是好的呀!”
本忠见她八百个不放心的样子,反倒笑了起来说: “妹妹不要过虑了。论武艺,早先我不如林炳,这不错;事隔三年多,我在师 傅的点拨之下,又有了不少的长进,今天谁高谁低,还两说着呢!武艺这门功夫, 各宗各派都有高招绝手,在刀上不如人的,在枪上就兴许人不如我。还没有交手, 就认定自己不如人家,那还谈什么以巧取胜、以弱胜强呢!再说,山上那么多的英 雄好汉,武艺比我强的人有的是,还能叫我一个人去孤军作战吗?上人的锦囊妙计 究竟怎样施行,今天还是绝密的军机,安排一个什么样的牢笼陷阱去捉拿林炳,事 先我也无法估计。照我想,上人不远千里迢迢专派我师傅来叫我回去,其中必有巧 妙的机关,妥善的安排,绝不是叫我在武艺上去与林炳比个高低上下的。你只管放 心,一定不会有什么差池。说起来,你也算是学过几天武艺,不过那些花枪花剑, 真上起阵来,却多半儿用不上。打仗厮杀的事情,白刀子进去红刀子出来,你看着 就该害怕了。不提刀口枪尖的事儿,单说从这儿到缙云水旱八九百里路途,你一个 从来没有出过远门的闺阁小姐,只怕这份儿旅程辛苦就受不了啦!” 素素不以为然地摇了摇头,却不分辩,只是问: “要是明天一早上船,路上不耽搁,得几天能到缙云呢?” 本忠扳着手指头算给她听: “从嘉兴到杭州坐船要两天;从杭州到兰溪、金华是上水船,得五六天,从金 华过永康到缙云白水山,要靠两条腿走路,也得三天。加在一起,这一程路,没有 十天是到不了山上的。” 素素听说只要十天工夫就可以到白水山,倒放宽了心地说: “这么算起来,再往宽里打一打,有半个月工夫,就是遇上了顶头风,也该到 了吧?今天刚八月二十四,离九月二十四,还有整一个月呢,有什么可忙的?哥哥 快去禀明了师傅,就请到我家里来盘桓几天,让我收拾收拾,咱们干脆一路同行好 了。趁这会儿天色还早,哥哥快去把师傅请过来吧。中午我就传下话去了,晚上单 治一席,专为师傅接风洗尘呢!” 本忠不能把师傅不喜欢她的话头照直说出来,只得支吾说: “算日子,如果中途不耽搁,最多有十二三天是能赶回去的。不过,这么重大 的事情,赶早不赶晚,万一遇上刮风下雨或者有个什么意外耽误几天,误了上人的 通盘计划,可不是玩儿的。上人的计策,动手的时间定在九月二十四,准备的时间 呢?难道不也得好几天?师傅是个急性子人,只要是他定下来的事儿,谁也更改不 得。他的脾气更古怪,生平从来不进行院人家,也不与官家大户来往,要他搬到这 里来,只怕比牵牛上高墙还要难上三分。要照我看,你还是不要去惹他的好。” 素素听了,好像不怎么相信似的,歪着脑袋笑了一笑说: “我就不信天底下会有那么不讲道理的人。我跟他无冤无仇,指着哥哥,他也 是师傅辈儿,今天光临贱地,专为他治席接风洗尘,不信倒会招恼了他。你说得那 么绝,我倒偏要试巴试巴,一会儿就打发门上带着轿子帖子去敦请,且看他赏脸不 赏脸。” 本忠见素素要一意孤行,急忙拦阻: “我师傅一辈子也没让人抬着走过,你叫他坐轿子,还不如打他一顿呢!” 说到这里,正好梅香拴完了马,送上茶来,素素抽身站起,想了一想,就吩咐 下去说: “既然是仇师傅生平从来不坐轿子,也不好勉强他。轿子不坐,马总骑得吧? 梅香,你骑上一匹马,再牵上两匹马,带上请帖,快到亨通客栈去把仇师傅和黄客 官请来。要是请不回来,你就别回来见我!” 梅香答应一声,正要下楼去,本忠急了,连忙站起身来,拦住了梅香,对素秦 说: “你这是何苦来叫梅香为难?请客吃酒,要两头乐意才成。我那师傅是个吃软 不吃硬的性子,能为梅香赖着不走就乖乖儿地跟她来么?照我看,你那么一闹,好 事儿都会叫你给办砸了,我师傅也会更加不乐意起来。你要是一定要为我师傅接风, 我这里倒有个圆通的办法:你把酒菜装成两个食盒,叫人挑了送到客栈里,让我们 自己慢慢吃去,他倒兴许推让不得呢!” 