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三回 潜踪匿迹,小夫妻两顶竹轿逃往外地 鸡飞蛋打,大老爷三次较量全盘皆输 鸦片战争之后,列强迫使清皇朝俯首听命,逐渐把中国的封建社会变成了半封 建半殖民地社会。但是依附于这个社会而生存的各种各样“黑社会”,却依旧保持 着他们十分巩固的封建统治。“花子社会”作为黑社会的组成部分之一,当然也不 例外。 花子社会中封建统治的主要标志,是花子头儿“团头”拥有至高无上的权力。 在官绅、商贾、文士们的眼中,团头属于“下九流”,没人看得起他;但是在花子 世界中,他就是皇上,他定下来的规矩,就是金科玉律,他吩咐下来的话,就是金 口玉言。谁要是不听,按“家法”处置起来,简直比“国法”还要严酷三分。花子 们犯了事儿,团头也同官府一样坐堂问案,轻则掌嘴打屁股,重则三刀六个洞── 给你一把七寸钢刀,让你自己在身上随便哪儿戳三刀,但每刀必须戳穿;更重的还 可以割鼻、剟眼、砍手、剁脚直到淹死、吊死、乱石砸死、乱棍打死。这种“家法”, 也跟各姓各族的“族法”一样,是受到“王法”保护的。受了刑的人,即便有那胆 子告到县衙门去,太爷一听是小花子告团头,这就叫做“以小犯上”,向例是轰下 堂去了事。因此自打严嵩当了“天下都团头”那一年起,还真没有听说过有花子上 衙门去状告团头的。至于被处死的花子,自从入了丐帮,丁税钱粮全免,连个户籍 都没有,乡官、地保才不愿多管这些并无油水可捞的闲事呢! 缙云县东乡的团头,据说也是朱元璋坐了天下以后与各府州县的城隍同时封的。 所不同的是:封为城隍的,都是已经死去的功臣,而被封为团头的,则都是立有战 功但又犯有小小过错的下级军士。这些团头,也像帝王公侯一样,可以世袭罔替, 代代相传。皇帝继位,接的是传国玉玺;团头继位,接的是一根老竹根做的旱烟管。 那根老竹根烟管红中透亮,熠熠生光,一看就可以知道绝不止传了三代五代,很可 能还是明代初年传下来的,比严嵩的年纪还要大呢。 现任东乡团头金鹤春的“王府”,就是壶镇栖流所。他所统辖的全乡二百多名 花子中,住在栖流所里的只有三四十人,其中一部分人每天出去乞付,当天交纳 “份例”──三五文钱或几两米;一部分人在“家”里养鸡鸭、喂猪羊,由团头每 月发放份例钱;还有一部分人是花子王国里的“公差”──花子们犯了家规,掌刑 的就是他们;地面上有了“路倒”或“冻尸”,背到义地去埋掉,然后从地保那里 领赏钱的也是他们。绝大部分有家室却没有饭吃的穷人沦为花子,仍可以住在自己 家里,不过却得按月交纳“份例”,并绝对服从团头的管辖,不然,就甭想在东乡 地面张口讨饭! 不了解花子世界内情的人,只以为一个人穷到了不得不讨饭的地步,也算是穷 到底了,却不知道这个人类社会的最底层,依旧分成三流九等,依然有尊卑上下之 分,而且各有各的行当,各有各的地盘,绝不容许掺和混淆的。 粗分一下,花子可以分为职业的和业余的两大类。 初听起来,花子还有“业余”,似乎是个笑话,但在当时当地,却并不奇怪。 所谓“业余”,指的是那人本来另有职业,因为发生了紧急的或特殊的变故或困难, 不得不临时客串一下。 第一种业余花子,被尊称为“先生”,他们大都是天生的瞎子,从小投师学说 书,缙云当地称为“唱故事”。像《海公大红袍》、《薛仁贵征东》、《大香山── 观世音出世》这样的长篇故事,能唱上一两个月不带重样的。但是一年三百六十五 天,总是没有人来请的日子居多。饿急了,不得已,只好背起褡裢,拿上鼓板,走 街串巷,去沿门乞讨。每走进一家人家,不管主人爱听不爱听,敲起鼓板,就唱上 一段。主人哪怕十分不愿意,也得开销几个小钱或者几勺大米。这一路被尊为“先 生”的业余花子,有一种讲究,叫做“讨饭不带碗”,有剩饭剩菜打发,必须连碗 筷一起端出来。这,也可以解释为对民间艺人的一分敬意吧。 第二种业余花子,叫做“讨青花子”。青黄不接期间,家里仅有的一点儿玉米 面儿、白薯干儿,要留给下地的男人吃,于是老婆婆只好带着小孙子、小孙女到大 户人家和小康人家门口去乞讨,靠残汤剩饭度过饥荒。 第三种业余花子,叫做“赶庙会花子”。凡是庙会,行善积德的人,除了烧香 之外,一般还要散几贯铜钱给花子们。于是庙会上除了真花子之外,还混进了许多 假花子。为了取得香客的可怜与同情,他们有的装瞎,有的装瘸,有的把瘦肉剁碎 了糊在迎面骨上装烂脚。庙会期一过,瞎的,瘸的,烂脚的就全都好了。 第四种业余花子,叫做“赶新春花子”。这一路人,只在正月新春的十几二十 多天中出去讨饭。这是因为正月里人人都不干活儿,闲着反正也是闲着,出去讨饭 既不误工时,也不误农时。再者,正月新春里出去讨饭,只要说上几句大吉大利的 的拜年话,家家户户都会打发,除了大米之外,年糕、馒头、粽子什么都有。只要 拉得下这张脸来,一个正月里乞讨所得,满够一个人吃上好几个月的。 除此之外,也还有一些临时性的业余花子。例如跑野台子的戏班遇上了连阴雨, 戏箱子挪不了窝儿,班主开不出伙食,不得不仨一拨儿俩一伙儿带上胡琴、笛子去 沿门清唱。这些人,似乎也可以纳入“业余花子”的范畴,但就其“大宗”来说, 当以上述四种为主。 对于各种各样的“业余花子”,团头有从祖宗那里传下来的不成文的规矩:征 收多寡不一的“行业税”。对于“唱故事先生”和“赶青花子”,只要“意思”到 了,哪怕只上门说两句客气话,打个招呼,就算尽到了尊重团头的“礼数”;而对 于那些行近诈骗的“赶庙会花子”和“赶新春花子”,却责令他们必须拿出一定成 数的“贡品”来,才能允许他们充当“伸手大将军”,喊一声“相公、奶奶,做做 好事”。不然的话,只要团头一声令下,他的那一帮“孩子们”立刻就会围了上去, 把胆敢混迹于丐流的假花子撕一个上下衣衫片片飞扬,掐一个浑身皮肉块块青肿, 从此再也不敢冒充叫花子了。 凡是“业余花子”,只是名义上受团头的管束,必要的时候听团头的调遣,行 乞的时候遵守“丐帮”的规矩,就可以了。平常日子,依旧住在各自的家中,各操 本业,各安生计。只有住在栖流所中的那一帮“孩子们”,才是花子王国中的忠实 子民,才是货真价实的“专业花子”。 在花子世界中,也不是任何一个人都可以称为花子的。要当花子,先得具备当 花子的条件。首先一条,是家业失尽,亲友不认,安生无处,谋食乏术;其次才是 老无所养,幼无所依,病无所治,残无所为。只有这些无家可归的老弱病残,才能 在栖流所中求得一席之地,才能在团头的管辖之下,或外出乞讨,或在家操作,过 那种无忧无虑的快活日子的。 不要以为当上了花子,一定是衣不蔽体,食不果腹,在冻馁的死亡线上作垂死 挣扎,苟延残喘。其实,只要拉得下这张脸皮来,混进了花子群的行列,他们的生 活,即便赶不上小康人家,至少比那些糠菜半年粮的贫苦农家要强得多。而对他们 来说,最舒服的还是“不劳而食”这一条。难怪当时当地有“讨了三年饭,做官不 肯换”这样一句谚语了。 当时当地,除了大户人家的婚丧喜庆、各种各样的庙会和正月新春有人布施之 外,每月的初二、十六两天,是不成文的打发叫花子的日子。每逢这两天,小康以 上人家,都要量出一二升米来放在门口,每来一个花子,就给一小勺米,以求积德 积福。对唱小曲儿、玩儿杂耍和抱小孩儿的花子,照例还要多给一小勺儿。这样一 家两家一勺两勺地攒起来,只要腿脚不懒,挨家挨户地走去,积少成多,一天所得, 数量也相当可观。有些花子,为了争得这多给的一小勺儿米,每每到育婴堂去抱一 个弃婴来养着。养到十一二岁,就卖给大户人家做使唤丫头,或卖到娼家去当稚妓, 收入几十吊钱,添置被褥。 按照丐帮的规矩,花子们的一切收入,必须先经团头过目,然后按一定成数交 到“公库”中去。有胆敢隐匿不交者,处分极重,虽不致死,大概打板子、割耳朵 或者三刀六个洞之类的酷刑是逃不掉的。花子们慑于“家法”的淫威,极少有人敢 于以身试法。更何况到了凄风苦雨、大雪封门或者是一病不起的日子,还要靠团头 熬粥给他们喝呢! 栖流所里的花子,分为外出乞讨和在家操作两大类。绝大多数花子,只要不是 大雨大雪出不了门,每天都得早上出去,晚上回来。除所得铜钱、大米必须按成交 库之外,所带回来的剩饭剩菜,也可以折价上交,用来喂猪。比较能干的妇女,团 头单挑出来,专门饲养鸡鸭猪羊,也兼管雨雪天气给花子们熬粥。还有那极懒的妇 女,连大门都懒得走出去的,团头也不勉强,就让她们白天蒙头大睡,夜晚充当丐 妓,把花子们三个五个攒起来的积蓄,三百五百地收进团头的钱柜儿里去。 