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八回 清香两炷,林大娘子三生有幸遇良种 春风一度,马三公子半夜姻缘送娇娃 瑞春听了高脚灯台跟她说的那一番话,心里在暗暗琢磨:自己六月底月事刚净, 一切正常,不像是有暗疾的样子;难道说,毛病真出在林炳身上?从林家有后无后 着想,如果确实是自己有病,哪怕是做陪房丫头不着,收上一个来做二房,借她肚 子生个儿子,凭自己平时的权令和威风,倒还能把她抓在手里;万一真要是林炳有 病,那可是娶上十个小老婆,也生不出半个儿子来的呀!林家那么大的家财,林焕 又不知所终,林炳要是生不出儿子来,势必要从林氏子侄辈儿中过继一个来继承香 火产业。一想到林村族中那些拖鼻涕的子侄们,一个一个长得都跟白眼儿狼似的, 哪有一个像模像样儿的?哪有一个是聪明伶俐的?再说,人人都知道“田要亲耕, 儿要亲生”,别人身上的肉,怎么也贴不到自己身上来,过继的儿子,怎么说跟继 母也是两条心的。往后过日子,指不定会变出些什么故事来呢!这么一想,她又觉 得不管怎么着还是自己生一个最把牢。哪怕就是“借”一个,也比过继的要强万倍。 再说,一者这是在送子娘娘的默许之下借的种子,跟不贞和失节完全是风马牛不相 及的两回事儿;二者只此一度,又不留下姓名、地址打算他日走亲戚,谅也无人知 晓。对自己日后做人,谅也无妨吧?…… 这么一想,她觉得没有儿子的人,出于无奈,设法借种,也是一件无可厚非的 事儿。因此,她们为了猎取一个好点儿的种子而向平头整脸的小伙子献媚,当然也 是情有可原,并不算是什么放荡的行为。不过,这时候的她,对借种求子者还只是 出于同情和原谅,如果要她也跟她们一样上赶着去向一个陌生的男子献媚取悦,却 是万万办不到的。她有与她们不同的地方,那就是她有比她们高贵得多的身份。这 时候,如果有一个可心可意的小伙子拜倒在她的脚下,出于得子的愿望,她会在默 许中不加抗拒,但若要她自己去找一个可心的人,那她又宁可不要儿子,先要自己 这张脸皮了。 瑞春正在胡思乱想中,忽然舞台上表演了一个什么令人发笑的噱头,引起了台 下的一阵哄笑。随着这阵笑声,她觉着自己的膝头被什么东西一连碰了三下,急忙 定神看时,这才发现一个陌生男子大模大样地在席子的另一端坐着了。这个人,三 十多岁,穿一件半新不旧的白竹布长衫,瘦削的脸上嵌着两只贼不溜滑的滚盘珠眼 睛,一望而知这是一个游手好闲的市井光棍儿,也就是俗话所说的“肩不能挑担, 手不能提篮,晚上进赌场,白天坐茶馆,不败完祖遗家产不算完”的那一路人物。 瑞春一见是这么个人,心想:我林大奶奶即使要借种,也借不到你这号人的头上去 呀!一气之下,竟转过身去跟那人论理说: “你这个人怎么这么不讲理呀!这么大的场子,哪儿不能坐,怎么坐到人家的 席子上来了?” 那个人倒是一点儿也不生气,憨笑着说: “你这位少奶奶是属猪八戒的怎么着?自己不讲理,反而倒打一耙,说起我不 讲理来了。你要是不点头,我敢坐在你这里么?大家都是出门在外,与人方便,才 能自己方便嘛。你那里闲着也是闲着,给我个方便,我自然也会给你个方便的。这 就叫‘好心必有好报,投桃报李,两小无猜’嘛!” 瑞春见他语涉狎邪,更其光火,指着他的鼻子气愤愤地说: “你嘴上说话老实点儿!谁答应你坐在这里了?这是我小婶婶坐的地方,她一 会儿就回来了。你快给我让开!” 