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五回 两厢情愿,奴才婢女偷偷摸摸成好事 一败涂地,都司守备遮遮掩掩建奇功 话分两头。按下白水山义军的事情暂且不表,回过头来,且说一说林柄。 八月十五日两路义军劫法场,林炳在十字街口中了一箭,翻身落马,被亲兵舍 死救出,藏在一个僻静去处,直等到白水山的人马退出县城,这才借了一块门板, 把他抬进县衙门来。 金太爷惊魂未定,又见新任守备身负重伤,更加心跳肝儿颤,只好以善言抚慰, 一面着人去把城内最有名的伤科大夫刘拐子请来替林炳裹伤敷药,一面着人把袁正 纲请来收拾残局,要他协同未亡的哨官勘明现场,查点伤亡人数,回头请师爷写成 呈文,飞报有司,请求镇台大人火速派兵清剿。 林炳虽然负了重伤,监斩的死囚又全数让人劫走,心里却依旧不肯服软认输。 他要求金太爷在呈文中代他请罪,同时咬牙切齿地表明他伤愈之后一定要带领大军 踏平白水山的决心。当天夜里,他把几个哨官找来,交代了几项如何加强城防、严 缉匪徒的措施以后,悄悄儿打开了城门,在十几名村民打扮的亲兵护送之下,一乘 躺轿,风不吹草不动地抬回林村养伤去了。 这极不光彩的第二次背伤,射得不深也不浅,虽没有穿胸而过,却也已入肉两 寸,不唯局部红肿,而且还连连咯血。瑞春一见,不由得魂飞天外,一面大骂吴石 宕人不得好死,一面慌忙打发来旺儿火速到壶镇去请大先生。好不容易等大先生披 衣起床着袜穿鞋,再梳完头洗过脸吃罢早点心,这才慢吞吞地踱了出来,坐进了轿 子。尽管来旺儿急着催两名轿夫快着点儿,轿子到了林村,天色也将近晌午了。 瑞春在家里等得不耐烦,骂完了来旺儿不会办事,又骂两个丫头重手重脚不会 伺候病人。一见大先生来到,顾不得寒暄送茶,急忙引进卧室,撩起帐子,掀开被 角,请大夫诊治。大先生取下刘拐子贴的药饼子,看了看伤口,又看了看手盂里的 血块儿,就说幸喜中的不是毒箭,也没有伤及要害地方,性命可保无虑。只是伤口 里的污血脏水没有及时排清,刘拐子就用了收敛的药,留下了积毒,如今只好外敷 内服,先把污血毒水排净,慢慢儿再图收口,在时日上不免要多耽搁几天,才不至 于落下后患。 瑞春听了,放下心来,一面称谢,一面心里暗骂刘拐子庸医杀人。看完了病, 大先生是照例不在病家用饭的,留下了方子,原轿回寓。这边自有来旺儿跟去取药 不提。 自打林炳负伤回家,白天前门增岗,黑夜后户添哨,不仅大路小道儿加紧盘查, 就连林家大院儿里面,也比平时不知道忙碌了多少倍。 早先林国栋在世的时候,按照“儿要亲生,田要亲耕”的祖训,凡是坐落在村 前村后、外加近水向阳收成较好的田亩土地,大都是雇了长工来住在家里,亲自督 耕,只有外村的田土和虽离本村不远但土薄地瘠收成不多的才租了出去。自从林国 栋死后,兄弟二人都无意经营土地,长工牧童无人课督,春耕秋播无人计划,“亲 耕”的田反倒不如租出去的种得好。后来林炳荣任守备,林焕出走在外,家里的这 副重担子,连同账本儿钥匙,就一齐交给了瑞春。她是个生在镇上长在商家的财主 小姐,对农时农活儿全不摸门儿,因此接手之后,不论好坏,把长工牧童连同粗使 的仆妇一并辞退,连牛也都卖了,把良田肥土全都租出,一年中只在八月收租的大 忙季节,雇几个短工来帮忙过秤入仓,平常日子,除了团防局拨来值班上夜守护门 户的几个乡勇是男丁外,只有凤妹、喜妹和厨房里一个烧火做饭的“灶下婢”伴着 瑞春过日子。大门之内,确实是冷冷清清的,除了一早一晚有麻雀的叽叽喳喳声之 外,静得就像是一座没人住的空房子一样。 这次林炳负伤回来,外面跑腿儿的事情有来旺儿张罗,家里伺候林炳养伤的杂 事,理所当然地分别加到了两个丫头的身上。 这期间,瑞春把喜妹安排在病榻前面值夜,半夜里林炳要喝水、吃药、捶腿、 小解,都由喜妹服侍;而把白天的熬汤煎药、送茶递水、梳头洗脸之类的杂事都分 派给凤妹去做。 瑞春的两个陪嫁丫头中,凤妹是个瓜子脸儿的细高挑儿,年纪比喜妹稍大些; 喜妹原是个圆乎脸儿的小胖墩儿,来到林家以后,随着年龄的增长,前胸后臀越来 越大,脸上的肉堆了起来,两只眼睛却越来越小,模样儿逐渐变得蠢了;不论是脸 盘儿清秀、体态的轻盈还是行事的机灵,都比不上凤妹。 