外出乞讨的花子,虽然同为乞讨,但因各人行乞的本领有高低上下之分而收入 也有多少厚薄之别。在花子世界中,那也是八仙过海,各显神通的。粗略地分一分, 沿门乞讨的专业花子,大致可以分为如下五种: 第一种称为“强叫花”。这种人尽管骨瘦如柴,但是抽足了鸦片烟,两只眼珠 子滴溜乱转,透着十分精神。不论春夏秋冬,他们总是大敞着怀走上街去,手里拿 一块砖,走到商家富户的门前,一声嘶哑的“老爷太太,行行好!”抡起砖头来, 就往自己那肋骨根根可数的干瘦的胸脯上砸去。 打发这一类花子,三五个小钱的是不行的,开口至少一百。若不如数布施,他 手中那块青砖,就会“啪”地一声往自己脑门儿砸去,登时鲜红的血就会“哗”地 流了下来,随着“啊呀”一声,往后便倒,口吐白沫,人事不知。这时候,他的同 伙儿就会一拥而上,大喊大叫,高呼“偿命”,引来大批的行人驻脚观看,是大门 无法进出,是店铺无法营业。事情闹到了这个气候,商家富户不拿出三吊五吊钱来, 是打发不了的。去找地保来排解么?一者地保跟团头早就有了默契,讨不出便宜来, 二者惊动一次地保,没有二三两银子也请他不回去,算起来,花钱更多;三者得罪 了这批花子,他们什么事情都办得出来,没准儿半夜三更到乱葬岗上扒出一具死尸 来背到你家门口,第二天早上叫你一惊一吓之外,还要花钱雇人去埋掉。所以商家 富户见到这一路花子驾到,大都自认不敌,赶紧捧出百儿八十个铜钱来打发他们走 了完事儿。至于他们拿了这笔钱是去抽大烟,还是去嫖丐妓,可就管不了那许多了。 第二种叫做“艺叫花”。下面又可以分为“唱”和“做”两路。唱,有打着竹 板唱莲花落的,有打着鼓板唱故事的,有拉着胡琴唱小戏的,有打着金钱板或三棒 鼓唱小调儿的,还有由人唱曲子却由狗踩着特制的小钹击节伴奏的;做,有用一根 竹棍儿转盘子转碗的,有用九连环──九个直径一尺的铁环套进套出组合各种图案 的,有用小道具变小戏法的。 这一路花子,进得门来,不管你听不听看不看,表演完了,不给钱米是不行的。 真有那不开眼的的主儿,舍不得两三个小钱,让他们献艺之后却没有收入,那他们 也就老实不客气,难听的、不吉利的调调儿,可就要接着唱出来了。 第二种专业花子,叫做“神叫花”。这一路花子,靠神道或者占卜求得施舍。 最常见的一种叫做“龙船”:肩上扛一木制有脚龙船,船内供一尊小小的龙船娘娘。 进门之后,放下龙船,敲响了小锣,拖长了尾音唱两句“龙船弯一弯,伤风咳嗽带 回龙船湾;龙船摇一摇,天花麻症带回龙船桥”之类。家有小孩儿的人家,主妇就 会出来烧一炷香,舍三五十文钱,求龙船娘娘保佑小孩儿无灾无病。已经伤风咳嗽 的,还可以包上一包香灰当灵药,或多花几十文钱,许上一个小小的愿心,或认龙 船娘娘做干娘之类。简单说,这是把神扛到你家门口来让你烧香,对于家务繁忙没 工夫到庙里去烧香的主妇们说来,简直是大开方便之门。另一种叫做“跌门头卦”: 把一块老竹根锯开成两半,再用一根线绳把两头拴住,就做成了一副特殊的卦具。 把这种卦具扔到地上,就会出现全阴、全阳、一阴一阳三种卦象。连续扔下三副卦 具,就可以根据卦象组成“六爻”,并据此判断凶吉及破解的方法之类。主人如果 丢失东西,他们还能够指示寻找方向或范围。这一路花子,是神道派出来的使者, 一般只收钱米,剩饭剩菜是不吃的。 第四种专业花子,叫做“苦叫花”。最常见的是“滚地龙”和“磕头虫”。 “滚地龙”的手脚从肘、膝以下都断了,既不能走,也不能爬,只能在地上滚。一 边滚,一边唱着诸如“前世不修行,这世现报应”之类的劝人布施行善的唱词,同 时把一只小笸箩往前推。路人如果有布施,就把钱扔进小笸箩里。“磕头虫”虽然 也长着手脚,但那胳膊腿儿却又短又细,简直跟五六岁的孩子差不多,既不能走路, 也不能做事,只能在屁股底下绑一个草垫子,盘着双腿,用两手撑地一步一步向前 蹭。每蹭一步,在地上磕一个响头,把面前的一个笸箩往前一推,同时唱着有板有 眼的劝人布施行善的“讨饭腔”。除了那哀哀求告的唱词儿之外,更能打动人心的, 还在于他那每蹭一步就磕一个的响头。不管前面是土地,是砖地还是石板地,那头 磕下去总是“咚咚”有声,让人听了心惊肉跳,不摸出几文钱来布施布施,就好像 过意不去似的。 关于“滚地龙”和“磕头虫”为什么会没有手脚或虽有手脚也跟没有差不多, 去问他们自己,答复总是“前世不修行,这世活受罪,一出娘胎就是这样”;但是 据知道内情的人说,这是丐帮中人造的孽:把还不会说话的孩子拐去,剁掉手脚, 或给他吃一种药,叫他长大以后胳膊腿儿又细又弱,从此只能讨饭,不能干别的。 事实上,凡是这种“苦叫花”,身边总有一个膀大腰圆的汉子随时“伺候”着,一 出村街,背起就走,还要买些烧饼馄饨之类一口一口喂给他吃,照顾得可谓无微不 至。当然啰,这个身强力壮的大汉,是要依靠这个四肢残废什么也不能干的可怜虫 才能有吃有喝的呀! 第五种专业花子,那就是数量最多的“赖叫花”了。这一路人,既不敢把命豁 出去耍无赖,又不会演杂技唱小曲儿,更不会通神卖卜,至于剁去手脚,为时已晚, 也办不到,于是就只好“死乞白赖”了。他们老的老态龙钟,弱的弱不禁风,病的 病入膏肓,残的残缺不全。不论是真的假的,总之是把自己那可怜之处全都有意地 暴露出来给别人看,以此换取他人的同情,给予施舍。除了初二、十六这两天可以 名正言顺地挨家挨户去“收取”那一小勺子大米之外,平常日子,就只能依靠赖着 不走这一看家本事乞讨一碗残汤剩饭,“赖叫花”之名,也因此而来。 马天祥和张国华是被俘的太平军,在本地无家无业,当然只能住在栖流所里。 他们多次想从花子群中物色几位手脚便利又心地善良的人交朋友,依靠这些朋友们 神不知鬼不觉地把藏金取出来,然后逃到他乡外省去共享荣华富贵。可是积八九年 之久,像这样具有忠肝义胆的人居然一个也找不到! 金团头如今已经六十多岁了,瘦小枯干,驼着背,哈着腰,说话没有底气儿, 坐下来就闭眼,好像随时随地都会昏昏睡去的样子。他之所以能够把这一群谁都看 不起可又谁都惹不起的煞星们管得服服帖帖又井井有条,还要他们自觉自愿地把他 们叫花所得按成数交到他的手上,靠的就是他手中那支红得透亮已经变成紫赯色的 老竹根旱烟管。凭着这支祖传的竹烟管,意味着他手里掌握着专治花子的条条道道 和生杀大权。谁要是不听话,用不着他亲自动手,只消轻轻地吩咐一声:“按家法 从事。”就连最蛮横的花子,也会吓得四肢乱颤、嘴唇哆嗦的。 不过,他已经有许多年不摆他的团头架子,不动用“家法”来整治不听话的 “孩子们”了。原因是金驼背年轻的时候,惩治起犯“家规”的花子们来,过于凶 狠残暴,他治下的花子们谈虎色变,忍无可忍,来一个“惹不起躲得起”,纷纷投 奔他乡外县,另靠主儿去了。反正丐户向来不交丁口税,也不赶文武科场,牵扯不 到籍贯问题,所以花子流徙,官府、地方都不会过问。于是壶镇栖流所的房屋空了 出来,金团头的手上也拮据到无法维持门面的程度。更有一样:金团头娶亲二十多 年来,团头嫂怀孕不下十次之多,却连一个孩子也没保住,不是小产,就是夭折。 直到四十岁上,才有人劝他宽厚治“家”,以赎天谴。说来也怪,自从他接受了忠 告,壶镇栖流所里的人丁又逐渐兴旺起来,团头嫂生下的第十一个孩子,也保住了。 ──遗憾的却是位不能延续香火的“千金”,而且生下这个孩子以后,就不再怀孕。 俗话说:够不够,四十六。到了团头嫂四十六岁那年,仍不见再育,金团头也就死 了那份儿心思了。 有人劝金团头纳妾娶小,再生个儿子,也好延续香火,继承团头大业。尽管金 团头是个叫花头子,年纪也已经快五十岁,但在壶镇街面儿上,却也是个“头面人 物”,家里吃的穿的用的都不缺,团头嫂也不是什么醋坛子、母老虎,别说是娶个 小寡妇可以手到擒来,就是娶个贫苦人家的黄花闺女,也还有不少人心甘情愿,甚 至求之不得哩! 但是金团头却说:由于自己年轻的时候多行不仁,上天原是要断绝他的子嗣的, 多亏中年醒悟,开始宽厚待人,上天才法外施恩,赐他一女,让他有个半子之靠, 就已经感恩不尽了。如果还不知足,又去糟蹋人家的女孩儿,上天怪罪下来,只怕 会连这个女儿都养不大。于是金团头吃了秤砣铁了心,不再想可以延续香火、能够 继承他团头大业的儿子了。可聊以自慰的是:这个女儿,一落生就白得像米粉捏的 一样,五官端正,眼大口小,十分讨人喜欢;稍许长大一些之后,更透得十分聪明 伶俐,两口子爱得像心肝宝贝儿相似。 