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回 投亲不遇,红姑娘长洲返棹 瞒天过海,薛素琴潜迹跟踪 八月二十五日,本忠一早起来,梳洗完了,去买来早点,三个人坐在桌边闷头 吃着。本忠犹豫了半天儿,鼓了鼓勇气,试探地说: “反正今天咱们是走不成了,只要不误天黑之前上船,今天一天都没事儿,师 傅也是头一次来嘉兴,是不是趁此机会到大街上走走,到南湖去逛逛呢?” 仇有财整整一年没有见到本忠,这次乍一见面,发觉自己一向十分满意十分喜 欢的这个门徒,跟一年之前颇有些地方不一样了。他发觉这个原来十分忠厚老实的 乡下孩子如今变得越来越像纨绔子弟,不单衣着打扮上像一个花花公子的模样,就 是言谈话语、行动坐卧,也地地道道是一副官商阔少的神态,跟一年前的穷戏子本 忠,简直判若两人了。 昨天晚上,他躺在床上久久没有睡着,琢磨来琢磨去,颇有些后悔去年不应该 把本忠留在这么一位富商的家中招亲,以致近硃者赤,近墨者黑,才一年工夫,就 把一个贫寒出身朴朴实实的小石匠变成了只知追求钱财美色的庸俗商贾。不过从他 听到山寨里调他回去的将令马上就准备起身这一点着眼,他头脑中为亡父报仇雪恨 的念头总算还没有泯灭。也就是说,一年来铜水银汤的浸泡,还没有使他利欲熏心 到忘了祖宗忘了冤仇的地步。因此,觉得他还是个在孽海中沉沦不深尚可救药的人。 想来想去,认为这次回到缙云,不论事情得手与否。只有把他留在山上,才能遏止 他的人欲横流,才能清洗他的满身污秽。为了把他的心思收回到造反这件大事上来, 仇有财觉得有必要对他的门生严加管束一番了。这时候听本忠问如何消磨这一天的 光阴,明知道他意在言外,其实是在试探,干脆就老实不客气地将他一军,顺着他 的意思回答他说: “昨天下午,你干妹子那里已经去辞行过了,要是你没有别的事情,我正想叫 你陪我到大街上去走走,到南湖去逛逛呢!” 听了师傅这种极不体谅人的回答,本忠愣在那里,翻了一会儿白眼,终于还是 嗫嚅地分辩说: “不过,不过昨天我去写定了船,在天香楼只照了一面儿,就赶回来了,三娘 母女两个,再三托我致意师傅和叔丈,请你们两位今天中午一定去小坐片刻,她们 母女准备下一杯水酒,要替师傅饯行呢!” 仇有财听本忠终于把他要说的话说出来了,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 “这倒真是天大的一桩奇事了。薛家母女二人,跟我一不沾亲,二不带故,为 什么忽然之间要对我姓仇的如此看重起来?昨天是打发近身丫头专诚牵了马来请我 去吃接风酒。今天又烦你这个干哥哥当说客要拉我去赴饯别宴,好像我仇有财是她 们家的什么显亲贵客似的。这可倒真透着有几分邪性了。我一个穷戏子,是一辈子 也不会进行院的。你如今身为富商,寻花问柳,嫖妓宿娼,都成了风流韵事。用你 的话来说,这叫做入境随俗,逢场作戏。可我要提醒你,这次你大哥发令来调你回 山,是要你去赴汤蹈火,替你爹爹报仇雪恨的。当此生死关头,决一死战的时刻, 你的逢场作戏,是不是也应该停一停收一收,先把你的心思用到正事儿上来呢?看 你从昨天到今天的那副样子,不单是一颗心挂到了那个素素的身上,只怕是连魂灵 儿也附到她的身上去了。你不想想,你这个样子,跟三年前从林家后院儿逃出来的 你还是一个人吗?你这种英雄气短儿女情长的酸劲儿,跟你那些在山寨上与官兵浴 血奋战的哥哥弟弟们有一丝一毫相似之处吗?你这样做,对得起那个在家里为你守 空房的妻室吗?