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七回 台上台下,织女庙演风流好戏 半真半假,小巫婆传得子秘方 秋后的一伏虽然已经过去,中午直射的阳光依旧十分炎热。大中午的,路上的 行人还是不多。有事儿出门的人,不是赶早就是赶晚,图个凉快。 到了七月初六日下午申牌光景,两顶竹轿从林家大院儿里抬了出来,在祠堂前 拐了弯儿,过了林村新桥,一直往南而去。为了通风透气儿,轿帘儿和四周的白布 篷全都卷了起来,只留一个篷顶遮着太阳,因此人们可以很清楚地看见轿子里面坐 着的两位女客。 前面一顶轿子里坐着的是瑞春,依旧是家常打扮儿:上身穿一件纯白的生丝广 袖大襟褂子,下穿一条深蓝色湖绉长裙,外带一件镶着花边儿的月白色贡缎长背心, 以备夜深天寒时添用;脸上淡淡一层脂粉,头上除了一根玉簪、一朵绒花儿之外, 什么钗环珠翠都不用,显得格外庄重而淡雅。后面一顶轿子里,高脚灯台穿着大红 的缎子绣花儿鞋,九寸大宽裤腿儿的黑香云纱裤子,上身是一件八成新的漂白细夏 布大褂儿──这是临上轿之前瑞春送给她的,穿在她身上显得又短又小,以致胸前 鼓得特别显眼,加上她为了图凉快,里面不戴抹胸,于是两个黑色的奶晕隔着稀松 的夏布也看得很分明──脸上涂着挺厚的胭脂粉,脑后横一支大银簪,鬓边插两朵 红绒花儿,手腕子上还带着一副挺重的银镯子,打扮得不伦不类,透着三分妖相。 尽管头上有布篷挡着阳光,却还在不停地挥着她那把从不离手的小蒲扇,两只眼睛 滴溜乱转,左盼右顾,看个不住。 再看看抬轿子的四名轿夫:脚穿草鞋,卷着裤腿儿,光着肩膀,裸露着汗水直 淌的古铜色肩背和两条粗壮的胳膊,搭一条变成灰黑色的白布汗巾,头上斜扣一顶 比脑袋大不了多少的小竹笠,用一根稻草围着脑袋打了一道箍,在额前结头处留出 半寸多长来,让热汗从这里滴落,免得汗水流进眼睛里去。大热天儿出门儿,坐轿 子的直喊热,哪儿知道抬轿子的是个什么滋味儿呀! 从林村到寨上,说是四十里,其实不过三十多里路,只为往深山里走,尽是上 坡,羊肠小道又陡又窄,因此显得比四十里还远,费的劲儿也更大似的。轿子抬到 寨下村,太阳已经下山,只是初秋季节,天还未黑。 寨下本是一个只有几十户人家的小山村,村民们除了种山烧炭之外,原本很少 与外界来往。不知道哪朝哪代的七月初七,有一个叔梁纥①式的财主在村后山坡上 “与某氏幼女野合于丘,而生贵子”,于是就在那里建造了一座织女庙,每年七月 初六到七月初八,都要在这里唱三夜天亮戏,以示感恩戴德,不忘于怀。从此相沿 成俗,每年到了这个日子,远近都有人到这儿来进香许愿,求生贵子。到了来年, 自然又有那得了儿子的人家出钱唱还愿戏,年复一年,永不间断。寨下这个小小的 山村,也就随着织女的威灵显赫和有求必应而闻名于四方。由于庙里的香火盛极一 时,为了适应需要,于是逐渐出现了香纸店、吃食店和歇客店之类。几十户人家的 小村子,也早已经变成上百户人家有街有店的中等村落了。 -------- ① 叔梁纥(h é和)──《史记》中说:孔子的父亲复姓叔梁,名纥,是鄹 (zōu邹)邑的大夫,身高十尺,武力绝伦,与颜氏幼女野合于丘而生孔子。《左 传》作鄹叔纥。据崔东壁《洙泗考信录》的解释:鄹,鲁邑,在今山东曲阜附近, 叔,其字(一说为排行),纥,其名,犹云卫叔封、申叔时也。 轿子进村以后,按照惯例,也为了表示虔诚,是不能径直抬上山去的。于是, 轿子在一家小饭店门口停了下来,高脚灯台立即开发了轿钱,让轿夫们各奔各路。 村子里,有一种专为单身汉准备的统铺歇客店,可供轿夫们过夜。求子的女香客们, 则不论早到晚到,都必须当夜上山。因此村子里根本就没有供女客过夜的旅店。香 客们进村,只不过略事歇息,吃一顿饭,买一些香烛烧供之类。早到的香客,其实 也可以空手上山,因为山上有戏又有庙会,吃食摊和香烛摊到处都是,只要有钱, 几乎什么都能够买得到。 进了饭店,高脚灯台要了几个素菜,喝了一碗粥,又吃了两满碗饭,胃口还真 不错。瑞春是个在家里懒散惯了的人,突然冒暑出门儿,尽管坐的是轿子,也不免 热火上升,什么都吃不下去,加上山村里的小饭店,饭菜都不怎么干净,也不可口, 勉勉强强喝了一碗粥,就放下筷子不吃了。 高脚灯台说:进香之前,只能吃素,吃不下去,不妨先点点心,等烧过了香, 许过了愿,山上馄饨、面条、煮鸡蛋、豆腐丸什么的都有,随时可吃。两人略歇了 歇,买齐了香纸供品,就往村后山上走去。 