金团头的女儿,生于咸丰六年三月二十三日,非常凑巧,跟同治皇帝载淳是同 年同月同日生,只是时辰略为晚些而已。载淳六岁登基做了皇帝,赛神仙张铁山传 出话来,说金团头的女儿跟皇上同年同月同日生,乃是大富大贵的命相,他日决非 丐帮中人物。有这么一层因由,金团头给自己的六岁女儿起了一个颇有气派的名字: 金玉如,预示她将是金技玉叶一般的人物,决不能等闲视之。 尽管团头并非朝廷命官,治下的“子民”又是最最下等的叫花子,但他终究是 个“一行之主”,膀不动,身不摇,每天都可以收入若干钱米,还不用向官家交税。 东乡地面上有了红白喜事或者大小事端,团头也可以忝列绅衿之末而上得了台盘说 得响话的。特别是金团头百年之后,“团头”这顶金冠,必然要传给女婿,这又无 形之中给这位“丐帮公主”增添了更高的身价。更何况那位花子千金长得又是那么 俊,那么美,这就难怪有那么多人──不仅仅是贫家子弟,也包括一些小康人家在 内──都在眼巴巴地盯着这位乞丐王国的金枝玉叶,想望着登堂入室,招为“驸马”, 从而继承王位,永世掌管东乡的丐帮了。 但是金团头却因为自己的女儿有那么一个好生日,加上赛神仙的铁口预言,非 要给女儿找一个读书种子做女婿不可。论长相,玉如身材适中,不胖不瘦,辫子长 长,眉毛弯弯,柳腰细细,金莲窄窄,头发墨黑,脸皮雪白,杏眼桃腮,蛾眉樱口, 够得上是千里挑一的人材;论才干,姑娘心灵手巧,会裁衣做鞋,会描龙绣凤,一 家人过年过节穿出来的衣帽鞋袜,比买来的还要舒齐好看。最难得的,还是她那温 顺善良的性格和那一颗惜老怜贫的仁慈之心。在栖梳所里,几乎每一个花子都受到 过她的同情和照拂,因此不论哪一路刁钻古怪的花子,都从心底里尊敬她、喜欢她, 巴望她能得到一位如意的夫婿,往后接替金团头来统治这个花子王国的时候,大家 也好沾几分宽厚仁义的福泽。 在花子们的心目中,金玉如是一位真正的公主。但是走出花子世界之外,她只 是一个叫花头子的女儿。尽管她才貌出众,命相极好,但是有财产、求功名的人家, 却都不愿娶这么一房儿媳妇,以免跟花子群攀上了亲戚,他日儿孙中了状元也有损 家声。当然,许多家境贫寒的人,既看中了团头这顶王冠,也看中了玉如的人才, 打玉如才十一二岁的时候起,就不断地有媒人上门求亲。但是金老而自己当了一辈 子团头,天可怜见,没给他一个可以继承祖业的儿子,却生了个花朵儿也似的女儿; 在他的心目中,就产生了抛却这顶王冠、跳出花子世界的念头,因此抱定了一条宗 旨:不是读书人的子弟,不是有出息的儿郎,他一概不答应。因此,虽然不断地有 媒人上门来求亲,却都被金团头一口回绝了。就这样,高不成,低不就,拖到同年 同月同日生的同治皇帝“龙御上宾”的那一天,玉如已经是个十九岁的大姑娘了, 依旧还是小姑娘独处,连个婆家都没有说定。 壶镇栖流所离壶镇大桥不过一里多地。太平军占领壶镇期间,不单附近的穷苦 百姓得到不少好处,就是花子们也得益匪浅,大家对太平军都是拥护的,也是有感 情的。所以。马天祥等七人被残了肢体并送到栖流所来当花子以后,众花子不单不 歧视他们,不排斥他们,反而对他们深表同情,关怀备至。 马天祥等人被刖足剁手,刑后交金老儿用土法治伤,第一要喝整碗的热菜籽儿 油,第二要吃好几个用菜籽儿油煎的荷包蛋,伤口才能不化脓溃烂。这些刑后的人, 几个月不能外出行乞,每天都得由金团头拿出米来熬粥给他们喝,这一笔“投资”, 金老儿就已经很心疼了,再要他拿出好几斤油、几十个鸡蛋来,根本不可能。因此, 这一负担,就转嫁到了众花子们的头上。一碗油、几个鸡蛋,对富户或小康人家来 说不算一回事儿,但是对花子们来说却是个很大的难题。当时农村里的穷苦人家, 不是过年过节,烧菜只能放点儿酱,根本见不着油;天一黑就睡觉,根本不点灯。 家里养几只鸡生几个蛋,也都得攒起来,拿到市集上去换盐吃。在这么困难的情况 下,花子们倾巢出动,硬是一点一滴地从千家万户的油罐子里凑足了七满碗菜籽儿 油,又讨来了二三十个鸡蛋。单是这一项,就可见中花子们的诚意了。──这里面, 除了众百姓对太平军的同情之外,地头蛇似的“强叫花”们,当然也发挥了强有力 的作用。 在受刑的七人中,要数剁去双脚的伤最重,需要吃的油煎鸡蛋也最多。团头嫂 每天坐在栖流所门口收取“份例”,惯于从花子们身上挤油水,那心肠早就炼成了 铁石的一般,哪里舍得给这些伤号去煎油汪汪的鸡蛋?于是,每逢花子们讨回来的 油和鸡蛋不够,总是由年幼的金玉如悄悄儿地从她母亲那里去偷来补足。 张国华是最重的伤号,刚进栖流所的头几天,就吃过金玉如偷出来的鸡蛋,心 里就开始对这个年幼而善良的花子公主产生了十二分的好感。 用土法治刀伤,主要的药是“五爪金龙”的叶子。五爪金龙,是一种爬蔓儿的 草本植物,蔓上有毛刺儿,叶片成掌形,北方农村称为“拉拉秧”。最简便的治疗 方法,是把五爪金龙的叶子摘下,放在口中嚼碎,糊在伤口上,具有止血生肌敛口 的作用。用这种方法治伤虽然简便,但是伤口容易化脓。比较好的方法,是把五爪 金龙的叶子加上猪板油捣成药饼子,糊在伤口上,不单伤口不会化脓,而且用不着 天天换药。难的是猪板油价钱太贵,花子们买不起。开头一两次,是由“强叫花” 出面到猪肉铺门口去讹他一大块回来,但是这本戏既不能天天唱,更不能在同一家 猪肉铺门前唱。时间一长,就只能由大小花子们行乞凑钱去买了。 像断手断脚这样的重伤,不化脓溃烂也得四五个月才能收口,这期间,要用多 少斤猪板油哇!这些买猪板油的钱,当然都是由众花子们东一个西一个去讨来的。 花子们讨到了钱,还必须按成数上交给团头。每天傍晚,团头嫂都要坐在栖流所门 口,左面放一个钱笸箩,右面放一条米口袋,按成数收取“份例”。自从栖流所里 来了这七个伤号以后,金玉如总是抢着替她母亲去收取钱米,其目的,就是收齐了 份例之后,她可以抓出一两把来,专门用来买猪板油。 五爪金龙治外伤的偏方尽管极为简单,但却是保密的,轻易不传外人。遇上有 人来讨药,金团头总是不辞劳苦,亲自去采,然后嚼烂了交给人家。栖流所来了七 个伤号,他懒得天天出去采药,就把这种药的采摘和用法教给了小玉如。小玉如把 药采回来,放在石臼里加上猪板油捣烂了,还怕别人换药不仔细,手太重,总是不 嫌腥臭地亲自来做这件事情,既细心又耐心。 所有这一切,都让张国华对这个丐帮公主佩服得五体投地,感激得就差喊她 “公主娘娘千岁”了。 金玉如是个只到过镇上的乡下姑娘,又不识字,根本不知道天下有多大;张国 华是个跟随洪秀全打江山的太平军,跑遍了小半个中国,见识可谓极广。金玉如一 有闲工夫,总爱凑到他身边去听他山南海北地神聊。聊着聊着,金玉如的见识大大 地增加了,对这个小老广的友谊也增长了。 十几年过去,金玉如从七八岁的小姑娘长成了十九岁的大姑娘,张国华也从残 废的太平军战俘变成了一个地地道道的叫花子。但是在张国华的心目中,金玉如始 终是个真正的公主。他意识到自己的身份地位与金玉如有天壤之别,因此从来没有 过非份之想。他也跟所有的花子们一样,诚心诚意地希望她招一个好“驸马”,以 便将来能够在她的仁政之下安度太平岁月。 但是张国华自从拥有了那五千两白银和一匣子翠钻珠宝之后,他的想法就彻头 彻尾地变了。当时的银价,一两银子可以换到制钱两千二三百文之多,他手里既然 有五千多两白银,就是一个富有万贯家财的富翁,何况还有那不知道究竟值多少钱 的一匣子珠宝翠钻呢!从前,他觉得金玉如高不可攀,自己只配拜倒在她的脚下, 几乎不敢仰视;如今,自己名下的金银珠宝,折算下来有几万贯的家财,那可就高 过她不知多少倍了。从前,他对她的感情只限于感激、敬佩、仰慕,不敢有丝毫的 非份之想;如今,他觉得自己不仅有资格去爱她,去娶她,甚至有些屈尊,有些降 格以求了。当然,他没有忘记自己已经失去了双脚。不过他也知道,有钱人的脚本 来就没有多大用处。作为一个富翁,关键是必须有钱,却不一定要有脚。有脚没钱 的人,只能去当个脚夫,像金玉如这样的姑娘,连想都不敢想;有钱没脚的人,不 单可以娶一个比金玉如更美更好的妻子,还可以珠环翠绕,钟鸣鼎食,在富贵荣华 中度过一辈子,让妻子觉得比嫁个有脚的丈夫更满意,更幸福。何况好几年前,有 好心的木匠给他做了两只木脚,外带一副双拐,早就可以自由行走,也可以自理生 活了。 张国华沉浸在自己幻化出来的太虚幻境中,憋在心中的一腔子肺腑之言,总想 找个机会单独地跟金玉如倾吐一番。 这一天,又有一位媒人上门来给玉如说亲,金团头嫌对方是泥腿子人家,孩子 也太粗气,依旧没有答应。