林炳侧卧在病榻上养箭伤,可以说这是自他成亲以来最最清闲的一段日子。尽 管他心里急如风火,想早点儿箭创平服,马上杀向白水山,但是伤口还在流脓,急 也无用,只得耐心等待。 正值林炳百无聊赖之中,长得那么俊俏伶俐的凤妹,每天在他的面前晃过来闪 过去的,林炳不聋不瞎,怎么会感受不到凤妹的风韵?想起当年许诺来旺儿的那句 话来,不免心中有些暗暗后悔:这样的姑娘,本该收了房自己受用的,看起来,一 朵鲜艳的好花,白白便宜了来旺儿这小子了──在两个丫头中,他总不会舍弃漂亮 的凤妹去要那个又肥又蠢的喜妹吧! 林炳心中有了意,趁瑞春不在身边的时候,没话儿找话儿,假装疯魔地问她多 大了,愿意早点儿择配呢,还是愿意再伺候大奶奶几年?又给她解释:不是大爷不 关心她的终身大事,实在是一者太忙,二者丧服未满,一时间顾不到这上头来;只 等丧服一除,自己也稍为空闲点儿了,马上就给她张罗喜事云云。 这些话,林炳原不过只跟凤妹逗闷子说着玩儿的。凤妹却以为是快要让她跟来 旺儿圆房了。 自从林炳把来喜儿送进了花坟,亲口答应来旺儿可以在大奶奶的两个陪嫁丫头 中任择一个做媳妇儿以后,来旺儿就把自己的一条心挂到了凤妹的身上,单等三年 服满之后,洞房花烛,成家立业,支撑起一份儿属于自己的门户来。因此,在此之 前,厨房里、后门口,只要是前后左右没有人,他已经不止一次地向凤妹剖析过自 己爱她并要娶她为妻的心迹。凤妹呢,想到自己年事日长,不能一辈子守着大奶奶, 早晚总有一天会叫大奶奶发出去嫁人的。要是能嫁个安份守己的读书人、手艺人或 者买卖人,当然不错,要是落到了种庄稼的泥腿子手上,这日子可就苦了。万一男 人是个不成器的东西,烟酒嫖赌,不务正业,不顾家小,自己这一辈子,不就掉进 了苦海里,白白辜负了天生这一副好模样了么?为了这桩心事,花前月下,对景伤 情,她暗暗思忖,默默祝祷,偷偷儿地也不知道叹了多少气、流了多少泪了。 自从来喜儿进了花坟以后,关于林炳已经答应让来旺儿在两个陪嫁丫头中任选 一个的事情,凤妹当然也听说了的。根据来旺儿平时总爱在自己面前凑趣讨好而不 大愿意理睬喜妹这一迹象来看,她早就估计到来旺儿选上的必定是自己。就来旺儿 的相貌来说,眉目还算清秀,至少看上去不叫人讨厌。但是自从他答应用弟弟去换 老婆以后,村子里的人对他的看法,就跟以前不一样了:有的人在他背后戳他脊梁 骨,对他吐唾沫;有的人骂他昧良心,说他没起色。对于这些评议,凤妹颇有同感, 因此在林国栋死后相当长的一段时间中,她总是故意躲着他,见了面也故意不拿好 脸色给他看。照她想,这样一来,来旺儿准会生她的气,不再来找她,而会去找喜 妹。不料来旺儿又误解了她的意思,还以为她是因为意识到了他将挑选她做老婆, 出于害羞的缘故。这么一来,一个躲得越勤,一个追得越紧,只要是两人“狭路相 逢”,前后又没人的场合,不管她爱听不爱听,来旺儿总要涎着脸向她一诉衷曲, 倾吐他心中的爱慕之情,并且明说:炳大爷发了话,让他在两个丫头中挑选一个; 现在他已经选中了她,那么不管她愿意不愿意,不久之后,她总是要成为他媳妇儿 的。 对于来旺儿的这句话,凤妹知道那不是骗她唬她。对于自己的身份,她知道得 很清楚:她的一生,包括她的灵魂与肉体、幸福与灾难,都已经早在她只有十来岁 的时候,就被吕家用几十吊钱统统买走了。跟着小姐嫁到林家来,虽然名义上依旧 是小姐的人,但她十分明白,已经占有了小姐的炳大爷,同样也占有了她;对她不 单有使用权,也有支配权。根据一家中最大权力属于男性这一传统,她也意识到最 后决定自己命运的人,很可能不是小姐而是姑爷。因此,尽管她并不十分喜欢来旺 儿,却又不能不考虑到将会根据姑爷的命令不得不跟这个男仆去过一辈子这样一件 不可抗拒的事实。为了不得罪自己将来的丈夫,为了往后能在这个人的手下有比较 松心的日子过,对于来旺儿的追逐和亲近,她又不敢过于躲避和抗拒。于是,先从 偶尔相遇时的匆匆交谈几句,发展到约定了时间地点较长久地详谈细说;从开初不 许他碰一碰身子发展到允许他执手、搂腰、亲吻以至于抚摸全身;而且随着两人的 经常接近,最后她发觉自己的心也逐渐跟这个人贴近了,甚至以前自己所最不喜欢 的他的软弱和违背天良,也由于经常听他的分说和解释而原谅了他。可不是么?