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二回 手断脚缺,忍辱偷生只图东山再起 兵败国亡,刑余孑遗私分地下藏金 同治二年(1863)三月清明节,吕慎之在壶镇大桥的“杀俘祭忠”盛典上,虽 然把绝大部分没有突围出去的太平军俘虏杀掉了,却又“网开一面”,大讲上天的 “好生之德”,允许一部分人向“忠魂”忏悔,由抽签决定,处以断手、剁脚、剜 眼等“轻刑”,让他们活下去。 吕慎之果真是心存一点善念,要为蚩蚩群氓指点迷津吗?非也!有道是“一将 功成万骨枯”,对一个将领或者说想成为将领而未能成的吕慎之来说,即便还没有 “万骨枯”,至少也已经是“千骨枯”了。在他手下多杀三个五个、十个二十个, 根本就不算一回事儿。他之所以要留下这么几个“活口”,除了在“杀俘祭忠”的 盛典上多增加点儿花样,以便在人们的心目中对他吕慎之多留下几分强烈的印象之 外,还有他更深刻、更恶毒的用意在。 吕慎之自幼学武,中过武举,而且在行伍征战中度过一生,大仗小仗,打过不 下百十余次,跟太平军作战,也不下十次八次了。因此对太平军的习性,虽然不是 了如指掌,至少也是略知一二的。 第一,太平军攻城略地,来去不定,出没无常,每打下一处地方,住不了三月 五月、一年半载,把当地的油水吃光用光,就又转战别处去了。过了三年两年,当 地的田园房舍刚刚略有恢复,则又卷土重来。第二,太平军下级军士,一律不许留 “私蓄”,所有缴获的钱财物资,必须全部上缴“圣库”。谁要是敢于占为私有, 哪怕数量不大,只要藏银超过五两,就要处以极刑。攻打壶镇的太平军,既然是侍 王李世贤的长子,军中“圣库”所蓄,数量必定十分可观。但是吕慎之攻克壶镇以 后,清点俘获,除粮食、被服、甲仗之外,金银一项,几乎是个“零”字。从被俘 人员及战死者身上搜检,一无所得,据此可以推知突围出去的人身上也没有带着金 银。太平军从江西打到浙江,势如破竹,节节胜利。沿途收缴财东大户和府县金库 的钱财,都到哪里去了?据吕慎之事后推测,必定是太平军在退出壶镇之前,埋藏 在什么地方,以备他日卷土重来时取用,或者派人乔装改扮后偷偷儿取走。这也就 是吕慎之把俘虏们一关关了那么长时间,又不肯押送到县里去移交给县太爷的真正 原因。 但是审讯的结果,不论是用好话哄骗,还是用严刑逼供,得到的回答都是“不 知道”三个字。多数人的说法,凡是缴获的金银财宝,作战部队不得私自妄留,一 概都要解送到侍王的大库里去;少数人的说法,则是当兵的只管打仗,钱粮出入, 有军需官专管──可惜,侍王长嗣的军需官,在壶镇雨夜突围中没能冲出去,在东 勇的鸟枪齐发下阵亡了,如今是死无对证啦! 吕慎之用尽了心机,软硬兼施,历时一年多,也没能从俘虏们口中得到一星半 点儿的线索,而对这些战俘们的最后处置,县太爷频频相催,也无法一拖再拖了, 这才无可奈何地在壶镇贤母桥上安排了一场“杀俘祭忠”的旷古盛典。临行刑之前, 吕慎之还不死心。他总认为:第一,侍王长嗣军中,绝不会没有金银财宝;第二, 这些财物埋藏何处,尽管侍王长嗣和他的军需官都死了,相信一定还有第三个人知 道。至于这第三个人是突围出去了,还是就在这些被俘人员之中,那就很难说了。 如果这个人正在这群战俘之中,并且一起杀了,那么,这一注不知数目的藏金,岂 不是不但自己不能染指,而且永远不能再见天日了么? 根据多年来的杀人经验,吕慎之非常明白:一个战俘,如果在世上没有什么人 或物可以留恋的话,大都会视死如归,慷慨就义;如果身后有娇妻弱子或大宗钱财 在向他招手,就会踌躇徘徊,舍不得撒手西去。