想想女儿都已经十九岁,连个合适点儿的婆家都找不到, 老两口儿晚饭也吃不下,坐在屋子里面对面叹长气。金玉如明知道爹娘为什么不高 兴,但是这种事情,做女儿的既无法相劝,更无法插嘴,想想自己才貌双全,就只 为生在丐户人家,连个像样点儿的女婿都找不上,心里也不是滋味儿。晚饭之后, 就一个人走到溪边去痛哭一场。 张国华眼看着金玉如一个人走向溪边,趁人不备,也架着双拐跟了上去。见玉 如低着头坐在一块大石头上,用手绢儿捂着鼻子,哭得好伤心。张国华是个好性子, 在姑娘们面前特别会陪小心,又是多年来厮混熟了的,至少说话并无顾忌,就也找 块大石头跟她面对面坐了下来,轻声细语地用好话相劝。说着说着,话题就转了: “你跟同治皇帝同年同月同日生,赛神仙说你是大富大贵的命相,我看一点儿 也不假。你我认识也十二年了,我可从来没跟你说过一句瞎话,今天我诚心诚意地 告诉你:只要你愿意,眼前就有一桩极好的婚姻在等着你,成亲以后,马上就是一 位有两万贯家财的管家奶奶。怎么样?你好好儿想想吧,要是愿意,你就点点头, 我再细细地告诉你。” 每一个少女,都做过五彩缤纷的荒唐梦,梦见自己的丈夫多么英俊,多么富有。 玉如尽管也相信自己是大富大贵之相,但在她的梦中,她的丈夫只要有两千贯家财, 她就十分满足了。至于两万贯,这个数字太大了,就是每天喝人参汤吃燕窝儿粥, 也使不完用不尽的。这是她想也没有想过,连做梦也没有梦见过的呀!正因为这个 数字太大,而且又是出自这个穷叫花之口,她根本就不相信。尽管刚才还是眼泪汪 汪的,也忍不住破涕为笑说: “做媒的都爱吹牛皮说大话,把女方的三分人才说成七分,把男方的只够温饱 说成丰衣足食。不过人家再怎么能吹,也不像你这么吹破天的!你知道两万贯钱堆 起来有多高吗?” 张国华见她不说嫁不嫁,却对他说的两万贯产生了怀疑,就正色说: “我不是吹牛皮,也不是开玩笑,我是诚心诚意地跟你说正经事儿。你认认真 真地回答我,要是有一个人确确实实手里有两万贯,你肯不肯嫁给他呢?” 金玉如漫不经心地回答说: “那也要看是个什么人哪!总不成为了这两万贯叫我去嫁给一个八十岁的老公 公当填房吧?” 张国华依旧十分认真地说: “你才十九岁,怎么可以叫你去给老头儿当填房呢!那个人比你大八九岁,只 是腿脚有点儿不方便。不过那不碍事儿,手里有了两万贯钱,根本不用走出房门一 步,就有享不完的清福。你说说,这样的人,你嫁不嫁?” 金玉如还有些不当真事儿似地随口答应: “那也还要看这个人长得怎么样,脾气怎么样。” 张国华听她并不因为脚残而一口拒绝,以为有门儿,连忙说: “这你就看我好了,那个人的长相和脾气,都跟我差不多……” 一句话没说完,玉如忽然醒过茬儿来,下死劲儿啐了一口说: “呸!你找死呀!这不说的就是你自己吗?你要是不知好歹,蹬鼻子上脸,拿 我开涮玩儿,我告诉爹去,看不把你那舌头拉下来!” 张国华见玉如果真急了,怕闹僵了不好收场,更怕因此牵扯藏金的秘密,招来 杀身之祸,连忙以攻为退地说: “玉如姑娘,自从我失去双脚,投靠到你爹的门下,到今天已经十几年了。在 这十多年里,我可曾跟你说过一次瞎话、开过一次玩笑?这十几年中,你百般照顾 我们,给我们治伤,我哪儿敢对你有一丝一毫的不敬?你要是不信,我可以对天发 誓。”说着,艰难地跪下,对天发誓说:“我张国华要是说半句谎话,天打五雷轰, 叫我不得好死!这,你总该相信了吧?不过,你若是愿意当那两万贯家财的主人, 要我把实话告诉你,你也得对天发一个重誓,不把听到的秘密告诉别人!不是我信 不过你,实在是事关重大,走漏了风声,就要人头落地的呀!” 张国华郑重其事的誓言,不由得玉如不相信他说的是真话。两万贯家财,这确 实不是一个小数目,对她这个团头的女儿来说,具有巨大的吸引力。别说是两万贯 了,就是一万贯、五千贯,她就心满意足了。她知道花子们把一个十三四岁的姑娘 卖到窑子里,只能从人贩子手中接到十几吊钱。两万吊,该有多少个十几吊,该能 买多少田地房舍呀!她瞥了一眼面前这个虽已相识十多年,但仍不知底细的无脚太 平军余孽,对他的话既不敢全信,也不敢不信:“难道说,我的大富大贵之相,正 应在此人身上么?”沉思良久,这才狠了狠心,慢慢地跪倒,双手合十,对天起誓 说: “苍天在上,今日国华哥有至关重要的机密相告,他日小女子如果泄漏半句, 叫我五雷轰顶,不得好死!” 起完了誓,她坐回原来的地方,一本正经地说: “我已经起过重誓了,你有什么要紧的话,只管放心大胆地说吧!” 张国华见玉如果真起了重誓,欠身看了看四周,见确实没人偷听,这才压低了 嗓子,小声地说: “十二年前,侍王长嗣在壶镇大桥的瞭台上受伤身亡,临死之前,交给我五千 两白银和一匣子翠钻珠宝,叫我藏好,等以后太平军打回壶镇再取出来。如今太平 军已经全军覆灭,收藏金珠财宝的事儿并没有第二个人知道,这些钱财也就是我一 个人的了。为了这些财宝,我甘愿忍受失去双脚的痛苦活了下来。自从我到了栖流 所以后,你对我细心照料,我打心底里感激你;你聪明、善良,拿我当人看,我又 打心底里喜欢你。我已经是一个残废人了,本来是没有资格也不应该在你面前说这 种话的,不过我想到我还有两万多吊钱的财宝,能够叫你变成一个呼奴唤婢的富家 奶奶,尽管不是要什么有什么,至少你能够过比得当地的夫人、太太们更舒服、更 富足。我替你想过,拿你今天的身份,随便嫁到哪一家去,都不可能享到这样的福 气。正因为有这样一层原因,我今天乍着胆子问你一句话:你肯不肯跟我这个失去 双脚的残废人过一辈子?你要是不嫌弃我,咱们俩带上这些银钱远走高飞,到他乡 外地去安居乐业,舒舒服服地过一生;你要是不愿意,我也不敢强求,等他日取出 这宗银子来,一定准出一份儿来送给你,作为你为我治伤、又替我保守机密的谢礼。 我这可都是肺腑之言,要不是因为你良心好,我是绝不会冒着性命危险,把这些不 能给外人说的话告诉你的……”
张国华的这一席话,太出于金玉如的意料之外了。她听说过自己的大富大贵之 相非比一般,但也知道自己的身份,不敢存非份之想。她只希望嫁一个读书郎君或 商贾子弟,安安生生地过一辈子衣食不愁的小康生活,却从来没想过要嫁一个没有 双脚的残废人做妻子。如今,一注巨大的财富突然之间降临到她的面前,这笔财富 不是几百几千两银子,而是上万两银子,这是她以前连想都不敢想的极大的大数。 有了这一大笔钱,她这一辈子的荣华富贵算是享定了。但是要取得这一笔财富,必 须以嫁给一个没有双脚的残废人作为代价,这却又不是自己所心甘情愿的事。她心 中的那杆天平,一头是两万多贯财产,一头是个没有双脚的丈夫,一轻一重,怎么 也平衡不起来。 张国华这个人,论长相,挺英俊的;论脑子,挺聪明的;论见识,挺丰富的; 论才华,挺出众的;论年纪,还不到三十,要不是让吕慎之砍去了双脚,可谓十全 十美,也难怪侍王长嗣会选中他当贴身亲兵。不过又转念一想,要不是失去了双脚, 他有了上万两银子的财富,能看中自己这个团头的女儿吗? 有道是“一美遮百丑”,只要有两万多贯家产,丈夫有没有脚打什么紧?何况 张国华还有那么多长处呢?这么一想,她心中那杆倾斜着的天平渐渐地平衡,终于 两端完全一样重了。于是她向张国华表白了自己的心迹,准备冒一次险,跟张国华 两个人先共一次患难,再永远地同享富贵,天长地久,始终不渝。 第一步谈判顺利达成协议,接着他们两个开始以夫妻的身份周密地计划:怎么 在平平安安的前提下,取出这一笔如今已经属于他们两人共同所有的万贯家财,又 如何使用这一笔钱去买田地置房舍…… 经过反复磋商,一个方案产生了:这就是由金玉如偷出几十两银子来,两人先 逃到他乡外县,找房子住下,然后雇一顶轿子,雇一斑伕役,以迎取先人骨殖为名, 把埋在地下的银两挖出,原棺当天运走。那时候,突如其来,突如其去,经过化装, 坐在轿内哀哀号哭的“孝子”,只须指明先人的“坟茔”所在,就不再露面,有谁 会想到,这个衣冠楚楚的外地财东,竟然就是曾在壶镇以乞讨为生的太平军遗孽呢! 经过两个多月的酝酿、准备,张国华和金玉如逃跑的第一步计划,终于付诸实 施了。 计划的步骤是:第一,金玉如从家里偷出几十两银子来;第二,雇两顶外地来 的回程轿子,以免被本地轿夫识破;第三,给张国华换一身体面点儿的衣服。 雇轿子、换衣服,当然要在银子偷到手以后。壶镇街上估衣铺里半新的衣服有 的是,价格也不贵,随时可以去买,也没人会注意。