他 跟自己一样,也是个身不由己的人,生杀大权,完全操在人家的手里;主人要拿他 弟弟去殉葬,他这个作奴才的哥哥,能有什么办法呢? 在林炳负伤之前,凤妹和来旺儿之间,除了最后一关,早已经到了无所不至的 地步。这一方面由于他们两个还都是童男处女,不敢大胆放肆;另一方面,也由于 来旺儿跟林炳长住城内,回来以后也没有一个可以为所欲为的机会和时间。 这一回林炳负伤归来,赶上张国华事发自刎,留下了一个太平军藏金之谜,闹 得整个壶镇鸡犬不宁。林炳本不想裹进这场黄金梦中去的,是来旺儿无意中发现了 凤妹的秘密,耍了个小聪明,生生地把个马天祥给赶跑了。他带领团丁,在贤母桥 石碑后面挖地三尺,什么也没有挖出来,又怕自己听错,跑到离贤母桥不远的石龙 头大桥边,在桥头殿石碑后面又挖地三尺,依旧是连一枚制钱也挖不着。林炳见来 旺儿和赛周仓空手而回,虽然一肚子不高兴,却为没那精神骂人,倒是没有大发雷 霆。他当然不知道谢三儿把马天祥救走,也就是等于已经把银子挖走了,不然,非 气晕过去不可。 这一场闹剧,对林家谁也没有好处,单单拆散了凤妹和马天祥的一段姻缘,给 来旺儿造成了一个可乘之机。凤妹失去了马天祥,倒不怎么心痛,而失去了这上万 两银子,却心痛得失魂落魄似的,好几天吃不下饭,睡不好觉。来旺儿是个聪明人, 也不说穿,却在这时候低声下气,百般体贴,像哄小孩儿似的哄着她。没有几天工 夫,就把凤妹的一条心,从失去银两的烦恼与悲痛中拽了回来,自认命浅福薄,甘 心嫁给这个虽然无钱却有双手、虽然地位低下却懂得体贴温存的来旺儿了。 凤妹和喜妹这两个丫头,本来合住一间房间,自从喜妹把被子抱到林炳床前的 榻柜上值夜以后,凤妹就只好一人一房,孤灯独宿了。林宅三进楼房中,如今只有 来旺儿一个男仆,当然也是一人一间房间。正因为有了这些方便的条件,给他们造 成了往一块堆儿凑的良机。两人正在打得火热的节骨眼儿上,小别重逢,都有一肚 子话要给对方说,于是一到了更深人静,不是男的往女的房里跑,就是女的往男的 房里凑,一来二去,又搂又抱,一个有情,一个有意,干柴近烈火似的,还不一点 就着?加上林炳给她说的那些话,也被看成是即将为他们圆房的暗示,算了算日子, 三年丧服将次期满,反正早晚是那么一回子事儿,就是发觉了,也没有多大的罪过。 胆子一大,两个人就自作主张,悄悄儿地把好事提前给办了。 从此以后,这一对儿黑夜里无所不至的露水夫妻,白天见了面,反倒装得比往 常更加庄重了。林炳一心只想如何剿灭白水山,报此一箭之仇;瑞春一心只望早日 调理好男人,无暇他顾;喜妹晚上值夜,白天回房来倒头就睡,更没那工夫来多管 闲事。因此,尽管两个人明来暗去已经不止一日,全家上下居然还没有一个人知道 这件事儿呢! 林炳的箭创,一养养了两个多月,方才渐渐平复。两个月中,他用尽心机,绞 尽了脑汁儿,定下了一条诱兵之计,想用佯攻诈败的办法,把白水山的人马引下山 来,带进包围圈儿,然后一鼓歼灭。 等到林炳的身体完全康复以后,回到县城,见过金太爷,详细讲解了自己制定 的歼敌计划,又带了亲兵从东门到舒洪走了一个来回,详细察看了一路上的山川地 形,还由马三公子带他到麻车店偷看了白水山的关隘路径和种种设防。这才回到县 里,跟金太爷联名递了一张禀帖,提出了自己的用兵之计,又说明驻县绿营兵迭经 伤亡,兵力不足,恳请镇台大人火速调来五百兵丁,会同征剿。 不料批复下来,先是一通官腔,指责署理缙云县守备“调度无方,疏于防范, 竟于通衢闹市之中,听任贼人将死囚多人尽数劫走。本应从严惩办,姑念其接任伊 始,匪患已成,且又力战负伤,其勇可嘉,准其继续署理营务,带罪立功”。说到 及时征剿一节,镇台大人认为“时交冬令,天寒地冻,又值年下,兵勇皆有恋家之 念而无杀敌之志,因此只宜固守,不宜出故”,并且指令林炳“务必于近期内募足 兵勇,加强操练巡逻,待来年春暖兵精粮足有必胜把握之时,方可出兵将毛贼一鼓 荡平,届时兵力如有不敷,本镇当为之适当补足”云云。 接到这样的批示,林炳不敢轻举妄动,只好把力气都用到操练、巡逻和募兵这 三件事情上去,县城里和舒洪镇上的坐探细作打听到了这些动静,急忙报与白水山 上的头目们知晓。 当时清军的规矩:每年立冬那一天,各地大小军营都要举行一次祭旗大典,由 主管将领陪同地方官检阅兵员实力。