那男人是个臭皮囊,你越光火他越是嬉皮笑脸;你越是撵他他越是死气白赖地 不肯走,还贼秃兮兮地耍开了贫嘴: “少奶奶真是贵人多忘事,在下就座之前,先道了‘借光’,就座之后,又连 连表示感谢,要不是得到少奶奶点头默许,怎么能在这里坐了这么许久?要说刚才 坐在这里的那位女客,她已经找到了又凉快又背静的地方舒坦去了,一时半会儿的, 不会回来了。她要是回来,鄙人立即相让,如何?” 瑞春让他不阴不阳地地噎了几句,不觉老羞成怒,登时放下脸来,刷地起立, 气呼呼地说: “你不讲理,我惹不起还躲不起么?你喜欢这个地方,就让你坐在这里好了, 我走!”说着,一把将那人坐着的席子扽了过来,转身就走。 在众人的哄笑声中,只听得那人在背后又揶揄了一句: “你要是想找又凉快又背静的地方,我带你去,保管你心满意足……” 瑞春没去理他,夹了席子,挤出人群,长长地透出了一口气儿,身上也觉得凉 快多了。这时候,半弯新月斜挂在天边,已有亥牌时分。场上的观众逐渐把兴趣和 注意力从台上转到台下,已经开始有成双成对的善男信女身背草席挤出人群越过吃 食摊的闪烁灯火分散到广场外围的矮树丛下“清静凉快”去了。 瑞春一心想找到高脚灯台,先到周围几个茅房去看了看,自己也方便了一下, 没有找到。又转到吃食摊儿上一摊儿一摊儿挨着牌儿找,还是没找到。晚饭只喝了 一碗粥,两个多时辰过去,肚子里觉着有点儿空了,吃食摊儿上飘过来的阵阵葱油 香味儿,引动了馋虫,顿时食欲大开,就找了一摊儿人少些的馄饨担,吃了一碗鲜 肉馄饨。付过钱刚站起来,一眼看见不远的地方有个白衣黑裤手拿蒲扇个子挺高的 女人,一转身钻进一丛矮树丛背人的一面去了。看那样子,十分像是高脚灯台。瑞 春来不及细想,一面叫着“小婶婶”,一面三步并作两步就追了过去。淡淡的月光 下,只见矮树丛背人的一面就地铺了一张崭新的草席,一个面目不甚分明的中年男 人正搂着那个白衣黑裤的女人滚在席子上摸咂儿亲嘴儿。猛可里见有人来到了跟前, 那女人忙不迭地掩上了胸襟,背过了脸去;那男人下死劲儿啐了一口唾沫,骂了一 句: “缺德的冒失鬼!瞎了眼啦?找坟地找到台基场上来了!不见这里有人了么?” 瑞春一见是这般情景,急忙后退不迭,也没听清那男人还骂了些什么难听的话 语,夹着草席低着头,只顾往娘娘庙门口匆匆走去。 按照多少年来娘娘庙庙会自然形成的传统习惯,凡是带着草席看夜戏的女香客, 无异于打出了一块“借种”的招牌:公开征偶。上山之前,高脚灯台没有告诉她这 个底细;上山之后,瑞春也没有入境问俗,不知个中奥妙。当她看见高脚灯台买席 子的时候,也曾问过她什么用处,她的答复是:“大奶奶已经有了地方过夜了,我 还没有呢。买张席子,看戏的时候可以垫坐,困了,找个凉快的地方就可以眯一阵 子。”瑞春正怕夜里要与她同床,见她如此“识事务”,也就不言语了。 这时候,她夹着一领席子在人丛中横冲直撞,早已经引起了许许多多“有心人” 的侧目,渐渐地尾随包围而上,还没有走到庙门口,就再也走不动挤不开了。开始 的时候,大家看见一个年轻貌美的小娘子夹着席子征偶,有几个自命风流模样儿也 比较端正的青皮光棍儿就上前搭讪,待到一个个全都遭到她的白眼之后,一种“我 吃不上谁也别想吃”的报复心理,促使一大帮青皮光棍儿团团转把她给包围了起来, 有冷言冷语挖苦的,有说难听的下流话海骂的,有从背后动手动脚抓头髻摸屁股的, 还有人扽住了席子不松手的,堵得瑞春欲前不得欲退不能,连找个人缝儿钻出去都 办不到,急得她无法可想,只好扯开嗓子大喊大叫起来。 