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六回 来讲闲话,小婶婶信口开河谈果报 去赴庙会,大奶奶得子心切烧高香 时光易过,岁月难留。柔风拂面、百花吐香的春天,总是短暂的,匆忙的,刚 刚吃过了端午节的粽子,盛夏就严厉地控制了江南的整片土地。 酷暑炎天,到处都一样热:站在太阳地儿里,就好像钻进了炉膛,烤得人流油; 坐在荫凉地儿里,又好像装进了蒸笼,闷得人冒汗。大中午的时候,连狗都不上街, 只是躺在后门口张着大嘴吐着舌头咻咻地喘气儿。 尽管是酷暑盛夏,热得连鸡狗都受不了,但是庄稼汉们为了一家的温饱,却不 能不顶着大毒的太阳去夏收,去夏播,去夏锄。赶上荒年旱月,还不能不淌着热汗 去浇水保苗,那赤日炎炎的直晒,那星空朗朗的闷热,一天十二个时辰,日夜一样 难于打发,那滴在地上的汗跟浇在地上的水,也相差不了多少。对于老爷、太大、 相公、小姐们说来,有几个人知道“锄禾日当午,汗滴禾下上”是个什么滋味儿, 又有几个人真正明白“谁知盘中餐,粒粒皆辛苦”是个什么涵义呢? 有人说:“寒冬属穷汉,暑夏属大家。”因为寒冬腊月,富翁显贵们可以身穿 轻裘,围坐炭炉,吃他的羊羔美酒;穷苦黎民只能身披麻袋、蜷伏屋角,瑟缩着忍 饥挨冻;而盛夏暑天,不论贫富,谁都难逃那没处躲没处藏的暑气蒸腾。所以乍一 看起来,倒好像灸夏比寒冬待人要公平一些似的。但若仔细一考察,就知道其实大 谬不然了:一到夏天,皇上娘娘们不是到热河避暑山庄去避暑,就是到京西颐和园 夏宫去消夏,哪儿热得到他们?如果说他们是皇家,不能拿他们跟老百姓比,那就 拿家里稍有几个臭钱的土财主们来说,每逢夏天,不也都是在四面通风的阴凉地儿 里一坐,穿着丝绸的裤褂,喝着冰镇的凉粉儿,还有丫头老妈子轮着番儿地替他们 搧扇子,又何尝有一个人在大毒太阳地儿里汗流浃背地卖苦力的呢! 过了六月,就是七月。中午时分,固然依旧热得连鸡都躲在墙根儿底下懒得动 弹,连狗都伸长了舌头喘不过气儿来,可是一早一晚已经颇感凉爽,正是不愁柴米 油盐的富贵人家早上睡懒觉、夜晚乘风凉的最好时光。 林炳自打伤愈进城以后,只在年节和端午回家来多住了一些日子,平常时候偶 尔回来一趟,也是有公务在身,住不到三五天就又进城去了。入夏以来,一者天气 炎热,不想回家;二者营里忙于招兵练兵,也不得闲空回家。因此这半年多来,瑞 春多半儿是独守空房,带着两个贴身丫头和一个烧火做饭的厨嫂过日子。 这一天,天气特别闷热,什么也不干清坐着搧扇子,脊梁背儿上还是汗水涔涔 的,没个干的时候。瑞春吃过了晚饭,丫头们伺候着洗过了澡,就在前院儿金鱼池 旁边搁了张竹躺椅、两张小杌子乘凉,让凤妹、喜妹一左一右拿着芭蕉扇替她轻轻 地搧着风,也轰走那敢于飞近身来嘤嗡叫着的花腿儿蚊子。瑞春懒洋洋地斜躺在竹 躺椅上,眼看着白灿灿的一天星斗,不觉想开了心思: 她想起了自己从小受到父母的百般宠爱,做了二十年大姑娘,没有听过爹爹一 句呵责,也没有挨过妈妈一下轻打。读了书,识了字,带了那么多的嫁妆,嫁到这 所前后三进的大宅院里来,男人又是自己从小在一起长大的小表兄,当年青梅竹马, 两小无猜,如今功名成就,做了恩爱夫妻。