所谓寨上,是一座并不太高的馒头形土山。山顶上坐北朝南盖着一座织女庙。 跟别的寺庙一样,也是红漆的大门、黑漆的旗杆,雪白的围墙上有许多彩绘的神话 故事。从山脚到山顶,是一漫斜坡,有一条足够四五个人并排行走的宽阔石级上下 相通。庙门前面,是一个略呈倾斜的大广场,只长青草,不长树木。正对着庙门儿, 有一个坐南朝北的草台子,那是专为一年一度的七夕庙会用杉篙、木板和竹席临时 搭起来的。广场的东西两旁,有许多伞形布篷,大都是白的,间或也有蓝的,那就 是赶庙会的吃食摊和杂货摊了。 瑞春由高脚灯台半搀半扶地一步步爬上山来。她那两只小脚,还是生平头一次 登高,好不容易捱到了舞台跟前,早已经骨软筋酥,气喘吁吁,鼻子上和脑门儿上 都涔涔然渗出汗珠子来了。这时候,天色渐渐地暗了下来,有些摊子已经点上小油 灯,在微风中摇曳着,跳动着。广场上,庙门口,烧香许愿的女香客来来往往,进 进出出。她们大都背着一个鼓鼓囊囊的挑花儿蓝布或黄布口袋,绣着“朝山进香” 四个字;有的人还背着一领卷成筒形的窄幅草席。瑞春正觉着纳闷儿,一眼看见吃 食摊后面的一棵树下,有几个女香客围坐在一张摊开的席子上,一面嘻嘻哈哈地说 笑着,一面吃着从家里带来的咸鸡子儿豆腐干儿之类的食物,心里方才明白过来, 知道在这荒郊野外,一领席子确实是十分有用的东西。 瑞春一面跟着高脚灯台那两条鹭鸶腿往庙门儿里面走去,一面随意地观察周围 的香客,只见她们大都是三十上下的农家妇女,梳着很光很亮的头,穿着很新很挺 的土布衣服,大都擦着廉价的胭脂花粉,拿腔拿势地做出一副扭捏风骚的神态来, 故意招人注目。她一连遇上了几十个这样的香客,竟没有一个是自己这么年轻的, 颇有些失悔不该听从小巫婆的话,大热天儿的跑到这里来,受了苦不要说起,还叫 人笑话年轻轻儿的就这么急着想抱儿子。不过事已至此,后悔已经晚了,只好既来 之,则安之,好歹捱过这两天三夜去再说。但愿织女有灵,明年秋天就抱上儿子, 那么这一番抛头露面,几天的劳累,也就算是值得了。 进了庙门儿,迎面就是一座百子山:穿堂正中和两厢,堆砌着奇岩怪石,饰着 老藤嫩草,泥塑的上百个娃娃,有穿着小毛衫开裆裤的;有只兜一个红肚兜儿光着 屁股的,有梳着冲天椎的,有梳着双丱(ɡu àn 贯)角的,有留着簸箕头或是覆 额齐眉发的;有的坐在山尖吹着短笛,有的爬在树杈上吃着果子,有的拽着老藤在 荡秋千儿,有的拉着小伙伴儿在竖蜻蜓、做游戏。上百个娃挂,上百副模样儿,想 当初塑造这所百子堂的大师,不知道观看了多少个孩子,琢磨了多少种神态,方才 创造出这一堂栩栩如生的小菩萨来的呢! 瑞春面对着这上百个调皮淘气的胖娃娃,越看越爱,越爱越看,按她当时的心 思,真想马上就抱下一个来搂进怀里亲亲他逗逗他才解气。她转着圈儿看了一遍, 回过身子去悄悄儿地问小巫婆:赶明儿下山的时候,是不是就从这里盗走它一个娃 娃?高脚灯台笑着告诉她:这些娃娃,虽是泥塑,却都是在堆砌假山之初,就把胎 架子的底座砌死在石头里面的,无法挪动了。至于临走时候要偷的小菩萨,都在正 殿的两廊上呢! 两人一面看着,一面说笑着穿过石洞门,来到正殿。正殿三间,中间是一个红 漆雕花的大神龛,挂着粉红色的幔子,烟云缭绕中隐约可以看见神座上坐着的织女, 端庄华丽,粉脸含春,头上珠冠,身上锦服,俨然是一位新嫁娘模样。在她的两旁, 站着两个养娘,每人手里抱着一个胖娃娃:一个趴在肩头,脸儿朝里,香客只能看 见他嫩红的小屁股;一个脸儿朝外,一手勾着养娘的脖子,一手摇着一个小拨浪鼓, 嘻开小嘴,半探着身子,作欢迎香客状。神龛的前面,是一张又高又大的供桌,足 有三张方桌拼起来那么宽大。桌上除香炉、烛台之外,已经摆满了各种供品:由于 天气炎热,不知是怕馊怕坏呢,还是怕织女吃了倒胃口,总之,大都是些干鲜果品、 糖果糕点之类,很少有带荤腥的。供桌前面的七个拜垫上,已经跪满了求子的女香 客,手里捧着一炷香,虔诚地抬眼凝望神明,嘴里呐呐地祷告着。高脚灯台帮着瑞 春把供品陈上供桌,就站到一个祝祷将完的香客身后去“候补”。好不容易等人家 默默地说完了心中的愿望,又许下了宏誓大愿,插上香再拜而去,高脚登台赶紧把 瑞春扶在拜垫上跪下,又去烛台上把六支香点着,递三支给瑞春,连连催促他赶快 叩头礼拜,祷告许愿。 一路上,瑞春早把要向织女娘娘诉说的心里话和誓愿都想好了。只是高脚灯台 就在自己身边站着,又不能叫她走开,一时间竟不知如何开口才好。