这个也许存在的知道侍王长嗣藏金 地点的人,如果给他一个不死的机会,多半儿是会为了获得这些钱财而活下来的。 但是猛虎既难擒也难纵。如果让他自自在在地活着,不缺胳膊也不短腿,一个 错眼不见,悄悄儿挖走藏金逃之夭夭,那自己可就菜篮子打水一场空,全部心机都 算白花了。琢磨再三,这个人即使可以暂时饶他不死,也得让他无法自由行动,而 且必须随时都控制在自己的眼皮子底下,一举一动,都能看得清清楚楚。 经过深思熟虑,一个既恶毒又周全的计谋终于产生了。这就是“祭忠盛典”上 的“网开一面”:制造了七个缺手、断足或是瞎眼、无耳的残废人。 吕慎之猜得不错,侍王长嗣在撤离壶镇之前,的确有过窖藏金银之举,而且为 数还颇不小。 同治元年壬戌三月,吕慎之联合马三公子围攻壶镇,战斗十分激烈。太平军在 贤母桥上高搭瞭台,深堑固垒,坚守待援,双方僵持了十几天。四月初三日,东南 二乡团勇在吕慎之和马三公子的率领下合力猛攻,侍王长嗣亲自登上瞭台指挥作战, 箭如飞蝗,弹石如雨,团勇死伤甚众,无法近前。吕慎之悬出了赏格,征募敢死之 士“或举火焚烧瞭台,或设计击毙贼渠”。果然,重赏之下,必有勇夫,东南二乡 的团勇中共有四人应声而出。但是一连从桥面上摸上去三个人,不是命丧黄泉,一 去不回头,就是身负重伤,半途折回。因为瞭台上的侍王长嗣及其亲兵们不但箭法 奇准,而且备有整堆的石块,居高临下,砸将下来,势不可挡。 东勇陈士佐第四个上去。他不走桥面,却潜入桥下,静待时机,趁侍王长嗣在 瞭台高处探身远望的片刻瞬间,打响了鸟枪。侍王长嗣只顾桥面,不提防桥下,头 手肩胸,被铁砂击中多处,当时即一交跌倒,昏迷不醒。 在战场上,每逢主将伤亡,战局顿时就会发生巨大的变化。太平军一方,见侍 王长嗣身受重伤,人人悲痛,不待命令,争先恐后跃出壕堑,要跟团勇拼命;团勇 一方,见打中了敌将,士气顿时振作起来,面对着高举战刀狂呼怒喊舍命扑来的太 平军,也不知惧怕,而是欢呼着,跳跃着迎了上去,立刻展开了一场凶狠残酷的白 刃战,双方伤亡的人数,比历次战事都多。 混战中,侍王长嗣被亲兵们背下瞭台,送到后营中请军医治疗。当时军中的外 科医生,对刀创箭伤,大都有药可治,哪怕断胳膊掉腿,都可保性命无虑,唯独对 这种一大片铁砂深入肌骨脑颅的鸟枪所伤,却束手无策,不能一一取出。扎了几针, 侍王长嗣苏醒过来,知道自己伤势沉重,不但无望治愈,而且活不多久了,又听说 弟兄们正在舍命反扑,要为自己报仇,不由得长叹了一口气,凝神沉思了片刻,叫 过军需官来吩咐:第一,待援已经无望,为保存太平军的这一点点实力,不宜与敌 军硬拼同归于尽,而应暂且退守壕堑,相机撤出壶镇,与太平军主力汇合,另图东 山再起:第二,突围撤退,无法携带辎重,除每人带足几天干粮之外,剩余粮食, 一概分给镇内百姓,圣库中银两,则秘密埋藏起来,等待他日重新杀回来或秘密派 人来取走。 命令分头执行:副将把正在拼命厮杀的战士们撤回壕堑固守,为负伤的战士们 裹创,准备突围;军需官把粮食发给镇内百姓,按成数收回烙饼、干粮,并清点圣 库中金银,准备埋藏。 不幸的是,未及天黑,侍王长嗣因伤势过重咽下了最后一口气,无法跟弟兄们 一起突围了。副将跟军需官一合计,觉得事不宜迟,越早突围出去越容易。好在当 时当地已老将死的乡绅财东们大都未雨绸缪,早就买来寿板,做成了寿材,放在家 中或存在祠堂里单等无常鬼枉驾光临了,因此找一具上好的寿材,并不困难。侍王 长嗣断气不久,他的亲兵们分头出去寻找,竟先后抬回来三具,松木、杉木、柏木 的全有。