更可心的是自己进门儿不久,公婆就双 双逝世,连唯一多余的小叔子,竟也会让城隍老爷抢走了老婆,负气外出,至今生 死不明。偌大一份儿家业如今统统归自己一人掌管,居家过日子也是呼奴唤婢,不 用动手,要什么就有什么,可以说得上是称心如意,万事皆足了。 但是近半年多来,她的心中渐渐萌发了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空虚的感觉。尽管 她生活在真真实实的世界上,吃的也是人间烟火食,但是每夜上床拥衾独卧的时候, 就觉得周围的一切都是假象,是冥冥之中由哪位天神在那里施展魔法演化出来的太 虚幻境,专用来迷惑她的。做姑娘的时候,她也曾经为自己的日后作过设想,也像 多数娇生惯养的小姐那样,做过不知多少富丽堂皇的离奇美梦。如果单从物质享受 来说,她的美梦可以说大半都已经实现了;但若从精神享受来说,她的美梦似乎连 一半儿也没有达到过。做姑娘的时候,她可以从父母那里领受到一份儿爱,还可以 从哥嫂那里领受到另一份儿爱。她的心中,由于有了那么多的爱而充满了欢乐,她 的心中,由于有了太多的爱而感到无法承受,不得不最大限度地拿出一部份去分给 她那一对儿胖得可爱的小侄子和小侄女儿。在娘家,尽管她也有噘着嘴不顺心甚至 大发脾气的时候,但她实实在在从内心心深处感受到了天伦之乐,感受到了作为一 个人所绝对不可缺少的那么一种乐趣。 回想婚后近三年来所过的日子,只有洞房花烛到公婆故去这短短不足一个月中, 闺房里清晨画眉,夜晚调笑,似乎也有过一阵子颇为甜蜜的夫妻之爱和颇为浓郁的 人伦之乐;但是一个月之后,随着林国栋把一条黄牯牛牵进门来,大小事端接连而 至,这朵刚刚开放的夫妇花就像昙花一现似的,转眼之间就枯萎凋谢了。直到现在 为止,她依旧摸不准林炳的心究竟挂在什么地方。要说“千里做官只为财”,他这 个只管几百人的芝麻绿豆官儿不单从来没往家里拿过一文钱,反倒从家里拿出大捧 大捧的银子去送给别人用。自己辛辛苦苦地从佃户们手中收进租子来,再委托粮商 卖出去,一年所得也不过千把两银子,要都像他前一阵子那么个花法,不动老本儿, 真还不够他一个人花的呢! 一想起前一阵子,自然而然又连想到里巷闲谈中人所共知的那桩风流案子上去。 尽管翠花儿如今已经再也施展不了她的本事,再也不能从他的手中拿到一个小钱儿 了,但是自己不在他身边,收买的来旺儿这个耳报神又是他的心腹,不可能有真实 的消息出卖给她,因此,他署理守备进城以后的这些日子当中,谁又能保得齐他不 去寻花问柳、重演翠花儿那样的风流故事呢?可怜自己正当青春,徒有一个管家大 奶奶的空名儿,一年三百六十天,倒有三百来天独守空房,实际上跟庵堂里的姑子 也差不多。这时候,她才领会到公婆死得过早不是自己的福气,而是自己的晦气了。 要不然,家里的产业有公公一手掌管,自己完全可以跟着丈夫到他守备任上当一名 现成的太太,坐享清福,何至于像今天似的让产业给拴住了甩也甩不开,走也走不 脱,守着空房还要替他管家务呢! 瑞春越想越气恼,越想越觉得自己命苦。