你要是还想到你爹你娘,要是还认得我这个师傅,就把心思从这个 薛素素的身上收回来,从今往后再不要去想她,再不要往天香楼跑;要是你心里扔 不下她,我也不勉强你,就算是我没收过你这个徒弟,你也没有我这个师傅,你们 吴家也譬如没有生过你这个儿子,你就在这里照旧当你的大老倌,办你的风流事好 了。你大哥那里,自有我去回复,你就不用管了。” 仇有财那冷冰冰又火辣辣的一番言辞,不单把本忠说得哑口无言,做声不得; 就连黄逸峰,也感到脸上火烧火燎的无地自容起来。细一回想,本忠近来之所以会 变成这样,跟他这个引路人的带领,难道不无关系吗?看得出来,仇有财对本忠的 所作所为表示不满,其中也有对他黄逸峰不满意的成份在内。为了扭转这种僵局, 也为了给自己开脱,黄逸峰假装疯魔地插进嘴来相劝说: “我早就跟你说过的嘛,咱们买卖人,偶尔到行院里去走走是可以的,也是难 免的。不过那只能是逢场作戏的事情,既当不得真,也动不得情的!像你这个样子, 见面才一天,就把心啊肺的全掏给人家了,那还行吗?她们行院人家,进门的都是 客,认一个干哥哥,就像吃一碗饭喝一杯茶那样随便。你以为她离开你也会跟你似 的朝思暮想念念在心吗?不是我说得邪乎,过了三个月你再回来,只怕她都不认识 你了哩!快别自作多情落一个作茧自缚了。晚上就要上船,趁白天有工夫,有该料 理的正事儿赶紧料理料理,没事儿了,就领着师傅出去转转逛逛吧!” 本忠受了师傅一顿抢白,又听了叔丈一通数落,心里觉得既委屈了自己,又冤 枉了素素。只是有些话难于说明,因此分辩不得也解释不得。想到昨天有些话还没 跟素素说通,今天应该去跟她好好儿开导开导,安慰安慰;可是师傅在这件事情上 明明已经动了真火,又不敢违背师傅的教训一意孤行。正在两难之间,忽听得门外 小二哥一声呼喊:“温州黄客官,有客来拜!”黄逸峰不知是谁,赶紧出门来看, 只见一位风流倜傥的少年公子,身穿鲜艳的华服,带着两名俊秀的书僮,一个手持 拜帖,一个手捧红毡,一见黄逸峰迎出门来,那少年立即举起双手低下头去,用袍 袖遮住了颜面,银铃儿似的唱了一个肥喏。黄逸峰见来人颇为面善耳熟,只是一时 想不起在什么地方见过,见人家向自己行礼,就也闪在门边,举手还礼。还没等他 抬起头来,那位少年客官竟然不待相让,就带着两名书僮,昂首阔步,管自进门去 了。 黄逸峰颇感惊奇,赶紧随进门去,只见一个书僮递过帖子,一个书僮铺下红毡, 那位少年公子先正冠,后掸袖,朝着仇有财纳头便拜。一面拜,一面口称: “得知师傅驾临,专诚设下薄酒一席,为师傅洗尘接风。昨日两度打发家人婢 女备轿牵马前来迎接,只怪门生失礼,致使师傅不肯赏光。今日门生特意改装登门 专请,还望师傅看在义兄的面上,赏门生一个天大的面子,驾临寒舍。家母已为师 傅亲治一席,专为师傅及义兄饯行,并请黄大官人赏光作陪,还望师傅千万不要推 诿为幸!” 这时候,黄逸峰方才省悟来客乃是素素乔装改扮的,站在一旁,啼笑皆非。仇 有财不知来者是谁,见客人进门就拜,搀扶不及,受了两礼,好不容易,方才拉了 起来,接过帖子,就手放在桌上,张罗着让客人坐下。本忠眼尖,素素和梅香、杏 香刚一进门,就认出来了;又见素素捧着帖子进门就拜,心知这是耍的强认师傅的 把戏,也不说破,却在一旁帮腔说: “师傅,您看三娘母女为此诚心,几次三番专诚来请,师傅就破一回例,到她 内宅略坐一坐,又有何妨?” 仇有财弄清了来人原来就是素素,也确实为她的大胆泼辣和放荡不羁所十分惊 讶。冷眼看去,见这个男装的姑娘唇红齿白,面如傅粉,鼻如悬胆,眼如流波,倒 像一个绝顶俊俏的风流少年,风度翩翩的美貌公子。再看她的言谈举止,也是温文 尔雅,彬彬有礼,既不是妖妖娆娆的狐媚子,也不是娇娇滴滴的弱小姐。