每逢这种恶作剧的场合,被戏弄的人越是生气起急,那帮青皮光棍儿就越是感 到满足,越发肆无忌惮地高声怪叫起来。 正在难分难解左右为难进退不得的工夫,忽听得圈儿外面有人大喊一声,好像 敲响了一口铜钟,嗡嗡之声,震得人耳根发麻;接着,一个腰悬宝剑的白袍小将大 踏步闯了进来,吓得那帮青皮光棍儿们四散奔逃,腿脚慢的,早已经挨了几个脖拐, 跌倒在地了。 瑞春定睛一看,认得就是晚间闯进普慈房中来的那个舒洪镇团防局姓马的帮办, 连忙上前万福致谢。马帮办示意身后的两名随从驱散了看热闹的闲人,这才回礼作 答说: “这帮青皮,专爱欺负外乡来的单身女客,小娘子远道来寨上烧香,怎么不带 个女伴儿一起来?” 瑞春心里十分感激这个替自己排解了尴尬局面的英俊男子,就如实回答说: “我是跟我婶婶一起来的。一时走散,正四处找她不着,就叫这帮泼皮给围困 在这里。要不是马帮办及时赶来驱散,就一定要受辱了。” 马帮办听她说话斯文,不是小家气派,故意问她说: “听你的口音,好像是上角人。请问是哪个村的?尊夫贵姓?” 瑞春心中一动,话到嘴边,赶紧又改口说: “我娘家姓赵,嫁在壶镇,拙夫姓吕,就住在大桥脚。马帮办有机会到壶镇去, 请光临舍下拜茶!” 马帮办看到她胁下夹着一顿草席,会心地笑了笑问: “如此说来,你来寨上烧香,也是为求子啰?” 瑞春马上想到了自己的年龄,忙着分辩说: “不,不是,我是陪着我小婶婶来的。” 两个人都没有话可说了,又不能就此走开。略一沉默,马帮办表示关切地问: “要不要我帮你去找一找你婶子?” 瑞春轻轻地摇了摇头: “谢谢你,不用了。我已经转了一圈儿,场上这么多人,哪儿找她去?反正这 戏我也不想看了,不如趁早回房歇着去,我婶儿她困了,自然会找我去的。” 说着,又向马帮办深深福了一福,就告辞转身进了庙门儿。马帮办目送她进门 以后,这才带了两名随从团丁,别处转悠去。 瑞春进了娘娘庙,发觉大殿和两廊的空地上都已经铺满了席子,有许多女香客 正盘腿坐在席子上用扇子使劲儿地搧着风。这些人,并不是为了睡觉才来到大殿上 占据一席之地的。她们这是为了“求梦”──就是请求织女娘娘在梦中告诉她们: 是否命中有子或应当如何办理才能有子之类。这些妇女大都属于还没有下定决心去 借种的那一路人。因此虽然也买了草席,但却不是夹了去看戏,而是铺到了大殿上 来,请娘娘的示下:要是娘娘指示“不妨借之”,那么她们的席子明天晚上就将铺 到哪一丛灌木丛的后面去了。 她们之所以那么早就到大殿上来,并不是不想看戏,而是按照当时人们共同的 理解,织女娘娘只有在子时正庙外台上戏文停锣休息的时候,才抽身回庙里来给信 女们托梦的。因此,她们必须在子时以前朦胧入睡。不过这实在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情。一者门外锣鼓喧天,人声鼎沸;二者殿上殿下到处躺满了人,叽叽呱呱的说话 声几乎片刻不停。而最最难于令人入睡的,还在于那难禁难熬的闷热:不要说是人 挤人地面上毫无空隙了,单就神龛前面点着的几十支蜡烛和无数炷香,就给这小小 的大殿增加了多少热度哇! 瑞春从人缝儿中踮着脚尖儿走进了后院儿。院子里四廊挂着好几盏灯笼,倒是 不黑,但是静悄悄儿的没有人声,所有的香客,都去看天亮戏去了。这时候还不到 子时,谁肯回来?