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一回 图谋大事,白水山众首领排座次 为集军响,蛤蟆岭谢振国采蘑菇 自从光绪元年八月十五日白水山和雪峰山两股义军乔装改扮在缙云县十字街不 期而遇地劫了法场,救出吴本良等三十六名死囚之后,本良又与雪峰山义军首领朱 松林义结金兰,成为异姓兄弟,为谋反大业暂且各据山头,互相策应。从此,两支 义军威名远扬,四处走投无路的人纷纷来归,短短几个月中,队伍一下子扩大了将 近一倍。 令人痛心的是,吴立本中了马三公子的毒箭,虽然由本厚去把神医马有义请来, 只为这种箭毒过份奇特,找不到合适的解药,马大夫使出了浑身解数,也只能叫吴 立本暂时苏醒过来,回光返照了一下,总算留下了遗嘱,拖了三天,就撒手长逝了。 按照立本的遗嘱,同时也是出于大伙儿的意愿,山寨上重新排定了座次,分派 了执事。 吴本良虽然以上山后未曾立有寸功为由再三固辞,但在大伙儿的一致拥戴下, 不得不坐了第一把交椅,当上了寨主。 刘保义本来就是总哨,专管防守操练,仍坐第二把交椅。正觉上人文有奇才武 有韬略,本是出将入相的国家栋梁,只为洪秀全破万人之私,立一人之私,装神弄 鬼,排斥异己,置天下百姓安危苦乐于不顾,生生地把一个艰苦创建、已成规模的 太平天国亲手断送了。正觉上人眼看大势已去,狂澜难挽,这才第二次又遁入空门, 打算在青灯黄卷之外、菜圃田园之中了却残生。却没有想到树欲静而风不止,只为 收了两个小沙弥,又把他卷进这一场风风雨雨中来,不得不再次步出山门,重举义 旗,继续与朝廷作对。这次上山,他坐了第三把交椅,当一名运筹帷幄的军师,其 余首领,依旧各守本职,听寨主的号令行事。 要论本事,本良从哪方面说也不及刘保义和正觉上人,但是他们终究是外来人, 在缙云地面扯旗造反,怎么也不及本地人喊得响叫得应。因此尽管本良在刘保义和 正觉上人面前是小辈,经过大家的推举和协商,本良还是不得不勉为其难的坐上了 第一把交椅,当起山寨的寨主来。 老隐吏上山以后,不愿以朝廷旧臣的身份反叛朝廷,除借雷家寨三椽茅屋落脚 栖身之外,不受义军一丝一粟。日食三餐,身穿一缕,全靠他自己开设切音土字学 塾课读蒙童收入几文束脩苦度光阴。 为此事正觉上人也曾多次相劝,怎奈老头子打定了主意,说自己一生忠介,决 不沾“反叛”二字的边儿,以免丧失晚节。上人见他如此执拗,心知匹夫尚且难以 夺志,更何况他这个以忠君白命的三朝老臣了,也就不再相强。 学塾一开,几百年来只知狩猎耕织不知读书写字的畲客山头,连大人带孩子, 居然都跟笔墨纸砚打起交道来,与文字结下了不解之缘。从此雷家寨户内书声朗朗, 门外刀光闪闪,文才武术,同时突飞猛进。老隐吏怎么也没有想到,他的土字,一 下子叫许许多多瞎子长出了眼睛,使他们变得聪明起来,实际上是在另一个小操场 上替义军练兵,起到了巩固山寨的作用,为山寨出了许多力气。 马有义上山三天,虽然使出了浑身解数,但也仍未能保住立本的性命。他未曾 参加反叛,还是个“安善良民”的身份,家里又有父母妻女,当然不能久留山寨, 以免透露风声,招来杀身之祸。但是他上山之后,跟雷一鸣一见如故,谈起医道来, 各有所长,很愿意借此机会互相切磋一番,取长补短,相得益彰;加上本厚追前追 后死缠活说非要他传授柳枝接骨的绝技不可,马有义为他的诚心所动,终于答应在 山上再住三月。他马家祖传的接骨绝技,从太爷爷手上就立有传子不传女的规矩, 更不用说是传外姓人了。可是一则马有义今年已经三十多岁,他老婆给他生了三个 女儿,却没有一个儿子,尽管他医术高明,还没有琢磨出种子的神方来,既然没有 儿子,想传子也传不成了,但又不想把马家的这一祖传绝技在他这一代就此湮灭, 因此心里并不固执一定要恪守祖宗留下来的规矩;二则架不住本厚那一副诚心诚意 要学的谦恭态度,那一张能把死人都说活了心眼儿的嘴巴,终于把马有义给感动了。 另外还有一条原因,那就是马有义有一颗割股疗疾的医者之心,他想到山寨上义旗 初举,今后不知道会有多少场征战厮杀,不知道会有多少人在格斗中断胳膊折腿。 自己有家室之累、后顾之忧,既不能上山来入伙儿,又不能三天两头往这儿跑,收 下本厚这个既诚实又聪明的有心人做徒弟,也算是自己替天行道、为山寨出力了。 于是,这个穷人心坎儿上的药王拣了一个黄道吉日,备下三牲香烛祭告了祖先,又 叫本厚跪下面向天地立下了誓言:学会了柳枝接骨法之后,一不以此图财赚钱,二 不以此向官家豪绅献媚作进身之阶,三不为奸诈不义之人医治,这才受了本厚三个 拜师头,毫无保留地把这一手绝技传给了本厚。──直到几十年后,壶镇吴家“祖 传骨科”大夫闻名全国,开了一个很大的伤科医院,连海外的病家都纷纷前来求治, 这是后话,表过不提。 山上的人越来越多了,义军的建制也初具规模,白水山有的是石头和大树,还 有吴石宕这一批技艺高超的大小石匠,不难开山伐木、平整房基,盖起一排排一座 座木石结构、茅草苫顶的营房和议事厅来。畲民们见这些房屋既高大又明亮,又纷 纷把自己居住了几十年的那些低矮、潮湿、阴暗的小草房拆掉重新翻盖。这么一来, 原本分散错落在半山坡上的小小一座雷家寨,新屋迭起,高楼突现,加上村前村后 一道道巨石砌成的防御工事,竟变成一座进可以攻、退可以守的坚固的城堡了。 雷家寨建在半山坡上,虽然有易守难攻的长处,却也有本身地理环境造成的短 处:这就是可耕地极少,粮食供应十分困难。自从顺治年间雷、蓝两支畲民为避战 乱从丽水迁到白水山定居以来,就用刀耕火种的半原始的落后生产方式在山坡上种 白薯和玉米,收获量极为稀少,加上还要给山主交租,过的大都是半饥半饱的日子。 山上不出棉花,也不出盐,畲民们为了几尺布、几两盐,不得不拿珍贵的麝香和兽 皮到舒洪集市上去交换。难怪吴石宕人初到雷家寨的时候,畲民们大都衣不蔽体, 烧的菜也总是缺少咸味儿。还是在三星义旗竖起来之后,烧了马富禄的老窝儿,抢 了他在镇上开的米店、布店、盐铺、当铺,畲民们才第一次全家老少吃上了白米饭, 穿上了新衣裳,也舍得往菜锅里哗哗地撒大盐粒儿了。 雷家寨突然之间增加了好几百口子,住房困难固然可以就地取材自己修建,衣 食无着却不能不依靠山下供应,开荒耕种,只是不无小补而已。 义军的粮食和布匹,主要有两个来源:一个是打开官家和富户的仓库,一个是 用银钱到集市上去购买。白水山义军不是打家劫舍的草寇,不能不分善恶见钱就抢 见粮就搬,除了打开县城和马家那两次有较大的油水之外,几年来,山寨上钱和粮 实际上都很拮据。除了油盐、布匹、粮食要买之外,还要买铁打造兵器,买硝制造 火药,还要给弟兄们发放饷银。山上人口越多,钱粮拮据的问题就提到议事日程上 来了。 本良当了寨主,他母亲和大虎作为经管钱粮财物的头目,不能不及早把这个底 细告诉他。眼下三乡四镇上山来投的人有增无已,怎么解决穿衣吃饭、有刀有枪的 问题,实为当务之急了。 为此,本良把头目们召集到议事厅来,让大虎把库存实底先跟大家照了面,然 后要大伙儿各抒己见,拿出切实可行的扩充粮饷的办法来。 说一千,道一万,归根结底,最好的办法,也离不开“开源节流”这四个字去。 