缙云县地方虽小,自打太平天国以后,也有几 哨绿旗兵在境内驻扎防守,由一员守备统带。如今林炳署理了守备职务,虽然并没 有得到五品顶戴,却也是一县的武官之长,一年一度的祭旗大典,当然要在他的主 持下进行的。 立冬那天,全营人马在南校场站班听点,林炳和金太爷在点将台上主持仪式, 观看典礼。祭旗开始,两名膀大腰圆的彪形大汉身穿崭新的号衣,护着一面鲜艳的 绿色战旗,引着三百名绿营兵进入校场。林炳到任不久,对手下的兵丁,本来认识 的就不多,加上新近又招募了一批,他又是养伤刚刚回来,认识的人就更少了。看 这两名打头的旗手,挺胸凸肚,威武轩昂,真像是铁塔似的一对儿。林炳心里非常 喜欢,不过却不认得,估计是刚募来不久的新兵。等到祭完了旗,林炳特意把他们 两个叫到台前来,原打算问问他们叫什么名字,会什么武艺,让他们当场练两套显 一显身手,白己再点拨点拨他们,赏他们三杯酒吃,以示垂青器重的意思。也是事 有凑巧:林署守备正满脸含笑地动问他们的姓名,他们两个赶忙躬身回答:一个自 称姓林名耀书,一个自报姓吴名得胜。──当时的闲汉当兵吃粮,投军的时候大都 要改一个既响亮又吉利的名字,因此像得胜、得标、得利这样的名字,就几乎到处 都有,本来是不足为奇的。千不该万不该,名叫得胜的人不该姓吴,而姓林的人则 不该取一个与“输”字同音的字做名字。要是这二位有先见之明,把名字互相换一 换,那就准能投林守备之所好,从此得到林大人的青睐,虽不能一步登天,从此飞 黄腾达,也必定能够步步高升,当上一个小小的头目的。如今不幸姓吴而又得胜, 姓林而又“要输”,怎不叫林守备好像让人扎了肺管子似的,气儿不打一处来呢? 只见他刚才还是微微挂笑的嘴角,突然间拉平抿紧;刚才还是泛着红晕的面庞,陡 然间变得煞白蜡黄;刚才准备好打算嘉奖勉励他们的一番话,猛然间随着上冲斗牛 的怒气飞出了九霄云外,而随着无名火升起的另一番话语,竟然是: “混帐!今天祭旗大典,你们这是存心捣乱还是怎么的?拉下去,一人给他四 十军棍!轰出校场!永远不得回营!” 众亲兵们一声吆喝,把两名旗手拖翻在地,一五一十,结结实实地赏了一顿棍 子。两条汉子希里糊涂地挨了一顿打,还不知道为的是什么,就叫人给轰出校场去 了。 事后有那明眼人悟出了其中的因由,告诉了他们挨打的真正原因,方才知道自 己不是姓错了姓,就是起错了名,带累得屁股挨了打,肚子挨了饿,一气之下,加 上山寨里派到军营中做眼线的细作一撺掇指点,就一齐投了白水山。本良听了原委, 又见他们果然是两筹汉子,就把白水山的三星大旗和飞虎旗交给他们两人执掌。以 后每次出战,三星旗总是端端正正地飘扬在帅位的上空;每次冲锋陷阵,飞虎旗也 总是高举在队伍的最前面。──此是后话,表过不提。 林炳办完了这件抖威风露脸面的事儿以后,自以为很得意,却不知道全营的军 士们为此议论纷纷,啧有烦言。缙云县的绿营兵,自从同治元年十一月跟随梅守备 进驻桃花隘和三里街以来,老兵中长的已经十几年,短的也不是一年两年了。梅得 标出身武举,又在行伍中带了大半辈子兵,对待下属一向是恩威并施,赏罚分明, 以宽和仁厚著称。如今来了这个新守备,虽然也是武举出身,但是从来没有带过一 天兵,用他们行伍中的话来说,那是“黑虎跳”跳上去的。正所谓“一朝权在手, 便把令来行”,粉墨登场,只知道驱士卒为他的前程卖命,用别人的鲜血去染他自 己的顶子和红缨,哪儿懂得体察下属的苦情,想一想当兵的家里也有啼饥号寒的妻 儿老小?对于林炳的来历,营里本来就有一些风言风语在流传;这次祭旗,又无故 杖责了两名旗手,顷刻之间,营里军心大乱,三五成群,交头接耳,都说在这样的 头领手下当兵,早晚非让他全数给送到枉死城去不结。反正一样是吃粮当差,不如 躲开这个不识事务的背时守备为上。于是几天之内,那些没有家小之累又有地方可 去的人,纷纷开小差跑了;有些原本要来应募当兵的人,听说营官如此这般作为, 也都视为畏途,相率投别处去了。林炳抖了一次威风,不单因此威风扫地,连营里 的兵丁也是越募越少,气得他暴跳如雷,但是除了海骂一通之外,也无计可施。 