壶镇地处永康和临海两县之间, 外地客商坐轿子到壶镇来的固然不少,但也不是每天都有。万一偷到了银子却不能 雇到轿子,时间一长,被父母发觉了,可就坏事了。因此这两者之间,必须衔接得 十分紧密。 金团头这大半生来究竟积下了多少银子,做女儿的并不知道,但是她却亲眼看 见过家里的银柜中藏有十几封整封的银子,总数不下百十余两,只要偷出一半儿, 就足够他们在外面安家和雇伕役回来起运棺材之用了。只是银柜放在父母亲的床前, 上着铜锁,钥匙一天到晚挂在母亲的裤腰带儿上,很难下手。 当地有一句俗话,叫做“不怕贼偷,只怕贼惦”。什么财物一旦让贼“惦”上, 就很难保得住。因为一个有心,一个无意,老虎还有打盹儿的时候,何况还有一句 俗话,叫做“家贼难防”呢! 当时一般家庭用的舌簧铜锁,本来就是只防君子、不防小人的。这种锁,盗者 稍许用力一扭就断,偷者用“百家锁”一捅就开。钥匙的原理千篇一律,所不同者 只是钥匙孔的大小、形状有些变化而已。聪明点儿的小炉匠,只要看一看钥匙孔就 能配出钥匙来。张国华虽然失去了双脚,但两只手却很灵活。他相信:只要给他样 子加一把小锉刀,他就能够用铁皮复制一把出来。 这样的机会终于来了。一天,团头嫂偶感风寒,卧床不起。玉如在床前伺奉汤 药,发现那把铜钥匙连同裤腰带就放在母亲的枕头边,就照张国华说的办法:和一 小团面,分成两块儿,趁她母亲睡着的时候,把钥匙夹在两块面团中间用力一按, 钥匙正反两面的样子就拓下来了。用这个办法,张国华终于配成了一把钥匙。等团 头嫂病愈,每天黄昏坐到门口收份例钱而金老儿又不在家的时候,玉如踅到母亲房 中试了试新配的钥匙,果然一捅就开,伸手摸了五封银子,依旧锁上。 当时天色还不太黑,金玉如借了一个因头,一溜溜到了壶镇街上,在一家小客 店里问到了有两顶轿子从永康来,回程去永康的话,价钱还可以便宜些。玉如心想: 先到永康,住一夜,再换轿到金华,这样即便父母亲知道了追来,也无法找到她们 的落脚处了。当即付了定钱,说好明天上午到客店来上轿。 第二天一早,金玉如擓着一篮子衣服,装着到溪边去洗,见前后没人,取出一 块包袱皮儿来把篮子里的衣服和银两都包上,撇下篮子,扭头就去壶镇街上,到那 家小客店里找到昨晚雇的四个永康轿夫,又去镇外土地庙前抬上已经换好了衣服的 张国华,一同上轿登程,下午申牌以前,就到了永康县城。 这边团头嫂单等女儿洗完了衣服回家来吃早饭,左等不来,右等不回,看看天 已巳牌,心中疑惑,就到溪边去找。只见洗衣石上,一只空篮子斜扔着,人和衣服 却都不知哪儿去了。失脚落水么?这里的水只有二尺来深;那么是抢亲?谁敢在太 岁头上动土?会不会被哪个小伙子勾搭上双双逃跑了?可是女儿平时并不风骚。团 头嫂百思不得其解,只得拎着空篮子回家去跟金老儿商量。 金老儿听了,急得一蹦老高,忙跑到女儿的房间里去察看端倪,却又不见有什 么异样。顺手掀起女儿放衣服的箱子一看,发现几件光新体面的衣服都不见了。事 情已经很明白,自己的独生女儿、掌上明珠、来日的指望,已经不知道叫哪个小畜 生拐跑了。 好在壶镇地方不大,金老儿手下的能人也多,立即派人出去四处打探。不到一 个时辰,就得到了确切的消息:金玉如昨晚在小客店里定了两顶从永康来的回程便 轿,说是要到方岩山去烧香,今天一早就坐着一顶、押着一顶动身走了。 金老儿是个人精子,他当然知道女儿既然不辞而别,因此方岩山烧香云云,肯 定是虚晃一招儿,真正的去向,多半儿是永康。于是向小客店老板问明了那四个轿 夫的姓名年貌,回家来向团头嫂要了几两银子,打算亲自带人前去追赶。 团头嫂打开银柜,发现少了五十两银子,这一惊更不在丢失女儿以下:她的这 些钱,都是一个一个从花子们的手中接过来的,真可谓是聚沙成塔,来之不易呀! 当时就一屁股坐在地上,呼天喊地地嚎啕大哭起来了。到底还是金老儿有些见识, 知道丢银子跟丢闺女是一码子事儿,立即带上几个得力的帮手,急急忙忙往永康方 向跟踪而去。 一路上,金老儿见到茶馆儿酒肆茶摊,就打听这四个轿夫的去向。浙南山乡, 每天过往的客人并不太多,常抬轿子的脚夫,饭馆儿酒铺的店东伙计们大都认识, 更好问讯,所以一路上的踪迹很清楚。问到通往方岩与永康县城的三岔路口,果然 不出所料,这两乘轿子抬着一男一女,在这儿打过尖儿以后,直奔永康县城方向去 了。 待到金老儿追到永康,已经天黑。好在轿夫的姓名都知道,到轿行去一打听, 就找到了。轿行老板一听是壶镇金团头专程来找闺女,极愿交个朋友,不敢怠慢, 当即着那轿夫把金团头带到金玉如她们投宿的那家客店去寻找。 金玉如和张国华逃到永康城里住进了客店,心里一块石头落了地,以为第一步 计划已经实现,什么差错也不会发生了。虽然还没有拜过天地,不过今天却已经 “上了轿”,而且当夜就要实打实地同床共枕入洞房了。为了庆祝张国华的再生, 也为了庆祝他们俩的百年好合,特地要了一壶酒、几碟菜,两口子你敬我一杯,我 敬你一盏,正在美满吉祥、前途无量的欢乐幸福中,金团头突然从天而降,推门而 入,六只眼睛顿时相对而视,三个人一惊一惧一怒,谁也说不出话来。 金玉如没有想到自己精心策划的锦囊妙计,当天就会被父亲识破,一抓一个准 儿。张国华想到的是:今天双双被抓,有口难辩,耳闻已久的花子世界中那些残酷 的惩罚,看来是难于逃脱的了。金老儿原以为拐带自己女儿的是哪位花花公子、纨 绔少年,如今一见女儿的如意郎君,竟然是自己治下的一个无脚叫花子,简直气歪 了鼻子,脸红脖子粗地瞪大了眼睛,憋了半天才迸出一句活来: “你,你,你们干的好事!爹娘养到你这么大,你,你,你就忍心丢下二老爹 娘跟人逃跑哇!” 金玉如一看事情已经到了这一步,顾不得羞耻,伸手拉了拉张国华,示意他一 起跪下,一面大包大揽地说: “爹,今天的事儿,跟国华无关。您要打要罚,就打我罚我吧!不是女儿忍心 抛弃爹娘,只为国华是个残废人,怕爹娘不答应,我才出了这个暂且远走高飞的主 意,等往后有出息了,我们是会回去接你们老人家的……” 金老儿不等她把话说完,啪一个耳刮子扇了过去,打得金玉如一侧歪,接着飞 起一脚,正踢在她左腰上,同时唾沫星儿四溅地怒骂: “出息个毬!瞎了你的眼了,连个没有脚的残废人你都肯跟,还会有什么出息? 也没有你这么不识羞耻不要脸的,一个才十九岁的大姑娘,就学会了偷汉子,还倒 贴!回去要不打下你下半截儿来,我管你叫亲娘!” 张国华跪在一边儿,看着金老儿对女儿又打又骂,心里老大不忍。事情都是由 他而起,尽管他是个残废人,总也还是个男子汉,闯出祸事来了,哪有叫女孩儿去 顶雷的道理?他一面用身子遮住他的新娘子,一面连连分辩: “老人家,今天的事情,千错万错,都是我的错。玉如是个姑娘家,什么也不 懂,一切主意都是我出的。要打要骂,就冲我来吧!不过我们绝没有抛弃二老爹娘 的意思,只想先到外面支撑起一户人家来,等手头富裕了,就去接二老来跟我们一 起住。事情已经做出来了,求您老抬抬手,就成全了我们吧!” 在这种时刻,做父亲的冲着女儿打几下骂几句,心头的火气也就会逐渐消了下 去,并不会下毒手。如果做女儿的再把自己为什么要跟这个无脚花子逃出来,金团 头看在那两万贯铜钱的份儿上,也许就会是另一种结果。张国华呢,第一是罪魁祸 首,第二跟金团头又无父子之情,第三又不说出自己有银钱的秘密,只是出头讲情 求饶,岂不是火上浇油,自讨苦吃?张国华不懂得这一层道理,愣充英雄好汉,结 果是惹得金老儿真火上升,扬起蒲扇似的大手,一个脖拐就把张国华打倒在地,接 着抬起腿来刚踢了一脚,就被女儿抢过来号哭着把大腿死死地抱住了。金团头踢不 着打不着,就破口大骂: “别他娘的满口里喷粪了!我还不知道这都是你出的馊主意?我们玉如还是个 黄花闺女,她知道天有多高,地有多厚?要不是你这个杀坯使的什么鬼花活儿迷了 她心窍,能跟你这种杀场上逃出来的恶魔一起跑?想得倒挺美,还想等手头富裕了, 接我们二老去一同住,也不撒泡尿照照你那德行!我就是有一百个女儿,也轮不到 你呀!你不是要我成全你么?好,今天我就给自己再积点儿德,成全成全你!”说 到这里,他冲门外大声叫喊:“你们几个还愣在那里干什么?” 随着这一声叫喊,在门外守候的那几个丐帮好汉一齐拥进门来,不由分说,拖 开玉如,把张国华架出门外去了。 父女二人留在客店里,一个哭了一夜,一个气了一夜,谁也没有理谁。 第二天一早,金团头叫来了一顶轿子,要女儿上轿回家。玉如见不到国华,死 也不肯上轿。父女二人僵持了半天儿,金老儿只好稍作让步,叫人把张国华架过来。 