立本归天之后,山上似乎不再有人主张只反林炳和金太爷不反朝廷了;但一下子要 拉起上千人的队伍来,既不可能,也不是时候。多数首领们认为,目前固守山寨, 并不打算去攻打府县扩大地盘,兵在精而不在多。按照山上义军的现有人数,已经 嫌多而不是嫌少了。因此,为节流计,今后除特殊情况外,决定不再扩充人马,现 有丁壮,分为三班,轮流练武、防守、耕作,做到三不耽误。 谢振国自从手刃了范通,归到三星义旗下面来以后,当上了哨探总目,带领一 帮他亲自调教的兄弟,乔装改扮,四处奔走,一方面盯住县里和舒洪镇的动静;一 方面打探上山来投的这些人的身家底细,谨防奸人混入;一方面还要察访哪村哪店 哪家财主乡绅为富不仁、鱼肉百姓,报到山上,然后暗中联络苦大仇深的穷苦百姓 作内应,山上或下去三五十人,或下去百把十人,一夜之间,把作恶财东们的钱粮 财宝尽数搬到了山上,除将首恶者枭首示众外,还出了告示,历数其罪。当然,作 为内应的那些人,有的也都跟着上山,聚到义旗下面来了。白水山的声势浩大,谢 振国确实立下了不少功劳。 谢振国从师学艺“采蘑菇”,练就了一身软硬功夫,也从师父那里承袭了嗜酒、 好赌、爱女人三宗大毛病。自从身任探事总目之后,除了在山上依旧靠着那个小寡 妇、高兴了跟弟兄们喝三碗黄汤、掷两把骰子之外,下山办事,虽然也难免要到酒 店里坐坐、赌场上逛逛,倒还能把持得住,从来没有在酒、色、赌三件事情上出过 纰漏,因此一直颇得首领们信任、弟兄们拥戴。 这次山上钱粮拮据,本良召集头目们商议对策,谢振国作为主要头目之一,当 然也参加了。自古壮士落魄,聚啸山林,安营扎寨,招兵买马,大碗喝酒,大块吃 肉,所有银钱花销,无非都从“打家劫舍,强抢硬夺”这八个字上得来,吴石宕人 被逼上山,当然也不能例外。只是自从白水山三星义旗举起之后,数次大闹县城、 洗劫马家,附近村庄中的财东大户,劣迹昭著的大都已经派出小股人马夤夜光顾过, 再要找油水大的人家,一时间还真不好找;如今舒洪团防局专盯着白水山,太远的 地方,还不便于行动。大家商量来商量去,竟找不出一条立即可行的生财之道来。 谢振国既然是探事头目,对左近的情况,当然都很熟悉。但是他提出来的几家 财东,不是油水不大,不值得一顾,就是罪恶不大,强加抢劫反会有负众望,失去 民心。别人提出来的几条生财之道,不是难于兑现,就是不切合实际,也无法行得 通。这时候,谢振国忽然想起他的老行当来,兴冲冲地大手一挥,用压倒众人的高 音大声地说: “要是一时间确实没有别的办法,还是我出去采几趟‘蘑菇’吧。从师父那里 传下来的规矩:兔子不吃窝边儿草。我谢三儿出师这二十多年来,严守师训,除了 那年给马富禄散德行在他祖坟上钻过一个眼儿之外,还确实没有在本乡本土采过一 次‘蘑菇’。不是我吹牛,这金衢严台温处六府几十个县,除了海岛不算,哪乡哪 镇有古坟古墓,哪些坟墓已经有人采过,哪些坟墓里还有‘蘑菇’,我肚子里都有 一本明细账。只要准我下山去转一圈儿,多了不敢说,三个月之内,二三千两的数 儿我还有八分儿把握。要是嫌他州外府路途遥远搬运不便,我就违犯一次师训,在 本县找几圹大‘蘑菇’采出来。多了不敢打包票,两个月之内,一千两银子准保稳 稳妥妥地送上山。怎么样?让干不让干,就听你寨主的一句话啦!” 本良抓抓脑袋,一时拿不准主意。他知道谢三儿外号“穿山甲”,在浙南采 “蘑菇”,就好像地底下开着他家的钱庄子似的,什么时候要用银子,伸手就可以 抓来。但是把这么一个神出鬼没的探事头目放到外府州县去筹响,他还有点儿舍不 得:万一山上有什么急事儿要用他,真还没地儿找他去。若在本县行动,却又坏了 他遵奉多年的祖规师训,于情于理似乎难通。那年月,干一行有一行的规矩,乱来 是不行的。正沉吟间,来喜儿忽然冒出一句话来说: “谢三哥要肯在本地替天行道,现放着一注好买卖在那儿,连地洞都用不着打, 一伸手就能抓他三百五百两的。银子好像少了点儿,不过一则积少可以成多,二则 这笔银子取出来大家心里都会格外高兴。我看大哥就依了谢三哥的主意吧!” 旁边的小红机灵,猜着了来喜儿指的是哪一注银子,脱口而出地说: “你说的莫不是林国栋两口子棺材里的那几个金元宝、银元宝吧?” 来喜儿笑着一点头,大伙儿知情的全都轰地一声笑了。 知情的人,有说那注银子理当早就取上山来的;有说用林家的钱去打林家的人, 那才叫用得是地方的;有说那银子在众人眼中露过面,早晚也得被人取走,与其晚 取不如早取,与其让别人取不如山上派人下去取,反正有活门儿在那里,进出都方 便。不知情的,忙问是怎么回事儿。本厚就把林国栋夫妇入殓那天每人手里各握一 个十两一锭的金元宝、脚下各蹬五十两一锭的银元宝,嘴里各含一粒足有猫眼睛大 小的宝珠,单是这三项:四十两金子、二百两银子加上两颗大珠子,总值就在五百 两银子以上了;还有夫妻两口子枕着的两个聚宝枕头里,不知道都是些什么值钱的 玩意儿等等的情况说了一遍。 大家毛估了一下,这座花坟里的财宝总值绝不会少于八百两。这是出殡以后壶 镇附近的人几乎全都知道的。只为林家的花坟修得结实,不打眼儿放炮,谁也钻不 进花坟里面去,所以林炳才敢于当众夸富,不避人眼睛,堂而皇之地在入殓的时候 把金银珠宝一件一件地放进棺材里面去,却没有想到立本为了要救一对儿金童玉女, 在花坟后面留了活门儿。如今人已经出来了,何不再利用一次这道方便之门,把林 国栋带到阴间去的这些财宝拿到山寨来充作军饷呢? 根据这一情况,几乎人人点头,个个动容。正觉上人和刘保义也说:像这样现 成的金银财宝不去取来,难道还留着给别人去取不成? 本良见众人全都主张去取来,也就表示同意并提出自己的主张说: “我倒不是舍不得拿他林家的财宝充军饷,主要是怕坏了谢三哥不采本县‘蘑 菇’的祖传规矩。好在这道活门儿在哪儿,月娥、来喜儿、小红他们全知道。是不 是叫月娥把活门儿的位置图画出来,另派两个面生的人下山去走一遭儿?” 雷一飞听说要找面生的人下山去,忙站了起来要揽这一买卖说: “壶镇地面儿上,谁都不认识我,我去最合适。只要月娥把活门儿的位置图画 准了,能钻进花坟里面去,我就能把金银珠宝全都掏出来。去的人不用多,再有一 个人帮我望着点儿风就可以了。谁愿意去?” 谢三儿见雷一飞要抢功,急忙摇着双手说: “大可不必。想我祖师爷定下不在本乡本土采蘑菇的规矩,无非一者为了敬重 本县父老乡亲,二者在他乡外县做完案子以后就远走高飞,即便事后坟主发现了, 告到官里去,也无从查找的意思。既然这林家父子干尽了丧天害理的勾当,破他风 水、取他财宝,是理所应该的事儿,还有什么可客气的?再说,如今我已经是反叛 朝廷的人了,难道还怕官府来逮我么?寨主不必犹豫了,壶镇地面儿上,没人认识 我,这件事儿我去办最稳妥。不瞒诸位说:即便有活门儿可以爬进花坟里面去,可 是怎么从棺材里面取出财宝来,没学过我们这一行本事的,只怕也还是挠头呢!你 总不能带上斧头把两具棺材都劈开吧!” 二虎见他们两个都争着要去,笑着说: “你们都争着要立这一功,反正我不会跟你们争:我还没有这样大的胆子,敢 于到蛤蟆岭头去走一遭儿。