开了春,好不容易勉勉强强地凑够了四个哨的人数,按刀牌手、长枪手、弓箭 手、挠钩手等等分门别类早晚操练,日夜巡逻,杀气腾腾地摆出一副不日就要杀向 白水山与雷家寨决一死战的架势来。 过了清明节,温处镇台派一个姓万的闲职四品都司带了二百名绿营兵从处州府 赶来助战。见了面,除了打起官腔来训斥一通之外,就是埋怨一路上行旅如何辛苦, 到了缙云又如何接待不周;对于如何用兵,如何攻打,倒是一点儿主意也没有。用 他自己的话来说,就叫做只管领兵,不管打仗。他把这两哨人马从处州带到缙云, 交割清楚,就等着旗开得胜,带领原班人马回去向镇台大人交差请赏了。 林炳见他不愿插手军务,倒也落得自由调遣,便宜行事,除了摆酒接风之外, 又唯恐他也像金鸡太爷那样有不惯独宿的同病,就花上几两银子包了一个暗娼,打 扮成丫头模样,以伺候装烟倒水为名,送了进去,加上每天好酒好肉、好烟好茶地 招待,把个没见过油水的穷武官,乐得不亦乐乎,镇日价偎红倚翠,吞云吐雾,连 房门也不出,百事都不管了。 一切准备停当,林炳跟金鸡太爷商定了出兵的日子,留下一哨老弱守城之外, 其余五百人马,偃旗息鼓,三更时分,悄悄儿地出了东门,开往舒洪镇而去。过了 大玉岭,这才拣那险要去处,摆开四百人马,一路上设下伏兵,自己只带一百人会 合了马三公子的一百五十名团勇由正路杀向了白水山,并且传下了将令:待山上人 马出来迎敌之后,只许战败,不许取胜,兵败之后,速速往大玉岭方向落荒而逃, 诱敌来追。 林炳也估计到城里甚至军营里有白水山的细作,小小一座缙云城,先是招兵买 马,巡逻下操,闹了个沸反盈天,接着又突然之间开来了两哨官兵,满街上乱窜, 茶楼酒肆里一下子多了许多口操“外路腔”的人,还有个不早就报到山上去的道理? 因此,林炳耍了一个小小的花招:出兵之前,当众扬言这一次攻打的目标是西乡雪 峰山,先把小股的毛贼消灭尽净之后,再回头来聚歼实力雄厚的白水山悍匪。但是 山上的头目们,自打去年初冬林炳亲自进山来察看沿路地形和山寨的防御设施,就 知道他早存有觊觎山寨之心,如此浅薄的声东击西之计,怎么瞒得过富有实战经验 的将帅军师们?本良根据接连报来的消息,跟刘保义和正觉上人等一众头目们拟定 了对策,也在悄悄儿地调兵遣将,布下天罗地网,作好迎敌的准备,单等林炳的人 马一到,就可以收紧纲绳网中捉鱼了。 林炳和马三公子两个,轮番在山下叫骂攻打,只是上不得山:山上重重关隘, 处处险道,一眼看去,旌旗随风飘扬,刀枪映日生辉,侧耳一听,战鼓咚咚,号角 呜呜,好像满山遍野都是守军一般,可又一个人影儿也见不着。林炳着人在山下叫 骂,山上理也不理;稍走近几步,关上的冷箭就接二连三地飞来,把领头的几个射 倒,一箭一个,箭无虚发。 林炳无奈,传令熟悉山路的本地团勇寻找小路,却又不是悬崖峭壁难于攀登, 就是用巨石砌死塞断了原有的通道,上面还有人把守,刚刚靠近,就会滚下几块石 头来,砸得人头破血流,骨折筋酥。如此相持了两天,山上只是坚守,绝不出战。 林炳既无法进攻,又不能就此后退,搔首踟躇,无计可施。 到了第三天中午,忽然一骑流星快马如飞而来,送来了一个四角烧焦了的大信 封,那是金太爷的亲笔书信,信中写着:昨夜三更时分,北门外突然有草寇来攻, 黑暗中只见满山遍野都是火把儿,叫喊之声震动山谷,也断不定究竟有多少人马, 估计是雪峰山上的毛贼见我发兵舒洪,县城空虚,趁机来袭。万都司带领一百老弱 慌忙上城把守,见北门有城而无墙,只怕匪徒爬山进城,一面要衙役、小队子全数 出守,一面要金太爷飞骑把征剿白水山的人马火速调回,先保县城要紧。 林炳看了书信,估摸着山上大概还不知道这一消息,就嘱咐马三公子继续叫骂 攻打,至天黑以后撤回镇上;自己带着一哨绿营兵,缓缓后退。山上望见,也不来 追。 林炳是个精细的人,生怕自己会步梅得标的后尘,也在什么险要去处误中埋伏, 以致全军覆没。因此,当他收齐了伏兵之后,每逢通过险要去处,都派出斥候搜山 而过。等到他战战兢兢地过了双龙抢珠,天已向晚,自意此去县城一路平坦,不至 于再遇上伏击,就下令快速前进,务必于天黑之前赶回城内,以解累卵之危。 走了不到五里之遥,隔着一条清溪,前面就看见船埠头了。所谓“船埠头”, 是一个从县城通往舒洪途中比较大的村子。这个村子紧靠溪边,有一只破旧不堪的 渡船,摆渡两岸的过往客商和货物。