张国华在客店后门口的廊柱上绑着,冻了一夜,脸皮煞白,嘴唇鸟黑,架着双拐还 站不住。金团头当着女儿的面吩咐: “拿掉他的双拐,叫他往回爬,只要他能爬回壶镇去,我饶了他。你们几个就 在他后面跟着,什么时候爬不动了,就地挖个坑把他埋了!” 说完,就把女儿往轿子里面推。玉如听父亲这么说,哭着喊着更不肯上轿了, 非要父亲给张国华也雇一顶轿子。张国华见玉如哭成了个泪人儿相似,还把脑袋直 往轿杠上撞,招来了许多闲人围着看,反而来劝她说: “玉如你就跟爹走吧!只要爹说话算数,这六十里路我一定能够爬回去,顶多 明天晚上总会到的。你就快走吧!” 说着,果真两膝两手着地,一步一步朝前爬去。金老儿趁势把女儿往轿子里一 推,放下轿帘,喊令轿夫起杠,自己背着包袱在轿后跟着,大步流星地往壶镇方向 而去。 申时以前,轿子就到了壶镇栖流所门口,团头嫂闻讯迎了出来。玉如见了,一 头扎进母亲怀里,嚎啕大哭,团头嫂见女儿平安回到家门,金老儿又把包袱递给她, 说是衣服和银两都在里面,一颗悬了一天一夜的心,总算放回到腔子里去。到底是 母女连心,生怕女儿受了委屈,连忙扶到自己房中,一口一个心肝宝贝肉地搂着细 问详情。 玉如一者要在母亲面前说清自己为什么要跟一个失去了双脚的穷花子逃跑;二 者惦着张国华还在路上爬,生怕他真会在半路上被那几个花子打手埋掉;三者认为 母亲是自己的贴心人,天大的机密也用不着相瞒。这么一想,竟把对天盟誓的话全 都丢到了九霄云外,把国华手里有两万贯家财以及自己的打算等等一五一十全都告 诉了母亲,团头嫂一听,手拍膝头埋怨开了: “嗨,好傻的傻闺女哟!这么大的事儿,怎么早不给爹娘商量啊?爹娘就生你 一个宝贝,你富了,爹娘也沾光,难道还会眼红你,分走你一半儿不成?你要是早 告诉我,你们也不用往外跑,那银子早就抬回家来了。不过这一来也不错,那姓张 的长毛今天要是死在半路上,这上万两银子可就全是你的啦!” 玉如一听,急了: “娘,你说些什么呀!那银子到底埋在什么地方,国华可还没告诉过我呢!” 团头嫂一听,也急了: “这么大的事儿,怎么不问清楚了,希里糊涂地就跟人家跑哇!快去告诉你爹, 派人把国华给我接回来!” 说到这里,又怕女儿在爹面前说不清楚,自己站起身来,迈动两只小脚,噔噔 噔地跑到前面,找到了金老儿,也不顾旁边有人没人,张嘴就大声地嚷着说: “你这个死老头子,就知道张嘴骂人扬手打人,也不问问青红皂白,不知道闺 女给你招来的是个家财万贯的富女婿!快打发人去把国华给我接回来呀!要是去晚 了,有个什么好歹,这上万两白银可就一两也捞不着啦!” 这没头没脑的话,说得金老儿一愣,正错愕间,玉如从房内跑了出来,冲她妈 直跺脚说: “娘,你小声点儿行不行?这话要是叫别人听了去,咱们可就人财两空啦!” 金团头虽然没有听懂她们母女俩说的是什么,却也知道事关重大,急忙拉了她 们进屋去。母女俩一人一句说了一遍,金老儿听明白了是怎么回事儿,一面用指头 戳着女儿的脑门儿怪她不早说,一面问老婆子要过几两银子来转身就跑,到街上雇 了一顶轿子,为了图快,也不坐,押着空轿如飞一般向永康方向迎了上去。 一口气跑了三十多里,眼看着天色渐渐暗了下来,总算在路边的一个凉亭里找 到了张国华。他从早上开始,四肢着地,一直爬到这会儿,也不过爬了十几里路, 可是已经手破膝破,鲜血淋漓的了。那几个花子中的打手,早上听了金团头的吩咐, 心里明白是要他们折磨够了张国华以后再送他上西天,所以一路上张国华尽管爬得 并不慢,他们却在后面用树枝子抽打他,还不让他讨一口饭吃讨一口水喝,爬到这 个凉亭附近,终于晕了过去,几个打手正商量着要去借两把锄头来挖坑埋人,正好 金团头气喘吁吁地赶到。一见张国华鲜血淋漓地躺在地上,伸手一摸,还有一口气 儿,一面招呼轿夫把人抬上轿去,一面大骂那几个打手不会办事。那几个家伙还没 有醒过茬儿来,轿子可又上了肩匆匆抬走了。 正好那天晚上有月亮,三十多里路走了一个多时辰,将次到了壶镇,忽然迎面 一伙儿人拦住了去路,大声吆喊: “站住,站住!什么人?从哪儿来?” 轿夫无奈,只好歇下轿子。金老儿踅到前面来一看,原来是巡夜的团防局丁勇, 为首一人,手提灯笼,背插大刀,耀武扬威,不可一世,却不认得;仗着自己跟团 防局诸位头目也有一面之交,忙拱手答话说: “在下壶镇栖流所团头金鹤春。只为小婿有病,刚从石柱街接回来。请总爷放 行,明日一并道谢!” 那头目眉毛一扬,阴阳怪气儿地说: “啊!原来是金老儿,听说你挑女婿都挑花眼儿了,这一回是谁有这么大福气, 当了金团头的乘龙快婿了?我倒要见识见识!” 说着,一手掀起轿帘,一手提起灯笼就往轿内照去。刚晃了一晃,就失惊打怪 地叫了起来: “哟,这不是吕团总从轻发落的长毛余孽张国华吗!什么时候又成了金团头的 女婿了?金老儿,你可是知道的,当年吕团总可交代有话:这几个长毛余孽,只许 在壶镇附近讨饭,给造反的人做榜样,要是胆敢离开县境一步,可就是立斩不贷的 重罪。对不起啦,事关匪情,非比等闲,我这可是公事公办,谁也做不得手脚顾不 得情面。有什么话,你还是明天到团防局去说吧!”说完,就吆喝轿夫把轿子抬到 团防局去。 金团头眼看着众团丁簇拥着轿子抬远了,气了个一佛出世,二佛还魂。明知这 是吕慎之使的障眼怯,只得垂头丧气地走回家去,在老婆女儿的哭闹中另想生意。 这件事儿,吕慎之又是怎么知道的呢?原来,自从这七个太平军俘虏刑后被送 到栖流所去以后,吕慎之虽然关照过金团头随时随地要注意他们的言语行动,但是 还不放心,生怕金团头一旦得知了藏金的下落,会先下手为强,所以又专门在花子 群中收买、安插了好几个眼线,一方面盯住了这七个特殊的花子,一方面也盯住了 金老儿。只为这几年来除了跑过一个何向仁抓回来处以极刑之外,其余六个全都老 老实实,没发现有什么出格的地方,大家对他们的注意也就逐渐放松了。昨天一早 栖流所里“公主”不辞而别,而且还是携款潜逃,就已经引起了众花子的纷纷议论; 今天下午金团头把女儿一接回来,团头嫂那一席不知轻重的话,很快就由团防局特 别收买的眼线传到吕慎之的耳中去了。 吕慎之把团总的担子交给了林炳以后,当了个挂名的帮办,别的事情都不管, 唯独这件事情还挂着三分心,也没有把这层意思透露给林炳知道。后来林炳因为拿 办“叛匪”有动,受到了金太爷的赏识,到县城署理守备去了,尽管他是以“壶镇 团防局总办”的名义兼署的,实际上对壶镇团防局已经鞭长莫及,一应大小事务, 仍不得不由年已古稀的吕慎之再度出面维持。特别是八月十五众“叛匪”劫了法场, 林炳负伤在家将养,团防局的事情就只好由吕慎之一人独力支撑了。 吕慎之放长线钓大鱼,一等十几年不见有鱼上钩,渐渐地也以为没有指望了。 谁知道在失望中今天突然传来的消息:金老儿的女儿跟人逃跑了,这个人是个拥有 万贯家财的大富翁,可今天还是个穷得一无所有的叫花子,而且还是个被吕慎之杀 剩下来的太平军俘虏。这样的话,在别人听来也许只是个谜而已,而吕慎之却在片 刻之间就猜到了谜底。心里说:“真是老天不负有心人!我放着长线又等了多年的 这条大鱼,今天终于浮出水面来了。这样的好事,当然不能便宜了金老儿和他的那 个傻丫头。你不是刚醒过茬儿来,备了轿子打算去接你那个本欲置之死地而后快的 财神爷女婿么?好,今天咱们就来斗一斗法,且看谁厉害!你赔了夫人又折兵,闹 一个菜篮子打水,那可别怪我!” 真是“强者还有强中手”,金老儿满以为已经接到家的财神爷,就这样在家门 口又叫别人给劫走了。 轿子抬进团防局,虽然已经是深更半夜,仍有伤科医生给敷药裹创,仍有厨子 给端来鲜美可口的夜宵,最后还给安排到一张松软舒适的床上去睡觉,简直奉如上 宾。当然,房门外面,是有人看守的。 吕慎之倒是真沉得住气儿,一连三天,不但没有提审,连面儿也没露。他知道, 在这个时候,是不能急于求成的。十几年的时间都等过来了,还在乎这三五天么? 要给人一个反复考虑的时间,欲速则不达,反正人已经控制在手里,不怕他插翅飞 去。 刚被巡逻的团勇截住送进团防局来的那会儿,张国华只以为自己命乖运蹇,撞 来撞去仍逃不出吕慎之的手心儿。一向以严酷闻名的吕慎之,抓到一个私自离境的 被控太平军俘虏,其结果只能与何向仁一样,最终必然难逃一死的。自己历尽了千 般险恶,万般痛苦,就在好事即将实现的片刻之间,风云突变,一个跟斗从快乐逍 遥的半天云雾中折了下来,一头扎进了十八层地狱,不单自己的一切希望全都落空, 还害了一个心心念念要跟自己同富贵共患难的玉如姑娘。 