素素听本忠这么说,觉得有道理,就叫梅香到厨下去传话:晚上的酒席,一色 儿备办两份儿,一份儿着人拿帖子送到客栈去,一份儿开在内厅堂。本忠听了,忙 又说: “有一份儿就够了。师傅今天刚到,我总不能撇下师傅,一个人在这里又吃又 喝吧?” 素素听说本忠要回去陪师傅,叫了起来。 “哥哥明天就要上路回家了,难道还不叫小妹给你饯行么?你师傅不肯失身份 到我们行院人家来。难道哥哥你也不肯赏脸了?要是哥哥怕师傅责怪,就全推在妹 妹身上,就说是我不放你回去好了。再不然,咱们跟他来一个礼多人不怪:先叫梅 香备马去敦请一次,要是请不来,再把酒席送过去,顺便说一声,是我把你给留下 了。这么着,师傅就是再不讲道理,也该没什么道理可讲了吧?” 本忠见素素为此上心,不觉笑了起来。素素见本忠笑了,只当他已经认可,就 叫梅香赶快鞴马去请。 梅香下楼以后,房内又只剩下他们俩人了。素素依旧挨着本忠在床沿上坐下, 手扳着他的肩头,柔声细语地问他: “先扔开师傅来不来的事儿不谈,趁这会儿房里没人,哥哥还是把你回去以后 的打算给妹妹说说吧。报仇的事情,不管得手不得手,完事儿以后,都应该马上就 回嘉兴来。我这里禀明了母亲,先把姑娘们都打发了,关了行院,跟脚就粉刷厅房, 等你回来好办喜事。你想好了没有?我妈要是准出本钱来,今后你是打算开铺子呢, 还是依旧做行商?” 这个问题,上午他们两个在崔氏墓上私定终身的时候,本忠倒是想过的。紧接 着师傅突然来了,把他的计划全盘打乱,脑子里想的,只是如何赶紧返回故乡,手 刃林炳,为全家合族报仇雪恨,至于报仇以后,怎么回嘉兴来娶新娘做事业,说实 在的,还真的没有仔细想过呢。这会儿听素素问他,只好照实回答说: “咱俩的事儿,今天上午刚提了一个头儿,我还来不及细想,师傅就来了。这 半天儿,我只顾琢磨回去以后的事情,咱俩的事情,还没工夫细想呢。这次回去, 既然是山寨上安排下的计谋,要着落在我的身上手刃林炳,为我父亲报仇雪恨,少 不了要一刀一枪,舍命厮杀。至于成败吉凶,可就难以预料了。要是苍天有眼,鬼 神有灵,保佑我手刃了仇人,又能平安脱险,我当然不会在山上久住的。正如妹妹 上午所说,我家的仇人只是林炳,不是官家;大仇一报,就算对得起祖宗在天之灵, 没有必要也没有那力量去跟朝廷官家结仇作对了。只要我能够顺利得手,不管山上 怎样留我,我都不会答应留在山上。至多住上十天半个月,跟兄弟姐妹们盘桓几天, 还是要下山来做我的买卖的。我跟朝廷官家没有那么大的冤仇,也不惦着保真命天 子打天下做什么开国元勋。我只希望做一个安份守己的买卖人,将本求利,少不了 我一家子的吃喝穿戴,就心满意足了。算起来,九月底要是能够把林炳送上西天, 再在山上住上个十天半个月的,下得山来,也已经是十月中下旬了。如果先回嘉兴, 住不多久,就是年下,又得赶回温州去。这样匆匆忙忙的,也不好办喜事。再说, 师傅是先到瑞溪找我的,要我上山的打算,想必我岳丈也知道了,事情一完,不先 回瑞溪,似乎也说不过去。这么看来,要是事情顺利,我还是先回温州的好。开了 春,再到嘉兴来与妹妹相会,咱们就可以消消停停地办喜事了。要是过了明年三月 我还不来,那就是事情失利,不是被杀,就是被擒了。那时候,妹妹千万不要以哥 哥为念……” 素素听本忠说到这里,急忙站了起来,用手捂住了他的嘴巴,嗔着他说: “临上路的,也不讨个吉利,怎么连个忌讳都不顾了?哥哥此去,吉人自有天 相,当然是天神共佑,手到擒来,马到成功的。不过要妹妹熬过这小半年的光阴, 才能与哥哥再见重逢,这漫长的一百五六十天日子,牵肠挂肚的,叫我怎么放心得 下?不管怎么说,你还是去求求师傅,请他宽限一日,让小妹收拾收拾,跟哥哥一 起上路,也让我去助你一臂之力吧!” 