这件事儿,是谢三哥的本行生意,只要他没什么不方便, 当然他去最稳妥。雷二哥有一身好武艺,又精明强悍,有他去给谢三哥当帮手,准 保此去手到擒来,万无一失。再说,事情办成了,两人下馆子一杯对一杯,不也比 谢三哥一个人独酌要强得多么?所以我说,你们两个谁也别争了,同去同回,一起 为山寨出力立功!不知大哥的意思怎么样?” 本良已经听出二虎话中的意思,是叫一飞管住点几谢三儿,以免他贪杯误事, 就顺着他的意思,点了点头说: “二虎的主意不错。你们两个,一个是行家里手,一个是胆大心细,要是谢三 哥果然没有什么不方便,能跟雷二哥一起下山,那当然最好也没有了。这件事儿, 取的虽然是林家的不义之财,不过吴石宕还有不少人家在林炳的手下讨生活,所以 一定要办得缜密,绝不能留下破绽,让林家发觉。比如说,活门儿开过以后,一定 要用同样颜色的灰膏腻子把缝儿堵死,叫人家看不出来。活门儿位置图叫月娥和本 厚两个人去画,灰膏回头我配好交你们带走。要是没有别的说的,咱们就先取出这 一注钱财来,再另打主意,怎么样?” 谢三儿和雷一飞同声答应。正觉上人想了想说: “咱们眼下急需的是铜钱银子、布匹粮食。当然,只要有了银钱,就可以想方 设法籴粮买布运上山来。刚才听说林国栋夫妇的含口珠足有猫眼睛大小,这样大的 珠子,最低恐怕也值一二百两银子一颗。这东西拿上山来,没有用处,在壶镇卖吧, 一者是难于出手,二者也容易被发觉。我看你们二人事成之后,不如干脆走一趟金 华、兰溪,那里码头大,客商多,也有人识货。把珠子变成银子带上山来,就有用 处了。趁此机会,振国兄弟还可以顺便打听一下有什么生财之道,准备下一宗买卖。” 二虎接口说: “出了缙云县地界,谢三哥的门路宽着呢,还怕找不着埋在地下没人用的金银 财宝哇!其实也不用走远了,这次到壶镇,沿着恶溪往上再走三四十里,就是卢尚 书①的故乡白竹。我们上角人都知道,这个卢尚书,死了以后,仿曹操设七十二疑 冢的故事,一共埋了十八座花坟,每座都有童男童女陪葬,用不着说,那里面的金 银财宝,肯定也少不了。谢三哥这次去壶镇,何不来一个顺手捎带,把他的真坟所 在找出来?” -------- ① 卢尚书──卢尚书,指卢勋,字汝立,缙云白竹乡旸村人,明嘉靖间进士, 曾任南京刑部尚书。旸村离白竹镇不过五里路,村中有一座豪华巨大的“尚书堂”, 就是当年卢尚书归隐以后的府第,原建面积1000平方米,解放后犹存门厅、中厅二 进,金漆大柱直径70厘米,梁枋雕有麒麟、鲤鱼等。门前有一座雕刻得极为精细的 白石牌坊,被誉为“浙南第一坊”。可惜在“文化大革命”期间,尚书房和白石牌 坊都被造反派以“破四旧”的名义拆毁,如今只剩下二柱一间一楼。卢尚书墓,主 坟在白竹村附近,规模相当豪华巨大,不但有石人、石马、石龟、石羊,而且也有 白石牌坊,可惜在“文化大革命”初期都被砸毁了。至于传说中的十八圹疑冢,当 时也只是猜疑而已,现在已经无法指认。 谢振国听了哈哈大笑: “都说你张二虎脑袋瓜儿好使,我看也是虚有其名。你不想想,卢尚书卢勋死 于明朝万历元年,就算当年如葬,到今天也已经二百多年了。像这种出了名的大花 坟,虽然明眼人都知道坟是假的,很可能连随葬的金元宝、银元宝全都是假的,油 水不会很多,可总也还有点儿油水可捞,我们的师爷爷、祖师爷爷们,还能把这点 儿油水留给几百年后的徒孙们去受用么?像这种‘空蘑菇’,不用问也不用试,我 是绝不会去采的。倒是在这十八圹疑冢之外,我的确花了点儿工夫去勘踏寻找过。 不瞒诸位说,他的真坟所在,已经让我找到了大概的下落。只是没有钻进去看过, 第一还无法肯定真假,第二也不知道里面究竟有多少油水。所以这么长时间来,我 没有跟任何人提起过这件事情。卢尚书要隐蔽真坟所在,其目的,无非第一是怕别 人破坏他的风水,第二是怕随葬珍宝被盗。不过照我想,那老儿既然设下了十八圹 疑冢,而且每圹疑冢中都有不少的随葬财物,真正的卢尚书墓中,随葬珍宝只会多 绝不会少。要是把那里面的财宝悉数取了出来,肯定比林国栋夫妇坟里的金银财宝 要多得多,没准儿够咱们全山寨吃个一年两年的呢!” 二虎听他说得这样有把握,也来了兴趣,接口说: “谢三哥神通广大,我是佩服之极的。只要经过谢三哥的眼睛,我相信绝对不 会看错。只是卢尚书的真坟,各路英雄好汉吵吵嚷嚷地找了二百多年了,有说早就 已经找到了的,有说至今还没有找到。这件事情,一直来都是大家所无法解开的迷 团。如果不是有碍你们这一行的规矩,是不是可以请谢三哥把发现卢尚书真坟的经 过,先给我们大家说说,让我们大家长点儿见识,也让我们大家帮你参谋参谋,判 断一下你所找到的真坟究竟有几分可靠呢?” 谢三儿哈哈一笑说: “要说干我们这一行的规矩,凡是已经勘踏尚未开采的蘑菇,除了一起行动的 伙计之外,就是在师傅、师祖面前,也不能透露一个字的。因为人心难侧,嘴上没 锁,万一消息泄露出去,不单是财宝有可能不翼而飞,弄得不好,还会搭进好几条 人命去。说远的你们不知道,说近的,为了卢尚书那十八圹疑冢,先后死了多少人, 大家也许总有所耳闻的吧?不过今天的事情又有所不同。我如今干的已经不是采蘑 菇这一行,而是扯旗造反,反叛朝廷这一行。按我们的规矩来说,早已经算是‘背 叛师门’啦!找到卢尚书真坟这件事情,对外人来说,当然是天大的秘密;可是对 咱们山寨首领们来说,特别是对寨主来说,又是绝对不能保密的。因为事情可行不 可行,怎么个行法,不都还得听大家的主意和寨主的令儿么?” 于是,谢三儿不慌不忙,跟大家说起他寻找卢尚书真坟的经过。 卢尚书墓,是缙云县最大的一所陵园,在壶镇北面白竹乡风光秀丽美景如画的 深山之中,占地八亩,坟台又高又大,墓道的两边,是一对对雕刻得栩栩如生的石 人石马、石象石羊,还有许多石龟驮着厚厚的石碑,墓道入口处,有一座高大华丽 雕刻得非常精细的白石牌坊,四周种满了苍松翠柏,葬的是明代嘉靖年间的一位缙 云籍南京吏部尚书卢勋。离陵园不远,就是宋代朱熹创办的集美书院的遗址,因此 提起“卢尚书墓”来,可说是远近闻名,经常有外地人慕名来游。 尽管这座坟墓规模宏大,建筑雄伟,但是当地人都知道那是一座假坟。据说, 以白竹镇为中心,一百多年来,先后已经发现了十八座规模或大或小的坟墓,都有 可能是卢尚书的真坟所在;但是也有人说,那也都是疑冢,都是用来迷惑盗墓贼的。 真正的坟墓在何处,连卢尚书的后人都不知道。那么,谢三儿究竟是怎么探听到确 切的真坟所在呢?据谢三儿说,是这样的: 自从卢勋从当朝一品的尚书职位上告老还乡以后,就从各地请了许多精通堪舆 之学的风水先生来为自己寻找坟地。经过几年的奔波勘踏和莫衷一是的争执以后, 终于选定了白竹山中的那块风水宝地。接着,他的子孙们就忙着给他建造起坟莹来。 陵园还刚刚初具规模,卢勋就一病不起,呜呼哀哉,寿终正寝了。消息一传出去, 本县、外县甚至外省的“采蘑菇人”就纷纷聚集到白竹附近来,有扮收购药材、土 产的,有扮小贩、货郎的,有扮车夫、脚行的,甚至有扮叫花子沿门乞讨的,各路 好汉,大显神通,目标则完全相同:探听卢尚书的真坟所在,采一个大大的蘑菇。 