要是能让林炳回心转意,不去当这个 劳什子的官儿,回家来守着祖遗的这一份儿产业,一年的收入就是花天酒地地享用, 也够他夫妻二人吃喝穿着不尽的,该有多好?为什么撇下花朵儿似的娇妻有福不享, 却要去担惊受怕在刀枪丛中觅生活?她忽然想起“闺中少妇不知愁”那首词来,也 有点儿“悔教夫婿觅封侯”了。再说去年那一箭,幸亏射偏了些,要是正中后心呢? 岂不是撇下了万贯家财,连个继承产业的人都没有,两眼一闭,连碗热羹饭①都吃 不上么? -------- ① 羹饭──节日或死者的生日、死日等由子孙祭奠祖先所做的饭菜,缙云方 言叫做“羹饭”,祭祖仪式则称为“做羹饭”。 想到这里,她又一次心中一动,为自己婚后将近三年竟然没有生下一男半女而 疑虑了。跟自己上下年纪的小姐妹们,谁不是出嫁一两年之后都抱着娃娃回娘家的, 为什么自己到今天连一点儿要怀孕的影子也没有呢? 常听人家说:不生儿子的原因,不外乎一种是祖先缺了大德,受到了天谴,命 中该当无子;一种是男人不能人道或者女人有暗疾不能生育。想想林炳,在夫妇一 章上不单精力充沛,而且还有余力去偷鸡摸狗,更不是不能人道的天阉;想想自己, 自打十五岁月事初潮,七八年来从未间断,也不像是有什么不育之症。那么,剩下 来的一条因头,会不会是祖先缺德,注定后世要断子绝孙,香火不继呢? 这么一想,她不禁有些害怕起来了。尽管她对道台老爷的德政不大清楚,但对 于林国栋的刻薄起家、林炳的心狠手辣,却是明镜似的十分清楚。不过她也相信风 水,林国栋葬在那么好的一块风水宝地上,又有童男童女镇住了龙脉,这封侯拜相 的高官厚禄要不落在子孙头上,又怎么解释这个“好”字呢?也许是大器晚成,时 候未到吧?赶明儿有工夫了,是不是到大桥头去问问赛神仙,或是请大先生来号号 脉吃两剂药呢? 瑞春正在冥思遐想中出神儿,忽然听得大门外门环声响,接着传来了开门声、 关门声和沉重短促的脚步声。根据习惯推测,知道这是她近年来唯一可以说得上话 解得心烦的近亲兼芳邻“高脚灯台”来了。 林家的深宅大院儿,一向很少有人能够随便进出,林国栋在世的时候,除了交 租的八月和收账的年下之外,村里只有族长林步雪和地保林国梁能够常来走走;如 今林步雪已经故去,林炳又不在家,就连林国梁也无事不登三宝殿,很少来走动了。 瑞春从小就娇惯得高傲非常,一向只有别人来巴结她,她是从来不肯先跟街坊邻舍 说一句话的。加上自打林炳高升之后,为防宵小觊觎,前门有岗,后门有哨,她深 居内宅,除了回娘家,也难得有走出大门外去的时候。因此,她嫁到林村来的三年 当中,全村大小除了小神童的媳妇儿“高脚灯台”常常借个因头来说个闲话,奉承 几句再寻点儿小便宜之外,可以说就没有第二个妇道人家来串门子的。尽管论起班 辈来,高脚灯台是她婆婆的妯娌,但一者小神童林国柱是林国栋最小的族弟,讨的 填房老婆又比他自己小十几岁,论年纪,高脚灯台也不过三十刚出头,比瑞春大不 了多少;二者瑞春是全村中最阔的少奶奶,高脚灯台虽然长了一辈儿,却也不敢在 阔奶奶面前摆她的长辈架子,因此,两个人嘴头上尽管是小婶婶、大奶奶地叫,实 际上,两个人的关系,早已经是坟地改菜园──拉平了。 