军需官灵机一动,忽然想到不妨利用这几具棺材,把侍王长嗣连同金银财 宝一起秘密地埋到地下,以便他日取出,充当军费。 侍王长嗣随着李世贤由江西打到浙江,经州过县,一路上收缴的银两,数目非 常可观。打下金华以后,李世贤在金华建立侍王府,侍王长嗣驻守缙云壶镇,计划 打通临海一路,其间也曾先后给父王解去过不少银钱粮食。直到他在瞭台上中枪为 止,手头还留有白银一万多两、黄金五百多两,其他翠钻珠宝一大铁匣。这一笔财 宝,对几十万太平军来说固然是微不足道,但如果落在一个人手中,可就是一注不 小的财富了。 忠心耿耿的军需官并没有想到要独吞这笔钱财。他入殓了侍王长嗣以后,把一 万多两银子分成两注,分别装进两口棺材中,一口再加那五百两金子,一口再加那 只百宝箱。──论体积,这点儿金银财物全部装进一口棺材里去还装不满;但论重 量,不算棺材就已经七百多斤,太重了。──天黑以后,他带了四名亲兵分三次把 三口棺材都抬到镇外的三处荒地上埋好。侍王长嗣的坟堆了个坟头,另两座则连坟 头也不堆。那年月几乎天天都死人,镇外的新坟一天比一天多,增加一两座,谁也 不会注意。只要记清周围的地理位置,他日不要找错,就万无一失了。 三口棺材刚刚埋完,天就下起雨来。新葬的坟,经雨一淋,新埋的痕迹就没有 了。春天的青草滋长得快,只要荒草长了出来,还有谁会想到这里埋有上万两银子 呢! 军需官和四名亲兵刚回到后营,接替侍王长嗣指挥的副将传下令来,趁雨夜敌 军防备松懈,大家一鼓作气,于三更时分冲出重围,投永康方向寻找主力部队。大 家得令,分头准备。将近三更,大雨滂沱,太平军以骑兵为前导,后随轻伤彩号和 还能骑马的病号,在步兵的簇拥下,突破一个缺口,向永康方向猛冲。 在瓢泼大雨中,尽管吕慎之和马三公子都曾下令继续严密监视敌人,但是乡村 团勇终究不如训练有素的军队,对将令的遵行,本来就不太严格,加上暴雨倾盆, 四野漆黑,壕堑里全是泥水,团勇们见吕慎之和马三公子都在村舍里闷坐对酌,估 计他们也不会在这样的时候出来查夜,于是前沿阵地上的守军们,只留下两人穿着 蓑衣蹲在壕堑旁边,冷眼监视着镇内太平军的动静,其余人都撤到附近的祠堂里避 雨去了。 三更时分,太平军发起突围,尽管五尺之外就是漆黑一团,什么也看不见,但 是“噼啪”作响的暴雨声中,马蹄“得得”,仍清晰可闻。蹲在壕堑旁边瞭哨的两 名团勇大惊失色,不敢声张,留下一名趴在地上继续监视太平军的动向,另一名连 滚带爬跑进祠堂去报信儿。小头目闻报,不敢怠慢,一面带领所部先去堵截,一面 命人飞报老少两位团总。等到吕慎之和马三公子率众赶来,太平军的骑兵和大部分 步兵已经急驰远去,只拦住伙夫、马夫、挑夫之类的后营人员大砍大杀了一阵子。 军需官在混战中阵亡,那四名参与藏金的亲兵冲出去一名,三名受伤被俘。 在将近一年的俘虏生活中,尽管吕慎之软硬兼施,刑罚逼供之外,又加上诱供、 诈供,但是全体俘虏,没一个人供出藏金的下落。一方面是因为军需官管理“圣库”, 手头有多少银子,是带走了还是藏起来了,藏在什么地方,外人并不知道;另一方 面,军需官虽然死了,但还有一个知情的亲兵逃了出去,如果为了自己活命而把藏 金所在供出,他日太平军打了回来,依旧是一个死。当过太平军的人,对于怎么个 死法是有讲究的:与其成为叛贼被自己人像杀狗一样杀掉,不如成为义士死在敌人 的屠刀下面。更何况,当时太平军节节败退,整个江南战场上被俘的太平军很多很 多,在“法不治众”的特殊情况下,也许慈禧太后会网开一面,免了他们的死罪, 而只是递解回籍或是发配到边远地区去屯垦的。 没有想到,战乱的年月,杀一二百个人,不但不用呈报刑部由九卿公议,竟连 省里县里都无需备案,单单一个乡的团防局,就可以操生杀大权。