瑞春走到普慈的房前,推了推,推不开,仔细一看,才发现门上 挂着锁,不由得心里起急,正不知道到哪里去找普慈,忽听得库房里有响声,急忙 走到那窗户下从一个窗棂的破纸洞里往里一看,只见普慈一个人弯着腰正在那里整 理一堆一堆的残烛和供品,墙边的两个架子上,放满了一尺来高的泥娃娃,加上放 在地上的,总数不下二三百个之多。大约这是专门用来供应女香客们临走时“偷” 的。瑞春轻轻地敲了敲房门,又叫了一声“师父”,普慈听见了,手端烛台开门出 来,生怕让人发现秘密似的急忙拉上了房门,又拿灯照了照,认清来人是谁以后, 这才露出一个强装的谄笑,慢吞吞地说: “林大奶奶这么早就回来了?进不了房门了,是吧?这都赖我,事先没把钥匙 交给你。这地方,平常时候连个鬼都见不着;一年中,也只有这几天,山前山后都 是人。一不小心就会撞进个什么人来,失落了小尼的东西倒不打紧,要是顺手掳走 了大奶奶的东西,我们可是赔也赔不起的呀!”说着,放下烛台,从自己裤腰带上 解下一个铜钥匙来,递给了瑞春。 瑞春怕老尼跟进房来唠叨个没完,接过钥匙来,说了声:“麻烦你了。你忙你 的吧!”就转身走到房前打开门锁,进了房间。 房内昏灯如豆,将次熄灭。掭了掭灯,插上房门,就轰蚊子、放帐子,上床和 衣而卧。其实,连一点儿睡意都没有。眼看着帐外的昏灯,耳听着庙外的锣声,心 里却在想着这一天的经历。 在她短短的一生中,这一天的经历,可以说是既有趣,又奇特,既陌生,又新 鲜,确确实实是她有生以来没有见过的另一个世界。她说不清这一天的经历是可喜 还是可悲。要说长了见识,又烧了香许了愿,有得子的希望,当然是好事;但是遇 见那帮青皮光棍儿一吵一闹,可就实在太煞风景,不能不说是坏事了。 一想到受了青皮们的气,立刻就迁怒于高脚灯台,埋怨她不应该一去不返,害 得自己四处去找她,方才招来了这一场是非。从青皮们的吵闹,又想到了全亏马帮 办及时解救,方才得免当众出丑。要不然,那帮青皮不把人逗哭了是绝不肯罢休的。 一想到马帮办,眼前登时出现了一员腰悬宝剑的白袍小将,尽管林炳比他要年轻得 多,但是没有人家英俊威武,特别是他那一副嘹亮动听的洪钟般的嗓音,林炳就没 法儿跟他相比。想着想着,自己忽然又失笑起来:“使君自有妇,罗敷自有夫”, 人家的男人,再好也是人家的,想他干什么?这不是邪魔迷住了心窍了么?!又转 念一想:要是自己真想借种,这样的模子,脱出来的坯子,大概不至于太差吧…… 瑞春正在想入非非,朦胧中忽然听见房门“呀”地一声推开,忙问:“是不是 小婶婶回来了?”没听见回答,只听见房门“呀”地一声关上,又“卡嚓”一声落 了闩。急忙掀起帐子看时,只见一员白袍小将腰悬宝剑笑嘻嘻地迎上前来,一揖到 地说:“得知小娘子一人独宿,唯恐那帮青皮又来吵闹,在下是特地来保护小娘子 的。请小娘子稍往里一些让我一席之地,好让我在此陪伴于你。”说完,除去袍剑, 就撩帐子上床,像饿虎扑食似的扑上身来,紧紧地搂着,压得人动也动不得,叫也 叫不出,只得任其轻薄。正在无可奈何间,忽然见他呼吸急促,两眼倒插,手脚冰 冷,一动不动,分明已经死了。瑞春见是个死人压在自己身上,大叫一声,一觉醒 来,原来是南柯一梦! 摸摸头上,冷汗淋淋;摸摸身下,湿了一摊;看看房内,昏灯如故;听听庙外, 传来了喇叭的呜呜声,说明台上“讨添”已经结束,后半夜正戏开锣,正是子正时 刻。回想刚才的梦境,不知道是凶是吉:猜不透织女娘娘托的这个梦,是叫她大胆 地借种呢,还是暗示她将有性命之忧。这样的梦,又不能去请别人代圆,翻来覆去 地左思右想,再也睡不着了。 