结果呢,不但谁也没有如愿以偿,在各路盗墓贼之间,每每因为争夺一张所谓的真 坟图纸,还明争暗斗,大打出手,白白地死伤了好多人。 据当地老人们传下来的话,当年卢尚书出殡,场面非常大,吊客非常多,连皇 上都派了钦差来。那棺材是用香柏做的,十足有九寸厚,入葬的那天,单是抬棺材 的人,就用了三十六个。墓室是用条石砌的,外有石门,内有石柱,比寻常百姓家 的房间还大。棺材前面的石供桌上,五十斤一对儿的大镴台上点着三十斤一对儿的 大蜡烛,中间还有一个能装三十斤香油的蓝花瓷缸,点着长明灯。供桌的前面,还 有一箩筐糖饼、一大缸酱油。这是干什么用的呢?原来送葬的时候,魂亭两边就有 一对儿十三四岁的童男童女,穿着彩色的衣裳,扮作金童玉女,一个敲鼓,一个敲 磬。棺材进了墓穴以后,就把这两个“金童玉女”也封在坟墓里面了。这一箩筐糖 饼和酱油,就是给“金童玉女”在坟墓里面充饥解渴用的。“礼成”之后,接着修 建陵园,錾打石人、石马之类,还特地去请了一帮永康县最著名的石匠,足足花了 三年的工夫,才建起了一座玲珑剔透精美无比的有石牌坊的陵园来。 尽管卢尚书的坟墓工程浩大,花费繁多,可是别具“贼眼”的采蘑菇人心里全 都明白:这座坟墓,不能说是假的,而里面埋的死尸,却绝不是卢尚书。因为入殓 的那天,卢家的孝子、孝妇们当着一众吊客包括钦差和盗墓贼在内给老太爷“含殓”, 居然只用了一枚“当十”的洪武大铜钱,棺材里面,竟连一点儿金银珠宝都没有, 这就未免做得太过份了。像卢尚书这样的身份,这样的人家,入殓的时候,嘴里含 一颗桂圆大小的猫儿眼或者夜明珠,就算够简朴的了,怎么可能像寻常百姓一样, 只用一枚“含口钱”就打发了?据卢家子孙们解释,那是因为卢尚书一生简朴,反 对糜费,临终之前,留下了遗嘱:不许后人把金银珠宝、名贵古玩放进棺材里殉葬, 一者以免暴殄天物,二者省得让盗墓贼看见了眼红。但是什么事情都有一个度,过 于节俭,反而欲盖弥彰,透出那个“假”字来了。明眼人看了,不禁会问:“既然 老头子‘一生俭朴’怎么会在旸村老家盖一座柱子贴金的豪华巨厦?即便他死前有 话,丧事要从简,那么陵园建造的宏伟、出殡场面的浩大,都是空前绝后的,算起 来,至少也得几万两银子,并不从简,为什么偏偏棺材里面就要‘从简’起来,而 且这样寒酸?这不是太不相称了么?” 卢尚书安葬以后,一帮永康石匠在陵园里搭起工棚,慢慢儿地雕琢那座石牌坊 和一些石头活儿;卢家的几个孝子,也轮流着在陵园里“苫块”守制,监督陵园的 建造和陵园四周的松柏栽培。这样做的目的,盗墓贼也一眼就看穿:分明是要大家 相信卢尚书的尸骨确实埋葬在这里。其实,不要说三年之内陵园里日夜有人了,就 是一个人也没有,采蘑菇人也绝不会为了那个当十的洪武大铜钱去打地洞的。他们 相信:卢尚书的尸骨,一定埋在另一个地方;那里面,一定有许多金银财宝殉葬。 于是采蘑菇人大显神通,分头探听卢尚书的真坟所在。他们的第一步棋,是去 寻找给卢家勘踏过坟地的那些风水先生。卢尚书虽然也是明代人,虽然有足够的财 力买来童男童女活活殉葬,但他还不可能像朱元璋那样, 把勘踏、修建明孝陵的 大小臣工数百余人统统都杀了。经过钻头觅缝,他们得知卢尚书“致仕”以后,退 归林下,除了含饴弄孙、诗酒自娱之外,最热衷的事情,就是给自己寻找最后的归 宿。本地的、外地的风水先生,也不知道请过多少;看过的风水宝地,也不知道有 多少。于是各路英雄们纷纷出动,有在本地找到张铁嘴的,有在他乡找到李半仙的, 或威逼,或利诱,有的费尽心机,一无所获,有的或得到一张图纸,或由风水先生 亲自带领去看他当年给卢尚书进献过的上好坟地。这些图纸上所画的坟地,有的依 旧是荒丘野岭,根本就没有坟墓;有的竟已经奇迹般地建起了坟茔,而且都是他乡 外地的人来营建的,附近的人连坟主是谁都不知道。看起来,这些外地无主新坟, 很有可能就是卢尚书的真坟所在了。 盗墓贼们发现了这些“真坟”以后,消息并不能完全封锁。一旦泄露了秘密, 为了争夺图纸,或者为了争夺首先进入坟中,为了争夺所得的财宝,盗贼与盗贼之 间,帮派与帮派之间,明争暗夺,打打斗斗,有为此而死的,有为此而伤的,其中 又不知道伤了多少江湖义气,结下了多少世代冤仇。妙的是,胜利者钻进墓中一看, 那结构虽然并不怎么宏伟,可那棺木质地之好、棺内殉葬品之多,都足以证明这是 卢勋的真坟。除此之外,最有说服力的,莫过于每一圹这样的坟茔里面,都有两具 殉葬的童男童女的尸骨。这样的铺排和场面,要不是尚书大人的陵寝,谁能办得到? 这样接连闹了几十年,据说先后被盗的“卢尚书真坟”竟有十八座之多。于是 得手的人,都以为自己所盗者,乃真坟也。远近觊觎卢尚书随葬财宝的采蘑菇人, 这才逐渐散去。往后的一二百多年中,虽然也还有人认为那被盗的十八圹“真坟” 仍然都是假的,可是却既提不出反证,也找不到真坟的所在来,只是作为当地的一 种传说,姑妄言之而已。 清兵入关,明朝灭亡。显赫一时的旸村卢府,家道中落,逐渐式微下来。到了 乾隆年间,卢尚书的后代已经徒有世家的名义,而无世家之实了。当时的反清复明 帮会“红花会”在全国发展会众,势力相当强大。卢尚书的第八代嫡传长孙卢敬在 处州府读书,既学文,也学武。府学训导姓沈,只有一个女儿,名叫沈萍。父女二 人都很赏识他的人品才华,一个对他另眼相看,一个对他心有所许。他的武学教师 是红花会处州府香堂的堂主,先引导他参加了红花会,他又引导沈萍参加了红花会。 后来他到上海参见总舵,接受总舵主的专门训练后,出任缙云县分堂主,回到故乡 以教书为名,暗地里发展会众,从事于反清复明的大业。不幸暴露了身份,卢敬和 分香堂的一些会众被捕,以谋逆罪被处死。 当时卢敬被关在缙云县监狱里,牢房中共有几十名犯人。卢敬被处死之前,正 好谢三儿的祖师爷也被抓进牢房,跟卢敬关在一起。人人都知道,牢房是窃贼的 “旅馆”,今天进,明天出,常来常往的;因此牢房里所有的犯人都来巴结,有的 托他出去以后给家里捎个口信儿,有的托他出去以后给同伙儿传递消息。卢敬知道 自己将不久于人世,就在牢房里对他进行启发,想在他朴素的平等观念上提高一步, 给他讲一些异族统治中华压迫汉人的种种罪恶,希望他能为反清复明大业出一分力 量。 原来,卢勋本人就是一个精通阴阳堪舆之学的大家,对山川地理龙脉结穴的道 理了然于胸,所以他早就把自己的归宿之地找好了。致仕回家以后,一方面礼请大 批的风水先生到处勘踏寻找,一方面悄悄儿地雇了一帮外地的工匠在他自己选定的 坟地上动工修建。公开的坟茔还没有动工,秘密的坟茔早已经完成了。卢勋寿终正 寝以后,真尸进了真坟,假尸进了假坟,同时又故布迷阵,设置了十八座疑冢,让 盗墓者皆大欢喜,真可谓挖空心思,无所不用其极。其目的,当然是想让子孙后代 永远出将入相,官居当朝一品;哪儿想到不出三五代,家道就会式微中落呢?至于 卢勋的真坟所在,则绘制在一幅白绢上,由长房长子一代代传了下去。 坟茔图传到了卢敬的手上,他就把图毁了,决心不再传给后代,而打算在适当 的时候,把祖先埋进土中的金银财宝挖出来,用作反清复明大业的行动经费。可惜 壮志未酬,身入囹圄,这个“适当的时候”,很可能永远不会再来了。