乱世之民尚且不 如太平犬,何况是叛逆作乱的“发匪”俘虏呢! 关押审讯了将近一年,吕慎之从俘虏们嘴里没有榨出丝毫油水来,也泄了气儿 了。加上知县王泽民频频催促,这才决定把俘虏们全都处死,借此出一出恶气,也 抖一抖威风。 同治二年清明节壶镇大桥上举行“杀俘祭忠”那一天,俘虏们才知道一切生还 的幻想全都破灭了。对于大多数俘虏们来说,造反多年,杀人如麻,不幸被俘,人 头下地,一报还一报,做的并不是赔本儿买卖,可以死而无憾了。但对于那三个参 与藏金的亲兵来说,军需官阵亡了,另一名亲兵生死未卜,几万两藏金,只有通过 他们三个才能送回太平军手中,用来招兵买马,重整旗鼓,卷土重来。不然的话, 几万两银子的财宝,岂不是只能永远沉睡在土中,无法再为造反大业出力气了?于 是一种未曾完成重任的歉疚感油然而生。 行刑之前,吕慎之仍不相信自己的判断会完全落空,于是眉头一皱,计上心来, 决定放长线钓大鱼,看一个下回分解。照他想,人的黑眼珠子是见不得白花花的银 子的,不用多,手头只要有千把两银子,就会学一个“临难‘母狗’免”,宁可当 母狗,也不想死的。他以自己之心,度太平军俘虏之腹,相信那个知道藏金下落的 俘虏,一定会财迷心窍,入他彀中。 吕慎之手捧签筒,阴阳怪气地训完了话,又把一老一小两名战俘挖心碎剐当了 不驯者的榜样,这才号召甘愿苟且偷生的人到他的签筒下面集合,听凭“英烈们” 在冥冥之中甄别发落。 三个藏金亲兵中的一个,想到那些金银财宝对太平军的东山再起大有用处,不 能让它永远埋没,思谋再三,终于决定忍辱偷生,在众战俘鄙夷的目光盯视下,低 下头缓慢地走到吕慎之的面前,同时又暗暗地向另两名亲兵连连递去眼色,示意他 们也走活命的道路。那两名亲兵都是广西人,一个叫马天祥,一个叫张国华,这时 候也醒过了茬儿来,互相以目示意,点了点头,也走进了愿意抽签的行列。 遗憾的是:经过抽签,先站出来的那个亲兵,判的是斩首;后站出来的马天祥 和张国华,一个刖足,一个剁手。行刑之前,被判斩首的那个亲兵仰天长叹一声: “天意如此,兄弟只好先走一步了。你们几个,可一定要活下去呀!” 该斩首的,在笑声或骂声中从容就义了。被砍去手脚的人,当时就有人用细麻 绳替他们扎住了伤口的上方暂时止血,然后扔在一旁,死活听天由命,直到“祭忠 盛典”结束之后,当地的叫花子头儿金驼背才秉承吕慎之的旨意,派几名花子或抬 或背或牵或领,把三个砍了手、两个剁了脚、外加掇眼割耳一样一个共七个残废人 弄进壶镇栖流所,经过时间长短各不相同的土法医治之后,终于全都加入了花子的 行列。 这一伙儿刑余的太平军,在养伤期间,仅仅割去双耳而四肢不残的那一位名叫 何向仁,也曾经企图冒死逃亡过,但因为一者身无分文,二者带着明显的标识,还 没有逃出一百里地之外,就被巡查的民团抓住,解回来以后,仍免不了一刀两段。 自那以后,尽管剩下的六人不是缺手、缺脚就是缺眼,根本无法单独逃跑,金团头 还是秉承了吕慎之的旨意,对他们加强防范,严加管束,根本不准离开栖流所一步。 逐渐伤愈之后,金团头虽然也打发他们出去乞讨,但行动都有金团头的亲信跟随, 三步不离左右,名义上是带领他们熟悉门路,实际上是严密监视,且看他们都跟哪 些人有来往联系, 这些人当然知道自己的身份,不敢给别人带来祸殃。每到一处门头,不敢多看 多听,更不敢多说一句话。对于善心布施的大嫂,只能记在心头;对那些跟太平军 有深仇大恨的人家,挨了一顿臭骂之后,也只能迅速离开,不敢在声色上有任何表 示,以此来证明他们的忠诚老实,绝无二心。 