枯水期间,单身行人也可以从稍稍下游一些的 “登步”过溪。所谓“登步”,就是一块块一尺多宽半尺多厚的条石直立埋在溪堰 上,每隔一尺多远埋一块,顶端露出水面不过半尺,人们就从这些石墩子上踏步而 过。实际上,就是一座只有桥墩而没有桥面的小石桥。由于年代久远,过客来往频 繁,每一个小石墩子的顶端,都已经被鞋底磨得凹成元宝形;涨水期间,石墩全部 没入水中,长满了青苔,十分滑溜。行人在这种“登步”上过溪,真是提心吊胆, 万一滑倒了,下面就是奔腾的流水,其后果是不堪设想的。因此,胆小的厮文相公 和小脚女人,就是在枯水期也大都不敢去冒这样的险,而不得不花几文钱借助于渡 船过溪。“船埠头”这个村名,也就因此而来。 这时候桃花汛已过,正是溪水上涨的季节,“登步”的顶端刚刚没人水中,隐 约可见。不是极为大胆又有急事在身的人,轻易不会从这里踩着水皮儿冒险过溪的。 林炳的五百人马,三天前来的时候不慌不忙,每船装上二十五人,整整运了二 十趟,方才全部渡完。如今回师解救县城之围,正所谓救兵如救火,即使每船装上 三十人,也得运十六七趟,怎么来得及? 兵到溪边,林炳命令只许带有粮草辎重的伙夫挑夫上船摆渡,其余人等一律卷 起裤腿儿脱鞋下水,从那溪堰下方的浅水滩头涉渡而过。五百人乱嘈嘈地在东岸边 席地而坐,脱鞋的脱鞋,卷裤腿儿的卷裤腿儿,有那胆子大的就踩着水皮儿从“登 步”上迈步而过;那胆子小的,只好几个人一拨儿手拉着手儿涉水而渡。上游第一 船将要靠近西岸,下游涉水的正走到河心,只听得一声号炮,西岸上竖起了一面彩 蝶旗,伏兵尽起,一帮穿红着绿的大姑娘小媳妇儿扯满了弓,那乱箭就像飞蝗一般 往船上、水中纷纷射来,其中还夹杂着砰砰的火枪声,那是乔装成猎手的胡子兵发 射的。霎时间,只见船上的跳进河里,河里的转身就逃,中枪中箭的倒在水里,打 不死也淹了个半死。在东岸上待渡的,见前面已经中了埋伏,来不及穿鞋,顾不得 拿刀,拔脚就跑,只顾逃命。还没有跑出十几步远,又一声炮响,离东岸稍远处埋 伏着的刀牌手发着喊杀了过来,迎面截住了砍杀,一刀一个,真的就像是滚瓜切菜 一般,顷刻之间,地上又躺倒了一大片。五名哨官见败局已定,只好扔下兵丁,管 自夺路逃命。 林炳万没有想到白水山的人马会在这形势并不险要的村边渡口设下埋伏,急忙 跳上马奔驰呼号,还想整好队伍,列阵抵挡,可是纷纷溃退的败兵哪里约束得住? 他正想砍倒几个以为后退者戒,忽然一帮光着脚丫子的溃兵像狼奔豕突似地没命逃 了过来,后面一条大汉擎着一面飞虎旗紧追不舍,转眼就到了马前,一面跑,一面 大叫:“林炳往哪里走!前无去路,后有追兵,还不快快下马受死?”林炳一看, 不是别人,正是林耀书,不由得大吃一惊,挥剑就砍。林耀书把大旗一展,闪在一 边,雷一飞手持着一柄雪亮的双股长苗猎叉向林炳刺来,几乎扎着了心窝。林炳本 不会骑马,近来虽然常在校场上驰骋练习,但骑着打仗还欠功夫,不免顾此失彼, 回旋失灵。他使的又是短家伙,只有骑术十分高超的人才能于纵马奔驰跳跃中挥剑 劈刺。这时候,他连马匹的进退都驾驭不了,又如何厮杀?雷一飞的那柄钢叉,是 降过豹伏过虎的,使起来神出鬼没,林炳要是下马步战,也许还能占点儿上风,如 今骑在马上,连架隔都难,更不用说是还击了。再看看自己的军士,已经死伤过半, 溃不成军,即便自己有楚霸王力敌万人之勇、拔山举鼎之力,也无济于事了,不如 借四条腿比两条腿跑得快这么一个优势,快快逃离包围,方是上策。这么一想,不 敢恋战,虚晃一剑,纵马就往下游跑去。雷一飞紧追几步,哪里追得上四条腿的? 一气之下,举起钢叉,用尽全力,就往林炳后心掷去。林炳也怕背后有暗箭射来, 刚跑出几步,一提缰绳,就往斜刺里落荒而逃,那柄钢叉只擦着马屁股划了一道血 口子,就噹啷一声,跌落在溪滩上了。那马负痛,撒开四个蹄子拼命狂奔。林炳紧 紧抓住马鬃,俯身马上,只求不被它颠下来,至于跑到哪里去,就全顾不上。 跑了一阵,那马渐渐放慢了脚步。林炳刚一抬头,只见迎面又一支人马拦住了 去赂,又一条彪形大汉捧定一杆三星主纛大旗,那旗手正是吴得胜。旗下一个农家 装束的青年子弟按剑而立,正是自己的冤家对头人吴本良。林炳这一惊非同小可, 哪敢交战?一提马缰,猛拍一鞭,就沿着溪边跑了下去,找一个浅滩过了溪,上了 大路,没命地奔回城里,丢下他那五百士卒,是死是活全顾不得了。