对于素素的这种任性,本忠打心里意识到这是出于她的真心和痴心;也是由于 他们两人的休戚相关,命运与共。从她脸上的焦急忧虑,从她眼中的脉脉含情,本 忠不难一下子看到了她胸中强烈地跳动着的那颗赤诚的心,禁不住深深地为她的真 情所感动了。他伸出了双手,一把将素素搂进怀里来。素素半坐在他的大腿上,却 把一张粉脸紧紧地贴着他的油脸,在激情中沉默,在陶醉中沉默了。两个人紧紧地 相互搂抱着,半天没有说话,只听见彼此猛烈的心跳,只觉着彼此急促的呼吸,还 感到脸上有一股热泪在簌簌地爬,但却弄不清是谁的泪水在流了。在这种异样的静 谧中两人都在尽情地享受着人世间的温暖并倾听着来自内心的无言的低诉。也不知 过了多少时间,素素渐渐地把脸埋到了他的怀里,由于过份激动而饮泣了。本忠松 开了她的纤腰,两手轻轻地抚摸着她那抽动着的瘦削的双肩。在亲人的爱抚下,素 素逐渐平静了下来,一手勾着他的脖子,一手抚摸着他那宽阔壮实的胸脯,仰起脸 儿来,无限深情地说: “只要我能够天天跟哥哥在一起,哪怕是走遍天涯海角,历尽艰难险阻,我也 心甘情愿。只要看见哥哥平安,妹妹的心也就踏实了。你一去半年多,干的又是刀 尖儿枪口上的营生,叫我怎么放心得下呢!要这样牵肠挂肚没着没落地过日子,用 不着三个月,我就该想死愁死记挂死了。你还是去跟师傅说说,让我跟你们一路走 吧!好吗,啊?” 瞧着她那天真、稚气、无邪的大眼睛,本忠禁不住长叹一口气儿,像捧着一件 心爱的珍宝似的双手捧起了她的脸蛋儿,在她的樱唇上轻轻地吻了一下,无限深情 地说: “我就要上路了,你不也应该讨个吉利么?那些犯忌的话头,再也不要提它了。 我跟妹妹才相亲,又相别,才相爱,又相离,心里难道就好受么?要按我的心思, 一年到头天天跟妹妹形影不离早晚厮守才称心呢!可是天下的事情,哪能都那么如 意呀!师傅根本就不许我把家里的事情给外人说,我跟你的这一段姻缘,他根本就 不知道,怎么肯答应让你这么一个不相干的‘外人’来参与我们的机密大事呢?再 说,你母亲只知道我是个温州来的客商,不知道里面还有那么多的藤蔓枝节,你我 又是没成过亲的夫妻,不论从大道理、小道理上说,你妈也不会放你跟我一路走的。 为今之计,只好请妹妹在家里安心静等。妈妈跟前,只说我回家去侍奉父病,明年 开春之后一定来嘉兴与妹妹成亲。我到缙云之后,不论得手不得手,一定找个可靠 的人专程给你送信儿来。要是过了年还没有我的信儿,那就是遭到了意外,妹妹只 当……” 没等本忠说完,素素一把搂住了他的脖子,一头栽倒在他的怀里,大叫着说: “不行,不行!你不能把我闪在这里不管不顾,叫我在相思相望中过那没着没 落的苦日子。我也不放心哥哥一个人去闯那龙潭虎穴!不管怎么着,我都得跟着哥 哥去!” 本忠搂着她,正要善言解劝,忽听得楼梯响,急忙松开了双手,就拿袖子替她 擦去了斑斑泪痕。两人同时起身,改坐到桌子两边的椅子上去。 上楼来的是薛三娘。中午素素从北门外骑射归来,已经把她与本忠定了亲的事 情跟母亲都说了。薛三娘见女儿自己选中的女婿一表人才,能文能武,家里又是个 广有资财的富商,也很称心满意,一口答应女儿,要把院儿里的姑娘们打发掉,准 出银子来,交给姑爷去做买卖。后来听说本忠的师傅从浙南找了来,不知道有什么 大事,回客栈去了;刚才又听丫头说本忠在素素绣楼里,就一个人兴冲冲地上楼来, 且看是什么事情以及如何商量处置。 本忠见三娘上楼,忙站了起来见礼。三娘落座以后,笑呵呵地说: “你们两个的婚事,小女中午回来,已经给老身说了。老身命蹇运乖,先夫不 幸早故,留下我们孤儿寡母,走投无路,举目无亲,流落到这嘉兴地面,为了维持 一家的生计,开这样一家行院,也是万般无奈。如今多承小官人不弃,跟小女定下 了百年好合,不单小女终身有托,就是老身,也有了半子之靠。从今往后,自当不 再操此贱业。