行乞之初,没手的马天祥总是把没脚的张国华背在背上,两人一搭一档,互相 帮助,苦度光阴。他们之所以肯于忍辱受苦,完全是出于对太平军那一点未泯的忠 心。照他们想,太平军在浙江的失败,只是暂时的、局部的,用不了多久,侍王就 会带领弟兄们卷土重来。那时候,他们把侍王长嗣留下的金银财宝献将出去,用作 军费,他们两个几年来所受的苦,也就统统烟消云散了。 他们怎么会想到,当前方的将士们在冲锋陷阵浴血奋战的时候,深居天京皇宫 王府里的万岁、千岁们,却在为争权夺利而互相残杀,血流成河。仅仅在侍王长嗣 牺牲以后的两年,天京就在饥饿中陷落,各路大军相继覆灭,风起云涌的太平军起 义,竟然在那么短的时间内烟消云散,一败涂地! 皇天不负有心人,又过了一年,吕慎之经过精心策划放出去的一条长线,终于 钓到了一条大鱼。 同治三年天京陷落以后,当年从壶镇突围出去的那个参与藏金的亲兵,眼看太 平军大势已去,就打扮成客商模样,悄悄儿溜到壶镇,打算把藏金取出来,再作计 算。到了壶镇街上,住进了悦来客店,并悄悄儿打听当年太平军撤离壶镇以后的情 况。三问两问,让他打听到了留存的太平军俘虏中,有一个逃跑抓回又遭处斩,其 余缺手断足者已经沦为乞丐;而当年用鸟枪打死侍王长嗣的陈士佐,两年来步步高 升,如今已经当上了壶镇团防局的帮办,除了吕慎之,就数他大了。 侍王长嗣的亲兵,尽管在造反不成的失败时刻想到了自己的退路,但对待王长 嗣的忠心,却并未减退。一听杀死侍王长嗣的仇人不但还活得好好儿的,而且还升 了官儿、发了财,当时就气儿不打一处来,下决心先杀死这个仇人,再去挖取藏金。 他问明了陈士佐的住处,看清了前后进路出路,等夜深人静之后,悄悄儿摸进陈家, 趁陈帮办正在睡梦中,手起刀落,就把脑袋给拉下来了。当天夜里就把陈士佐的首 级送到侍王长嗣的坟前,祭奠了一番,大大地出了一口冤气。 第二天,陈帮办半夜里丢了脑袋的新闻就传遍了全镇。杀人者见半夜里杀人如 此容易,打算一不做二不休,当夜再去显一显身手,把吕慎之的脑袋也拉下来献到 侍王长嗣的坟前去。但是没等他去找吕慎之,吕慎之却带着团勇直奔悦来客店找他 来了。 这个亲兵跟随小王爷作战多年,却没有当过细作。对于如何隐蔽自己,简直一 窍不通。他只知道壶镇是个山货土产的集散地,客商云集;却不知道这里的客商, 都是有固定来源的,收桐油的来自何处,收茶叶的来自何方,不但八九不离十,而 且头一次单人来到壶镇,都带有拜识当地牙郎头子的八行书。可以说,壶镇自从有 集市以来,还没有一个广西客人远道专程前来光顾过,更何况他什么请托人情的书 信全不带,根本不像个买卖人的样子,再加上买卖人不问货贵货贱,却对太平军过 境的故事特别感兴趣,岂不是等于明白宣布:此人跟当年的太平军有扯不清的瓜葛 么? 镇上出了如此大案,吕慎之当然不会置之不理。首先,陈士佐的头颅在荒野的 一座坟墓前面发现了。从迹象上判断,不像是野狗从别处叼来的。鉴于陈士佐是打 死侍王长嗣的功臣,估计他的被杀可能与太平军有关,而这个坟墓则很可能与侍王 长嗣有关。他下令挖开坟墓,首先发现的是一具上好的柏木棺材。这种棺材价格昂 贵,绝不可能埋在乱葬岗子上,何况这又是一圹无主荒坟,两三年来根本就没人来 祭奠过。下令撬开棺材一看,里面尸骨已经朽烂,无法辨认,但是从还没烂光的服 饰上看,特别是还有一柄战刀随葬,都证明死者是一位太平军首领。不管他是不是 侍王长嗣,吕慎之下令戮尸扬骨,算是出了心中的一口怨气儿。 有了端倪,再派人一查,就查到了这个最可疑的“广西客商”身上。但是无赃 无证,不能随便抓人,吕慎之就带上几名团勇以查店为名,先来会上一会。