高脚灯台出身巫门,惯会凫上水,善于灌迷汤,两片薄嘴唇儿特别能说会道。 只要有好处到手,对爱戴高帽子的就给你个炭篓子,爱摆架子的就替你捧定了臭脚, 把个瑞春奉承得雾迷三道,飘飘然就像是腾云驾雾一般,真是言听计从,少她不得 也离她不得。遇有什么决断不下的事情,就打发丫头去把她请来下神问卜,指点迷 津。 这时候,瑞春正处在愁肠百结、心事重重、难决难断的困惑之中,看见高脚灯 台不请而至,简直就是天上掉下来的一般,忙叫凤妹去掇一张椅子来,好请小婶婶 坐下说话儿。 高脚灯台这个小巫婆,虽然生长在农村,家境也不算十分富裕,但由于她的特 殊职业,从穿着打扮、言语神态到眉眼风韵,都与村中的一般妇女大不相同。论年 纪,她已经三十开外,跟徐娘不相上下了;但一者长年不经风吹日晒,二者借助于 胭脂花粉的点染,脸上的皮肉还像少女似的丰润,不见有一丝儿皱纹,两只纤手更 是十指尖尖,白嫩柔软,配上她天生的高鼻梁、大眼睛、弯眉毛、薄嘴唇,加上善 于修饰打扮,一头青丝用刨花水抿得光溜熨帖,不见一根乱发,恼后一个盘龙髻上 还扎着红头绳儿,插着小绒花儿;身上的衣着,尽管全是布的,却都裁剪入时,大 小合体,略略把上身的衣服裁长些,也就把她那两条特别长的仙鹤腿给遮短了三分。 高脚灯台的父亲,本是离林村不远一个村子里的老神童,由于没有儿子,就把 全身的本事传给了女儿,因此她在做姑娘的时候就是个出名的灵姑姐,也曾红极一 时,除了因病因事求上门来的香客之外,也有不少大户人家的内眷们打发轿子来接 她去下神的。风言风语里有人传说,有时候她被大宅子里的内眷们用轿子接走,到 了宅院里,出来接待和问事的却是老爷或少爷,所问之事又以婚姻居多;更有几次 一去就是好几天,连家都不回的。因此,尽管她体态风流,又能赚钱,正经八百的 人家却不敢娶她,直到过了二十三岁,才不得不嫁到林村来,做了小神童林国柱的 填房。过门儿以后,两口子都以通神为业。不过小神童对于妻室约束颇严,只有妇 女才能进他媳妇儿的房中去,一应男客,不论所问何事,概由他自己或他老子来应 接打发。遇有来头大的主顾,打着太太夫人的旗号发轿来接,他一定要像亲兵似的 跟在轿后,登堂入室,监督行事。好在这个小神童生平既贪财又贪杯,只要有了钱, 是个“饮[ 米追] 亦醉”①的货色。因此每逢轿子进了宅门,往往就以闺阁内宅闲 汉不得擅入为由,把他阻在二门之外,另设一席让他独酌,一直等到内宅的“法事” 完毕之后,才揣着谢礼跟轿而回。也不知道是为了什么原因,小巫婆一过了三十岁, 虽然依旧通神通灵,姿色并不减当年,但是有钱人家的“内眷们”却很少再有人打 发轿子来接她了。即便偶然有人来接,小神童也极为放心起来,哪怕是在外头住上 十天半个月,他都心安理得,不放在心上。 -------- ① 饮[米追](du ī堆)亦醉──崔令钦《类书纂要》里的一个故事:“苏五 奴妻善歌舞,亦有姿色。有邀请其妻者,五奴辄随之前。人欲五奴沉醉而通其妻者, 多劝之酒。五奴曰:但多与我钱,虽饮[ 米追] 亦醉,不须酒也。”[ 米追] ,蒸 饼之类。 