幸亏她突然想 起佛经中所说的神明与凡人的不同之处来:在神明面前,凡人心中一念初起,神明 早已经洞察肺腑,并不需要大声疾呼,神明就能够谛听无遗的。于是就恭恭敬敬地 把香举过头顶,倒身拜了三拜,然后把三支清香当胸捧定,嘴唇微动,不出声地祝 祷了起来。 她先替公婆和夫婿的罪孽忏悔洗刷了一番,请求宽恕,然后像小时候读过的 《列女传》中的孝妇淑女那样,祈求神明:如有天谴,一切灾祸磨难,愿以身代, 并愿意减去自己的寿算一纪,但求林家早日得继,延续香烟。最后表示:如能在明 后年生下儿子,后年的七月七,一准援例在庙前唱戏三天,以为酬谢。祝祷完毕, 又拜了三拜,这才站起身来,把香插进了香炉。 高脚灯台趁空里也手捧三支清香跪到拜垫上去拜了几拜,叽咕了几句什么,就 把香也插进了香炉。这时候,空出来的拜垫又有人跪倒了。按照前客让后客的常规, 高脚灯台急忙扶着瑞春,到两廊上去随喜。 两廊上供的都是小菩萨,也跟一进门的百子堂一样,在石块儿垒的假山上,到 处都是胖娃娃。所不同的,是这些不足一尺高的小菩萨,除少数几个由养娘抱着喂 奶、逗弄或端着把尿之外,其余的都塑在一块三寸见方的木板上,可以任意挪动。 瑞春是个聪明人,一看这情景,就知道临走时候要“偷”的,正是这些小宝贝了。 她一面上香上供,一面挨个儿仔细审视,先相准他一个,以便后天可以手到擒来。 正看之间,只见一个四十多岁的女尼,光着头,披一件宽大的斜领道袍,里面 又没穿衬衣,半裸露着前胸,后面跟一个老道婆,一人擓一个大号竹箩筐,正从供 桌上撤下过多的供品和刚点了一小半儿的红蜡烛来。高脚灯台拉拉瑞春的袖子,指 着那女尼小声地说: “这就是娘娘庙的当家师父普慈。快过来,我先替你引见了,回头好到她禅堂 里歇着去。”说着,迈开两条鹭鸶腿,登登登地走到了普慈面前,打了个问讯,透 着特别面熟似地笑着说: “一年不见,师父倒是越发地发辐了。咱们两个,倒有点儿像是牛郎织女,每 年七月七,都要在这里相会呢!” 那女尼一见是老相识,急忙放下重甸甸的竹箩筐,双手合十,也显得十分亲热 地回答说: “阿弥陀佛!我这个牛郎,要是三生有幸,能修到你这么个风流的织女,不要 说是一年一会了,就是十年一见,也要叫人快活死!今天你又是伴送哪位夫人奶奶 来求子的?要我说,你才真是显灵显应的送子娘娘呢!凡是你伴送来的女菩萨,哪 位不是一年之内准产麟儿贵子的?” 高脚灯台笑指着走近前来的瑞春说: “给你引见引见,这位就是本县新任守备林老爷的夫人林大奶奶。论起班辈儿 来,僭越得很,还是我未出五服的侄儿媳妇呢!大奶奶出阁其实不到三年,倒不是 急着要抱儿子,只为公婆谢世得早,夫婿又不常在家,闺房里不免冷清些,要是有 个一男半女的,一早一晚的喊两声,笑几笑,不也热闹点儿不是?是我给她保举你 们庙里的娘娘最灵,真还把她给撺掇来了。咱们可是老主顾啦!没得说,还得叨扰 你一个歇息的地方,茶资香金,援例拜纳。” 普慈听说是守备夫人拈香求子来了,不敢怠慢,急忙用袖子掸了掸身上的尘上, 一面双手合十弯腰问讯,一面堆着满脸笑意谄媚地说: “哎呀呀!守备夫人驾临,事先也不捎个信儿,后面的几间禅房斋堂,头三四 天就全都定出去了,这可怎么好呢?今天一早,还有几家施主的奶奶来寻下处,都 叫小尼给回绝了。赶晚上困极了,也只好在大殿上、两廊上将就着铺张席子胡乱歪 一歪啦!不过守备夫人是贵客,要不是来求子,真是用八抬大轿请都请不来的呀! 不管怎么说,总不能也去睡大殿哪!好在这三天里头,小尼反正是甭想合眼的了。 大奶奶要是不嫌龌齪,就请到小尼的禅房里去歇着吧!连席子被单都是现成的。要 茶要水,小尼不在的时候,只管向这个道婆要就是啦!”
普慈一边说着,一边提起那筐残烛来,交给了老道婆,一边就把客人往后面让。 正殿的后面,是一个小小的四合院儿,有一扇后门与外面相通。小院儿周遭一 共有八间小房,除厨房、库屋和普慈的禅房之外,其余几间,包括老道婆的卧房在 内,都已经就地铺满了席子,有许多求子的女香客在歇着了。别看她们如今在这里 打地铺,显得怪寒酸怪委屈的,在家里可一个个全都是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有身份 的太太奶奶们。 普慈掏钥匙捅开了挂在门上的那把大铁锁,顺手从门框旁边的纸媒筒①里摸着 了火纸媒子,到邻屋去引着了火种,进屋去点上了灯,这才把客人让进自己屋里落 座。