有道是 做贼的心虚,杀了人的总提防着被人发觉,一见吕团总带着人提着刀直奔自己而来, 二话不说,拔出刀来,夺门就跑。吕慎之早防着他这一手,一声令下,几名团勇四 面围了上去,就在当街上格斗起来。几个人打一个,没容吕慎之亲自动手,就抓住 了。押到团防局去一问,好汉做事好汉当,不但承认了自己是太平军余党,也承认 杀陈士佐是为了替侍王长嗣报仇。 吕慎之不太相信这个太平军潜来壶镇,只是单单为了杀陈士佐替小王爷报仇, 当即严刑拷打,单问太平军撤离壶镇之时,金银财宝埋藏何处,此次千里返程,是 否为了挖取财宝。作为侍王长嗣的亲兵,他在心里琢磨:自己能够手刃仇人祭了小 王爷,已经心满意足,十分痛快了,难道还能说出藏金所在,贪图活命么?他十分 明白,事已至此,就是献出更多的藏金来,也是难赎自己这条性命的了。他宁可叫 这些金银财宝永远埋在地下,也绝不能拿去献给太平军的死对头吕慎之,更何况藏 金的秘密还有张国华和马天祥两人知道呢!不过吕慎之既然心心念念想发这笔横财, 干脆就逗他一逗,馋他一馋,待到吕慎之再提藏金一事,就装得吃刑不起,无奈招 供的样子说:太平军撤离壶镇之前,是军需官的亲兵何向仁带着几个人把带不动的 金银财宝埋藏起来的,埋在 何处,他不知道。这次他来壶镇,就是听说何向 仁还在这附近,想找到他一起发掘的云云。 吕慎之不信他不知道藏金地点,下令继续严刑拷问,但是一连动了三次夹棍, 死去活来,口供不改。吕慎之没有办法,反正何向仁已死,无法对证,只好隐去藏 金一节,只以太平军余孽潜回壶镇杀死陈士佐为侍王长嗣报仇一节上报。当时太平 军主力虽然已经覆灭,余党及流窜部队仍很活跃,各地只要逮住“发匪”而又不肯 投诚的,一律杀无赦,何况还是继续杀人的重犯?不久批文下来:就地正法。为妨 押解中途又生枝节,刑场就设在壶镇。 行刑之日,吕慎之特地把那六个已经变成花子的“太平军余孽”都叫了去,名 义上是叫他们看一看“继续作恶者的下场”,好让他们不敢再轻举妄动;实际上则 是想从他们的脸色眼神中发觉一些端倪头绪,以便于继续追查。只是临刑者早已吃 了秤砣铁了心,除了怒视与谩骂之外,什么话也不说;那六个花子除了脸色煞白之 外,也无别的可疑表情。一刀下去之后,吕慎之下令把首级拿去祭奠了陈士佐,算 是一报还一报,但却把本来可能理顺的头绪,全给斩断了。
沦为花子的马天祥和张国华,身处浙南山区,交通不便,消息闭塞,有关天京 陷落的“新闻”,还是那位杀了陈士佐的亲兵被捕以后传出来的。这一消息,对他 们两人来说,无异于是个睛天霹雳,把他们几年来赖以忍辱受苦、生存下来的精神 支柱一下子全给摧毁了。难怪他们被吕慎之强迫押去看杀太平军刺客的那一天,就 像失魂落魄似的,连头也抬不起来。 再过一年,又传来了各路太平军都被斩尽杀绝、从此天下“太平”的确讯。两 人恨不得一头扎进恶溪,了此残生。不是么,几百万太平军都全军覆没了,洪秀全 的圣库中存有上千万两银子,尚且挽救不了他们,何况这区区两万多两银子?自己 如果还四肢齐全,倒也不妨学一个一命换一命,为天王尽忠完事儿。可如今受尽一 切羞辱苦难,身体变成残废,却连再杀一个仇人也办不到了,怎不叫人痛心疾首, 欲哭而无泪呢! 痛定思痛,他们不能不为自己的下半生作些考虑了。而要想改变自己的身份和 处境,当然只能在那两万多两银子上打主意。 他们是太平军,是广西来的“老兄弟”,而且还是受到侍王长嗣信任的亲兵, 因此他们对于缴获的财物,“归公”的信念十分强烈。装进棺材里埋到地下的这两 注财宝,当然属于太平军的“圣库”所有。军需官,是这两注钱财的管理者。