对于瑞春的殷勤款待,高脚灯台装出一副受宠若惊的样子来,一面拽住了凤妹 叫她不用去掇椅子,一面摇着一把小蒲扇,就在金鱼池的石栏杆上坐了下来,带着 三分自来笑,以一种十分羡慕的口气开始恭维说: “还是大奶奶的福份好,一个人占着这么大一个院子乘风凉,四周围空荡荡的, 好不凉快,真是福人住福地呀!这么干净凉爽的地方,可不是连蚊子都不敢进来么!” 说着,挥动扇子,把死死叮在她脖子上的一个花腿儿大蚊子轻轻地轰走了。 瑞春没听出这是在恭维,只顾照着自己的心思说了大实话: “小婶婶真会说笑话,这个院子,四周围砌着那么高的墙,连一丝儿风也透不 进来,都快把人给闷死了,还凉快呀?这些短命的蚊子,更是不要命地叮,咬住了 就不松嘴,要不是她们两个替我轰着,只怕早让蚊子给抬上天去了呢!明天晚上要 是还这么闷热,我就该挪到祠堂前石桥上去乘凉了。那里地方高,四周没有高墙挡 着,还有水风吹来,总比我这个纹丝儿不透蒸笼似的院子要凉快些吧?” 高脚灯台听瑞春这么说,一面拍打着蒲扇,一面拖长了嗓音儿失惊打怪地叫了 起来: “哟!大奶奶真是身在福中不知福,像这样又清静又凉快的地方,远的不说, 通林村要想找第二处,只怕都找不出来呢!祠堂前那种地方,一到了晚上,人粥似 的,尽管地方空旷,架不住人多,那股子汗腥味儿,熏也把大奶奶给熏坏了。我们 小户人家,屋子里狭窄,门前也没个天井什么的,到了晚上,只好到祠堂前去坐坐; 谁家要是有大奶奶这么个院子,还到那里去凑热闹,那才叫怪事儿咧!那种地方, 也不是大奶奶这样有身份的人可以去得的呀!村子里那些粗人碰到了一起,什么样 的村话粗话都说得出来,我们是听惯了的,不算什么;大奶奶从小在闺房里长大, 哪儿听过这个?要是听见了,洗了耳朵只怕还要恶心三天呢!古话说:心静自然凉。 大奶奶坐在这么凉快的院子里乘凉,又有小大姐儿替你搧着风,还说不凉快,只怕 是心里不静,由烦而闷,由闷而热的缘故吧?刚才大奶奶都在想些什么心事?有能 跟我说的,是不是说给我听听,也许还能替你出个主意,解解心宽,心静之后,自 然就会凉快了呢!” 瑞春叫她一句话道着了心病,直觉得脸上火辣辣的,好像更加热不可耐了,幸 亏是在暗中,不怕人看见,支吾了半晌,这才强自镇定,装着若无其事的样子淡淡 地说: “闲来无事,天气又热,躺着乘凉,不过看看满天星斗罢咧,有什么心事可想 的?人人都说天上有一颗星,地上就有一个人;我正在琢磨,天上有那么多的星星, 不知道哪一颗是我呢!” 一说到天上,小巫婆的知识可就比瑞春要丰富得多了。只见她眉毛一扬,抬起 头来,用手指着天上的星座,像煞有介事地说: “天上有多少颗星,地上就有多少个人,这是千真万确,一点儿都不带假的。 天上的星星有大有小,有明有暗;地上的人也就有贵有贱,有好有坏;真命天子就 是天上的紫微星,丞相、元帅就是天上的文曲星、武曲星。凡是当官儿的,都是天 上又明又亮叫得出名儿来的大星;像我们这些小百姓,就是天河里那些小星星,连 名儿都没有。有时候你看见天上掉下一颗星星来,那就是地上一位大官儿死了。前 年同治皇帝驾崩的那一天,我亲眼看见一个火球似的大星掉到了山后面,我就知道 朝廷上准有人升天了。果然不出一个月,就传来了国丧的诏书。” 