一口气跑到东门,天色已黑,只见城门关得紧紧的,不知城里动静。林炳提心 吊胆地骑在马上,一手提着莲蓬枪,远远地叫喊了几声,同时也做好了马上回头的 准备。城上守军听得是林守备的声气,探头答话,这才升起了千斤闸,开了城门, 放他过去。 林炳进了守备署,见了万都司,方才知道昨天夜里北门外只是灯笼火把儿地闹 腾叫嚷了大半夜,并没有攻城,及至天明,一个人也不见了。万都司胆战心惊地瞎 忙乱了半夜,一见没事儿了,烟瘾困劲儿一齐发作,匆匆回到守备署过瘾,却传令 守城的民壮兵丁一个也不许撤,三座城门一处也不许开。今天一整天,城里 家家惊恐,人人不安,没有一家店铺敢下门板做买卖的。几个千百把总恐怕今 夜又有动静,正无计可施,听说林守备回来了,急忙都来探问。 林炳这才把接到金太爷手谕之后立即回兵,在船埠头渡河时遭到伏击,只身逃 回,全营将士死伤不明的概况说了说。万都司听说是全军覆没,以为他带来的两哨 人马都没有了,吓得大惊失色,困意全消,一把抓住了林炳,口口声声要他包赔那 两个哨的人马。众人劝了半天,也不管用,由着他们拉拉扯扯地扭进县衙门里找金 太爷排解去了。 金太爷受了一夜惊吓,虽然火烧信已经发出,匪徒也已退去,但是看看天黑, 还不见林守备挥师还城,唯恐“贼众”重来,城内空虚,无法抵敌。正在一筹莫展 中,忽报都司、守备双双来见,不觉精神为之一振,急忙整顿农冠,接了出来。及 至见了面,见他们两个当着一众衙役隶卒互相扭住不肯松手,全然不顾官场的体面, 不觉又好气又好笑,只好先请到内书房坐下,细听他们两个争吵的缘由。 及至听清了是林守备统带五百人马回城的路上遭到了伏击,重演梅得标全军覆 没只身逃归的惨剧,不觉也大惊失色,半晌说不出话来,好像掉进了酱菜缸里,酸 的、辣的、苦的、咸的一齐发作,心里不知道是个什么滋味儿。亏得他是京官出身, 太平军造反的年月,雪片般的告急文书见过不知多多少少,区区几百个人的死伤, 只能算是“小焉者也”,至多不过是先筹借一笔烧埋抚恤费用,慢慢儿再设法呈报 补上也就是了。要紧的倒是如何巩固城防,如何保护好各大小衙门官署银库粮仓, 才是正事。更何况伤亡数字未经查明,不见得就是全军覆没、片甲不回!于是做好 做歹,两头劝解,一方面要借重万都司率领全体绿营军士加强城防,一方面要林守 备率领小队子多带绳杠、绷带、伤药,连夜去船埠头打扫战场,收拾残局,速速把 负伤的军士抬回城里将息医治。至于万都司带来的二百名刀牌手,由金太爷担保, 临走的时候一定如数补足,一名不缺。经过金太爷的斡旋劝解,一场争端方才暂告 平息,双方同时匆匆退出,各奔各地而去。 不提万都司去北门守城,单说林炳带了几十名小队子,连夜出城,走不到三四 里地,只见远处一片灯笼火把,沿着恶溪迤逦而来,那火光映着溪水,上下通明, 更不知究竟有多少人马杀奔县城来。林炳复仇心切,一时胆大,决心要在这里出奇 制胜,杀他一个出其不意,措手不及,也来一个原礼奉还,以少胜多,以雪前耻, 捞回一些面子来,就把人马隐入路旁山上,只等他一声令下,一齐往下冲杀。── 恨只恨未带弓箭,不得不在这里短兵相接,打一场肉搏硬仗了。 约莫过了有两三袋烟的工夫,那些灯笼火把方才逐渐靠近。火光中,分明看见 走在最前面的是几十个乡民用门板抬着十几名重伤号,后面跟一些包着头的、吊着 手的、拄着拐的轻伤号,几名未曾带伤的举着火把,在吆喝着抬门板的快走。林炳 一看是这副情景,心知是未曾伤亡的哨官收拾残军回城来了,急忙下山来见。哨官 们对这位骑马的守备临阵“动如脱兔”全都十分恼火,但是当着面儿又不能指责什 么,只好说些“眼看大人仓皇逸去,四处寻找不见,实为挂心,天幸未遭暗算,诚 为全军之福”这一类分不请是褒是贬的话头。接着详细禀报这一役中将士阵亡多少, 重伤多少,轻伤多少,四处逃散下落不明的又有多少。 林炳一听,五百人中死于非命加上重伤的不过五十多人,十停之中,只占一停, 其余九停,虽然多数带伤,但只消稍事将养,并不妨事,不觉又自慰起来。只有带 伤的军士们心中明白,要不是三星旗下那位年轻的首领及时赶到,下令对已经负伤 的官兵一概不许杀戮,只把所有甲仗兵器粮草如数收走,就掉头撤去,他们这些人 早就变作刀头之鬼,进了枉死城多时了。 