先从藤篓暖壶里斟了两碗现成茶水放在桌上,又从一个发黑的大橱里端出一个 油漆剥落的果盒来,掀开盒盖儿,里面是几色糕点,放在桌上,请二人随意享用。 -------- ① 纸媒筒──没有火柴的年代,要用火石打火,因此必须有用过的火纸媒子, 才能把火引着。当时的人家,大都在门边钉一个像笔帽似的圆锥形小铁筒,把火纸 媒子插在铁筒里,以便于黑夜里进门之前先打火或引火。 瑞春走上山来,又拜了半天佛,嗓子眼儿里正渴得冒火儿,端起茶来,不问冷 热,咕嘟咕嘟一连喝了好几口。等到喝完了,回过味儿来,才发觉有一股子难闻的 土腥臭,令人恶心。普慈见瑞春果然渴急了,赶忙又斟上一碗来,嘴里一个劲儿地 讨好说: “这山上没有井,要洗衣服,只能下山到寨下村的小河边儿去;做饭烧茶用的 水,都是雇人从山下饮水泉里挑上来的。平常时候,出十个钱一担就有人挑,如今 庙会期间,山上人多,用水也多,泉里的水都快叫人挑干了,如今只好挑上浑水来 用矾打了凑和着吃。饶是这样,出二十个钱一担,还没人肯挑呢!大奶奶是在家里 享惯了福的人,哪儿喝过这种苦水?只好求大奶奶担侍一些了。倒是这几样点心, 都是上品,大奶奶请尝尝吧!” 瑞春看那盒子里的点心,烟熏火燎的,分明是大殿上撤下来的供品,也不知有 多少人的手摸过了,瞅着都有些恶心,怎么吃得下去?看看床上,铺一领竹编新席, 挂一顶深蓝色粗夏布蚊帐,叠二条靛青印花夹被,横一个两头红元宝枕头,都是刚 洗过不久的,倒还不怎么腌臜,比起隔壁的地铺来,又不知强多少了。心想夜戏开 锣还早,不如先歪一歪靠一靠,歇息歇息,就颇为客气地致谢说: “多谢师父照应,给了方便,感激不尽。等烧完了香,再一总致谢。这会儿大 殿上香客多,师父只管去照应外面,这里茶水点心都有,我自己会张罗的。反正台 上开锣还得一会儿,我就在这里先歇会儿养养神吧!” 这分明是一句反宾为主的逐客令,要是会听的,就应该道声“安置”,乖乖儿 退出房去,才是正理。可是普慈嘴里唯唯地答应着,脚下却并不挪动一步,还在一 个劲儿地唠叨: “大奶奶只管放心,小庙里的送子娘娘是最灵不过的,凡是到这里来求子的香 客,只要心诚,十个里就有九个不出一年都得了大胖儿子。你只要问问来烧过香许 过愿的大嫂们,没一个不知道的。不过得子不得子,可全都在‘心诚’这两个字上。 比如说,一年四季十二个月,初一、十五的二十四炷头香,就是无上功德,也是善 男信女心诚意坚的一点儿表示。当然啰,像林大奶奶这样的贵人,赶今天七月七的 庙会,亲自上山来拈一炷香,就已经十分诚意的了;要是还非得让大奶奶一年中往 这里跑二十四趟,不也太不近情理了吗?不过嘛,这一点点小事儿,也用不着有劳 大奶奶玉趾亲自往返,只消把二十四份儿香烛供品留下,到了日子,由小尼替大奶 奶代上代祷,也是一样的。不瞒大奶奶说,就这一份儿头香,三天前就有好几拨儿 人来定过了,小尼都没敢答应她们,只等着像您林大奶奶这样有福份儿的施主呢! 大奶奶今天在娘娘法驾前面许了愿,要是再加上这二十四份儿头香的功德,织女娘 娘念您心诚,一定会赐您一双又白又胖的儿子的。像这样难得的功德,大奶奶要是 不做,小尼可就要答应给别家啦!” 经普慈这么一说,瑞春这才想起高脚灯台头几天说过的托庙里女尼代烧头香的 事儿来。既然人都已经到寨上来了,这种捎带脚的功德,当然是不能错过的,于是 就满口答应下来说: “多谢师父好意,只是又要劳动师父,实在有点儿过意不去。要是确实还没有 答应别家,那么请师父打本月十五日开始就替我每月两次按时上香吧。这香资……” 临动身之前,按照事先的约定,瑞春交给高脚灯台十两银子,就算是一切花销, 全都包干了。所以这时候瑞春说到香资,就拿眼睛去看高脚灯台,意思是叫她付给。 不料高脚灯台这会儿背过脸儿去只顾从暖壶里斟茶,好像根本就没听见的样子。那 普慈费了好一番唇舌,听瑞春总算说到香资上来了,等不得高脚灯台搭茬儿,就赶 紧回话说: “香烛供品,加上琉璃灯里点的香油,一次一共是二百文钱,一年的香资共合 四吊八。老道婆的赏钱嘛,大奶奶瞧着给就是啦!” 事情到了这一步,不掏钱也不行了。瑞春琢磨着四吊八大钱不过二两多银子, 连赏钱在内一总给她三两,总差不多了。就打身边摸出一个手巾包儿来,取了一两 一个的三个小银锞子递给普慈说: “这里是三两银子,师父切莫嫌少,请先收下,往后每个月初一、十五的头香, 就全托付师父了。” 