瑞春对于小巫婆说的话,一向是深信不疑的,这会儿不过是借个题目聊聊天儿, 把自己的心思遮掩过去,对于高不可及的天上的事情,并不想去进一步深究,因此 只是唯唯而已。 凤妹的心,一下子让小巫婆带到了天上,一边替主母搧着扇子,一边抬起头来 在星空中四处乱找了一阵子,迷惑地请教小巫婆说: “要是当官儿的都是大星星,那么我家炳大爷如今当了守备大人,你知道天上 哪颗星星是他吗?” 高脚灯台不提防凤妹会斜刺里杀出来砍她一斧头,急切间不知道怎么回答,只 好随手指了指天河旁边一颗相当亮的星星搪塞一番: “这怎么不知道?你看‘河汉’旁边这颗亮星,如今正照临县城上空,可见那 就是你家炳大爷的星宿了。” 瑞春听了,瞟了瞟天上,漫不经心地说: “他一个小小守备,芝麻绿豆般大,哪有那么大那么亮的一颗星星照着他?只 怕是小婶婶弄错了吧?” 小巫婆一愣,心知自己在慌忙中指的那颗星星也确实太大了点儿,跟林炳的身 份未免有些太不相称了。不过高脚灯台通神多年,脑子特别灵活,活锋一转,立刻 就支吾过去了: “大奶奶有所不知,这里面有个缘故:炳大爷眼下刚当了守备,按说本没有这 么亮的星星的;不过他是天上的星宿下凡,往后是要封侯拜相的,所以又当别论。 大奶奶要是不相信,往后瞧着就是了。等炳大爷封了当朝一品,这颗星就会比现在 还要亮得多呢!” 拜年话总是特别容易入耳的。瑞春虽然有些将信将疑,但也不便于反驳她,自 己给自己讨倒楣。不料凤妹听如此说,马上停止了搧扇子,一手指着天河对面的另 一颗亮星,高兴地叫了起来说: “知道了!我知道了!那颗星要是我家炳大爷,那么这颗星就一定是我家大奶 奶啦!” 小巫婆不觉又大吃一惊,没有想到凤妹的道行居然会在自己之上,竟能把大奶 奶的星也指了出来,忙着追问: “你怎么知道那颗星星是你家大奶奶呢?” 凤妹歪着脑袋,认真地解释: “我家大爷要是有当朝一品的福份儿,那我家大奶奶自然是一品夫人了。一品 夫人,当然也是上应天文,有一颗又明又亮的星宿临头的。刚才你说的那颗星我小 时候就认识,我叔奶奶告诉我说,那颗星的名字叫牵牛,在他的对面,还有一颗星 叫织女。牵牛和织女,本来是两口子。要是我家大爷是牵牛星下凡,那我家大奶奶 不就是织女星了么?”
听凤妹这么一解释,小巫婆顿时觉得羞愧难当,无地自容起来,深悔自己的疏 忽孟浪,闹出这么大一个笑话。瑞春却因为触动了心事,觉得自己近来和丈夫之间 的关系,跟一年一度鹊桥相会的牛郎织女倒颇有相似之处,仰望长空,怅然若失, 入神地又陷进了沉思之中。一个蚊子趁机在她的脑门儿上停了下来,接着就猛叮一 口,瑞春这才从幻想中惊醒,一面伸手拍死了这头大胆的蚊子,又示意凤妹不要忘 了挥子扇,一面意味深长地问小巫婆说: “都说牛郎织女一年只能相会一次,是真的么?” 小巫婆正想从眼前这个尴尬的局面中摆脱出来,连忙应声,把话题引向了别处: “怎么不是真的?每年到了七月七,地上的喜鹊就少多了,那是全飞到天上去 替牛郎织女搭桥去啦!到了那一天夜里,你要是躲在瓜棚下面悄悄儿地偷听,还能 听到他们两个在鹊桥上说话儿呢!” 