一直到了天色微明,方才朦胧睡去。但是没有睡多久,忽然传来敲门的声音, 睁眼一看,窗户上已经大亮,急忙答应。门外高脚灯台拖长了尖细的嗓音说: “哟!好我的大奶奶,合着你一直就睡到这早晚才醒,那么好的戏,也没出去 再看看么?天亮戏的规矩,可是越往后越精彩的呀!” 瑞春下床来开了门,让高脚灯台进房来,埋怨她说: “你说你过东司去去就来,怎么一去就不回头了?我等了你半天儿,不见你回 来,干脆就回房来睡下了。要说那戏,不过是拿咱们女人散德行罢咧,也没见天下 真有那么犯贱的女人的。” 高脚灯台噗哧一笑: “大奶奶真会说笑话。不说我找了你一个大圈儿,倒说你找了我一个大圈儿。 我过东司回来,碰见个熟人,说了几句话,回头去找你,就再也找你不着了。我还 只当你到哪儿凉快去了呢,没好意思去找你。后来左等你不来,右等你不来,我这 才前前后后去转了个大圈儿,哪儿都找不着你。想到你也许回房来了,进庙来碰见 普慈,才知道你睡下都半天儿了,这才放心。回到戏台前,台上正演《双背凳》, 大奶奶没去看,算是错过了。那两个怕老婆的死男人,才叫活现呢!可真给咱们女 人扬了眉吐了气了。今天晚上七月七正日子,演的是全部《天河配》,这是他们新 天喜班的拿手好戏,大奶奶可别错过了。” 瑞春看了看高脚灯台那并不太凌乱的头发,疑惑地问: “要这么说,昨儿晚上你就没合一合眼,一直看到天亮散戏么?” 高脚灯台嘻地笑了: “你还说呢!我买领席子,原打算困了找个地方眯一眯的。这倒好,转眼不见, 你把我的席子拐走了,连房门也插上了。不看戏,你叫我上哪儿合眼去?昨儿晚上 你睡够了,今天白天可就该我睡啦!” 正说着,老道婆端了一个铜盆儿,送进一盆儿洗脸水来。瑞春想起梳头还没有 拢子,就向老道婆借。老道婆摇摇头说: “这东西,我们出家人用不着,倒是没有准备下。” 高脚灯台闻言,打身边衣袋里摸出半截儿破木梳,炫耀似地说: “到寨上来烧香,这东西可得自己准备。这山上,一杯清水比一杯茶还贵,那 么多香客,有几个能洗上脸的?不过脸不洗不要紧,头发弄乱了,不抿上几抿,怎 么见人?” 说着,高脚灯台帮着替瑞春草草地梳洗了一番,也没有胭脂香粉可擦,只得作 罢。梳洗完毕,老道婆又端来两碗粳米粥,一碟萝卜干儿,把汤水端了下去。瑞春 吃着,觉得倒还清口。高脚灯台吃了一碗,还不饱,自己又到厨下去盛了一碗来。 一时吃罢,老道婆来收碗筷,瑞春见她已经七十开外年纪,老眼昏花,动作迟缓, 衣服虽然破旧,倒还干干净净,不觉动了惜老怜贫之心,拿过准备布施的钱口袋来, 抓了一大把铜钱给她,感动得老道婆满嘴上直念佛。 不久,一抹朝霞,染红了天边,房间里顿时明亮了起来。高脚灯台说:庙会已 经开张了,趁这会儿天气凉快,先去上完了香,接着就去逛庙会。一过了巳时,天 气太热,就出不去了。瑞春依言,打点了一份儿香烛,带着钱袋,锁上了房门,就 相跟着往大殿上走去。 大殿上烧早香的香客熙来攘往,人头挤挤,好像全都约齐了这个时辰一起涌进 来似的。其实,天亮戏还没有“团聚”,庙里的人就已经挤不动了。瑞春等了一阵 子,见根本就抢不到拜垫,只好点起两支蜡烛一撮香来,就站在供桌旁边福了几福, 默祷了一番──除了重复昨天说过的祷祠之外,又说了说“昨夜承蒙赐梦,弟子愚 鲁,不解其意,乞娘娘明示”之类的话头,这才把香插进香炉,两个人一前一后挤 出庙门儿来。 庙门外雁翅儿似的挤着两行叫花子,每人面前放着一个小笸箩,等待施舍。