誓慈一看见三个银锞子,黑眼珠登时亮了起来,急忙抓到手里,嘻着嘴千恩万 谢,连连念佛。瑞春的香资刚一付过,高脚灯台的茶也就喝够了,转过身来帮着许 愿说: “这几两是小意思。等大奶奶明年抱上了娃娃,除了唱戏还愿之外,还有大把 的银子赏你呢!” 普慈揣上了银子,目的已达,心思马上就转到了大殿的供品上去,又搭讪着道 了谢告了罪,急急忙忙赶到前边去了。 高脚灯台心知瑞春已经乏了,也很知趣地说是要到庙前转转去,等开锣唱戏了, 再回来叫她,就拽上房门,走了出去。 瑞春确实又累又乏,正巴不得她出去一会儿,自己好放平了身子歇上一觉,也 不拦她。等她迈出了门去,随即和衣往床上一歪,闭上了眼睛,不一会儿就睡着了。 朦胧中,隐隐约约传来了门外舞台上闹台场的锣鼓声。也不知过了多久,恍恍 惚惚听见房门“呀”地一声推开,走进一个人来。瑞春只当是戏已经开场,高脚灯 台回来叫她来了,只是困劲儿未过,懒得动弹,连眼也不睁,依旧半睡半醒地面朝 里歪着,一动也不动。耳听得脚步声到了床前,接着一只手推了推她的肩膀,响起 了一个陌生男子的洪亮的嗓音: “师父好睡!庙里庙外哪里不找遍了?戏都快上场了,单等师父去殿上恭请娘 娘法驾了,你怎么倒先进了槐安国了?” 瑞春一听是个陌生男人的声音,吓了一大跳,不由得困劲儿全消,“刷”地一 骨碌爬了起来,只觉着两条腿微微颤抖,绵软无力,手扶着床沿半坐在床上,怎么 也站不起来。在昏暗的油灯下看那进房来的人,只见他三十多岁年纪,面目清秀, 两眼有神,光着青亮的额头,拖一根油亮粗长的大辫子,辫梢儿上系着金八宝坠脚, 穿一身闪闪发亮的纯白色圆领马蹄袖蒙古式丝绸战袍,脚登软底快靴,镶有珠玉的 革制腰带上挂着三尺龙泉剑,威风凛凛,相貌堂堂,猛一看,真有点儿像是戏台上 的白袍小将薛仁贵一般。那人一看坐起来的不是普慈,心知弄错了人,急忙闪在一 旁连连唱喏躬身赔礼说: “不知是小娘子在此歇息,冒犯冲撞了,请小娘子恕罪!” 瑞春见此人彬彬有礼,这才惊魂稍定,放下心来,勉强挣扎着起立还了半礼, 却是满脸羞惭地责怪他说: “这里虽不是闺阁内宅,总也不是你们男子汉来得的地方,你是何人,怎么随 随便便就闯进这里来了?” 那人叉手在胸,又施一礼,自报家门说: “在下姓马,是舒洪团防局的帮办。只为一者这座娘娘庙是敝祖上捐资兴建的, 不才身为庙董,每年庙会总要来这里张罗一番;二者这寨上是我南乡的地面,每年 七夕唱戏酬神,为防闲杂人等趁机为非作歹,照例由我团防局派人带领团勇前来巡 逻弹压。近年来白水山上的畲客又勾结不良匪徒谋反作乱,地方上颇不清静。值此 庙会期间,为保地面安宁,不得不多带人马,亲自出来走走。如今台上即将开戏, 正该恭请娘娘法驾了,却又偏偏四处寻找普慈师父不着,这才冒昧找到这后院儿里 来。既是普慈师父不在此处,在下别处再去找找吧!吵扰了小娘子清梦,莫怪!莫 怪!”说着,又深深一揖,这才转过身去,健步走出门外,随手又把房门儿带上, 还隐约可以听见他辫梢儿上的八宝金坠脚叮呤噹啷地响着,逐渐走远了。 瑞春颇有些失悔刚才没把房门闩上,以致凭白无故地受了一场小小的惊吓,又 暗暗埋怨高脚灯台这早晚了还不回来。一个人坐在床沿上出了一会儿神,这才站起 来把灯掭亮了,就桌上开开镜匣照了照,只见棠睡初醒,脸儿红红的,鬓角略微有 些凌乱。顺手抽出镜匣上的小抽屉找拢子,一连抽了三个都没有找到,方才猛然想 起这是在姑子的房里,不觉自己也哑然失笑了。当她正用手指头拢着头发的时候, 房门又“呀”地一声推开。这一回,进来的正是高脚灯台。只见她迈动着两条鹭鸶 腿,拍打着蒲扇,淌着一脸的油汗,兴冲冲地大声嚷着说: “大奶奶这一觉好睡!我琢磨着这会儿也该醒了。这一通台场,铿铿锵锵地闹 了足有一个多时辰!其实,凡是做天亮戏,都是这样的:开锣开得晚,台场闹得长, 要不,看戏的受不了,做戏的更受不了。这下好了,娘娘的法驾已经请出庙门去了, 好戏就要上场啦!快跟我看戏去!今年请的这新天喜班,有七个坤角儿,是个专演 风流戏的有名班子,今天开锣头一天,准有好戏看啦!”正说着,庙门外三声炮响, 告诉人们织女娘娘已经就座,“打八仙”已经上场了。高脚灯台心里一急,顾不得 多说活,拉起瑞春就往门外跑。 大殿上空落落的,只剩下几个迟到的远地香客,还在那里上香祭祷;庙门外面, 却已经人山人海,黑鸦鸦地一片,满场上都是人。台上点着三盏雪亮的汽灯,正在 打“花八仙”──七个仙女捧着一个王母娘娘,咿咿哑哑地唱着一些听不分明的喜 庆词句。