且容老身逐渐地把姑娘们该发放的发放出去,该留下的留下使唤,腾 出前院儿来,交姑爷另派用途。老身自从先夫故去之后,惨淡经营,苦度光阴,原 有的一点点资财,变卖的变卖,散落的散落,如今手头能够拿出来的,也不过七八 千两而已。等你们办完了亲事以后,我再悉数点交给你。该做什么生意,你们两口 子商量着办。往后老身早晚只在佛堂念佛,一应上下内外的事情,全都交付给你们 啦!听说你师傅千里迢迢赶来找你,家里有了什么急事儿?你师傅怎么不一起过来 见见?” 本忠听三娘如此说,急忙离座深深一揖,改了称呼说: “岳母有所不知,只因家父年高体弱,偶感风寒,未能及时调理,以致卧床不 起,病中想念小婿,特烦小婿业师专程赶来,要小婿火速返里侍奉汤药,稍尽人子 之道。目下正值家父重病,有关婚事一节,小婿尚未与我师傅谈及。加上师傅连日 车船劳累,明天又将买舟南归,需要稍事歇息,不能与小婿同来,并嘱小婿代向岳 母致谦。小婿此番返里,如蒙苍天垂怜,一俟家父病体稍有转机,小婿当即禀明家 父,礼请媒妁专程前来纳聘行定。小婿此去,多则半载,少则三月,一定前来完婚, 侍奉岳母。今日之事,实出突然,不及与岳母细商,还望岳母海涵。” 听本忠这一说,三娘才知道本忠明天就要回温州去了,不觉一愣,半晌说不出 话来。素素在一边答话说: “公爹身染重病,做儿妇的自应在床前侍奉汤药。孩儿禀过母亲意欲随刘郎一 同南归,待公爹病体康复之后,再与刘郎一起返禾,完成花烛,不知母亲意下如何?” 薛三娘心想:好不容易找了个可心的女婿,偏偏亲家公这时候又一病不起。要 是女婿回去侍奉几天,能够就此好转,倒也罢了;要是万一病入膏肓,呜乎哀哉死 了,不是又得服丧戴孝,三年之内,不得婚娶么?想起女儿已经一十九岁,早就过 了摽梅之年,要是为此再拖个三年五载,岂不是白白耽误了女儿青春?这么一想, 不禁又有些着急起来,不及细想,就说: “公爹卧病,做儿媳的本应该衣不解带,日夜在床前服侍才是。只是你们还没 有成亲,一个没过门儿的儿媳妇,怎么能上婆家去走动?不叫你去吧,辜负了你的 一片孝心;叫你去吧,又为礼法所不容许,实在也是一件两难的事情。要想两全其 美,我看只有趁你师傅和黄客官在此,就烦请他们二位为媒,先完了婚姻大事,方 才便于同船南归,一路上也可以不必避嫌。好在小女的妆奁一切都是现成的,只要 大门前面摘下‘天香楼’这块牌子来,从此关张歇业,不再招客,等喜事忙过去以 后,我再来慢慢儿发放她们,也就是了。这么办,尽管匆忙了些,倒是个两全之计。 不知贤婿以为如何?” 本忠见她们母女二人,一个使性子。一个出点子,非要作成素素到浙南一行不 可。这可难办了。三娘不明就里,只当亲家真的病危,如此办理,倒是她委曲求全 的一片真心,堪称难得;素素完全知道事情的实底,还要如此胡闹,就不能不说是 太任性了。可是当着三娘,又不能明说,急得他只好连连推托: “岳母的两全之计,固然是为两家的方便着想,只是婚姻大事,一者不能如此 草草;二者于家父病重期间仓促成婚,不单要为旁人讪笑,也将为严师所绝不允许; 三者未经禀明家严,私自在外招亲,于情于理,也难通行。有此三者不便,以小婿 之意,不如请贤妹安心稍等一些时日,待小婿返里之后,一俟家父病情稍有痊可, 立即禀明此事,届时备下聘金彩礼,偕同媒妁再来花烛完娶,岂不是好?”说到这 里,回过身去,又对素素说:“贤妹放心,家父病榻之前,愚兄一定尽心尽意,不 劳贤妹悬望就是。”说着,频频以眼色示意,要她不要任性胡闹。 素素一心只想追随本忠左右,亲自过问夫君的安危,哪肯收回成见?正想当着 母亲找出各种各样的理由来迫使本忠同意带她南归,这时候楼梯上又响起了脚步声。 大家循声一看,上楼来的是使女梅香。