一想到玉如,他扪心自问:“这次与玉如偕逃,难道是失策了么?我一个没了 双脚的残废人,身上又没钱,要想独自一个逃出缙云县地界,以后再带人回来取走 财宝,几乎是不可能的。”他从头至尾把过往的事情捋了一遍,觉得自己选择玉如 作为甘苦与共的同谋者,从策略上说完全没错,事实也证明玉如并没有背叛他,一 直到他父亲发觉追到了永康,她始终是站在自己这一边的。想来想去,错就错在出 走以后,没有把自己的踪迹抹掉,以致让金老儿追上,一切祸根,也就从此产生了。 当时如果到石柱街先换一次轿子,到永康再换一次轿子,找一处小村镇的客店住了 下来,金团头的本事再大,眼线再多,一时半会儿的,他到哪里找去? 玉如也曾经提出要请她父亲来共同谋划这件事情,却被张国华一口拒绝了。他 深知金团头是个用心险恶的人,金银财宝取出来的那一天,很可能也就是自己寿终 正寝的时候,而玉如姑娘心地善良,一旦成为自己的妻子,是不会为了独霸这笔财 富而起谋杀之心的。 轿子抬进了团防局,意外地受到优待,吕慎之又一连几天不照面儿,张国华这 才想到事情并不如自己想的那么简单,很可能中途又出拐了。心想:“如果我仅仅 是个潜逃的太平军俘虏,心狠手辣的吕慎之是绝不会如此大发慈悲的。他之所以要 拿我当上宾接待,说明他有求于我。如果他要从我口中得悉什么军情,用不着等到 太平军已经全军覆灭后的今天。我是个穷得噹噹响的叫花子,他如此礼下于人,只 能说明藏金的秘密已经被他得知了。看来玉如没有信守誓言,已经把藏金的秘密告 诉了他父母亲。这只要看看金老儿早晨和晚上两种截然不同的待人态度,就可以得 到证明。只是吕慎之怎么那么快就得到了这个绝密的消息呢?” 张国华百思不得其解,不由得暗暗感叹:“玉如哇玉如,你的心肠倒是不坏, 只是你的见识实在太少了。你不知道人心的险恶,不懂得人与人之间的尔虞我诈, 不知道一牵扯到利害关系,朋友会变成仇敌,亲人会变成冤家,一切友爱情谊全都 能抛进汪洋大海,剩下的只是你死我活,真刀真枪啊!” 不管吕慎之的消息从何而来,张国华认定了一个死扣,那就是这一注藏金绝不 能让吕慎之染指分毫。到了万不得已的时候,只能舍出自己这条命去。 不管吕慎之的消息从何而来,张国华认定了一个死扣,那就是这笔曾金绝不能 让吕慎之染指分毫。这一笔财富,是太平军遗留下来的,绝不能让它到了惨杀太平 军的刽子手吕慎之的手中。到了万不得已的时候,只能舍出自己的这条命去。不论 他严刑拷打还是千刀万剐,绝不吐露真情。好在藏金的地点还有一个马天祥知道, 自己这一次与吕慎之的较量中不幸失败了,这只能怪自己的大意与无能。但愿老成 持重的马天祥能在自己翻车的地方闯过去,顺利地把两注藏金全取出来,去周济穷 人,去支援流落无依的太平军孑遗,去建立他富裕的家园,幸福如意地度过残余的 下半世吧! 第三天黄昏,厨子没有送晚饭来,却有一个小厮捧来了一套全新的衣服,传话 说:吕团总在厅房恭候,请立刻更衣前往。 张国华心知那场戏要上场了,反正有成竹在胸,也不迟疑,当即讨一盆热水来 洗了手脸,又梳了梳头,换上了新衣服,把自己打扮得干净齐楚,这才架着双拐, 在那小厮的搀扶下步入了后厅。 团防局的后厅,是团董们议事的地方,有如高太尉的白虎节堂,通常是不许闲 杂人等随便进出的。吕慎之今天破例在这里接待张国华,可见其敬重。这时候,吕 慎之一个人坐在一张硬木太师椅上,一边咕噜咕噜地抽水烟,一边两眼凝神地琢磨 着怎么从这个深沉冷静的太平军俘虏口中挖出藏金的秘密来。 张国华走进后厅,吕慎之急忙装出一副不阴不阳的笑脸,站起身来,拱手让座 说: “小哥请坐。老朽这几天有些俗务缠身,没能早来探望,手下人粗笨,接待得 也不周到,当面谢罪。好在小哥久居壶镇,也不是外人了,什么都好说。” 张国华也不客气,在吕慎之身旁隔着一张高脚茶几的另一把太师椅上大咧咧地 坐下,半讽刺半挖苦地笑着回答说: “团总大人太抬举贱民了。我是犯了团防局的禁令,被你们的团勇抓回来的, 该怎么发落,还不是全听团总大人的一句话么?尽管咱们已经有了十几年的‘交情 ’,不过开头是交战之敌,后来是治下之民,如今又是牢中之囚,不论从哪一种‘ 交情’讲,这样盛情接待,都是出格的。不说是寝食不安吧,至少叫人心里犯猜疑。 我是个直性子,团总更是个爽快人,如此相待,有什么要求,就请明说吧!” 说话间,小厮送上两盖碗茶来,吕慎之说了一声“请”,又嘻嘻地笑着说: “哪里话,哪里话!老朽敬重小哥,完全是一片真心。小哥也许还不知道,老 朽戎马一生,爱的是英雄好汉,前天听那两个轿夫说:金团头要想置你于死地,跟 他女儿定下了奸计,把你赚到了永康,打你一个拐带幼女、私离禁地的罪名,要你 六十里山路从永康爬回壶镇来领罪。小哥水米没沾牙,手脚着地爬了一天,这样的 作为,确实够得上是条硬汉子!老朽听了,佩服得五体投地。就为这个缘故,才吩 咐手下人一定要好生看待,等小哥伤势稍愈之后,咱们好好儿叙叙,结一个忘年之 交。除此之外,并无他意。想来小哥总不会斤斤于前愆而拒人于千里之外吧?” 张国华心里想:“这只老狐狸一方面跟我套近乎,一方面把一切不是都推到了 金团头身上,只要我承认了这一条,不就等于让他牵着鼻子走吗?”他连连摇头, 傻态可掬地说: “团总大人这可就冤屈了金团头了。咱们真神面前不讲假话:他的女儿,可真 是我给拐到永康去的。团总可能会问:她那么年轻标致的一个大姑娘,怎么肯跟我 这个残废人走呢?今天团总不拿我当外人看待,就不妨实话实说:是我告诉她,我 有上万两银子的产业;她年动无知,信以为真,一心想当财主奶奶,还没有见到一 分银子呢,倒从家里偷出五十两银子来,跟我跑了。只可惜我策划不周,露了形迹, 要不是团总出面,只怕我早已经死在金团头的私刑之下了!” 吕慎之正在琢磨怎么才能在来言去语中套出有关藏金的话头来,没想到张国华 自己倒先说出来了。正在这时候,小厮进来,在厅中一张硬木方桌上安放了两副杯 筷匙碟、一锡壶老酒,接着端上四冷四热八个菜来,回了一声“酒菜齐备”。吕慎 之笑眯眯地站起来,请张国华在东边坐下,自己西边相陪。张国华知道这顿饭不吃 也是白不吃,说了声“叨扰”,就在椅子上坐下。吕慎之替他斟满了酒,执杯在手 说: “局里的厨师没什么手艺,实在不成敬意,不过借此聊表寸心而已,这一杯酒, 算是给小哥压惊。来,干!” 两人举杯,一饮而尽。吕慎之故意稳住劲儿,只说些酒淡菜咸无关紧要的事儿。 酒过三巡,看着张国华已经略有醉意,这才又把话头拉了回来: “小哥刚才说,金老儿的闺女,是看中了你有上万两银子,才跟你逃跑的。这 银子的事儿,只怕不是一句空话,而是实有其事的吧?” 张国华夹起一块鸡胸脯来,放进嘴里,一面嚼着,一面含糊不清地说: “银子的事儿,当然是真的。难道团总就没有听说过,太平军在撤离壶镇之先, 把大批金银财宝都窖藏起来了?” 吕慎之不愿说自己一无所知,只得打肿脸充胖子说: “这个我当然知道。” “那么,你知道这些银两都藏在什么地方么?” “这就是我正想请教的了。小哥既然口出此语,想来必定是知道的。” 张国华却大摇其头: “这个,我也不知道。我要是知道,不会早早地把银子取出来么?干嘛还要玉 如去偷她娘的钱远走高飞呀?” 吕慎之又不慌不忙地问: “粤匪藏金,当然是绝密的行动。那么请问小哥,你是怎么知道的呢?” 张国华也不慌不忙地回答: “我是听何向仁说的。军需官埋藏金银的时候,他的亲兵何向仁也参与了。军 需官在突围中战死,何向仁成了藏金地点的唯一知情者。他在突围中被俘,后来蒙 团总大人网开一面,只削去他的两只耳朵,跟我等一起发到了金团头手下。他的伤 势不重,一心只惦着逃出去寻找太平军,好把那些藏金运走。可惜刚逃出不多远, 就让团总给抓回来杀了,只怕从此再也没人知道这些金银的下落啦!” 何向仁确实是军需官的亲兵,但他那天恰巧有别的公干,根本不知道藏金这件 事情,只为他已经死去多年,张国华就把他拉出来当挡箭牌,恰好歪打正着,跟当 年刺杀陈士佐一案的口供全对上茬儿了。 吕慎之一听,“好哇,给我来个死无对证!不过,只要你承认何向仁跟你商量 过,你就脱不了干系!”当时把酒杯在桌上重重一放,面露不悦地说。 “小哥这样说话,可就又把老朽当作外人了。试想那何向仁在外逃之先既然曾 经与你商量,怎能不把藏金地点一并告诉你,以防他自己身有不测?” 张国华一听吕慎之果然相信了,连忙叫怨说: “团总大人,这可屈杀我了,那何向仁是军需官的亲兵,我是小王爷的亲兵, 我们二人在营中本就相识,故此他才能跟我过几句话。