为了不让这 批金银财宝永远埋没在地下,他根据记忆在牢房里重新画了一张图,要谢三儿的祖 师爷出去以后把图送到处州府交给沈训导的女儿沈萍。他曾经给她说卢勋真坟的地 点,她只要一看图纸自然就会明白的。他还要求谢三儿的祖师爷帮助沈萍把这些财 物挖出来,到时候一定会分给他一部分作为报酬的。 谢三儿的祖师爷为卢敬的精诚所感动,出狱以后,果然立即就去找沈萍。到了 丽水,才知道沈萍和沈训导都是红花会会徒,整个红花会处州府香堂被剿,他们父 女俩也都已经为反清复明大业献出了生命,连沈师母都下落不明了。等他回到缙云 县,卢敬也已经被处决。从此,这张图纸就一直在他手中保存着。他手里攥着一笔 数量不明的巨金,又没有名正言顺的人可以托付,自己不去取出来,难道就让它永 远不见天日不成? 他本来就是个盗墓贼,如果知道确切的地点,施展他打地洞的独特本领,满可 以神不知鬼不觉地把这一票财物取出来的。难的是,卢敬并不完全相信他,没有把 卢勋的真坟所在地说出来;唯一知道大概地点的沈萍又已经不在人世了。照他想, 卢勋既然是白竹乡人,他故布迷阵的十八圹疑冢既然都在白竹左近,他的真坟一定 也离白竹不会太远。于是十几年来,一直就在白竹附近转,走遍了每座山、每条岭, 对照手中的图纸,竟没有一个地方相似的。因此,这笔财富,始终像一只在天上飞 的鸟,没有落下来脚踏实地的时候。 直到祖师爷临终之前不久卧床不起了,才意识到自己跟这一笔财富无缘,只好 长叹一口气儿,把他最亲信最喜欢的徒弟悄悄儿叫到床前来,讲明了经过,交出了 图纸,这才瞑目长逝。 从此,这张图纸就这样一代一代传了下来,终于传到了谢三儿手上。 谢三儿听师傅说,历代祖师已经在白竹附近包括壶镇、仙居、永康、武义等好 几个县转了一百多年之久,相信祖师和师傅们的眼睛不揉沙子,不会看错了眼,就 不再在这些地方寻找,而把目光转向了缙云县甚至处州府之外。他是个专门在外地 作案的采蘑菇能手,对于浙南十几个县的山川地理相当熟悉。 再说, 他这一辈 子盗过的墓也不知道有多多少少了,对于什么样的地形算是“风水宝地”,不用请 教阴阳先生,也说得出个子午卯酉来。 谢三儿是个对钱财看得非常淡薄的人。他一生爱的是赌博、醇酒和妇人,但是 要求都不太高,赌博只是小打小闹而已,输赢不会超过十两银子,绝不豪赌,要的 只是那个兴头,赢了钱不稀罕,输了钱也不心疼;喝酒他只认绍兴花雕,生平不喝 甚么名酒,没有花雕,家酿的黄酒也能尽兴,图的只是酒后那种醺醺然、飘飘然的 感觉;对女人他既不挑年轻,也不图美貌,只要模样儿还整齐,看上去不可怕可怖 就行,图的是晚上睡觉有个伴儿,喝酒有人烫,赌钱有人帮着收付,不显得冷清孤 单就可以。因此,他一生既不狂嫖烂赌,也不酗酒,只要做一两笔好买卖,就够他 一两年花费的。按照他们祖师爷传下来的规矩,不管发了多么大的财,既不许开店 做买卖,也不许买田盖房子,左不过还是替天行道,俵散给那些没有收入的寡妇们 和揭不开锅的穷人们。因此他并不急于要去寻找这注宝藏,而是抱着有一搭没一搭 的心情,每到一个地方,只是稍加留意,看看有甚么地方跟手中的图纸地形相似, 如此而已。 谢三儿手中的这张图纸,其实并不是卢敬当年所画。据祖师爷传下来的话说: 卢勋传给长房子孙的图,是画在一块绢上的,画得相当工整细致。这块绢被卢敬烧 掉以后,他在牢房里画的是一張十分潦草的示意图。画面的左上角,是一个调皮的 牧猪奴,伸开两腿,踞坐在一块大石头上,手把着小鸡鸡,居高临下地在撒尿,画 面的正中,共有大小十三头猪,那尿就直淋在猪的身上──据卢勋传下来的话说, 这十三头猪,主卢氏后代要出十三个进士的──画面的右方,隐隐约约还有几点白 帆和波浪,像是江河湖海的样子。 缙云县的恶溪水浅滩多,连小船都没有,更不要说是通帆船了;加上卢敬和沈 萍是在丽水相识的,因此历代师爷爷们在白竹附近找不出名堂来之后,都把眼光转 向丽水以南的瓯江下游。而十三头猪,则被理解成十三块巨大的猪形石头。可是他 们走遍了丽水、青田、永嘉等县,与图纸相似的地方,根本就没有。 古话说:有心栽花花不发,无心插柳柳成荫。谢三儿的师傅、师祖、师爷、师 爷爷们心心念念想寻找的东西,毕其一生没有找到,谢三儿不把它放在心上,淡然 处之,倒让他无意中发现了线索,有可能找到了。 尽管他的前辈们早就否定了卢勋在家乡营葬的可能性,但是他觉得卢勋的故乡 既然在白竹,有关他的真坟所在,哪怕是不可靠的传说,总也是在白竹为最多,因 此他打扮成小商小贩,在白竹特别是旸村一带瞎转悠,有意无意地查考卢勋的生平 历史。经与当地人特别是卢家的后人广泛接触,从口头传说和宗谱记载中,证实其 经历大致是这样: 卢勋于明弘治六年在缙云县白竹乡的旸村出生,入学虽然不晚,但直到嘉靖十 一年他都三十九岁了,才考取壬辰科进士,先任太常寺博士①,接着升礼科给事中 ②,后又历任礼科左给事中、吏科都给事中、南京太常寺少卿、通政司右通政③、 太仆寺卿④等职。嘉靖二十九年,任右佥都御史⑤,提督南赣汀(州)漳(州)军 务。嘉靖三十一年,任南京大理寺卿①。后历任南京刑部右侍郎、工部左侍郎、南 京右都御史。嘉靖四十年,升南京刑部尚书。卢勋刚刚出仕的时候,倒也敢说敢为, 大胆弹劾过权奸,为此受到了朝廷的嘉勉,当时有“真给事”之称;但是到了后期, 他攀附严嵩,与严嵩荣辱与共。嘉靖四十一年,严嵩倒台,次年卢勋也受到弹劾, 总算念他也曾经办过一些好事,没有查处。当时他已经七十岁整,就上表告老,以 尚书致仕,回到缙云白竹乡旸村,虽然建起了豪华的宅第,却闭门谢客,不再与官 宦显贵往来,一直活到万历元年,享年八十岁。 -------- ① 太常寺博士──掌管礼乐郊庙社稷祭祀的官署,正副主管称正卿、少卿。 博士是专管某一方面事务的属官。 ② 礼科给事中──给事中是辅助皇帝处理奏章、稽察违误及弹劾官吏的官员, 分吏、户、礼、兵、刑、工六科,每科的主管官员称都给事中。六科给事中与各道 监察御史合称“科道”,同有建言及进谏的职责。 ③ 通政司右通政──通政司是通政使司的简称,俗称“银台”,掌管内外章 奏和臣民密封申诉文件的转递。正副主管称左右通政使,简称通政。 ④ 太仆寺卿──太仆寺是掌管皇家舆马的官署,其正副主管官员称正卿、少 卿。 ⑤ 右佥都御史──明代的都察院是监察机关,设左右都御史、左右副都御史、 左右佥都御史及十三道监察御史共一百一十人。 ① 南京大理寺卿──明永乐十九年(1421),迁都北京,改南京为留都。南 京除了没有皇帝之外,其他各种机构衙门完全和北京一样,但是没有实权。大理寺 是专管平反冤案的机构,与刑部、都察院合称“三法司”,重大案件都要由“三法 司”会审。大理寺的正副主管称正卿、少卿。 据说卢勋告老还乡回到白竹以后,十年中只在白竹附近寻找风水宝地,足迹几 乎没有越出缙云县,但也有一次到过临海,而且是带着大批子孙族人坐着大轿浩浩 荡荡地来回的。时间则在他致仕回家后不久。 他去临海干什么?据说是去祝贺戚继光抗倭大捷,并参与部署抗倭防务事宜云 云。 卢勋本是个文官,嘉靖二十九年至三十一年期间,曾经提督过闽赣军务,俗称 “赣南巡抚”,也算是个“知兵”的文人,而且与戚继光早有交往。 