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四回 忽萌色心,断手花子迷恋红粉使女 又生义胆,窖藏财宝奉献绿林义军 任何秘密,总是有一定期限的。过了这个期限,秘密也就不成其为秘密了。关 于太平军窖藏金银的事情,本来只是吕慎之的推测,后来发生刺杀陈士佐一案,凶 犯的口供中明明提到了太平军的藏金一事。这一次张国华潜逃,更其证明了太平军 的藏金确实存在。过了两天,团头嫂想起女儿生前说过的话:张国华打算以运取先 人灵柩为名,把藏金挖出运走。可见这些金银财宝是装在棺材中埋在坟墓里的。金 老儿也觉得此话有理,就把全部心思都用到壶镇附近的无主坟上,计算这些坟墓入 葬的时间,埋的又是什么人。只要是同治元年四月初三前一二天入葬的无主坟墓, 他都带人去打洞掏摸了一遍。只可惜工夫费了不少,结果却是一无所获。两口子渐 渐地悟出“不是命中注定的财物不能强求”这样的禅理,反正女儿也没有了,今生 已经无望了,也就大彻大悟起来,从此拜倒在如来脚下,只想修修来世了。 尽管金团头已经大彻大悟,不作非非之想了,但是“金银藏在坟墓中”这个消 息,却通过他的“孩子们”传播了出去,变成尽人皆知的秘密了。虽然《大清律》 上有明文规定:“偷坟掘墓,立斩之罪”,但在“白银万两”的引诱之下,仍有人 不断地深更半夜偷挖无主荒坟,特别是掩埋过太平军的义冢。盗墓者明目张胆地把 坟墓掘开,以致棺木暴露,骨殖四散。为此吕慎之不得不派出一支特别巡逻队,专 门在夜间搜捕盗墓者。一经抓获,立即送到县里严办。盗墓之风,方才渐渐止住。 谢振国就是在这个时候来到壶镇的。他从林国栋的花坟中掏出金银珠宝来,打 发雷一飞到金华、兰溪去把珠宝脱手,自己想趁这几天工夫打探一下林炳的动静。 他在壶镇街上找一家饭馆,要了一壶酒、几个菜,自斟自酌,却听见四邻八座 嘀嘀咕咕地全在谈论金团头这一件鸡飞蛋打的天大新闻。在茶楼、酒肆、烟馆、赌 场上交朋友,谢振国自有一路行之有效的神奇本事:他出了酒馆进茶楼,出了茶楼 进赌场,在钱财上稍为放手一些,那些从不相识的人就会顿时间变成他的知心朋友, 什么样秘密的话都会滔滔不绝地灌进他的耳朵里来。不出半天工夫,谢振国不但把 张国华跟金玉如的这段风流孽债、包括吕慎之和金太爷狗咬尿泡一场空的故事摸得 一清二楚,还连金团头夜夜着人掏摸无主荒坟这一绝密消息也打听到了。 谢振国当机立断,花一百文钱在穷人家买来一套破衣烂衫,外加一个旧篮子、 一个缺口碗,把身上的衣服连同金银元宝和“采蘑菇”工具找了一处稳妥的地方藏 好,装成一个外乡花子的样子,就到壶镇栖流所去找金团头拜山门──好在这一套 规矩谢三儿全都熟悉,金团头丝毫未起疑心,就把他收下了。 按照谢三儿的设想:太平军的藏金,既然何向仁和张国华都知道,就必定还会 有第三个人了解底细。何、张二人宁死不肯说出藏金的所在,恰恰证明他们还有同 伙儿。太平军退出壶镇已经十二年,他们之所以迟迟没有把藏金迅速取出运走,正 说明他们有力不从心之处。这样看来,这个人就必然是那未死的太平军战俘之一。 只要这个人还在花子群中行乞,谢振国相信自己那不揉沙子的眼睛准能把他从众花 子中识别出来。并运用策略把藏金所在侦得。只要有了一个大概的范围,他那一套 穿山甲般的本事、土行孙似的能耐,还怕取不出来么? 雷一飞从金华回来的那一天,谢三儿已经当了好几天花子了。他把听到的消息 和自己的计划告诉了雷一飞,叫他把金银先送回山上,向首领们禀报这里的情况。 要是首领们同意取用这一万多两银子,让雷一飞多带几名精细的弟兄火速回壶镇来 接应。因为金团头带人一掏荒坟,“金银藏在坟中”这个消息就会不胫而走,因此 事不宜迟,迟则生变,必须速战速决,越快越好! 雷一飞一刻也不敢停留,当天就回白水山去了。 与此同时,缙云全县谣言四起,到处都在寻找太平军埋藏的财物。县城里的水 井,几乎全给掏了一遍,因为有人传说太平军撤离县城的时候把大批金银投入某一 口井里;西乡河阳村朱氏宗祠门前的台阶,深夜也被人撬开,因为有一张不知来自 何处的太平军臧金图指明此处藏有白银十万两;还有一张据说是张国华亲笔画的藏 金图,画的是四面都是水田,中间一座小小的土地庙,于是四周被水田包围的土地 庙就一齐遭了殃……。 总之,那年月,人们为了寻找太平军撤退之前埋藏的金银,简直跟疯了一般, 有的人连性命都搭了进去,在这种情况下,真正知道藏金秘密的马天祥心里明白: 张国华之所以要抛下万两白银和十九岁的玉如去走死路,是因为不愿意这些银两落 入吕慎之和金太爷这帮狗男女的手中。他死了,也等于把属于他的那一注钱财无偿 地留给了自己患难与共的朋友、他这个来自广西的“老兄弟”。因此马天祥不得不 更其隐蔽地把自己保护起来,以免招来杀身之祸。 谢三儿进了壶镇栖流所的第一天,就大显神通,把五个太平军刑余战俘的来历 摸了一遍,接着就若即若离地把眼睛和耳朵都挂到了马天祥的身上。凭着他对下层 社会特别深邃的洞察力和理解力,他认定在剩下的五个太平军乞丐中,只有马天祥 可能知道藏金的秘密:一者他和张国华都是从广西来的太平军娃娃兵,都是侍王长 嗣的贴身卫士,而另四个则都是半路参加太平军的“新兄弟”。太平军中新老兄弟 之间的派系分得很清,从常情推测,这些新兄弟不可能参与窖藏金银这样的绝密大 事;二者两人十多年来相依为命,形影不离,即使马天祥当时并没有参与窖藏金银, 张国华也可能在事后透露出一些口风。 谢三儿是个人精子,金团头是个精子人。他一连挖了几夜荒坟一无所获,也曾 把主意打到了马天祥的身上来,一方面几次三番盘问马天祥可知道藏金的下落,并 且起誓赌咒地要帮助他立地致富;一方面派人跟定了他,三步不离左右,叫他无法 单独活动。