他们 四名亲兵,只是参与其事的知情者,连管理者都不是。军需官不幸阵亡了,为了让 这些财物能够继续用于打天下,他们四个知情者就只好主动地担负起保管的责任。 正因为如此,他们才千方百计忍辱含冤地承受了比死还要难受的巨大痛苦活了下来。 另两名亲兵的先后死去等于加重了他们二人的责任和负担。作为两名看守财物的 “护兵”,他们是尽责的,是忠心耿耿的,从来没有萌发过窃取、占有的觊觎之心。 但是忽然间噩耗传来,天王已经驾崩,大军已经覆灭,也就是说,这一票藏金 的主人,已经没有了,他们作为保管者,想交也无处交了。下一步该怎么办呢?两 人为了这票藏金,付出的代价是够惨重的。眼下天国覆灭,他们失去了依托,加上 肢体不全,生活无着,商量再三,最后理直气壮地认为:自己正是这些藏金的最合 理的继承人,他们要用这些藏金来改变自己的下半辈子生活,要使为藏金而失去的 一切都从藏金中得到报偿。 他们用抽签的办法,把两注藏金分了。马天祥分到的是五千多两白银加五百两 黄金;张国华分到的是五千多两白银加那一盒翠钻珠宝。同时两人立下重誓:一、 各人只取自己的那一注,绝不觊觎对方的藏金:二、绝不暴露对方藏金的秘密,即 便是在事发被捕之后,也只能一人做事一人当,绝不牵扯他人。 事实上,这两注藏金只不过是在天上飞的两只锦鸡,五彩斑斓,却可望而不可 及。如何搬运出来,变成自己的财富,困难还很多,风险还很大,弄得不好,会把 性命都搭进去。特别是刺杀陈士佐一案发生以后,吕慎之审讯凶手,从口供中得知 太平军撤出壶镇之前,军需官确实曾把“圣库”中的金银财宝派人窖藏,老谋深算 的吕慎之虽然没有把张国华等人传去逐一追问,但暗地里对他们加上十二分注意, 却是事实。因此他们心里都十分明白:要想把这一注银钱取出来归自己使用,一定 要比吕慎之更有耐心。吕慎之在放长线钓大鱼,他们要放一条比吕慎之放得更长的 线,才能把这两条大鱼钓到手。吕慎之已经六十多岁,他们都还只有二十多岁,从 时间上说,他们拖得起:从年龄上说,也耗得过吕慎之。 于是这两注一时无法到手的财宝,就变成了支持他们在艰难困苦中继续活下去 的力量。哪怕拖他十年八年,拖到吕慎之死了,拖到大伙儿把这件事情都淡忘了, 那时候,他们再慢慢儿寻找时机,物色伙伴,设下锦囊妙计,神不知鬼不觉地把地 下藏金取了出来,远走高飞,坐享清福,安度晚年。 但是从同治二年到光绪元年,十一二年时间过去,他们两个已经从十八九岁长 成三十岁左右,埋在地下的两注藏金,依旧无法取出来使用。这一方面是他们缺手 的缺手、断足的断足,靠自己的力量,跟本无法把埋在地下好几尺深的棺材挖出来; 一方面是七名活命的太平军俘虏中,除逃亡未成抓回来处死的何向仁之外,只有马 天样和张国华两个人是广西“老兄弟”,而且是侍王长嗣的亲兵;其余四名,不是 投降的民团,就是哗变的清兵,都是营营苟苟、见利忘义之徒,根本无法与他们合 作的。 吕慎之当然知道他们两个是广西来的“老兄弟”,也知道他们是侍王长嗣的亲 兵,因此特别关照金团头,要时时注意这两个人的言语行动。开头几年,简直每走 一步都有人跟着,夜里睡觉都有人守着。几年过去,金团头见他们老老实实,并无 越轨行动;再说,太平天国早已经烟消云散,永远也没有再打回来的日子了,不怕 这两个断手缺脚的花子能翻起什么巨浪来,这才渐渐放松了一些。 如今尽管时间已经过去了十几年之久,为安全计,他们两人都还不敢轻举妄动, 只好耐心等待,坐候良机,一旦有了万全之策,再动手不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