要说那藏金地点,却是绝密 的大事,就是掉了脑袋,也不能说的,怎么会告诉我?” 吕慎之听了,顿时沉下脸来: “我今天敬你是条汉子,才跟你推心置腹忠言相告!你跟何向仁同谋勾结粤匪 余党,此次又犯禁潜逃永康,单是这两条,就够死罪的了。要不是我一力承当,这 会儿你还能坐在这里喝酒吃肉么?粤匪留下的这注钱,一不能落入私人手中,二不 能久埋地下;只有用之于民,方为正理。你明知此项财物窖藏何处,如不指明,二 罪俱发,唯有一死而已;如能献出,所有罪名一笔勾销,还可由我担保,将藏金的 二成归你所有,足够你下半世的吃穿度用了。如果你仍想娶金团头的女儿为妻,我 可以出面为你做媒;如果嫌她出身贫贱,我可以为你另择一位大家闺秀,从此妻贤 家富,享不完的人间清福。我这都是一片好心为你着想,何去何从,你可要好好儿 掂掇掂掇。” 张国华早就料到今天吕慎之置酒相待的目的,自己不说出藏金所在地,倒还能 多活几天,赚他几顿酒肉吃;一旦说了实活,挖出藏金,这条小命儿也就到此为止 了。他咽了一口唾沫,皱起眉头,无可奈何地说: “团总大人的这一片苦心,贱民岂有不懂的道理?如果我知道藏金的所在,只 要手指头一点,天大的罪名立刻化为乌有,修桥铺路做好事有我的名头,还有一成 白花花的银子到手,下半世吃穿不愁。我为什么放着生路不走,却甘愿去当死囚? 只恨端的不知道这些财宝藏在哪里,想变也变不出来呀!” 吕慎之冷眼旁观,只见张国华的脸上惊讶、疑虑、恐慌、迷惘的神色交替出现, 一时也难于判断是真是假,又怕逼得太紧了会叫人家铁了心,事情更难办。考虑再 三,决定还是再缓一缓,于是又回过笑脸来,假充知己地说: “你确实不知道,我也无法勉强。老朽敬你是一筹好汉,不忍加害于你。不过 这团防局里的事情,却不是我一个人说了就能算的。如果你爱财不爱命,老朽也是 爱莫能助,无能为力了。你再想一想,那何向仁与你交好的日子,可曾有片言只语 透露过藏金的所在?要知道这可是与你性命攸关的大事,切莫等闲视之。想出来了, 随时告诉我。” 这实际上是给张国华一个台阶儿下,叫他不要把门关死的意思。张国华是个聪 明人,要想再吃几天舒心饭,只有顺着吕慎之的话茬儿,表示愿意再仔细想想。当 夜总算没有翻脸,终席而散。 第二天午牌时分,忽然县里太爷派了一名班头、四名捕快,抬着一架囚笼,径 投壶镇团防局,指名要提叛逆要犯张国华一名到县听审。有道是“官大一级压死人”, 吕慎之固然飞扬跋扈,但在金太爷炙手可热的权势之下,也不得不唯命是从。当下 把张国华提了出来,无可奈何地长叹一口气,又说了声:“你不听老人言,吃苦在 眼前,这一去,是祸是福,就只能听天由命了!” 那班头验明正身,装进囚笼,由两名民夫抬着,四名捕快在四角保护,班头断 后,径回县城而去。 吕慎之费尽心机,正要着落张国华身上讨取大宗金银财宝,却不料被县太爷探 得了消息,生生地把一个活财神给抢走了。他真想派几个武艺高强的团勇,假扮强 人把张国华抢回来。但是转念一想,一者张国华能不能吐露真情还没把握;二者此 事既然金太爷伸进腿儿来,自己一人独吞已经不大可能;三者万一强抢犯人的事儿 泄露出去,不仅自己的半世英名从此扫地,恐怕还要锒铛入狱,掂掇轻重利害,只 索作罢。 那么,是谁把这股风儿吹到县太爷耳朵里去的呢? 原来,那天吕慎之派人截走了张国华,金老儿气得胡子一撅一撅地回到家里, 跟老婆女儿一说。金玉如也想到,一定是吕慎之在打这一注藏金的算盘,决定借探 监送饭为名,先找张国华把藏金所在问出来,再连夜转移,让吕慎之什么也捞不着。 但是金玉如一连两天到团防局去了四次,那守门的团丁总是说:“老团总吩咐下来, 张国华是反叛要犯,任何人不得见面。”金老儿实在气不过,一不做,二不休,跑 到县里去找能镇得住吕慎之的官儿去了。 一个小小的团头,在花子世界里,几乎拥有生杀予夺的大权,但是在县衙门的 二爷们眼睛里,一个小小的叫花子头儿算什么?不是回答他“大老爷不在”,就是 告诉他“太爷今天不见客”,连回都不肯去回。金老儿忽然想到“人熟是一宝”, 就去找缙云县团头王义山,干脆说明了缘由。王团头琢磨了半天,带着金老儿先去 找皂班班头张胖子,张胖子带着两个团头又去刑房找丁拐师爷,四个人当面商定: 藏金挖出后,分作四份儿,县太爷独得两份儿,金老儿和张国华合得一份儿,王团 头、皂班班头、丁拐师爷连同参与其事的吏卒们合分一份儿,这才由丁拐师爷一人 进后院去跟太爷商量。不久就捧了一根标了硃的竹签出来,说是一切谈妥,明早就 由皂班派人去壶镇提取张国华到县听审。 张国华被押到县衙,天已断黑。这种黑心案子,本不是白天在大堂上审得问得 的,太爷吩咐下来,就由丁拐师爷在二堂代审。开审之前,金老儿到饭馆儿去提来 了一大碗肉丝面,送进候审房去,并借机当面开导一番:吕慎之用心险恶,妄图问 出藏金所在,杀人灭口。是他金鹤春看出苗头不对,进城来找到了吕慎之的克星金 太爷,方才从虎口中把你张国华救了出来。代价么,当然也说明了:张国华得藏金 的四分之一:两千五百两银子,尽够小夫妻俩吃穿一辈子的了。他劝张国华识事务 者为俊杰,不要放着活路不走走死路。一会儿过堂,把藏金所在如实说了,只要挖 到了藏金,不单官司立刻可了,银子也即刻到手,接着就可以与玉如洞房花烛,他 们老两口儿,也终身有靠了。 张国华见金老儿乱来一气,不但完全打乱了自己的计划,而且已经到了无法收 拾的地步,只得苦笑了一声,点头答应了。 到了夜审堂上,张国华索取纸笔,画了一张详细的藏金位置图。丁拐师爷接过 来一看,图上画的是壶镇吕氏宗祠的正殿,藏金的位置就在殿前正中第三块条石下 面。丁拐师爷将信将疑,退了堂,叫过金老儿来盘问,得知吕氏宗祠正是当年太平 军后营的驻所,心中觉得大概不会错,忙又去跟金太爷商量了一番,拟定了一个名 目,准备按计而行。 第二天一早,金太爷摆了全副执事,带了三班衙役,鸣锣开道,直奔壶镇。管 祠堂的见是太爷驾到,不敢怠慢,急忙大开中门,放炮接进,在中厅落座待茶,太 爷传下口谕:据江洋大盗招供,有赃银若干埋在正殿前面,今天特来起赃。当地风 俗,祠堂乃是历代宗亲栖息之所,不能随便动土的;但是县太爷摆了全副执事前来 秉公办案,管祠堂的哪敢驳回?只好一面小心伺候,一面着人去给族长及吕慎之等 人报信儿。这边县太爷不由分说,当即下令轰开闲人,关上祠堂大门,按图纸所画, 着人撬开殿前数块石板,往下深挖。一直挖下四尺有奇,下面已经全是生土,除表 层有些砖头瓦块儿之外,别无他物。金太爷心知受了张国华愚弄,勃然大怒,拂袖 而起,立即下今打道回府。刚刚坐进轿子,排好执事,吕氏族长及吕慎之等人已经 闻讯赶到。丁拐师爷从轿中探出半身,喊了一声:“赃物已获,公务在身,无暇闲 叙,诸公免送!”锣声响起,大轿小轿相继上肩,起道远去。吕氏族人赶紧进祠堂 一看,只见殿前挖开一个大坑,砖瓦弃土堆满四周,凌乱不堪,气得几位头面人物 大眼瞪小眼,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金太爷回到县衙,天已断黑。刚钻出轿子,就一迭连声地喊:“提张国华!” 衙役赶紧去开开候审房的铁锁,见房内灯火已灭,喊了几声不见回答,就向前摸了 过去,走不几步,绊在一件什么东西上,摔了个狗吃屎。急忙退身点灯来看。只见 张国华仰面朝天躺着,左边脖子上的一根粗血管已经割断,流了一地的血;右手还 拿着半块碗碴儿,面前地上放着一把空酒壶、一个磕破了的细瓷大碗,那是金老儿 黄昏时分送来的一碗肉丝汤面。看来张国华是功德完满之后,酒足饭饱地自投西方 正路的。难怪他眼角虽然挂着泪水,嘴角却挂着笑意! 金太爷闻报,无处出气,就要传令把金团头抓来打屁股,多亏丁拐师爷做好做 歹地劝说:一者非金老儿之过,二者得罪了这种地头蛇,到外面去胡说八道一通, 当县太爷的还不能不顾忌到官声。金太爷听了,这才作罢。 金玉如听说张国华已死,深恨父亲心术不正,坏了她的美满前程。想想自己已 经跟男人逃跑过一次,名声自然很难听了,即便今后还有人来提亲,小辫子总攥在 人家手里,婚后的日子也好过不了。越想越觉得无路可走,趁父母不防,夜间一根 绳子悬了梁。第二天早上父母发现了,除了大哭一场,深自悔恨之外,还能有什么 办法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