戚继光出生在军人家庭。其始祖戚成详,元末时避乱安徽定远,从朱元璋起义, 屡立战功,后征云南阵亡。朱元璋封其子戚斌世袭登州卫指挥,传四世到了戚继光 的父亲戚景通,是一个治军严明、精通军事的武将,后升任都指挥,总领山东备倭 ②的一切军事事务。 -------- ② 备倭──明嘉靖年间的一种特设机构。由于倭寇经常在沿海一带出没掳掠, 朝廷指定专人管理与抗倭有直接关系的一切事务,一般由省的都指挥总理其事。 戚继光从小就刻苦读书,尤其是受他父亲的教导,学到许多 军事知识和经 验。嘉靖二十三年,戚景通去世,戚继光袭官指挥佥事。三十年,升任都指挥佥事, 与其父一样总领山东备倭军事事宜,统率三营二十四卫,日日操练营伍,整饬卫所, 军纪大见整肃。当时江南沿海同时告警,只有山东沿海因防备巩固,故海上肃然, 倭寇不敢来犯。 两年后,戚继光升任参将,调至浙江,镇守宁波、绍兴、台州三府及所辖各县, 这是海盗侵扰的中心地带,防卫任务十分艰巨。 江南地多丘陵江湖,不像塞北那样广袤千里,一片平原可以列阵驰驱。为此, 戚继光精密地研究如何战胜倭寇以倭刀、长枪、重矢为主的战术,因地制宜地创制 了特别的阵法──鸳鸯阵,这几乎是一种战无不胜的阵法! 鸳鸯阵以火器(鸟铳)、弓箭作掩护,每当作战,倭寇进至一百步以内,军士 听号令放火器。再进至六十步以内,弓箭手放箭。敌人若再进,方以鸳鸯阵冲杀。 由此可见鸳鸯阵是与敌人短兵相接的阵地战战法。 据史书记载:鸳鸯阵以十二人为一队,首一人居前为队长,次两人持盾牌,圆、 长各一;次二人持狼筅,次四人持火枪,次二人持短兵,末一人为火兵,专事樵苏 ①。 -------- ① 樵苏──采薪割草。 作战的时候,二牌平列,狼筅各跟- 牌,两支长枪,分管一牌一筅。短兵等长 枪进入敌阵,即便杀上。以筅救牌,长抢救筅,短兵救长枪。这种阵法的最大功效 在于长短迭用,前后呼应,左右关联,互克互救,连环共进。 藤牌在江南田塍泥雨中,可代甲胄,极为便利,是防御倭寇重矢、长枪,掩护 本队前进的利器。每一藤牌手有标枪二支、腰刀一把,敌人近前,即掷标枪刺之, 不论中与不中,敌人必用长枪格拨,这时候牌手乘势急速滚进,挥腰刀砍杀。 狼筅用长竹竿制成,枝稍茂盛,尖如利刃,既能进而刺人,又是防御遮蔽本队 的工具。 戚家军所用长枪不但比倭刀长,而且比倭寇用的长枪长。长枪先发制人,敌人 兵器,不能及身。佐以短兵,长枪进刺不中,短兵杀上救护。长短相卫,彼此相倚。 鸳鸯阵的妙处在于变化无穷。这种阵法可根据敌情、地势等条件,随时变化。 一队分为两伍,叫“两仪阵”:牌一、筅一、长枪二、短兵一,两仪阵还可以变成 “三方阵”:正中两筅两短兵(队长在正中),左右两翼各一牌、二长枪。 这种变化阵形的阵法常使敌人如入虎口之中,进则不得出,必死而后已。戚继 光还让不同年龄不同体格的兵士使用不同的兵器:胆勇有力、年少便捷的使藤牌, 体壮力大者用狼筅,三十岁上下者用长枪。这样,人尽其力,物尽其用,阵法用得 更为灵活、实用。 嘉靖三十六年,倭寇犯乐清、瑞安、临海,戚继光因道路所阻,救援不及,几 乎罢官,改戍台(州)金(华)严(州)三郡。 戚继光初到浙江,发现各卫所的世袭军士大都全家驻守屯垦,只知种田,很少 操练,几乎不懂阵法,于是经过沙汰,在金华、义乌招了三千强悍的新兵,配备长 短兵器,加紧操练鸳鸯阵法,又按照万里长城的规模重新修建了台州府的城墙,首 创双层敌楼,并根据地形制定了攻守之法,又置备了战舰火器,威力大增,号称 “戚家军”,名声远播。 嘉靖四十年,倭寇侵犯临海桃洙卫,戚继光率军出击,大小九战,连战连捷, 斩杀俘虏倭寇一千多人,烧死在船上、溺斃在水中的不计其数。其后倭寇虽然连年 来时有侵犯,但是戚家军英勇善战,森严壁垒,倭寇在浙江沿海不能得逞,转而侵 犯福建。 卢勋就是在“赣南巡抚”的任上结识戚继光的。当时戚继光还是个副总兵,官 衔比卢勋低得多,受卢勋节制提调。卢勋致仕回家以后,因为他有过“提督军务” 的经历,素有“知兵”的名声,所以刚刚到家,就被推举为缙云东乡团防局总团练。 并应戚继光的邀请,到台州府的所在地临海去住了一些日子。他们接受嘉靖三十六 年倭寇上岸以后窜犯仙居等地烧杀抢掠的教训,共同策划了抗倭的第三道防线,在 缙云与仙居两县交界的苍岭上设置了烽火台,并派团勇在险隘东平寨日夜据险而守。 万一倭寇再次侵犯,即便进入了仙居,也无法越过苍岭,可确保缙云全县平安。 这以后,倭寇气焰稍有收敛,即便偶有来犯,海防卫所也立即给以迎头痛击, 因此倭寇窜犯内地的情事,倒是再没有发生过。 卢勋为桑梓立此功勋以后,就杜门谢客,直到临终再也没有离开过缙云县一步。 正是因为卢勋致仕回家之后只到过临海一个地方,没有去过他处,倒使谢三儿 想到了卢勋会不会把他的真坟做到了临海去。因为从道理上说,不论是哪个一流的 堪舆家看中了的风水宝地,哪怕地图画得非常详尽,作为入葬者本人,于情于理都 要亲自去看过,才能放心,除非是已经卧床不起,无法行动了。卢勋既然致仕归来 以后只到过临海,不正说明他已经点定了龙穴,心中安然了吗?至于他在缙云县的 多次勘踏龙脉,那就不过是虚张声势,演戏给傻瓜看而已了。 为此,谢三儿借一次到仙居去之便,顺脚到临海去走了一趟,目的是要进行实 地考察,看看那里究竟有什么样的风水宝地,能叫卢勋动心,再与手中的图纸参照, 可有哪处地方与图纸相似。 要说风水好,这临海县本身就是一块大大的风水宝地。台州府府治就设在临海 县城内。县境西部是高山,浙南第一高峰①括苍山主峰米筛浪峰就坐落在这里,沿 海一带,又是一马平川,东面有绵长的海岸线和广阔的海域,还有一条可通舟楫的 灵江东西横贯全县,并在府治外面环绕半周。因此这个县同时拥有高山、平原、海 洋,物产丰富,交通便利,民智开通,民风淳朴。浙南的府治和县治,建有城墙的 极少,临海县同时也是台州府府治的所在地,因为时时有倭寇来犯,所以戚继光戍 守台州的时候,仿长城形式修建了又高又大的环城城墙,既可以用来防洪,也可以 用来防寇。城内街道纵横,市井繁华,商业发达,居民辐辏,是浙南除温州之外最 大的一座城市。 -------- ① 我国古代对山高的测量不以海平面为基准,因此大都不太准确。现经实测, 浙南龙泉县东南的黄茅尖海拔1921米,应该是浙南第一高峰。此外,龙泉与庆元之 间的百山祖海拔1857米,龙泉西面的披云山海拔1675米,都比括苍山的米筛浪高。 明代嘉靖年间,江浙闽鲁粤沿海一带经常遭受倭寇的侵犯。所谓“倭寇”,指 的是日本南北战争时期战败了的南朝武士。他们走投无路,沦落为海盗,不但在海 洋上从事走私和抢劫,还经常勾结盘踞在中国沿海岛屿上的海盗,聚集几千人分坐 几十只大小战船在朝鲜和中国沿海骚扰,一旦登陆,不但官民财富被掠一空,而且 奸淫烧杀,无恶不作。所以江南沿海一带,当时设有卫所四十三个,专门用来防备 倭寇的侵犯。 所谓卫所,是卫和所的合称。所又分百户所和千户所两种。卫所是明代一种屯 垦形式的军队编制。在京师及各地要冲设卫,在府县设所。