她的剑眉 大眼透着英气,她的抬头挺胸显得豪爽,若不说破,谁会想到她是个女扮男装的花 木兰,而且是个行院中长大的姑娘呢!有道是百闻不如一见,又道是耳闻为虚,眼 见为实,昨天听黄逸峰和本忠夸奖素素,总有几分不信,认为那不过是故弄玄虚混 淆视听的不实之词;今天一见,果然不假。这头一眼的三分好感,先冲淡了他心目 中原有的轻视和厌恶,加上人家又是备着名帖专诚来拜,十分恭敬,也就不能不以 宾客之礼相待了。不过一想到她父亲原是浙江省的巡抚,而母亲如今又做了天香楼 的鸨母,马上就又犹豫起来,对于她的盛情邀请,不得不婉言谢绝说:
“贤母女如此相待,实不敢当。昨晚已经叨扰一席,今天怎好又去打搅?一来 山野粗人,闲散惯了,上不得台盘;二来连日疲于奔波,餐风宿露,贱体颇感不适, 明日又将登程远航,难得有此半天空闲,正想借此时机稍事歇息,抽空还要备办一 些当地土产,实在分身不得,还望小姐在令堂面前代为婉辞,贤母女盛情,不才就 算是心领了吧!” 素素来前听本忠把他师傅说得如此不近情理,心里不免有几分嘀咕,只怕冒昧 参拜,会把本忠的严师惹恼了,翻车砸锅之外,连脸皮也会撕破,因此来则来矣, 却捏着一把汗,颇有些不放心。及至见了面,行了礼,通了话,才发觉这个不可思 议的草莽英雄并不如本忠说的那么邪乎,乍一看去,他青衣小帽,布鞋布袜,土里 土气的,完全是个乡下来的粗人打扮,绝不像是本忠这么个风流人物的师傅;等到 一过话,才发觉他不单是个很懂道理也很近情理的人,而且出言不俗,举止颇有长 者之风,不知不觉间,倒把她心中的三分疑惧全抛到九霄云外去了。听他婉言辞谢, 分明是借故推托,就壮了壮胆子,半带撒娇半带要挟地说: “师傅这就太见外了。拜师傅磕三个头,门生刚才可是一个也没有少磕呀!一 样是门生,为什么师哥这里歇得,师弟那里就歇不得呢?师傅您请放心,到了门生 那里,绝不请您舞刀弄枪练武艺,厅堂上放一张藤躺椅,铺两床丝棉被,让师傅四 平八稳地躺着,保险比在师哥这里住着舒服得多。想吃点儿什么、喝点儿什么,既 方便也干净,比师哥的家里比不上,比起这个客栈来,总还强些吧?师傅要用什么 土仪,只管吩咐下来,门生家里多半儿现成都有;有那缺项的,叫家里人马上去找, 总也比师傅人生地不熟的要顺当些。等师傅吃饱了,喝足了,歇够了,该办的土货 也办齐了,天黑之前,一准送师傅下船去歇息,还不行么?听说师傅生平不坐轿子, 门生特意备了马匹,现在门外,就请师傅、师哥和黄大官人速速起驾吧!” 对于素素这一通半带俏皮的话语,仇有财不单没有觉得反感,反倒觉得这个奇 特的双料小姐确实有些与众不同;也只有这个时候,方才明白本忠这个一向不为女 色所动的男子居然会被她所颠倒的真正原因。要是在平时,他也许会借此机会多看 看多听听这一路人的言谈话语,从而对她们多有所了解的,但是此时此地,自己一 肚子的心事,满脑门的官司,确实缺少闲情逸致去见识一番。更何况她家里开的是 妓院,而他又是从来不往那里面伸腿儿的呢!所以,不管素素怎么能说会道,依旧 没有把他说动,而只是淡淡地笑了笑,客气地辞谢说: “小姐不用费心了,贵府上的舒适,贤母女的盛情,不才完全相信,也感激不 尽。只是今天我们师徒归心似箭,行旅倥偬,实在没有这样的兴致和闲空,只好心 领敬谢了,请小姐回去转告令堂,我师徒二人,今日匆匆归去,有拂盛情,实在失 礼,待他日家中平安无事,重游贵方的时候,一定登门告罪道谢。这一桌酒席,就 暂且寄下,咱们后会有期,待之于来日吧!” 素素一听,仇师傅不单自己不肯启动大驾,就连本忠也要扣住不放的意思,不 觉暗暗有些发急,灵机一动,想到了那两条鞭子上,就转过脸来,单对本忠说: “师傅的大驾如此难请,你做师哥的,怎么就不帮着师弟关说关说?