马天祥除了矢口否认之外,在这个节骨眼儿上,更是处处小心,事事注 意,既不敢多走一步路,也不敢多说一句话。谢三儿是个新来的花子,一时半会儿 的,连话都搭不上。为了不使马天祥起疑心,谢三儿欲擒故纵,开头几天并不急于 跟他套近乎,却在花子群中广施恩惠,收买人心,并以神聊闲谈的形式,把这十多 年来马天祥的待人接物,所作所为等等底细,全部摸了个一清二楚。把众人所说的 故事连接起来,马天样的来历大致是这样: 同治二年四月三日深夜,太平军冒雨突围。马天祥好不容易甩掉追捕的民团, 只剩下单身一人,跟大队人马失散了。逃出了五六里地之外,听听四周没有动静, 这才放慢了脚步。仔佃一看,路边好像有一所孤零零的房屋,就摸了过去,在檐下 先躲一躲瓢泼大雨。呆了有一顿饭的工夫,脑袋有些发困,不料身子一歪,碰着了 房门,那门竟“吱吽”一声开了:原来是虚掩着的。屋里没点着灯,床上有个女人 听见门响,马上就接应说:“下这么大的雨,亏你怎么跑得出来!快把门插上,把 湿衣裳脱了!上床来吧!”马天祥只当遇上个好心大嫂要救他,正在纳闷儿这位大 嫂为何如此热心肠,忽然听得四外人声嘈杂,由远而近,接着灯笼火把的亮光映红 了窗户纸。马天祥怕民团进来了无法脱身,只好脱掉湿衣服,就钻上了床去假装是 两口子。这时候几个人同时敲着门板,几条破锣似的嗓子同时大声吆喝:“开门! 开门!有长毛逃到这儿来没有?” 床上那女人吓得哆嗦着回答说:“没有,没有长毛。我们孤儿寡母的,从来不 跟长毛来往。” 一条嘶哑的嗓子发狂似地怒骂: “别听她假正经,进去搜!” 说着,把门敲得山响。马天祥怕团勇进来,急忙下床躲到了床底下去。他这里 刚刚藏住了身子,门外有人飞起一脚,踢断了门闩,小木门呼地开开,一伙儿团丁 蜂拥而入,拿火把往床上一照,一眼看见那女人躺在床上,和一个小丫头合盖一条 夹被,一把拽开破夹被,床上只有两个女的,并无男人。一群团丁哈哈笑着,四处 照了照,见没什么可疑的,正要离开,忽然有人拿火把往床底下一照,似乎有人, 几个人同时动手,就把马天祥给拽了出来。 众团丁见这个自称是孤儿寡母的人家床底下藏着个赤精条条的野男人,而且年 纪比那小寡妇要小十多岁,一个个笑得前仰后合,忽然间看清这个男人留的是太平 军的长头发,呼啦一下子围了上去,一把把钢刀不是指着他的心窝儿就是架在他脖 子上。 这个女人是个寡妇,从她床底下搜出一个她不认识的野男人来,而不是她等候 多时的相好,就已经叫她羞得无地自容了;而这个男人竟然又是个大平军,怎不叫 她吓得目瞪口呆、浑身筛糠呢! 事情到了这一步,马天祥就是有十双手,也招架不住、那女人就是有一百张嘴, 也分辩不清了。其结果,当然是一根绳子上拴俩蚂蚱,跑不了这个也蹦不了那个, 全都抓进团防局去听吕慎之发落。 从那以后,马天祥就再也没有见过这娘儿俩。一年以后,他被吕慎之砍去了双 手,沦为乞丐。后来才逐渐从村民们的口中探听到那母女二人被送到团防局去以后 的遭遇。 寡妇赵徐氏,三年前死去丈夫,带着一个六岁的女儿凤妹靠在门口摆茶摊、粥 摊兼卖零星物品过日子。那天夜间从她床底下搜出了太平军,她以通匪罪被抓到了 团防局。到了“杀俘祭忠”的那一天,处置完了全部被俘战俘以后,吕慎之把有关 “附逆”和“通匪”的案件移交给县太爷王泽民去审判,事先还特地把乡约老夫子 和赵徐氏本族的族长赵老太爷请来一起审问。 赵徐氏的口供是:那天夜里她们母女俩人都睡着了,房门被撬开,溜进一个人 来,上床就要强行非礼,正推拒间,团勇们破门而入,才知道这男人原来是个太平 军,其实她根本不认识。赵徐氏口喊冤枉,吁请县太爷明镜高悬,为她剖清冤情。 接着,吕慎之说了说自己的看法:他曾提审过马天祥,问他半夜撬门,强奸妇 女这一节。马天祥当了几年太平军,最恨的就是强奸妇女,为了给这个掩护过自己 的好心大嫂开脱,就把头天夜里的经过情形都说出来了。吕慎之又把那几个抓人的 团丁叫来问了一遍,供词和证词一对,吕慎之当即做出了判断:男女双方的供词全 都有假,两人一定早就有了私情,所以这个“发逆”突围出来,不跟大军流窜永康, 却直奔寡妇家,由此得出的结论是:这是一件窝藏“发匪”的案子。 听完了供词和证词,学富五车的县太爷却摇头摆脑地说出了一篇与众不同的独 到见解:兵荒马乱之时,寡妇独宿,夜不闭户,疏忽是假,留门是真。所等之人, 则绝非粤匪。入晚有人排闼而入,赵徐氏以为是奸夫应约而至,立即呼之唤之,温 之亲之;待到火把一明,照清面目,方知阴差阳错,排闼而入者非奸夫也,实陌路 也。因此他认为:此妇人既非有意窝藏叛匪,自当不应以附逆论罪,免于究处就是 了。 吕慎之犯不着为了无足轻重的一介细民跟县太爷抬杠,也就点头答应了。当即 带上赵徐氏来,严词训斥一通之后,下令开释回家。 赵徐氏叩头谢恩,正要离去,忽然赵老太爷颤巍巍地站了起来,对吕慎之拱了 拱手,发话说: “且慢!赵徐氏通匪之嫌,既出无意,其罪似属可恕,然则下余奸情一节,不 知老团总将何以处置?” 吕慎之莞尔一笑: “自古捉贼要赃,捉奸要双;如今一无本告,二无奸夫,这样的无头公案,也 不在团防局职责之内,恕在下不愿多管了。” 赵老太爷摆出一副卫道者的面孔,老气横秋地说: “寡妇偷汉子,明明是欺负亡夫于九泉之下,罪不容诛,如此欺天大罪,团总 若不正之以国法,在下可要绳之以族法了!” 吕慎之见这个多事的老头子说话盛气凌人,心里老大一个不高兴。话既然已经 僵到了这个份儿上,干脆就拱手相让说: “既然如此,请老先生按族法处置就是。” 赵老太爷仗着自己是族中的元老耆宿,儿子大小也是个官儿,平时在族中讲话 一向说一不二,这会儿摆出族长的架子,挥舞着族长的权杖,傲然居中高坐,把赵 徐氏带上堂来,声色俱厉地逼问她奸夫究竟是谁。