如今苦只苦了船埠头的村民,白担着“通匪”的罪名,溪边要看守三十多具尸 体,肩膀上还要抬走十多名伤兵。古人常说:“宁作太平犬,不为乱世民。”可见 这乱世之民,实在不是人过的日子。只是自打轩辕黄帝与“好兵喜乱”的蚩尤大战 于涿鹿以来,几千年间你征我讨,刀兵不断,即便是在文景之治①的“太平盛世”, 无辜百姓又何尝有几天真正安生的日子? -------- ① 文景之治──指汉文帝刘恒和汉景帝刘启父子的“贤治”(公元前179-141 ), 以“海内富庶”、“黎民醇厚”而著称。 回到县里,少不了还是刘拐子的生意:拔毒膏、生肌散之类的金创药销出去不 少。万都司见自己带来的二百军士虽然大都带伤,阵亡的还不算多,只要补充几个, 仍能如数带回交令,这才放下一条心,火气也不像先前那么大了。 金太爷又把丁拐师爷请来,四个人连夜商议如何向有司呈报这一“辉煌战绩”。 好在万都司追随镇台东征西讨己经不止一次,所到之处,无非“遍地皆匪”,尽可 以见人就砍,杀良冒功,请旨褒奖;因此对于这场战事,他想出了一个十分妥当的 办法,只须略施小计,不单可以把惨败说成全胜,免去对主将的参革罪咎,还可以 趁此机会请一份儿相当优厚的奖赏和抚恤,借以弥补一下衣甲的亏损。他先请丁拐 师爷按照他的口述拟定了一篇文字:万都司如何设下埋伏,林守备如何攻山诈败, 把贼寇引入埋伏圈,合营将士如何在船埠头浴血奋战,个个见血,人人带伤,杀死 贼寇无算,终因时近黄昏,厮杀过久,士卒疲惫,致被贼寇仓皇逃脱,除奋力抢走 部分尸体之外,溪边犹有遗尸三十多具,现将首级解送呈验,并开列有功人员名单 如次,请旨褒奖云云。 金太爷一时不知个中奥妙,忙问这三十多颗首级从何而来?林炳果然不愧是人 中豪杰,早已经领会了万都司的善策良谋,连称:“此事全已齐备,金大人不必操 心。只是营中将士伤亡过多,如此呈报,设若镇台手谕下来,命我等乘胜追击,克 日剿灭,岂不是弄巧成拙?故此还要烦请万都司亲自回镇面禀,详述凶顽草寇经此 一役,虽未覆灭根除,也已一撅不振,本拟乘胜追击,一鼓荡平,但因将士伤亡惨 重,无力再战,为今之计,唯有暂且退兵,森严壁垒,固守城池,将养生息,待恢 复元气之后,请镇台另派精兵,会同剿灭。” 万都司心想正可以借此机会为自己表功一番,待领到奖赏之后,再使一个金蝉 脱壳之计,撤身离去,溜之大吉,也就一口应允。 当夜商议已定,金太爷专设一席为守备压惊,为都司饯行,直饮至更深方散。 第二天一早,林炳带了四名亲兵,押了三十多具薄皮棺材出东门往船埠头进发。 到了陈尸的溪边,先把看守死尸的两个老头儿打发走了,又叫地保带脚夫们去用饭 歇息,尸棚里只留下四名亲兵抬尸入殓。等到脚夫们吃完饭带了锄头簸箕回来,尸 体早已入殓完毕,连棺盖全都钉死了。大家一齐动手,就在溪边刨一大坑,把三十 多具棺材一层层码在坑里,再运土盖严,堆成了一座大坟山。──直到八十多年后 的1958年“大跃进”,为扩建县城通往舒洪的公路,在此架桥,刨开了坟山,才发 现全部尸骨没有一具是有骷髅头的。这是后话,表过不提。 万都司留下那二百刀牌手在县里将息,只由几名民夫挑着三十多颗“叛匪”的 首级,独自回镇述职。知县、守备少不得备下土产程仪相送,连镇台大人处也有一 份优厚的人情带去。果然钱能通神,隔不多久,镇台批复下来:万都司另有升迁; 林署守备己报部请旨着即以专委守备任用,全营将上杀敌有功,除死者给以抚恤、 伤者给予嘉奖之外,俱各论功升赏。冥顽草寇猖獗一时,经此一役,终成惊弓之鸟, 既己销声匿迹,谅亦不敢骚扰滋事,尔等正可借此良机休养生息,恢复元气,待秋 凉之后,本镇当另委得力部将会同征剿,务求一鼓荡平,永消后患。如此云云。 一场惨败,经名家大手笔轻轻一描,立即转败为胜,皆大欢喜。苦只苦了静卧 溪边的那三十多具无头尸首,不单永远没有跟亲人相会团聚之日,而且除了受一陌 孤魂纸、喝一口孤魂粥之外,也永远得不到亲人的祭奠,只有在这旷野荒郊的清流 旁边,留下一座用人体堆成的丰功牌坊,让后人们去遥想凭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