今天一天 咱们都要干些什么,师傅不知道,难道师哥也忘记了么?昨天整整一个晚上,师弟 把《达娃姑娘诔》和《葬鞭词》的稿子都起出来了,把供品香烛也都准备出来了, 单等师傅和师哥今天驾临寒舍润饰修改后入土开吊呢!” 听了素素这一番题外之音,黄逸峰和仇有财都不明白是怎么一回事情。本忠就 把昨天出城学骑,素素怕马欺生,把她父亲专驯烈马用的一对鞭子取了出来,并在 路上细说了鞭子的来历;在他的诱导启发之下,素素不单懂得了一个女奴为什么不 愿意当姬妾却甘愿去当马贼的道理,还起了同情之心,决定在今天把这对鞭子当作 达娃姑娘的遗骨入土安葬,同时素素还要写一篇《达娃姑娘诔》和一篇《葬鞭文》 好好地祭奠她一番,还一定要仇、黄二位去主持这场别开生面的小小盛典。黄逸峰 本是个好事的人,对素素的印象又一向不恶,就也一个劲儿地帮着撺掇: “你们二位,指着一对马鞭子,也能生出这许多故事来。这样的场面,倒是难 得遇见的,确实值得见识见识。仇老板是否有此雅兴,去观光一番,同时也领教领 教小姐的千古奇文呢?” 仇有财听了本忠的叙述,觉得虽然事近儿戏,但是一位呼奴唤婢的富家小姐, 居然能够同情一个女奴的悲苦,愿把先父的心爱遗物厝进黄土,为一个惨死的女奴 修建一座象征性的小小坟莹,不能不说她具有与众不同的慧心和胆识,对她的好感, 不由得又增加了三分。要是在平时,在别处,这种少见的祭奠,他倒兴许真会破例 参与,但在今天这个决战的前夕,又是在天香楼举办的仪式,就是说下大天儿来, 他仇有财也是不会破这个例的。不过当着素素,此话不便明说,因此依旧是借故力 辞: “小姐胆识,确实与众不同,达娃有幸,得逢知己,虽然含冤负屈,惨死有年, 今日方得一锥之地,厝其尸骨,她在九泉之下,念及小姐盛德,一定也会涔(c é n岑)然泪下,感念不已的。如此壮举,不才本当前去,借一杯酒,掬一抔 泪,祭 奠一番。只是今日贱体确实欠安,且又急于趣装南归,确实无法抽身。这件雅事, 既然是你们二人昨天就已经商议停当了的,今天就是再忙,也不能不让你们去了却 这段心愿。那就请你们替我多上三支香,多奠一杯酒,恕我不能奉陪助兴,暂且偷 闲歇息,准备一下未了的琐事吧。黄大官人正值清闲,就请他去当你们的主祭,一 助雅兴,还不行吗?” 仇有财自己一味推诿,却答应让本忠去了却这桩心愿,还把黄逸峰也请了出来 去当主祭,这样的做法,竟使黄逸峰误以为仇有财见了素素以后,也为她的佼佼不 群所动心,改变了原来的看法,有意要玉成她跟本忠的美事了。若是如此,他们两 个哥哥妹妹的借葬鞭以传心,假诔文以传情,自己夹在中间,算个什么角色?凑个 什么热闹?于是赶忙也推托说: “小姐美意,要为达娃姑娘营葬,并蒙盛情相邀,我等本应一体前去凑趣,共 同祭奠一番。只是仇师傅旅途劳顿,亟需将息,且又行色匆匆,今晚即将下船,诸 般杂务,悉未端正,抽身不得。我等虽然都是出门在外,总也有个主客先后之分。 在下身为主人,岂有让客人独坐旅舍之理?嘉兴地面,在下虽然也是初度,却比仇 师傅早到几天,仇师傅要用什么,在下还可以领路指点,可见此处也缺我不得。祭 奠达娃姑娘那件事情,既然是你兄妹二人发起,当然还是你们自己去主祭的好。只 要你们也代我多上一炷香,多奠一杯酒,我的心意也算到了。时候不早,二位快别 多耽搁,早去早回,千万不要误了傍晚上船是正经。” 素素此来,主要是借自己的特殊身份为本忠缓颊,至于仇、黄二位肯去不肯去, 倒在其次。如今见仇师傅终于吐口,准许本忠出行,也见好就收,以免生变。