赵徐氏先是矢口否认,力白其无; 禁不住赵老太爷得理不让人,逐步批驳,若不承认另有奸夫,就得承认与太平军私 通,罪名更大,想来想去,无法推托,将心一横,就把奸夫的名字说了出来。赵老 太爷一听,顿时就傻在那里,瞪直眼睛张大了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了。 原来,赵徐氏所供认的那个奸夫不是别人,正是赵老太爷庶出的第三个儿子赵 小三儿。 这个赵小三儿,大名赵子林,仗着哥哥是个官儿,父亲是族长,家里又有几个 臭钱,什么正经事儿也不干,整天不是茶馆儿里泡,就是赌场中混,尽管家里有个 满说得过去的漂亮媳妇儿,可还是东偷鸡,西摸狗,到处打野食。他的这些所作所 为,老头子并不是不知道,只为这个小三儿是他已故的一个爱妾所生,“爱屋以及 乌”,平时也就睁一眼闭一眼的,没有严加管束。想不到小三儿一偷二摸地居然又 偷到小寡妇的门上去了。这事情,可就有点儿不好办啦! 按照当地的风俗习惯,一旦发现寡妇有了奸夫,轻则吊打一顿,赶回娘家;重 则连同奸夫绑上磨扇沉潭,或者裹上油棉“点天灯”。 对于这种“欺负亡夫”的丑行,赵老太爷一向深恶痛绝,并且执法无颇,绝不 宽容的。可是今天这种风流韵事一变而为杀身大祸降临到自己儿子的头上,他可就 感到棘手了。尽管都是奸情案子,别人的儿子跟自己的儿子可就大不一样:寡妇偷 汉子,他可以下令处死一百对这样的奸夫淫妇,但是自己的儿子,他半个也舍不得。 更何况,更何况这个儿子又是他爱妾所生的宝贝疙瘩呢? 遇上这么挠头的案子,要是换上别人,就会无计可施了;不过赵老太爷主管族 务多年,是个十分干练的能员,错愕之间,眉头一皱,计上心来,立即脸色一变, 眼睛一瞪,指着赵徐氏破口大骂: “大胆的无耻淫妇,竟敢血口喷人,诬告乡绅!你只当攀扯上我家儿子,就可 以从宽发落,饶你一死么?实话告诉你,休得痴心妄想!我家子林,自打粤匪攻占 壶镇以来,宵衣盰食,带领团丁,日夜巡守,哪得风雨之夜,上你泼妇家中奸宿之 理?可见一派胡言,不攻自破。你若是老老实实,供出与何人通奸,念你孤儿寡母, 日食艰难,出于无奈,倒还可以怜悯一二,放你一条生路;如今竟敢胡攀乱扯,含 血喷人,实为天理所不许,人情所不容,像你这种不长人心的淫妇,若不从严惩处, 岂不是姑息养奸,为合族招无耻之骂名,为一方树靡乱之淫风么?既然你不肯说出 奸夫的真名实姓,执意以死相庇,你们两个的罪名,就由你一个人承担了去吧!” 回头吩咐管祠堂的:“传我的活,通知地保鸣锣聚众,即刻开祠堂上香,把这个欺 负亡夫的无耻淫妇在祖宗牌位面前当众点天灯处死!” 赵老太爷的匆匆判决,在座诸公谁不明白其中奥妙?乡约老夫子听他吹了半天 大气,奸夫倒是果真审出来了,却因为是他儿子,打了个马虎眼,倒要把这个可怜 的孀妇处死以图灭口,心里很不以为然,只为大家都是场面上人,鼻子里也就哼哼 连声,不便多加干预。 赵徐氏被堵住了嘴,由三个汉子连拉带拖地架到祠堂前面。后面跟着她的小女 儿凤妹,一脸的眼泪鼻涕,哭得已经岔了声儿,仍死死地拽住妈妈的衣襟不肯撤手。 赵老太爷走到祠堂门口,对围在那里的赵氏宗亲们说:赵徐氏欺负亡夫,招野汉子, 按族法当处以火刑;留下孤女一名,有愿抚养的,马上就可以领走。当即有凤妹的 一个本家叔叔上来回话,表示愿意领养这个孩子。赵老太爷点了点头,就把凤妹从 她母亲身边生拉硬拽地拖走了。 赵老太爷一扬脸,几条汉子把赵徐氏推进祠堂门里面去,按倒在历代祖宗的牌 位前面跪着。香烟缭绕中,赵老太爷颤巍巍地跪下向祖宗们磕了三个头,然后说几 句“赵门不幸,出此淫妇,有辱先人于地下;为正族规,以儆效尤,循例应将赵徐 氏处以极刑,以慰亡魂”云云。向祖宗回过话,也就算是得到祖宗的同意了,于是 赵老太爷黑着脸咬着牙下令:“拖出去,烧!” 正对祠堂门口的广场上,立有一根五尺长短、大腿粗细的石柱,这就是用来捆 人行刑的。 几名汉子把披头散发的赵徐氏从祠堂里揪到刑场上来,接着把她上身的衣服剥 光,从脚尖到肚脐眼儿用破棉絮包严捆紧,头朝下脚朝天,用铁链儿倒捆在刑柱上; 再拎过一桶桐油来,把破棉絮浇透。赵老太爷一声“点火”,一名充当刑卒的汉子 就把“天灯”点着了。 烈火烧的着赵徐氏的双脚,痛彻心肺,嘴被堵住,不能叫喊,只能用鼻子怪声 地嗷嗷着,身子被绑住,不能挣扎,只见她浑身乱颤,胸口上、脑门儿上豆大的汗 珠子直冒。火焰迅速往下延烧,越烧越旺,热桐油流到哪儿,哪儿就是一溜儿水浆 潦泡。嗷叫声越来越响,听起来简直令人撕心裂肺。当火苗儿烧过了膝盖,烧过了 大腿,烧到了小肚子的时候,嗷叫声越来越微弱,最后什么声音也没有了,痉挛抽 搐也停止了,但是烈火依旧在猛烈地燃烧着,燃烧着,直到破棉絮里的桐油全部烧 光,直到赵徐氏白嫩的皮肉烧成了一段焦炭,火焰才告熄灭。 有人说,行刑之初,三少爷赵子林也曾混迹在人群之中,但是点火之后不久, 就匆匆离去了。也有人说,火刑结束以后,还是赵小三儿悄悄拿出几两银子来塞给 了领养凤妹的那个本家叔叔,叫他去买一具白皮棺木把赵徐氏的尸体盛殓入葬的。 不过这种事后传闻,其说不一,也查无实据,谢振国无意为赵徐氏鸣冤翻案, 并不详问细究。他所关心的,是马天祥的忍辱偷生,到底是为了银子,还是为了娘 子。于是他又进一步打听,不出几天,就把马天祥跟那寡妇的遗孤凤妹之间的一殷 特殊关系也摸清楚了。 马天祥进了壶镇栖流所以后,才知道赵徐氏母女两人的悲惨下场,心里感到负 疚。半年以后,他出外行乞的时候,就一心打听凤妹的下落。