瑞春笑了笑,说: “牛郎织女一年相会一次,是按照人间的年月计算的。其实,天上一日,人间 三年。他们是住在天上的鹊桥仙,每天都能见上三次面。难怪有人要说‘一年一度, 便胜却人间无数’了。倒是人间的这些牛郎织女,多少人连这一年一度的相会都不 得能够呢!” 小巫婆见话题已经离开了林炳,连忙接着下茬儿: “大奶奶真是菩萨心肠。要是大奶奶当上王母娘娘,干脆就叫他们两口子搬到 一起去住,也省得天上一日三见,地上一年一会了。” 瑞春又笑了一笑:说: “小婶婶是个通神的人,常到天上去走走的,你可知道牛郎织女两口子有儿女 没有?” 这个题目,小巫婆倒是满清楚,连忙应声说: “牛郎织女在人间做了三年夫妻,生下一双儿女,织女回转天上的时候,牛郎 用箩筐挑着两个娃娃,追上了天廷嘛,这谁不知道?织女娘娘不单自己有两个儿子, 她还是一个比观世音菩萨更加慈悲的送子娘娘呢!就离咱们壶镇东南四十里,有一 个地方,叫做寨上,那里有一座送子娘娘庙,就是织女在那里配享人间的香火。这 座娘娘庙,可以说是最最灵验不过的了,每年七月初六、初七、初八三天,是娘娘 庙庙会,要唱三夜天亮戏。凡是去烧香求子心意诚的,不出一年,准保都抱上个大 胖儿子。就拿小午子他娘来说吧,十八岁过门儿,成亲十三年都没有开过怀,前两 年我劝她到寨上去烧香求子,她半信半疑地去了。回来以后,第二年端午节就生了 个又聪明又伶俐的胖小子。去年小午子他爹归天以后,留下一份儿不大不小的产业。 要不是我劝她,眼前有了一条传宗接代的根儿,还不叫她大伯子小叔子给卖到深山 冷岙里去呀!” 她说的小午子他娘,就是本村有名的豆腐西施,男人去年秋天得病死了,留下 三间瓦房、七八亩好地和一套做豆腐用的石磨木盆之类的家什,娘儿两个苦度光阴。 她的这个儿子,果然是四年前到娘娘庙去求来的,这是全村男女老幼谁都知道的事 情。今天听小巫婆这么一说,瑞春不觉想到了自己身上来了:要是真那么灵验,自 己何不也到娘娘庙去烧一炷香,许一个愿,求一个儿子回来?只要有一个亲生儿子 在身边,哪怕是林炳一年到头不回家呢,不也可以享一份儿天伦之乐,冷清清的宅 子里不也可以添点儿热闹么?这么一想,不觉一丝儿笑意浮上了嘴角,接着下茬儿 说: “小午子的来历,我早就听人家说起过了。这种事情,多一半儿也许是巧劲儿。 让你们给一张扬,倒好像这个娃娃就是从庙里带回来似的了。” “怎么不是庙里带回来的呢?”小巫婆只要事关鬼神,哪怕跟她没有多大关系, 对她没有什么好处,也要极力分辩:“不瞒你说,她那次去娘娘庙求子,还是我替 她出的主意呢。我叫她准备好两吊钱,到了庙里,上过香以后,就把这两千铜钱拿 去托管庙的老姑子替她在送子娘娘座前烧十个月整的头香,临回来的时候,再悄悄 儿在殿上偷一尊小菩萨,藏在自己的被窝儿里。这样不出一年,准保会养一个大胖 儿子出来。她听了我的活,私下里攒够了两吊钱,到了七月七寨上庙会,真地去偷 了一尊小菩萨回来。到了第二年五月初五,不出十个月,就生了小午子。那长相模 样儿,跟偷回来的那尊小菩萨别提有多么相像了。要不是从庙里求来的,能有那么 巧的巧事儿么?再说,就咱们村前村后到寨上去求了儿子回来的,也不是一家两家 了。