于是 就落落大方地离座一揖,起身告辞说: “既然如此,恭敬不如从命,不敢有所勉强。师傅贵体不适,就请多多保重, 一应旅途食用物品及馈赠土仪,均由门生备办停当送往船上,师傅就不必操心了。 待达娃遗骨入土之后,门生当去河边为师傅师哥送行,就此告辞。”说着又下跪一 拜,起来又作一揖。仇有财还礼不迭,连称“不用费心”。 梅香抱起红毡来,跟杏香两个先退出门外。素素向本忠丢个眼色,也抱拳向主 人告辞,走出门来。本忠不知说些什么是好,傻笑着跟在素素后面。仇、黄二位一 直送出大门,眼看着主仆四人都上马远去了,才回栈房。 仇有财进屋,看见桌上素素的拜帖,打开来一看,竟是一本投门全帖,怪不得 素素开口闭口都以门生自称了。当时还只当是跟着本忠浑叫的,如今想退已经来不 及,反正是有名无实,明天又要离去,哪年再来,谁都不知道,也就一笑置之。想 起这位出身豪门贱地的双重小姐,不单人才出众,色艺俱佳,更兼心灵眼快,嘴巧 胆大,确实称得上是一位天生的尤物,也难怪本忠要为他神魂颠倒,无法自已了。 幸亏本忠明天就要扬帆远航,这段姻缘,也将就此了结;如若不然,看此情景,本 忠一定会被她牢牢绑住,受她的左右摆布,结局是祸是福,还真难以逆料呢! 将近午时,两人正准备锁上房门,到街上去拣一家饭馆对酌一番,忽见依旧是 小厮打扮的丫环梅香、杏香,一人提着一个食盒,走进房来,规规矩矩地请了一个 安,传她家小姐的话说:葬词诔文,经过两人的字斟句酌,刚刚润饰誊写完毕,葬 礼祭典,不得不推到午后去了。先送上便宴一席,请二位先对付着用过,饯别筵席, 已经送往孔府,申时正借孔府为师傅、师兄饯别,就烦孔、黄二位大官人作陪。本 忠和素素两人葬完鞭子以后,将直奔孔府,因此特意叫丫头带了两匹马来,午饭以 后,帮着归置归置,就接师傅和黄大官人到孔府赴宴,宴后一起送到船上。 仇有财听了,哭笑不得,放出去的鸟儿,落到哪棵枝上,就由不得主人了。将 在外,君命尚且不受,更何况是师徒呢!也只好既来之,则享之,就叫厨下把酒菜 温了,二人开怀对酌起来。天香楼的厨师,当然是高人一等,绝不是一般酒店饭馆 的菜肴可比。梅香,杏香,一旁轮番儿把盏伺候。尽管仇有财一生不近妓乐,这一 回入了素素的彀中,也只好听人摆布了。 未及申时,两个丫环就催着打叠行装,驮上了马背,四匹马四个人,迤逦往西 而来,到了孔家门口,素素和本忠已经先到,闻讯急忙接了出来。素素依旧男装, 见了仇有财,殷勤致礼之外,再三为她母亲不能亲来送行代致歉意。仇有财谢了孔 大方指引之劳,客套一番,闲话几句,随即入席。酒筵之丰,自不必说。席上,宾 主频频举杯,秦素说了说早上强拜师傅的经过,本忠谈了谈为达娃营葬构墓的始末, 还把素素所作诔文中的佳句背诵了一番。大家说说笑笑,欢畅快意,颇不寂寞,连 仇有财都舒开了眉心,大碗痛饮起来。尽管并没有猜拳行令,掣签飞觞,一席酒也 吃了足有一个来时辰,方才尽兴而散。 席后素素叫人搬进四个大竹篓来请师傅过目,里面装的都是各式土产和干鲜果 品,连南湖封菱和五芳斋鸡腿粽子都有了。仇有财连连称谢,却之不恭,只好收下。 说话间红日西沉,已是酉正时分,河边码头上打杭州来的航船早已靠岸,出门 的旅客们正在忙着住船上搬运行装什物。仇有财不愿过于打搅孔宅,也生怕船上人 多了拥挤不便,就向主人道谢告辞,准备登船。孔家的小厮们帮着往船上运送行囊 什物,孔大方亲自找到船上管事的要了两个干净近便的铺位,帮着安顿好了,留一 个小厮在船上照看行李,这才又回到码头上来,一干人站着最后话别。 照黄逸峰的想法,素素是个多情的女子,此次与本忠一别,又不知何时方能聚 头,还不得眼泪鼻涕,痛哭一番?