原来凤妹到了本家叔 叔家里,实际上是做了丫头,穿的是破衣烂衫,吃的是馊米汤、猪狗食,每天光着 脚满山坡上放牛,割柴禾,稍不留意,还要受她本家叔叔的责骂痛打。 一天,马天祥终于找到了凤妹的去处,自此每逢讨饭路过凤妹的门口,总要多 喊几声,往门里多看几眼。别人家叫花子上门儿,都是给叫花子点儿什么;独有马 天祥这个花子特殊,每次上凤妹这个门儿,都要给她捎上点儿什么。当地老百姓同 情太平军,又可怜残废人;兼有这两种身份的马天祥,要起饭来也就比别的花子容 易些。每逢哪村哪店有了婚丧喜庆,叫花子按例前去庆贺祭吊,领一份儿份子:大 个儿馒头大块肉之外,还有十个或二十个制钱。凤妹到了叔叔家,一年到头吃不到 一片肉,这就难怪小凤妹从马天祥那里接过夹着肥猪肉的大馒头去,会吃得那么香 了。 开头,她只知道马天祥是个好人,后来有人告诉她,这就是和她妈妈一个案子 的太平军,她不但不恨他,反而跟他更亲近了。她只要对这个花子叔叔轻轻说一声 自己的愿望,花手帕、红头绳之类的小饰物第二天就会送到。在她幼小的心目中, 她已经拿这个毫无亲属关系的“老广”当作亲人了。 凤妹十二岁那年,她的本家叔叔见她年事己大,能值几吊钱了,就给她做了一 套新的裤褂鞋袜,把她卖到壶镇大财主吕敬之家,做了瑞春的陪房丫头。 凤妹自从到了吕家以后,朝夕与瑞春为伴,尽管吃的是主人吃剩下来的饭菜, 穿的是主人穿旧了的衣衫,但比起在她本家叔叔家里不知强了多少倍。瑞春虽然比 她大几岁,但从小关在四堵高墙里面,对世界上的事情几乎什么都不知道,所以凤 妹乍一来到,所讲的虽然都是乡间常见的事情,但瑞春听来,却几乎跟海外奇谈一 般。凤妹是在本家叔叔打骂之下长大的,逆来顺受惯了,加上人不懒,嘴也甜,过 不了多少日子,瑞春就觉得自己再也离不开这个伶俐的丫头了。凤妹仗着机灵,不 论是绣花还是做鞋,几天以后就有了模样。到了讲书的日子,瑞春也让她在一旁听 着,时间一长,居然也认识了好些字,天长日久,心满意足,凤妹可就把马天祥这 个花子叔叔渐渐地给忘了。 第一,她如今吃的穿的比村里随便哪家小姊妹都好,就是吕敬之专门买给瑞春 享用的美味糕点和干鲜果品,在瑞春高兴的时候或吃腻了的时候,也会赏一些给她。 她不用再从花子叔叔那里接一朵小绒花戴,接一块牛皮糖吃了。第二,环境的改变, 也改换了跟她相与来往的人。这些人虽然并不个个都是文人雅士、富商巨贾,却跟 村里的粗人很不一样。她为了要跟店里的伙计和厨娘等人取得同等的身份,自然也 就讳言她有一个并不相干的花子叔叔。 有这么两层原因,尽管她也知道马天样曾到吕家后门口来找过她两次,她却再 也不想跟他见面了。 马天祥一面感叹“身入侯门深似海”,一面担心凤妹在吕家受虐侍,真是忧心 如焚。几个月之后,打听到她在吕家颇得上下欢心,不但没有受到什么苦,比起在 她叔叔家里,简直一个天上,一个地下,这才稍许放心了。 以上故事,是栖流所中人人知道的,所以谢振国没花多大力气,就探听得一清 二楚。至于马天祥和凤妹两人心里各有什么想法,谢振国本事再大,一时间也无法 侦查。因此,做书的不得不在这里抓一个空档,把他们两个后期的特殊关系交代一 番。 一年又一年过去,转眼到了同治十二年癸酉九月初六日瑞春出阁。这一天,凤 妹跟喜妹都穿着水红小袄翠绿裤子,每人手里提一盏大红宫灯,走在花轿前面。大 户人家娶媳妇儿,金团头按例要带领他那一帮“孩子们”前去祝贺,并给每人挣一 份儿份子回来。这样的日子,大小花子们要列队而去,列队而回。马天祥既然还在 花子群中,当然也不能例外。 将近申时,花轿终于到了。马天样一眼看见打扮得花枝招展的凤妹,眼睛不禁 为之一亮。一晃六年不见,凤妹已经变成了大姑娘,腰身细小苗条,容貌端正秀丽, 加上那天是加意修饰的,显得特别标致,在细乐缭绕中看去,简直就跟仙女下凡一 般。马天祥不由得看呆了,一个难于抑制的奇怪念头从心底油然而生:他原本打算 一旦取出藏金之后,分出几成来给凤妹作妆奁,以谢她那屈死的母亲的;如今一看 凤妹变成如此姣好,心想与其叫这个花朵儿也似的姑娘带上分给她的几千两白银去 嫁一个毫不相干的男人,何不两好并一好,肥水不落外人田,把她留在自己身边? 这姑娘今年刚十八,自己比她大十二岁,而且还缺两只手,实不相当;但是一个使 唤丫头,转眼之间就可以变成一个拥有几万两白银的管家婆,还不算是天上掉下来 的福气么? 一个人,只要掉进了一厢情愿的泥坑,大概都会把对方设想得十分如意合拍的。 马天祥怎么也不会想到,凤妹已经不是六年前那个可以接受叫花子施舍的可怜的孤 女了。在娶妾风气盛行的当时,小姐的陪嫁丫头,过不了多久,就会变成通房大丫 头,如果能生下一男半女,就是名正言顺的二奶奶了。林炳不纳妾则已,只要纳妾, 凤妹必然是最佳人选。因此,凤妹一进林家,就处处为自己今后走这条道路做各种 各样的准备:在林国栋夫妻面前,处处小心谨慎,事事老练周到,以博取两老的欢 喜;在瑞春面前,更其殷勤体贴,尽心服侍,时常代为拿个主意或提个醒儿,有心 要让瑞春觉得不能缺少她这个贴身智囊;在众下人面前,不托大、不拿骄,让人觉 得她既能干,又稳重,既可爱,又可敬,是除了大奶奶之外的第二个小主母;而在 林炳面前,一举一动,一言一行,都让林炳觉得她既美艳伶俐,又不轻浮淫贱。 风妹初到林家,只顾苦心经营她的锦绣前程,难怪马天祥几次到林家后门口托 烧火厨娘去叫凤妹出来相见,她总是说“不认识马天祥是谁”了。 不久,林吴二族因大黄牯发生斗殴,双方死伤惨重,林炳为父母发丧,每七天 做一场法事,共做七七四十九天。按当地风俗,每逢做道场,都要布施叫花子;而 办丧事人家,到处都要用人手,连瑞春这样的新媳妇儿都闲不着,何况是底下人身 份的凤妹?