台下人声嘈杂,大多数人还都没有找到合适的座位,正在场上前后乱钻。 场子四周,每一个布篷下面,都亮着一盏或两盏小油灯,那是吃食摊和兼赶夜市的 杂货摊。 瑞春走出庙门,往场上看去,发现这里的“戏台前”,跟村镇里唱还愿戏有许 多地方不一样:最明显之处,在于四周没有一处赌摊;其次,就是看客中间多一半 儿是三十上下的中年妇女,二十上下的大姑娘小媳妇儿一个也没有。别处戏台前最 多的拖鼻涕娃娃,这里却绝不会出现──如果家里有这样的娃娃,又何必到这里来 求呢?男客中间,也是三十岁上下的居多,十五六岁以上、二十六七以下的小伙子, 虽不是一个不见,也是凤毛麟角,绝无仅有的。比较起来,今天晚上的女客中间, 就数瑞春最年轻、最漂亮、最稳重、最有身份了。 庙前的广场,是北高南低的一漫斜坡,舞台搭在最低处。因此,看客们只消席 地而坐,就可以看到台上的精湛表演。大多数女客都带着草席,松松地卷成一个筒 子,横放在地上,再铺上蓝布夹被,坐在上面看戏,倒也不算太苦。高脚灯台早就 在广场上逛够了,哪儿卖什么,已经一清二楚,就把瑞春带到一处草席摊面前,花 几十文钱买了一条质地极劣的窄幅单人席子──这都是在别处卖剩下的剔庄货,特 地拿到庙会上来卖给急需的香客,反正三天一过就扔的东西,人家也不会计较质地 好坏──在远离舞台的空旷处找了个地方坐了下来。 这时候台上的“花八仙”已经下场,正在唱的是吉庆的过场戏。 按照惯例,这里的庙会,一不演武戏,二不唱苦戏,除了开场戏必须是《五子 登科》、正戏必须是《天河配》之外,演的全是以男欢女爱为主的风情戏。这时候, 台上的吉庆戏还没有下场,台下的观众醉翁之意不在酒,似乎这戏只是演给织女娘 娘看的,与自己毫无关系,因此并没有几个人专心在听戏,而只顾谈笑打闹,喧哗 不已。台上唱戏的也知道这是不受欢迎的过场戏,一个个有气无力地唱着做着,好 像三天没吃饭那个劲头。 好不容易两出吉庆戏下场,接演的是折子戏《拾玉镯》。 据熟知戏班子底细的人说,扮演傅朋的小生和扮演孙玉姣的小旦,本来就是两 口子,因此在台上表演起来不但更加逼真,而且无所顾忌,别人做不出来的轻薄举 动、讲不出口的风骚话语,到了他们的戏里就都成了家常便饭,不在话下了。 这出戏,瑞春做姑娘的时候看过不止一次;出阁以后不到一个月,新娘变成了 孝妇,三年居丧,接俗例两年零四个月满服,如今头一次点上胭脂、戴着红花儿出 来看戏,越看越觉着这戏跟自己以前看过的很有些不一样。要说孙玉姣,虽是个小 家碧玉,总也还是个没出阁的大姑娘,年事日长,情窦初开,见了风流男子、美貌 少年,有几分动心倒是不足为怪的;等到真地跟陌生的小伙子面对面地逗起风情来, 不免又会娇羞满面,不知道往哪里躲哪里藏是好了。以前的戏班子演这出戏,都是 按这样的戏路子演的,倒还合情合理。可是看今天台上的这一对儿,男的是色中饿 鬼,女的是淫贱荡妇,刚一见面,稍一挑逗,连姓甚名谁都还不知道呢,就像两块 牛皮糖似的粘在一起,勾肩搭背,贴脸靠腮,你拥我抱,难解难分,一副再也拆不 开来的样子,叫人看了恶心。细想想,天下哪有这么不要脸面不知羞耻的大姑娘? 但是这样的戏,台下的不少观众,包括高脚灯台在内,却都看得非常入神,似 乎也很满足。很可能在她们看来,男女之间只有这种赤裸裸的情欲才算是真正的风 流,只有这种色迷迷的调笑才算是真正的欢乐,除此之外,就无所谓男女之爱了吧? 随着台上演的风情逐渐入港,台下的观众也逐渐如痴如呆起来,一个个伸长了 脖子,瞪大了眼睛,也进入到自己曾经亲历过的往事中或仅仅是空想的幻觉中去了。 瑞春觉得自己脸上有些火辣辣的,心头也突突地跳个不住,打衣襟上扽下一条 罗帕来,托着香腮,不觉也陷入了沉思。恍惚迷离中,突然想起戏中的傅朋原是家 里聘有妻室的,之所以会背着正妻在外面偷鸡摸狗,是不是因为当大奶奶的不解风 情,不能像台上这个小旦那样长于卖弄风情、善于勾引男人呢?想着想着,台上的 这个傅朋好像一下子变成林炳的模样了。不错,在自己的记忆中,林炳也是这么轻 佻这么犯贱的一路男人。房帷之中的事儿不要说起,甚至就在那么大的两个丫头面 前,不也是动手动脚,没遮没拦,什么话儿都说得出口,什么事儿都办得出来么? 照这条路子联想起来,当初他跟城里的那个翠花儿,当然也是跟今天台上的这一对 儿似的无所不为、无所不至的了! 瑞春越想越觉得不是滋味儿,心里不由得一阵一阵往上翻酸水儿。