这时候冷眼看去,仇有财在跟孔大方闲话,素素 与本忠也在轻声嘀咕些什么,只见她依旧嘴角带笑,满面春风,丝毫也没有愁肠百 结、难分难舍的样子,不由得心中暗暗称奇。 没过多久,打北面又开到了一艘大航船,也在码头上系缆停靠。一时间,下船 的客人呼唤脚夫声,码头上接客的亲友喊叫招呼声,栈房伙计和载客小船的张罗买 卖声,摊商小贩兜售货物的吆喝声,加上花子们“行好”、“修行”的乞讨声,嚷 成一片,码头上人来人往,熙熙攘攘的十分热闹。不过一袋烟工夫,人群逐渐散去, 喧声渐次平息,码头上重又冷落清静了一些。这时候,从船上最后走下一个淡装素 服的女子来,身后跟着一个船上的伙计,替她一手提着个小箱子,肩上斜扛着一个 小铺盖卷儿,缓步往孔家大门走去。黄逸峰看见,吃了一惊,不由得失声叫了起来: “本忠,你看,这不是红云回来了么?” 本忠听见黄逸峰喊叫,抬头一看,正好红云也听见黄逸峰在喊本忠,就停下了 脚步,在人群中搜索,两人四目相射,都惊呆了。本忠马上想到:准是她到了长洲, 投亲不遇,又折回来了,所以不及寒暄,劈头就问: “你怎么又回来了?没找到你叔叔么?” 红云不知道本忠要回缙云去,只当是专来接她的,不禁悲喜交集,带看哭声咽 哽着说: “恩人有所不知,我到了长洲,才知道我叔叔已经不在了。江客人一定要我跟 他到南京去。我想起恩人有话在先:要是到了长洲,投亲不遇,半个月之内,叫我 回来找您。我就当即搭上航船,回秀水来了。只是列位怎么知道我今天会回来的?” 素素在旁边,听说是红云回来了,上前一把拉住了她的手,透着十分亲切地说: “傻妹妹,谁也不是诸葛亮,怎么会知道妹妹今天回来?我们是来送刘客官上 船回温州呢!再要晚一夜,你可就见不着你的恩人啦!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还是 借孔大官人的厅堂再坐一会儿,咱们慢慢儿细谈吧!” 红云只看见本忠身边有个美貌少年,不知道是谁,忽见他上前来就拉手,吓了 一跳,急忙要挣脱时,听她开口说话,这才认出她是素素来,不觉自己也笑了。孔 大方见是红云回来了,连忙走了过来,一面探问,一面就往家里让。 仇有财看见船上下来一位年轻美貌的姑娘跟本忠如此亲热,不知他们之间到底 是什么关系,做声不得,站在一旁直皱眉头。孔家的小厮接过红云的行李来,一干 人又回到了孔家的厅堂上坐下。孔大方先替红云引见了仇有财,简单说了说本忠父 亲病重,他师傅专程来找,明天就要返回故里的大概情形,接着就问她长洲投亲不 遇的经过。红云未曾开言,先红了眼圈儿,伤心地说: “二十二日一早拜别,赶上顺风,一夜没有落帆,二十三日中午就到了苏州码 头。我要独自下船去,江客人说是受人之托,送佛一定要送到西天,就在码头上雇 了两顶小轿,一抬抬到了我叔叔的家门口。叫进门去,来开门的是个老头子,我不 认识。江老板代我讲明来意,又告诉他我叔叔叫什么名字。那个老汉这才说:闹长 毛反的那一年,苏州大乱,我叔叔一家四口,全叫官兵乱军杀死了。我问他我叔叔 他们的尸骨埋在哪里,他说他也是后来搬来的,只知道当时这一带死的人很多,事 后都埋在乱葬岗子上,也没法留下姓名标记。我没了法子,只好原轿回到船上。江 老板要我跟他到南京,说是先给我租所房子安顿下来,慢慢儿再打主意。我见他一 路上尽对我说疯话,吃晚饭的时候,还特意开了一瓶用药泡着的酒一定要我喝。我 估摸着他没安什么好心,一口也没喝他的。果然到了晚上,他叫小厮出去,铺开被 褥,就留下我跟他两个在中舱里睡。我没有理他,心知一夜不落帆,船上的篙手们 都醒着,谅他也不敢怎么着我,就抱了一条被子到后舱跟烧火的船婆子挤了一夜。 