于是,有一天,马天祥终于跟凤妹在后门口池塘边见面了。 马天祥这六年来除了稍黑稍瘦一些之外,没有多大变化;凤妹却装作不认识的 样子,把头一低,就要走进后门去。马天祥着急地喊了一声:“凤妹!等一等!不 认识我啦?”说着,紧走几步,拦住了去路。 事情到了这一步,凤妹不得不站住,却装出一副刚认出来的样子,嫣然一笑说。 “噢,是花子叔!六年不见,你又瘦了许多。要不是你喊我,还真认不出来了 呢!” 马天祥没有计较她这些,只是关心地问: “我到吕家去找过你好几次,他们连话都不肯给我传一句。上个月你随嫁到林 家,我又托厨嫂给你带过几次话,你都回说不认识。才几年工夫,难道你就真地忘 了我了?” 凤妹笑了笑,漫不经心地回答: “吕家是大财主,内外宅分得很严,我在里面伺候小姐,怎么能让我出来见你? 这次随到林家来,厨嫂倒是跟我说过两次,我哪儿想得到姓马的就是花子叔你呀! 说真的,花子叔,我小时候多承你照顾,打心眼儿里感激你。只是如今我长大了, 也有了安生的地方,日子比上不足比下有余,往后你就不用代我操心了,以免人多 嘴杂,凭空添出些是非口舌来。” 马天祥看了看凤妹的脸色,设身处地为她想一想,她的所虑倒也不是多余。但 是在他心头紊绕已久的那个美梦,却不肯就此破灭。他叹了一口气,语重心长地说: “在财主家当丫头,吃的穿的是比种田人强。不过你想过往后没有?自古以来, 当丫头的不外乎这样几种出路:一种是平平安安,年龄大了,配个家里的奴才,世 世代代跳不出奴婢这个圈子去;第二种是伺候尽心,年纪大了,叫本家领回自行择 配,可是领养你的叔婶要是再卖你一次,会是个什么样的结果?第三种是叫主子看 上了,收为偏房,名义上也是主母,可实际上还是奴才,要是遇上个爱吃醋拈酸的 大老婆,这日子就连丫头都不如了;第四种是犯了过错,让人贩子卖到堂子里去, 那可就是掉进火坑,苦海无边了。你不要只看到眼下吃穿都好,就不想想往后。实 话告诉你悦,我要是一点儿能力也没有,也不跟你说这一通废话了。当年你母亲因 为我的缘故遭到惨死,直到今天,我都觉得欠了一笔债,要不,天下那么多孤女, 我也不会单单只关心你一个人的。如今你也长成大人了,懂得是非曲直真假好赖了, 我不能不把藏在心头整整十年的这些话跟你剖析清楚。只要你相信我,这一辈子你 不单不用再当奴才,还可以当一个有几万两银子的大财主。相信不相信,愿意不愿 意,那可就全在你自己了。” 听完了马天样的这一番活,凤妹简直惊傻了。这个花子叔叔以前是太平军,这 她知道;他之所以当了花子还那么关心自己,这她也知道。她出于苦命人对苦命人 的同情,宣布从今往后不要他再给自己补报什么了。可是万万没有想到,这个穷花 子居然声称拥有如此巨大的财富,能叫她永远跳出奴婢的贱籍,变成一个拥有上万 两银子的财主!有道是“真人不可貌相,海水不可斗量”,谁知这个肢体不全的叫 花子没有难测深浅的道行呢?这么一想,凤妹有些半信半疑了。她侧着脑袋,惶恐 不安地问: “你说的这些,都是真的么?” 马天祥知道一时间很难叫凤妹完全相信,因此,他并不忙于发誓赌咒地保证, 也不马上前因后果地加以解释,只是淡淡地说: “是真是假,只有等银子堆到你面前了才算数。今天人多眼杂,时间也不够, 等三天之后,吃过晚饭,你还到后门口来,我把前因后果都告诉你。愿意不愿意, 由你自己去决定吧!” 马天祥说完,看看四周没人注意,就悄悄儿地走了。 过了三天,凤妹吃过晚饭,拎了一篮子衣服,来到后门外的池塘边,刚把几件 衣裳洗完,马天祥就到了。 马天祥没有像张国华那样要对方向天起誓,而是一口气儿说出了全部秘密。最 后,马天祥再三声明,凤妹有绝对自由作出抉择:或者与他共同拥有这一万两,或 者单独给她一千两,只是不许跟任何人商量。为了让她有充份的时间考虑,他七天 之后在同一时间同一地点再来听她的回话。 凤妹倚在门框上,眼看着马天祥走远了,心里却在咚咚地不住狂跳。整整三天, 她像失落了魂魄似的,睡不安枕,食不知味。上万两银子,当然是诱人的,那可是 比一千两要多十倍呀!但是要她冒着生命危险去跟马天祥一起干,而且事成之后还 要跟这个失去双手的残废人过一辈子,这个条件实在太苛刻了。嫁一个比自己大十 几岁的丈夫,倒不是什么了不得的事儿。那年月,给人做填房的,比丈夫小二三十 岁是常有的事儿,难堪的是马天祥没有手。但是转念一想,有了上万两银子,连子 孙后代都不用发愁了,有没有手打什么要紧?一个男人没有了手,不还可以少偷鸡 摸狗么? 她自问自答,思谋了几十遍,最后终于一咬牙一跺脚,要冒风险去抓那“上万 两”。 第三天,是林国栋夫妇的“五七”,林家照例要做道场,马天祥也照例要来乞 食。凤妹生怕自己又要反悔,见了马天祥,忙不迭地把自己的决定告诉了他。马天 祥当然也知道这个姑娘的心是用银子买下来的,还要一次又一次地考验她,直到完 全可以信赖了,才能孤往一掷。因此当天并没有多说什么,只叫她耐心等待,一俟 时机成熟,立即行动。 林家的丧事办完,接着就下起了大雪,路上几乎断了行人,马天祥也只能窝在 栖流所里喝金老儿为大家熬的稀粥,好久没到林家去跟凤妹见面。 女人的感情,是一件十分微妙、有时候简直无法用常理猜度的东西。按理说, 凤妹已经跟马天祥订下了终身,不再另生异心才对,但是她对马天祥从小叫惯了 “花子叔”,突然之间要她改口叫郎君,不但开不了口,心里也觉得十分别扭。特 别是自从凤妹答应嫁给他之后,他倒涨了行市,拿起糖来,十天半月难得见上一次 面,见到了,也是一副冷冰冰的面孔。问他什么时候才能挖出那注藏金来,又总是 回说时机还未成熟。时间一长,凤妹反倒有些怀疑起来:是不是这个长毛在拿自己 打哈哈呀? 凤妹自从十二岁被关进深宅内院,一住六年,轻易见不着一个男人。