再一想:林 炳近来之所以不常回家,是不是嫌她不解风情,因此才有了外心和外遇了呢?一想 到外遇,台上那个孙玉姣,好像就是迷住了林炳的狐狸精,那副淫荡的下贱相就更 其不堪入目了。她想:一个正经女人,一个堂堂正正的大奶奶,要是非得如此犯贱 才能获得丈夫的欢心,她宁可不要男人,一个人孤身过一辈子。她负气地低下了头, 一种要生个儿子的念头更加强烈地从她的心中呼喊而出了。 一阵清脆的小堂锣声,把瑞春从沉思中惊醒。抬头看看台上,风流戏的“精彩” 部分已经结束,小丑扮演的刘媒婆上场了。台下的人声又开始鼎沸起来,终于把丑 婆子那些插科打诨妙趣横生的话儿全都淹没了。瑞春偶一回头,这才发现不知什么 时候在高脚灯台的身边又坐了一个三十多岁的陌生男子,两个人正在挤鼻子弄眼地 拉拉扯扯,分明也在演一出真正的《拾玉镯》。高脚灯台原本是和瑞春同坐在一张 席子上的,不知道什么时候,却坐到她自己带来的一条蓝布夹被上去了。从距离上 说,现在已经是靠那个男人近,离瑞春远;再说,这两个调情的人正在将次入港的 关键时刻,全部精力都用在对方身上,根本就没想到有人会不看台上的戏却来看台 下他们演的戏,因此居然没有发觉瑞春在看他们。倒是瑞春错眼看到了人家的隐私, 自己先红了脸,急忙侧过身来,假装什么也没看见。 刚一转身,这才发现四周的情况与坐下来看戏之初已经大不一样了。开场的时 候,男客大都紧挨在台前站立,女客大部稍靠后些席地而坐,台前的观众是前挤后 松。这会儿,也不知是怎么搞的,三变两变,有些男客逐渐往后面撤退,渐渐地挤 进了娘子军的行列中来,而且居然水乳交融,亲密无间,终于一对儿一对儿地越靠 越紧,都在那里推推搡搡,搂搂抱抱,唧唧哝哝,抠抠摸摸,与台上同样地演开 《拾玉镯》了。瑞春觉得左顾不行,右盼也不妥,只好两眼凝神,向前平视,全神 贯注到台上的精湛表演中去。 台上的《拾玉镯》已经下场,更加风流的《游龙戏凤》又登场了。据熟悉戏班 子角色的人说:这扮演正德皇帝的老生和扮演一夜皇后凤姐儿的小旦也是两口子, 因此台上的表演也与一般戏班子的《游龙戏凤》大不相同。在《抬玉镯》里,一个 是拈花惹草的浪荡公子,有斥革功名之忧;一个是刚懂风情的闺中少女,有被人发 觉之虑,两人全都“色大胆小”,演戏也只演到调情定情为止。《游龙戏凤》里, 一个是游戏民间的皇上,无所顾忌;一个是捧酒侍客的胡姬,久经沧桑,两人全是 “艺高色大”,因此,演起这场戏来,除了“百般调戏”、“半推半就”这些过场 戏之外,到了最后就非演到床上去不可了。当台上的凤姐儿得悉眼前这位客官果然 就是当今皇上的时候,立刻扭动着腰肢,跪地讨封,接着就心甘情愿地让皇上拦腰 一把抱上床去,而且让罗帐在台上大抖特抖起来,台后的文场还特意打了一通镲钹 作为烘托,引得台下的观众连声叫好,狂笑不止。 眼看着台上这种淫邪的表演,瑞春心中暗暗骂了一声:“缺德!”同时忍不住 又拿眼睛去瞟了一下身边的那位小婶婶。许是受到了台上如火热情的感染吧,高脚 灯台难于抑制自己的一腔邪火,与身旁那个陌生男子越靠越近,整个上半身,几乎 全倒在那个男人的身上,一只手紧紧地拽住了那个男人的手,那个男人也把她拦腰 搂住了,两人正在用一种无声的语言在交换着彼此心头的爱欲。正当瑞春往她那边 投去偷偷的一瞥的时候,高脚灯台正好也往瑞春这边警惕地看了一眼,两个人的目 光在半路上碰了个正着。尽管高脚灯台乃是个中老手、此中宿将,但是作为一个长 辈,明目张胆地在小辈儿面前跟野男人调情,到底是件脸上挂不住的事儿。只见她 蓦地正了正身子,就势把那个男人一推,嘴里轻轻地骂了一句:“你这个死男人, 大热天儿的挨得我这么近,不怕长痱子么?”说着,又往瑞春这边凑了凑。 瑞春一眼看见高脚灯台在跟那男人勾搭调情,本来已经很快地回过眼锋注视台 上了,及至听见她借故发作,又转过头去看了她一眼,正好看见那男人用手扽了扽 高脚灯台的衣角,憨笑着站起来,意在言外地说了一句:“你这里热,我找个清静 凉快的地方去,还不行么?”就转身走了。 等那男人走了以后,高脚灯台一半儿掩饰一半儿自我解嘲地对瑞春说: “这个地方,每年七月七庙会,来的都是求子的女香客,那一帮游手好闲的青 皮光棍儿们,就像是苍蝇闻着了腥味儿似的,一拨儿一拨儿地尽往这里飞,总惦着 在这里拣个洋落占点儿便宜。日子一长,名声都叫他们给搅和坏了。你瞧瞧:二十 多岁的小伙子,家里管教严的,根本就不让上这里来。这个地方,就成了这一帮青 皮们的天下了!” 