说小户人家你不知道,要说雅湖村的赵举人赵家、上王村的王老板王家,还有 和车路村的楼秀才楼家,这可都是远近知名的大户,他们家里的小少爷,哪位不是 到寨上娘娘庙里求来的呀?不瞒你大奶奶说,这几家的娘子,还都是听了我的劝, 这才下决心去求子的呢。你看,凡是去烧过香的,求一个有一个,都抱上儿子了; 不去求的,至今还没有子息,能说这是巧劲儿碰上的吗?就说大奶奶你吧,过门儿 来都快三年了,至今还不见有孕在身;如今焕二爷又不知下落,国栋大伯家传宗接 代的大事,可就全落在大奶奶你一个人的身上啦!像你们这世代积德行善的人家, 子孙发达,人丁兴旺,那是一定的了。只是眼下子息不动,是不是冥冥之中有些罣 (ɡu à挂)碍,也很难说。要是肯听我的,过不几天就是七月七寨上庙会,大奶 奶不如也去上一炷香,烧几陌纸,舍出几千大钱去,换他一个胖娃娃回来,不单你 们小两口儿高兴,就是我国栋大伯身在泉台,也会乐得合不上嘴呢!” 瑞春一向就相信因果报应之说,如今听了小巫婆的一番言语,更其相信自己三 年不孕的原因,正是公公和丈夫的刻薄狠毒招来了神怒鬼怨,冥冥之中给罣碍了。 要是不想办法消解祈禳, 只怕今生今世都不会有儿子的。林家断子绝孙不要紧, 偌大一份儿家业,住后传给谁去?自己的后半世,又依靠谁去?再说,过两年林炳 要是借着延续香火为名娶进两个妾来,家里的日子还能像眼下这么安生么?想来想 去,这件事情确实非同小可,何不破费几许,辛苦一趟,去替林炳禳灾祈福,求个 儿子回来,让合家上下皆大欢喜呢?只是想到几十里远路,自己又从来没有单独出 过家门儿,孤身一人到那深山冷岙中盘桓几天,又不懂庙里的各种规矩,怎么去得? 琢磨再三,这才吞吞吐吐地说: “要是寨上的送子娘娘真有那么灵验,去走一趟,早一年抱上儿子,祖先在地 下也是高兴的,只是那么远的路,庙里求子烧香的规矩我又一概不懂,怎么个去法 呀?” 高脚灯台见瑞春果然在盼望着“早生贵子”,也深信寨上的织女娘娘会送她一 个大胖娃娃,急忙嘻开大嘴干笑了两声,把买卖揽了过去: “大奶奶要是愿意到寨上去烧香,那好办得很。不瞒你大奶奶说,不论是本村 的豆腐西施,还是雅湖的举人奶奶、和车路的秀才娘子,都是我带她们去的呢!只 要大奶奶信得过我,又舍得拿出十两银子来,咱俩来回的轿子、三天的吃食、庙里 的花销、该带的该用的就全都有了。做香客赶庙会,还要懂什么规矩?左不过是烧 香磕头,祷告一番,然后就是晚上看夜戏,白天逛庙会,三天一过,就回来了。” “还用带个丫头去么?” 高脚灯台手拍着蒲扇“格儿格儿”地尖笑起来: “自打送子娘娘庙落成开光到今人,没有一百年,也有八十年了,还没有听说 过有大姑娘去烧香的呢!再说,一路上有我伺候你,还不放心么?你身边这两个丫 头,就留在家里替你照应门户得啦!要是说定了,咱们两个初六动身,在寨上过两 天三夜,初九一早就回来,怎么样?” 瑞春又想了想,笑着点头说: “好吧!就算是出去散散心,走一趟就走一趟好了,只是这天气,可还真热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