随着年龄 的增长,情窦渐开,最近来旺儿根据林炳的诺言择定凤妹之后,追在屁股后面大献 殷勤,一心只想在成亲之前,即便不能真个销魂,至少也可以亲热亲热。凤妹根本 不想嫁奴才,何况还是这样一个拿弟弟换老婆的没良心的狗奴才,虽然主子有话, 反正没有指明要她嫁给来旺儿,因此从不曾给过他什么好脸面。来旺儿开始以为是 大姑娘害臊,后来听她老骂自己“丧天良”、“不要脸”,意识到是为了来喜儿的 死,就追前追后地说因由、叹苦经,一口一句“为了你才这样”、“为了你才那样”, 日久天长,还真把凤妹的心给说动了。先是动了恻隐之心,时间一长,她觉得有他 在跟前说说笑笑确有一种难以用言语描绘的乐趣。有道是“烈女怕磨郎”,一个挺 俊的小伙子老在身边低声下气地陪小心献殷勤,凤妹又是个正在怀春的妙龄少女, 真好比是干柴近烈火,一点就着。她一方面想获得马天祥的钱,另方面又想获得来 旺儿的爱,两者她都舍不得放弃,只好跟来旺儿偷偷摸摸地厮混着,学一个阎王爷 逗小鬼儿,舒坦一会儿是一会儿。 以上就是张国华出事以前,马天样跟凤妹之间不为人知的一段公案。这种机密 大事加上男女私情,谢振国即便手眼通天,也无法打听到。但是世上的事情总有漏 洞可寻,有端倪可见的。拿马天祥跟凤妹之间的关系来说,人人都知道赵徐氏因马 天祥而死于火刑,所以马天祥尽一个花子所能尽到的力量来照顾她的遗孤,如此而 已。谢三儿则假设马天祥是太平军藏金的当年知情者、今天的拥有者。张国华拥有 了“万贯家财”之后,想到的是要娶丐帮公主为妻;那么马天祥呢?即便他不像张 国华那样灾星未退、色星先起,但从他平时的为人来看,他不是一个忘恩负义之徒, 对于赵徐氏的无辜殉难,他只要手里有钱,是会对凤妹施以报答的。这时候,谢三 儿倒真希望马天祥也像张国华一样,跟凤妹之间订有百年之约了。如果那样,只要 有些许可趁之机,他就可以施展他那两头行骗的本事,连蒙带诈地把他们两人之间 的隐私和秘密全都探听出来。 谢三儿瞅准了马天祥跟凤妹的关系非比一般,决心拿凤妹做突破口。前些日子, 金团头派人到处挖掘无主荒坟,已经是公开的秘密;吕慎之和林炳正等待时机坐享 其成,看起来,即便真挖出这注金银来,也势必会有一场惊心动魄的混战!谢三儿 估计马天祥和凤妹的心里都十分着急,这时候不妨咋唬一下,先把马天祥是否知道 藏金、是否跟凤妹透露过口风这一实底探听出来。 于是他这些天故意老跟马天祥一起出去要饭,好几次故意要往林村那边去,马 天祥都借口路太远,只在镇上或附近几个村子转一转就回栖流所。谢三儿心里已经 明白了几分,往后就单独出去要饭,而且专在林炳家后门口来回地转,转累了干脆 就在门洞里躺下睡大觉,反正懒叫花吃饱了就睡是常事儿,不会有人大惊小怪。有 道是常赶集总有碰上老亲家的时候,过了两天,谢三儿刚走近后门口,就见凤妹拎 了半篮子衣服走出门来。谢三儿虽然不认识凤妹,不过已经打听明白林炳家里如今 一共只有三个女仆:一个三十多岁的是厨嫂,一个圆乎脸儿的胖丫头是喜妹,一个 瓜子脸儿的细高挑儿是凤妹。他从穿着打扮长相上认准了是凤妹无疑,又见前后没 人,就走上前去搭话说: “借问一声,你可是林守备家的凤妹大姐么?” 凤妹出来洗衣服是假,专等马天祥是真。这会儿见一个并不认识的瘸腿花子打 听自己,不由得心里“怦怦”乱跳,不知是凶是吉,赶紧接应说: “你找我有什么事儿?” 谢三儿开门见山地说: “我是天祥最知己的老哥们儿王老四。这两天为张国华的事儿,闹得风声挺紧, 团防局和金老儿都盯着马天祥;天祥只得多加小心,不能到这里来招人猜疑。他叫 我带话给你:尽管金驼背天天夜里带人到坟地里去乱挖,不过你可以完全放心,他 不知道确实的地点,再让他挖一年也挖不出一钱银子来的。最要紧的是你这里要沉 得住气儿,不要让林炳从你的言谈话语中看出破绽来。要不然,吃住了你,再从你 这里引到天祥身上,事情就坏了醋了。我要告诉你的就这么几句话,你听明白了没 有?” 这没头没脑的一席话,凤妹虽然也听懂了,却不明白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儿。见 谢三儿说完了话就要走,来不及细想,冲口而出地说: “他又没告诉我银子埋在哪几,我能给他坏什么事儿?” 谢三儿一听,心里更有了底儿,接着用话套她说: “眼下正是风紧的时候,挖银子的事儿,动也动不得。咱们如今只能不声不响 地眯着。只要林守备、吕团总、金团头这些人不注意咱们,就是上上大吉,千万不 要在这时候去打草惊蛇呀!” 凤妹不知道这个王老四跟马天祥到底是什么关系,两人知心到什么程度,可是 许多话不当面向马天祥问明白了,心里总不踏实。她翻了半天白眼儿,终于还是说: “我要见天祥一面儿。你回去告诉他,明天中午叫他一定到这里来等我,我有 要紧的话要跟他说。” 正在这时候,来旺儿从后门里跑了出来,嚷着说: “凤妹,你怎么有这么多衣裳洗呀!早晨你不是刚洗了一篮子吗?” 凤妹给谢三儿使了个眼色,谢三儿低头哈腰,连称“谢谢小大姐!”好像受到 了布施的一般,把来旺儿留给她去打发,自己一瘸一拐地走了。 按照谢三儿的想法:马天祥知道藏金下落已经证实,下一步该是盯往马天祥不 放了。正好这天是谢三儿跟雷一飞约好在关帝庙前见面的日子,谢三儿离开林村, 直奔壶镇大街。到了关帝庙前,没等多久,只见雷一飞依旧一身收货客商打扮,带 着雷一声等四个弟兄,其中有一个土财主模样的老者,戴着瓜皮小帽,拖一条花白 的长辫子,面色红润,好一副福相。仔细一看,原来是正觉上人装的。谢三儿好生 纳闷儿:今天怎么连军师爷都亲自下山来了?忙给雷一飞递了个眼色,把他们一带 带到了镇外。