明代的常设军队约二百 万,都编置在卫所中。因郡县的大小及形势需要,卫所的大小编制各不相同。一般 的小县设百户所,由百户一名统辖军士一百十二名。大郡设千户所,由千户一名统 辖军士一千一百二十名。由若干个郡县联合设卫,由卫指挥也称大千户的统辖军士 五千六百名。精锐的军队都驻扎在京师附近。朱元璋在南京一带设有四十八个卫, 有军士二十万人;永乐皇帝迁都北京,在北京附近设七十二个卫。当时北方的天津 卫、威海卫都是著名的卫所。各卫所分属各省的都指挥使司即俗称都司的长官统领, 归中央五军都督府分别管辖。卫、所中的千户、百户和军士,都是世袭制,因此军 士大都带有家眷,防守与屯垦相结合。当时江南沿海所设的四十三个卫所中,浙江 临海的桃渚卫,是戚继光驻守的卫所,也是当时江南最著名的卫所之一。 谢三儿既然到了临海,而且是追寻当年卢勋来与戚继光相会的足迹,桃洙卫当 然是他所必到的地方之一。 桃洙卫在临海县和台州府治所正东约六十里。由于中间有大山相隔,从盘山小 路拾级而上,步行要一天时间才能到达。谢三儿脚力强健,爬到山顶,也已经中午 了。到达山顶往下一看,整个桃洙就历历在目,一览无遗:大山坐西朝东,南北两 条山脊,如同椅子圈儿似的环抱着一片小小的平原,桃洙卫就坐落在这片小平原上。 一条小河,是山脚下的涓涓山涧汇集而成的,流过卫所的旁边,向东一直出海。 谢三儿快步从山上下来,进入了桃洙城。卫所那一丈多高的城墙,都是用石块 砌成的。城上设有女墙和垛口,朝东的一面安有铁炮,炮口正对着大海。城墙的东 西南北各有一个门,门外也有小小的瓮城,以利于防守。卫城里面,除了北面有一 所比较大的院子,里面有高大的厅房之外,其余一排排都是平房,原先住着的都是 屯垦戍士的一家老小。如今的桃洙已经不再是卫所,而是一个相当不错的大村子小 市镇了,村民或农或商,各安生计。街路宽阔而整齐,竟比临海城里的街道还宽。 ──这是当年为了便于部队集合出击迅速行动而特地设计的。 卫城的正东,是一片低洼地,低处积水,高处露出水面,形成大小不等、相隔 不远的许多岛屿式滩地。 谢三儿进城找了家小客栈住了下来。跟店主一聊,才知道城东这种平坦的岛屿 式滩地,实际上就是海岸边因为地势高低不平所形成的稍高于海平面的海滩,当地 土话就叫做“洙”。这里地名叫做“桃洙”的原因,就因为洙上遍植桃树。这样的 洙,一共有十三块,因此这里也叫“十三洙”。 听了店主的话,谢三儿的眼睛几乎直了。“洙”与“猪”同音,“十三洙”, 不就是“十三猪”么?前辈们苦苦寻找的十三块像猪一样的岩石,难道竟就是这样 的滩地么? 他匆匆地吃了顿饭,装着闲逛,登上了桃洙城墙。这时候天色其实还早,只因 桃洙地处西山脚下,山又特别高,因此日落得也比别处早些。往东一望,海面上有 点点孤帆,若隐若现。据店主说,明代嘉靖年间,十三洙的外面,就是深海,倭寇 的强盗船,可以一直划到十三洙的跟前,城墙上的炮火,也可以一直打到倭寇的船 上。只是沧海桑田,地势变迁,二百多年来,海底升高,如今桃洙离海岸线已经有 十几里远了①。再回头往西一看,巍巍西山,果然有点儿像是一个面东而坐的孩子, 南北两条环抱着桃洙的山梁,很像是孩子的两条大腿,那条潺潺小溪流,不正像淘 气的孩子把着小鸡鸡撒尿么?小溪的流水直通十三洙,不正是一泡尿撒在十三头猪 身上么?哈哈!看这里的地势地貌,跟师傅传下来的卢勋真坟图纸何其相似!从堪 舆学的观点来看,这里也的确是一处“前途广阔、靠山稳固、官运亨通、子孙发达” 的龙脉结穴之地,再看看图纸上小鸡鸡所在的地方,那里竟是一座破落不堪的山神 庙。如果图纸所画的果然就是这个地方,那么基本上可以肯定,山神庙的下面,就 是卢勋的真坟所在了。 -------- ① 由于二百年来海底地势继续升高,现在桃洙古城离海岸线已经有二十多公 里了。 谢三儿第二天到那座土地庙附近仔细察看了一番,由于年代久远,土地庙已经 破败不堪,附近也没有甚么特别显眼的可疑迹象。要判断这里是不是卢勋的真坟、 里面有没有金银财宝,不动真格儿的钻进去看一看,是无法肯定的。 谢三儿回到缙云,正打算到相好女人那里去取打地洞的家伙,没想到范通和他 的“臭妹妹”投靠了马翰林,设下了骗局,要抓他送到县里去请赏,后来虽然被他 逃脱,但从此与范通结下了梁子,他也舍弃了“采蘑菇”旧业,投入了白水山义军 行列中来。虽然他也知道义军需要粮饷,缺乏银钱,但是由于桃洙的土地庙下是否 的确是卢勋的真坟,还无法确定,再者即便的确是真坟,里面是不是有油水,也很 难说,所以虽然时间又过去了好几年,他居然从来没有提起。今天话赶话赶到了这 个份儿上,才把前后经过详细地说出来了。 听了谢三儿的话,二虎笑嘻嘻地说: “我一向只知道三哥是个大大咧咧的人,没想到三哥不但是个机灵鬼儿,竟还 是个十分精细的人儿呢!从你刚才所说的看,桃洙的那座土地庙,不管它是不是卢 勋的真坟,也不管它里面有没有油水,既然谢三哥花了这样大的力气,给咱们找到 了这样一个宝库,总不能不去光顾一下吧?我的意思,反正是下山一趟,何不两好 并一好,让一飞哥和谢三哥把这两处的财宝都运上山来?” 本良琢磨了一下,也频频点头说: “二虎的话说得对。谢三哥既然已经把路都探明了,左不过就是多辛苦一趟, 没有甚么别的纠葛了。这样的便宜事儿,当然要去捡来。即便没多大油水,反正咱 们不赔本。不知道上人的意见怎么样?” 正觉上人听完了他们的话,似乎早已经有成竹在胸,点点头说: “我也觉得此事可行。只是多有劳一飞和谢三兄弟了。我的意见,先远而后近, 先难而后易。你们这次下山,不妨先到桃洙去,不管油水大小,取出卢勋的搜刮所 得之后,再去取林国栋的不义之财。如果油水大,可以把东西先送到县前春山饭馆 里暂存,然后再去把林家的东西取出来,也送到春山饭馆。凡是金的银的,你们都 不要管,让他们分批运上山来就可以了;如果是珠宝翠钻古玩之类,山上无法使用, 就一起拿到金华兰溪去换成银子再拿上山来好了。” 大家商量停当,谢三儿和雷一飞两个,一个长袍马褂,腰缠扎包,扮作收山货 客商,一个短衣草鞋,肩挑箩担,暗藏打洞的家伙,扮作随行伙计,当天趁黑夜摸 下了白水山,躲开舒洪团防局的盘查哨卡,经双溪口直奔仙居,在小客店里过了一 夜,第二天下午,就翻过了大山,到达桃洙卫城了。 两人在桃洙客店里吃饭休息,天色断黑以后,两人出了客店,往西山脚下摸去。 夜间的半山腰,根本就没有任何人来往,正可以放心大胆地行事。谢三儿是采蘑菇 的行家,又是事先看好了方位的,他让雷一飞躲在附近隐蔽处望风,以防意外,再 三嘱咐,只要外面没有动静,不管时间长短,千万不要从他打的地洞里进去,不然, 那可就真的要出意外了。他自己扎结停当,施展出“穿山甲”的本事来,从土地庙 后面打洞,好在土地庙下面都是黄土,没有岩石,打洞不难,没多久就逐渐进入了 地下。 也真亏谢三儿沉得住气儿,从开始打洞到他从洞里钻出来,足足用了两个多时 辰。要知道,任何一个坟墓里面,由于跟外界隔绝多年,空气污浊不堪,有的坟墓 里面简直是臭气薰天,通常人就是呆一袋烟的工夫也会受不了。