瑞春看了看前后左右,果然有一些不三不四的男人成群结伙儿地在女人堆儿里 钻进钻出。有几个搭上了茬儿的,正拥着他们的猎物在下功夫进行诱捕。也有那么 几个家教不严或是不明就里的少年郎上山来看戏,衣服穿得鲜艳点儿的,人品长得 端正点儿的,反而到处受到女人们的注目。甚至还有那寡廉鲜耻的下贱女人,看见 一个面目清秀的小伙子走过来,竟敢觍着斜皮脸凑上去搭讪说话儿的。瑞春看在眼 中,鼻子里轻轻地哼了一声说: “这也不能全怪男人。我看有些女人,自己就不正经。我这里规规矩矩地坐着 看戏,有人敢挨近身来,不拿老大耳括子搧他,那才怪哩!” 一句话把高脚灯台说红了脸,磨不丢丢地好一阵子说不出话儿来。瑞春也颇后 悔不该说得过于露骨,一家伙扎着了小婶婶的肺管子。正想拿别的话岔开去,不料 高脚灯台干脆圆乎脸儿一抹成了长乎脸儿,不以为意地压低了嗓子微微一笑说: “其实嘛,这里面倒是有些奥妙的,只是你不懂罢了。你不想想,这些老娘们 儿大老远的跑到这里来,图的是什么?俗话说:母狗不摆尾儿,公狗不敢上前。她 们不怕走几十里山路来赶这个庙会,说到底,不就为了要个儿子么?” 瑞春一时间没有听明白话里面的话,不解地说: “要儿子,也不能不要脸哪!到这里来赶庙会,为的是烧香许愿求子,可不是 来找野汉子的呀!” 高脚灯台见瑞春在活生生的事实面前还不醒茬儿,干脆再压低一点儿嗓子,把 话儿挑明了说: “说你不懂这里面的奥妙,你还不信不是?要知道,世上这不生儿子的,无非 是两种原因:一种是祖先缺了大德,命中注定无子的;一种是阴阳不调,不能生育 的。对前一种,还可以在神明面前祷告一番,用许愿祈攘的办法求上苍恩赐一个儿 子;独有这后一种,毛病又是出在男人身上的,别说是织女娘娘无法可想,你就是 把王母娘娘请下凡来,也还是没有办法的。这一路人要想生儿子,除了借个种子之 外,别的高招儿就没有了。俗话说:甘蔗没有两头甜,要想生儿子,又想当贞节烈 女,天下哪有那么好的事儿?再说,这借种的事情跟淫奔私通又不一样。这是在织 女娘娘的眼皮子底下,有缘千里来相会,春风一度,不过只为一索得男,事后就各 不相干了。这在七月七的庙会上,早已经是公开的秘密。只要是七月七在寨上求回 去的孩子,依旧算是织女娘娘送的,谁也不会说什么闲话。要不然,你看那么多良 家妇女,怎么一到了这里就全都盯着那年少貌美的?俗话说:没有好模子扣不出好 砖坯来;就是借种,谁不想借个美点儿俊点儿的孩子回去呀!……” 瑞春真没有想到在求子这件事情上居然还有那么多的下情,她不知道高脚灯台 这是无意中泄漏了天机呢,还是故意教给她求子的妙法真谛。话语这种东西,但凡 与自己无关的,大都只当耳旁风,听过了也就完了;设若与自己略有牵连甚或密切 相关呢,那句话从耳朵里钻进去,就会在心底里扎下深根,九条牛都拔不出来,一 江水也冲刷不掉。瑞春今天既然是为求子而来,有关求子的种种当然是她最爱听也 最肯于用心思去听的一件事情。因此,当她听完了高脚灯台的秘传真经以后,立刻 就想到了自己的身上来:结缡三年,至今子息不动,究竟是属于祖先缺德呢,还是 阴阳不调呢?要是阴阳不调,会不会是林炳身上的毛病呢?如果毛病确实出在林炳 身上,那么自己要不要也去借种呢?一想到“借种”二字,立刻想到了要与一个陌 生的野男人如此这般一番。这种事情,太可怕了,简直连想都不敢想。自己出身名 门望族,从小读过《女四书》,受过孔孟礼教的熏陶,怎么可以跟下贱的女人一样, 去干那种苟且野合之事呢?要是自己真地干了这种事情,怎么还有脸去见人哪! 一时间,她想得太多太多了,因此高脚灯台后来究竟还说了些什么,她竟连一 句也没听见。 这时候,身后不远处忽然响起了一声唿哨,接着一个男人嘶哑着嗓子喊了一声: “我找到清静凉快的地方了,快来呀!” 这突兀的一声喊,在这人声鼎沸的戏台前不是什么稀奇的事情,因此并没有惊 动多少人。瑞春只顾凝神沉思,根本没有理会这是叫谁。只有高脚灯台心里明白, 知道是刚才那个男人找到了巫山阳台正在召唤神女。她见瑞春低头默默一言不发, 只当她已经心领神会,有动于衷了,就扒在她耳边轻轻地说了声:“我上东司①去 去就来!”不等瑞春答话,悄悄儿捡起垫坐用的蓝布夹被,就转身寻声而去了。 -------- ① 东司──缙云东乡方言,即厕所。“上厕所”则说“过东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