雷一飞看看前后没人,才过来跟他说:正觉上人当年在侍王手下当参 军,跟侍王长嗣常有交往,他的几个亲兵包括张国华、马天祥在内,上人全都认识。 据上人判断,太平军没有藏金则罢,若有藏金,张国华和马天祥多半儿是知道的。 就为这个缘故,上人也下山来了。在节骨眼儿上,由上人出面点马天祥一板儿,看 来会有些作用的。 谢三儿说了说这几天来自己混进花子群中探听的结果,证实马天祥的确知道藏 金的所在,只是他也跟张国华一样,银子没有取出来,就先给自己找下了管家奶奶, 弄得不好,马天祥的性命也要断送在凤妹的手上。他把刚才跟凤妹见面的经过一说, 正觉上人突然问: “林炳家后门附近,有能藏得住人的地方吗?” 谢三儿说: “他家后门口正对一口池塘,路边塘岸有四棵合抱粗细的大杨柳,枝叶正茂, 树上藏着个小巧点儿的人,只要不弄出响声来,树下的人是不会发觉的。” 正觉上人当即决定: “明天一早,你还和马天祥一块儿出去讨饭,正午之前,你想一篇词儿,把他 带去见凤妹。让一声兄弟事先躲在柳树上,且听他们说些什么。要是他们说起藏金 的地点,对不起,咱们只好先下手为强了;要是他们也想走张国华远走高飞的老路, 咱们不妨跟他提个醒儿:对他来说,如今最安全的地方,恐怕只有白水山雷家寨了。 不管怎么说,你等他跟风妹说完了话,就把他带到这个土地庙里来。你只要说有个 老朋友叫正觉的要见他,他准会来的。” 事情就这样商量定了。 第二天,谢三儿又邀马天祥一块儿出去讨口。经过这些天来的交往相处,马天 祥见谢三儿是个豪爽的人,身上有一股子江湖好汉的侠气,也挺喜欢跟他结交。对 他来说,只要有人跟他在一起,不单独行动,以免引起金团头疑心就行,跟谁在一 起反正都一样,就答应了。巳时刚过,谢三儿突然说: “昨天我到林村去,见到凤妹了。她叫我带话给你,让你今天午正去跟她见面, 她在后门口池塘边洗衣服等你。她还说从林炳那儿听到了关于太平军窖藏金银的事 儿,重要得很,无论如何你也得去一趟。” 马天祥吃了一惊,立刻又镇定下来,挺不耐烦似地说: “藏金,藏金,张国华临死之前说了几句瞎话,看有多少人变成了疯子!我又 没去埋过银子,也不想去挖银子,凤妹找我说个屁的话!” 谢三儿正色地说: “天祥兄弟,事情急了,凤妹又离不开林家,是她实在没人可托了,见我是个 老实人,这才托到了老哥哥我的头上。我可是在她面前指天发誓决不向外人提起一 个字儿的。你可别以为我在诈你。我要是不怀好意,叫我他日不得好死。你还不相 信我么?” 谢三儿发了重誓,马天祥倒是有几分相信了,停住了脚步问: “她还跟你说了些什么?” “她能跟我说些什么呀!天大的事儿,见了凤妹,不就全都知道了么?”说着, 拽了马天祥就往林村走。 两个人走到林炳家后门口,凤妹还没有出来。趁马天祥不注意,谢三儿抬头看 看树上,雷一声已经隐身在大柳树枝叶中间,要不是事先知道,谁也不会注意头顶 上会有人。没等多久,凤妹提着半篮子衣服从后门出来了。谢三儿赶紧躲开,在远 处替他们望着风。凤妹见马天祥如约而来,也是一时间急晕了头,这一回不再是一 个门里一个门外地说话了,连篮子都忘了放下,就着急万分地问: “你知道不知道?这两天,吕团总和金团头都在四处挖坟掘墓,寻找太平军的 藏金呢!你那银子到底藏在什么地方?会不会让他们找到了?” 马天祥见是问这件事儿,笑了笑说: “张国华根本不知道银子藏在哪儿。他只是听到过一丝儿风声,拿这个当口实 蒙骗玉如姑娘的。你放心,他们愿意挖,就让他们挖去吧!” “这个事儿你说了快两年了。我催你快点儿去挖,你总是说还不到时候。你也 知道的:炳大爷发过话,准许来旺儿在我和喜妹中间选一个人做媳妇儿。再过几个 月就要满服,要是来旺儿选上我,大爷一点头,马上要圆房,我看你怎么办!” “你也知道,银子埋在地底下,我没有手,你又出不来,不找到一两个十分稳 妥可靠的人,怎么往出挖?一年多以前,我就托一个温州客人带走了一封书信,想 从老家把我父亲、兄弟都叫来;设想到头些日子那温州客人带来回话,说我十几年 没跟家里通音信儿,我家里人全都死绝了。出了张国华那档子事儿,我连躲还躲不 开呢,哪敢再出声儿?我也知道来旺儿盯得你很紧,实在是事关重大,不宜轻举妄 动。等眼下这股子风声稍许缓和点儿了,我马上就去办,绝不让你落在来旺儿手里, 还不行么?!” “我看那个王老四,倒是个老实人。你许他点儿好处,他一准会给咱们办事儿 的。” “王老四人是老实,也讲朋友义气,只是跟他交往还不深,对他的底细一点儿 也不清楚,至少还要借几件事情试他一试,才能信得过。” “我几次三番问你银子藏在什么地方,你总是不肯说。可见得你对我也是不放 心的,万一有一天你叫官府抓了去,要银子上下打点,我不知道银子藏在什么地方, 取不出来,不是干着急吗?要是信不过我,你就别打我的主意了;要是信得过我, 你快把藏银子的所在告诉我吧!” 马天祥听她说出这般话来,心里咯噔一下子,不过表面上仍不露声色,只是淡 淡地说: “对你,我还有什么不放心的?藏银子的地方,当然可以告诉你:就在壶镇大 桥头‘贤母桥石碑’后面,挖地三尺,有一个大铁箱……” 凤妹从后门出来的那会儿,来旺儿就在后面悄悄儿地跟着,见她与马天祥在说 悄悄儿话,就躲在门洞后面偷听。凤妹和马天祥不知道,雷一声躲在大柳树上,却 全都看见了。来旺儿万万没有想到,凤妹表面上跟自己打得火热,背地里却跟这个 断手花子私定终身,等着挖出藏金来去当富家奶奶。来旺儿真想冲过去把这个太平 军余孽抓住送官,转念一想,当着凤妹的面抓走她的财神爷,岂不是要让她恨自己 一辈子么?要不,先去贤母桥挖出藏金来,发他娘的一注大财再说!再转念一想: 这可是提着脑袋耍着玩儿的玄乎事儿,弄得不好,小命儿也要搭进去。