好在干他们这一行 的,从师傅那里传下来两种秘方,配置成药水以后,一种用来现场喷洒,一种则洒 在一块布上,蒙住了嘴鼻,就能够把污秽的臭气给解了。此外,年代久远的坟墓, 如果里面的空气十分污浊,连一支蜡烛也点不亮,那可是任何药水也解不了的,必 须另打一个通风口,把里面的浊气通通排放出来以后,才能进去点上蜡烛,进行掏 摸。卢勋的这个真坟,如果是万历元年或二三年建成的,到同治十一年,就已经整 整三百年了,坟里的空气污浊到什么程度,可以想见。这些情况,谢三儿在路上就 已经跟雷一飞都交代清楚了。为了以防万一,谢三儿进去之前,在身上系了一根细 绳子,如果碰上必须与外界联络,他就拽动绳子,让雷一飞到洞口听他说话,再按 指示行事。 正因为二人事先一切都安排得很妥当,雷一飞也相信他的“艺高人胆大”,所 以尽管谢三儿进洞两个时辰了,雷一飞虽然捏着一把汗,心里通通地跳个不住,倒 也依然沉得住气儿,不见手上的绳子拽动,眼睛只注视四周的动静,一声儿不出。 经过了比两年更长的两个时辰,谢三儿终于拽动了绳子。雷一飞急忙俯身到洞 口,听见谢三儿在里面喊“快拉绳子”,他就捏紧了绳子用力往上拉,发觉份量不 轻,还以为谢三儿受了伤靠他拉上来的。等到拉出洞口来一看,原来拉出来的是一 个特制的长条形小麻袋,里面鼓鼓囊囊的,装满了东西。由于盗墓的地洞都是斜向 往下打的,而且只有一个人大小,因此装宝贝的麻袋必须特制,拉起来份量也不轻。 麻袋拉出来,谢三儿紧跟在麻袋的后面也出来了。尽管时间并不紧迫,不过干 他们这一行的,有消灭痕迹立即离开的习惯或曰规矩。因此接下来两人在月光下赶 紧把洞口填上,把多余的泥土散开,然后把麻袋里的宝贝分装在两个箩筐里,由雷 一飞挑着,离开了土地庙,慢慢儿地顺着蜿蜒的山路往山顶上走去。 在路上,谢三儿跟雷一飞说:卢勋所建的这座坟虽然比较特殊,但也不是他的 新发明,而是古代堪舆家早就已经建过了的,名字叫做什么“油梁挂椁、深井插枪”。 具体地说,山神庙的下面,是一口几丈深的井,井壁用砖砌就,光滑无比。井口上 小下大,井的半中腰横架一根打磨得十分光洁的石梁,石梁上涂满了油,套着两根 粗铁链儿,悬空拴着一具楠木棺材。井底插满了长短不一、大小各异的竹叶枪── 也就是说,如果坟墓被人发现,盗墓者根本就不可能从油光水滑的石梁上爬过去。 一不留神从石梁上滑倒了,摔到井底,枪尖儿就会扎穿身子,即便当时不死,光滑 的井壁也不可能再爬上来。以饱学且又“知兵”而闻名的卢勋,原来把学问都用在 这上面了。 好在谢三儿进入这座坟墓里的时候,已经是将近三百年以后,不但石梁上的油 已经干得差不多,就是井底的竹叶枪,也已经锈得变成烂铁片儿了。谢三儿是个盗 墓的老手,认准了方向,摸着黑打洞,一打就打通了井壁,身后拖着的百宝囊里又 带有麻绳、火种和蜡烛,看仔细以后,先喷洒了清污药水,再把浸有药水的软布蒙 住了嘴鼻,然后沿着绳索溜了下去,把自己拴在石梁上,取出手锯锯开了棺材的上 角,伸手一摸,这才发现棺材里满满的全是水银。再锯开一个下角,让水银都泄到 井底,伸手一摸棺材里面,哈,由于水银的密封作用,卢勋的尸体,居然还软软的 富有弹性,一点儿也没有腐烂呢! 棺材里面,殉葬的东西可真不少。那棺材相当大,空隙的地方,塞满了卢勋生 前喜爱的珍奇金银器皿和玉石珍宝古玩。脑袋底下,枕着一个五十两的空心金元宝; 两手各握着一个二十两的实心金元宝,脚下蹬的,则是两个各重一百两的银元宝, 嘴巴里含着一颗大拇指粗细的猫儿眼宝珠,肛门里还塞着一块名贵的蓝玉,单有一 个名称,叫做“屁塞”。谢三儿也不客气,把所有的金银元宝和各种奇珍异宝全都 装进麻袋里面,运了出来。 两人粗略地算了算,卢勋的棺材里面,共有九十两金元宝,二百两银元宝,至 于那些奇珍异宝,可就不是他们两人所能计算得出来了。他们按照正觉上人的主见, 把所得东西全部直送县前春山饭馆暂存,然后回过头来,直奔壶镇。 两人到了蛤蟆岭头,假装过路商旅为雄奇壮观的花坟所吸引,一起踏上石铺甬 道,围着建在大方石头上的青刚岩花坟转了几个圈儿,找到了活门儿所在,这才心 安理得地步下蛤蟆岭,先在银田村收购了一些茶叶、黄花菜之类的山货土产,找到 二虎最知已的朋友,当天晚上就在银田村歇了。那年月,收山货的客人、挑担子叫 卖的小商小贩、走方郎中之类,大都是走到哪个村子天色黑了就在哪个村子里找家 人家搭伙借宿,第二天只要付很少几个房饭钱。民俗如此,并不足为怪。 约摸到了夜半,两人悄悄儿起来,带上事先准备好的酸醋、腻子之类,摸上了 蛤蟆岭。林炳只防白水山有人下来,每天入晚之后,从千家岭到林村设了好几道卡 子,却没有想到有人会打他家花坟的主意,因此并没有在蛤蟆岭上布下一兵一卒。 两人摸到白石牌坊下面,投石问路,见无动静,放心大胆地转到了花坟的后面。那 道活门儿白天已经认准,又是月娥她们上次开过一次的,只在外表抹上了浅浅一层 腻子,经酸醋一灌,匕首一划拉,再往里一推,活门儿应手而开。当即由谢三儿钻 了进去,雷一飞在外面把风,不过两三袋烟工夫,谢三儿就把一只细布口袋从活门 儿里递了出来──财宝到手,大功告成了。 谢三儿是专门从事这一行当的“采蘑菇”能手,带有专用的工具,片刻之间就 能在棺材的两头打出圆形窟窿来──任你九寸黄肠,加厚棺材,两头的堵头板都比 较薄,一般只有三寸至多四五寸厚,伸进手去就能把随葬物品掏摸一空。说来也巧, 凡是金银财宝,不是放在头侧,就是搁在脚边,掏摸起来,最方便不过。 第二天一早,二人别过房东,挑担上路。找个没人的地方解开口袋一看,嗬, 除了那四锭银元宝、四锭金元宝、两颗含口珠之外,两个元宝形小枕箱里,装的全 是林国栋两口子生前喜爱的小件古玩和金银珠翠头面饰物。谢三儿还来个顺手捎带, 连供桌上那个宣德铜香炉,也给端来了。 两人一合计,挑着几百两金银走路不但不方便,也不像个珠宝商的样子,当下 决定:谢三儿挑着八个金银元宝先回壶镇,找个地方埋藏起来,抓紧时间探听林炳 近期的活动;雷一飞背着两枕箱珠宝珍玩,先到县前春山饭馆,取了卢勋殉葬的奇 珍异宝,然后雇了一顶白布篷竹轿,大模大样地到了金华、兰溪,善价而售。约定 七天之后的午时正,两人在壶镇关帝庙见面。 七天之后,雷一飞货物脱手,把银子送到了春山饭馆,然后只身回到了壶镇。 午时正,在关帝庙前准时找到了谢三儿,却不由得大吃一惊,只见他蓬头垢面,左 手拐,右腿瘸,拄着一根打狗棍儿,擓着个要饭的破篮子,变成一个地地道道的叫 花子了。
谢三儿见了雷一飞,急忙丢个眼色,示意他不要说话,却管自一瘸一拐地往庙 门外走去。雷一飞不知他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不敢造次,回头看看四周,见并没 人注意,这才转身出了庙门,远远地跟着谢三儿,一直往北,出了镇子又走了有三 里多,路旁有个凉亭,正好里面没人,两人就一先一后走了进去。动问之下,雷一 飞方才知道,就在他奔走于金华、兰溪之间兜售珠宝的这几天之中,壶镇地面上, 又出了一件轰动四方的大事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