她见过了家主母和素素以后,回说她带了请 帖牵了坐骑到客栈去敦请仇、黄两位客官到天香楼内宅赴宴,黄客官倒有愿来的意 思,仇客官说是“一来与你家小姐素昧生平,不敢打搅;二来连日舟车劳顿,需要 歇息;三来明日一早又将南归,还有些俗务必须料理,小姐盛情,只好心领了。” 连帖子都没有收下,原封退回来啦!本忠听了,笑着对素素说: “我给你说过,我师傅为人各色,脾气古怪,办事儿一点儿也不圆通,叫你别 去自讨没趣,你偏不信嘛!这回碰了钉子,才知道我不骗你了吧?” 素素听说梅香没把仇师傅请来,其实早在她意料之中。就也笑了笑对本忠说: “这都怪你没有把话跟师傅说清楚,所以才会糊里糊涂地叫人给撅回来了。师 傅一到,你要是当即跟他说明底细,他就是百般地看不起我们母女,有你的大面子 在那里,总不见得叫我们吃这么大的窝脖儿吧?请他他不来,咱们就按刚才商量好 的主意办:把这桌酒席装上食盒给他送去!他就是再不通情理,总不见得也会打回 来吧?” 站在一旁的梅香,忽然惊叫起来说: “哟!还有一件事儿,差点儿忘了回小姐了。方才在大门口碰见宋老大,他刚 从河边雇船回来,正打算来回话,见到了我,就叫我代他回禀小姐:船已经定好了, 写的是南通船行直开杭州的官舱两个铺位,定明天黄昏船到以后搬行李下船,后天 二十六日一早启碇开航。船钱酒钱,柜上都已经付过了。” 本忠一听定的是后天的船,吃了一惊,忙问: “怎么?明天没有去杭州的船么?” 梅香规规矩矩地回答说: “宋老大去问过了,明天没有去杭州的便船,七板子小船,又不肯摇这么远的 路,再说,就是人家肯摇,坐着也太辛苦了。实在没有办法,这才去定的南通船行 的大航船的。” 本忠一听明天没船,急得他抓耳挠腮,不知怎么办才好了。临来之前,师傅一 再嘱咐,要他先去找船,回头再到天香楼辞别素素,以免耽误了正事儿。如今果然 不出师傅所料,这该怎么交代呢?急切间,他陡地站起身来,一定要亲自到河边再 看一看不可。薛三娘拦住了他,跟他解释说: “贤婿有所不知:这里通杭州和苏州的大航船,都是逢双日两头对开,单日到 达,明天八月二十五,是到船的日子,不是开船的日子。有急事非单日动身不可的, 除了自己包租一条大船之外,就只好搭便船了。七板子小船,只摇十里八里路,远 了不肯去。这就叫‘人不留客天留客’,有心要你们多呆一天呢!” 本忠听明白了原因,无可奈何。不过这种中途变卦的事情,不赶紧回去禀明师 傅,也是不行的。心想:反正明天走不成了,送行道别的工夫总还有,就不再坐下, 急急忙忙要回客栈去。三娘和素素苦留不住,只得送下楼来,再三关照明天一定要 请仇、黄二位客官早早过来饯别送行,又吩咐把准备下的酒席装成两盒,随后送去。 本忠回到客栈,跟师傅说了明天没有便船,已经定下南通船行后天一早开航的 两个官舱铺位。仇有财听了,很不高兴,连连责备本忠不会办事,又说他装阔摆谱 儿,不是官舱大船就不肯坐,气冲冲地还想亲自到河边去一看究竟。本忠把三娘说 的那番话重复了一遍,仇有财似信不信地到账房间里去问明了掌柜的,证明果然如 此,才算作罢。 这时候,天香楼厨下的小师傅挑了两个食盒,拿着素素的名帖送酒席来了。仇 有财对这个有着双重身份的小姐打心眼儿里就没有好感,对她的左一次请宴右一次 送席更没有好气儿,要按他的性子,根本就不想收下。多亏黄逸峰和本忠两个做好 做歹,这才开发了赏钱,把酒水送到厨下去重温。等到开上饭来,仇有财心中不快, 吴本忠心中不定,黄逸峰心中不安,三个人全都心不在焉,食而不知其味,尽管是 山珍海味,美酒佳馔,反而不如中午的那一顿大块肉大碗酒吃得痛快。晚饭以后, 仇有财不发话,本忠也不敢到天香楼去,大家都在琢磨着心事,就这么枯坐着言不 由衷地闲话了几句,反倒早早地就上床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