远的甭提, 身边的林炳就不是吃素念佛的仁人善士,能睁一眼闭一眼装作不知道,让自己变成 富家翁么?对,两头只能顾一头,还是先抓住凤妹要紧! 这么一想,他趁凤妹还在塘边洗衣服,赶紧跑到林炳的病榻前添枝加叶地说: 马天祥与一个兴许是从白水山下来的叛匪勾搭上了,要把藏在贤母桥石碑后面的藏 金挖出来运上白水山。 林炳听了大吃一惊。这样的大事,与其信其无,不如信其有,只要把太平军余 孽马天祥抓来审问,严刑拷打之下,不怕他不如实招认。当即着赛周仓带领几名团 丁,直奔栖流所;又让来旺儿点几名精壮团丁,带上锹杠绳索,马上到贤母桥后开 挖,只要挖到铁箱,不准开看,立时抬回林村来。 林炳是个不会办事儿的草包。他自以为抓一个缺了双手的穷叫花子,还不手到 擒来?其实,要抓马天祥,只须下晚带两三个人到栖流所去,前后门一堵,就能一 逮一个准儿;或者,在大桥附近设下埋伏,等他们去挖藏金的时候,来一个人赃现 获,外人谁也不会知道。如今大白天的出来两拨人马,在街上横冲直撞,大叫大嚷 地要逮粤匪余孽马天祥,团防局的团勇,又不比衙门里的捕快有规矩,本乡本土的 人,见了面不免要问个因由说几句闲话。壶镇街面儿拢共就那么长、那么宽,不到 半时三刻,通街上的人都知道马天祥勾结白水山叛匪,也知道太平军的藏金埋在贤 母桥石碑后面了。 雷一声躲在大柳树上,眼看着来旺儿尾随凤妹而来,听完了她跟马天样的对话, 又像耗子似的溜回去了,心中急得什么似的,生怕他会带人出来把谢三儿和马天祥 全都抓走。偏偏凤妹跟马天祥说完了话,蹲在池塘边儿真个洗起衣裳来了。好不容 易等她洗完衣服进了后门,看看前后没人,赶紧溜下来拔脚就追。刚走上林村拱桥, 只见林炳家大门开处,涌出五个人来,由来旺儿和赛周仓领头,手执钢刀,匆匆往 壶慎方向如飞奔去。雷一声心知他们是去追捕马天祥的,好在马天祥这时候叫谢三 儿带到壶镇北面的土地庙里去了,团勇们到栖流所去虽然抓他不到,不过难免会有 人看见他们的行踪。于是不敢迟疑,迈开大步,直奔镇北的土地庙。 一进庙门,果然马天祥在正觉上人面前眼泪汪汪地诉说这十几年来的苦情,看 样子,还没有说到藏金这一节上。雷一声顾不得说别的,上去就打断了他们的话头: “上人,快把马天祥给藏起来吧,林炳派团丁抓他来了。栖流所已经回去不得, 壶镇街上大概也有团勇在搜捕,快出个主意,投哪儿是好!” 正觉上人没有想到事情会变得这么快。土地庙在正北,要回白水山,非穿过壶 镇街上不可,即便从镇外绕着走,也要经过壶镇大桥。这些人不要紧,团勇们并不 认识;可马天祥秃着两只手棒,经过乔装改扮也逃不过团勇们的眼睛,怎么办呢? 眉头一皱,计上心来,当即吩咐雷一飞把身上的衣服脱下来给马天祥换上,让谢三 儿快去恢复本来的装束,然后叫雷一飞带上三名弟兄拿上押金急速到壶镇轿行去赁 两乘白布篷竹轿来,把马天祥装进去,大模大样地招摇过市。万一露了破绽,反正 大家都带有家伙,就是动武硬拼,也要把马天祥护送出壶镇地面。 马天祥感激涕零,跪在地上直给上人磕头。换好了衣服,雷一飞不久也抬来了 轿子。当时上人和马天祥一人坐了一顶,起杠就走。上人面团团衣鲜鲜,俨然一副 财东大户的样子,坐在前面一顶轿中,轿帘儿卷着;马天祥两手拢在袖子里,仰卧 在后面一顶轿中,轿帘遮着,装着是内眷的样子。壶镇是个大集市,每天南来北往 的轿子多了去了,谁会疑心到轿子里坐的是个花子? 轿子抬到壶镇街上,只见几个团丁手执刀枪耀武扬威地抓住花子就逼问马天样 的下落;轿子抬过壶镇大桥头,只见七八名团丁围着贤母桥石碑正在挥镐开挖;轿 子大模大样地抬出壶镇,经过栖流所前面,只见大门口站着两个挺胸凸肚的团丁, 也是手执钢刀,凡是花子,一律只许进不许出…… 马天祥坐在轿子里,从帘缝儿中看到了这些情景,不由得冷汗直冒。他不知道 这是来旺儿搞的鬼,只当是凤妹告的密,心里直骂凤妹“没良心‘、”不得好死 “!要不是没有了手,真想拿把刀子捅了她! 轿子抬出了壶镇地面,估计团丁们在镇上还要忙乱一阵,就把两顶轿子弃在路 旁。一行八人,由谢三儿带领,抄小路直奔白水山,当天夜里就回到了雷家寨。
马天祥经此一役,感慨万千,想到自己忍受了巨大的苦楚,经历了非比一般的 磨难,险些儿遭到灭顶之灾。看起来,不是自己的财物,贪图不得。正如上人说的 那样:不义之财越多,私心就越重,忠义二字也就渐次泯灭了。马天祥大灾大难之 后,更加大彻大悟,不用正觉上人多话,自觉自愿地就把属于他的那一注银子献了 出来,买粮买布,为山寨出力,也算是秉承了太平军的遗愿。这些钱财,也算是用 得其所了。 他为什么不把两注银子全献了出来呢?一者他上山伊始,还不知道山上行的是 哪一家道法,虽然有正觉上人和刘保义两位太平军老将在,但他并不相信这支不到 千人的义军会成什么大气候,至少还要看一看再说;二者他不能把事情办绝了,必 须给自己留一条退路,以防一旦义旗倒下,手里留有金银,即便不打算东山再起, 重举义旗,至少他要给自己留一条安身立命的后路。──这也是他久经沧桑之后的 经验教训吧。 有了确切的方位图,把银钱取上山来,这对穿山甲谢三儿来说,虽不是有如探 囊取物一般,也绝不是一件难事,但是眼下正在风头上,壶镇团防局巡缉得紧,不 便动手。好在那藏金所在并不是坟墓,地面上绝无标记,没有地图,任谁也别想找 到,倒是不用担心别人会先期挖走。过了几个月,风头过去,谢三儿带了十几名精 壮的小伙子下山去办事,不出三天,五千多两白银和五百多两黄金,共重三百五十 多斤,分扎在十一个人的腰间,全部平平安安地运上山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