如今他要我到南京去,我在那里无亲无友,还不是落到了他的手上,任凭他摆布了 么?我信不过他,想起刘客官说过,要是到了长洲投亲不着,半个月之内可以回来 找他,另想办法,就没有听江客人的话,一定要回嘉兴来不可。他见劝我不动,留 我不住,也没有办法,只好由我。打听到从苏州到嘉兴的航船当天晚上就可以上船, 二十四日一早启碇,他替我定了一个铺位,又留我在他船上吃过了晚饭,叫人把我 的行李搬上航船去安顿好了,他的船才扬帆开走。想不到回到这里,刘客官家里又 有了急事要赶回去料理,我这无依无靠的苦命人,还不知投奔哪里去是好呢!”说 着,鼻子一酸,不禁流下泪来。 孔大方听了,长叹一口气说: “江振东这个人,我们买卖上来往的次数也不少了,知道他贪图小便宜的心是 有的,太坏的心倒是不一定有。不过受人之托,起了这样的念头,不免也有些太对 不起朋友了。姑娘此番回来,正好赶上刘客官南归,用不着商量,恰巧他师傅也在 这里,当然是跟刘客官一起回南的了。到了温州,或是留下做如夫人,或是另行择 配,总会有一个着落的。刘老板不比江老板,姑娘还不敢放心前去么?” 红云低着头回答说: “若能跟刘客官回南,情愿一辈子铺床叠被,伺候大奶奶,还有什么不放心的? 只怕刘客官嫌我粗笨,不肯收留我呢!” 本忠见孔大官人又说到这上面来,不觉急了说: “孔大官人真会打趣!要是我能带她回南,三天前还打发她回长洲干什么?我 早就有话在先:红姑娘是自赎自身,我只不过是她帮几两银子而已。要是赎出身来, 又跟我走了,我这不是成了拐带人口了么?再说,这会儿家父病重,我做儿子的不 能带回灵丹妙药去为家父解痛治病,倒带回一个女孩儿去,这不是要陷我刘某人于 不义,叫我难于做人么?不过既然我有心救红姑娘跳出火坑,自然救人要救到底, 且容我跟师傅商量商量,怎么想一个两全之计,把红姑娘安顿下来才好!” 孔大方正要说话,素素哈哈笑着把话头抢了过去说: “师哥不要为这事儿为难了!要是信得过师弟,把红姑娘交给我得啦!我认她 做个妹妹,正好早晚请教诗赋乐律,跟我做个伴儿呢。红姑娘只管放心,我家前院 儿的那些姑娘们,都要打发她们走了。绝不会再逼着你去走那条路的。你就算是暂 时寄放在我这里好了。等我师哥回来,原封不动交还我师哥,该上哪里去,那时候 你们俩再去交涉好啦!” 红云还不明白素素跟本忠是什么关系,更不明白素素要把她留在家里是什么意 思,因此一时间无法回答,只好低头不语。孔大方细一琢磨,这会儿叫本忠带回一 位姑娘去,确实也不是时候。难得素素肯出来急人所难,留下红云来,在她家暂住, 等本忠下次来禾,再作道理,确实是个稳妥两便的办法。就把素素先是跟本忠兄妹 相称,如今又拜了师傅,同在一门的关系说了。红云想想,也只好暂且在素素家里 先住下来,等本忠回来再作区处。好在自己跟素素本来是相识的,对她的为人,也 很敬佩,只要她不嫌弃自己,又有什么不可以的呢?当即客气了一番,又感谢了几 句,就这样说定了。本忠见红云暂时有了着落,也放下了心。 天色逐渐黑了下来,素素要回家去,本忠等也该上船了,就辞谢了主人,一起 步出门来。四匹马,三匹骑了素素主仆,一匹驮着红云的行囊,孔大方又叫了两顶 轿子来,让黄逸峰和红云坐了,分道扬镳,互祝平安互道珍重而别。 八月二十六日一早,开往杭州去的大航船刚刚扬帆,一只乌篷单橹小船,悄悄 儿地从城隍庙后面摇了出来,远远地跟在大船后面,一颠一簸,一飘一荡,慢慢儿 地也往杭州方面咿呀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