七 月七娘娘庙庙会,是花子们的“丰收”季节,方圆几十里之内的大小花子们,不论 是真是假是老是少是瘸是瞎,统统集中到这里来,准备发一票小小的横财,满载而 归。他们大都席地而坐,把打狗棒放在一边,静等布施,只在拿到钱的时候,才拱 手作谢,念一声“大慈大悲,功德无量”。就中有两膝着地,长跪不起的;有半蹲 着身子,伸手讨钱的;也有一边打着竹板儿,一边唱着莲花落的。还有几个善于辞 令的“丐中秀才”,大声念着自制的“劝善文”,诸如“前世不出手,今世学讨口; 今世不布施,来世当花子”、“今天赍发一文钱,来日置下千倾田;今日出手多布 施,明年准抱胖儿子”之类有腔有板、有辙有韵的词句,以广招徕。 瑞春叫高脚灯台抱着钱袋,每五个钱一注数好,递到她手中,然后由她自己挨 着牌儿把一注一注的钱赍发给花子们。每人五个,暗含“五子登科”之意,讨个吉 利兆头。单是这件“功德”,就花去她一吊多钱和小半个时辰。但是她从花子们的 嘴里买到了一迭连声的感谢和恭维,使她感到了非常的高兴和满足。 场子的四周,都被货摊子占满了。妙的是:来娘娘庙烧香的女客全都没有儿子, 却偏有许多摊贩专到这里来贩卖娃娃用品,从小孩儿的鞋帽、肚兜儿、银锁银镯到 各色玩具,可以说是琳琅满目,应有尽有。香客们在这里烧过香,许过愿,于是乎 信心十足,喜气倍增,认定自己这一番有了娘娘的保佑,无疑将会珠胎暗结,早产 麟儿了。于是,为了讨彩借吉,自我欺骗,也为了糊弄公婆丈夫,这些从来没有开 过怀的母亲们,居然都大买起娃娃用品来。流风所及,加上高脚灯台的诱导劝说, 瑞春也买了一个银项圈儿、一副小银镯、一个红绫子绣花的小肚兜儿,作为彩头, 包成一包儿,放进装香烛的黄布袋里。 广场的中心,有耍猴儿戏的,有变戏法的,还有好几个算命测字的瞎子,也摸 上山来添热闹。除了专治疑难杂症的江湖郎中打出了“专治妇女不孕”的招子之外, 为适应需要,连卖膏药和秋梨膏的也声称自己的秘制膏丹对久婚不孕有如神疗效。 天亮以后,从附近村镇赶来看夜戏的男客大都回家去了。留下来逛庙会的,几 乎全都是准备在寨上鏖战三昼夜的女香客。她们一来为求子,二来也想趁此机会把 家中需用的针头线脑和梳妆用品、厨房用具以及鞋面、花样、锦带之类一次买足。 山村妇女,出门赶一次集都是十分难得的大事一桩,再说,任何一个集上也都不如 赶庙会这样货物齐全,应有尽有,更何况又有两天极为充足的工夫,可以不受时间 的限制,随心所欲地加意挑选,直到心满意足为止。因此,尽管赶庙会的人不如看 夜戏的人多,却也依旧是人山人海,热闹非常,看货论质,讨价还价,喊声叫声, 不绝于耳。 瑞春在场上转了一圈儿,对货摊上的物品大都不感兴趣。她娘家是壶镇街上兼 营百货的第一爿大布店,什么样的时新货,都能从外州外府捎回来,哪儿用得着到 庙会的货摊子上来挑选?因此,除了选买儿件娃娃用品图个吉利讨个彩头之外,别 的什么也不想买,甚至连在人群中挤着看都感到没什么意思。无奈高脚灯台不单自 己要在庙会上买许多东西,还接受乡亲们的嘱托,一会儿挑这个,一会儿选那个, 不厌其烦,没完没了。瑞春心里尽管不乐意,可是碍于情面,也不能撇下她自己一 个人回房歇着去,只好借口天气越来越热,频频催促她不要磨蹭,快买快回。 就在这个时候,不远的地方忽然有两个男人先是争吵,继而大打出手,惊动了 大伙儿,纷纷围过去看热闹。高脚灯台拉着瑞春,也站在外围看。只是围着的人太 多,只听见圈子中心詈骂声,扭打声,相劝声,哄笑声,却不知道究竟为了什么。 正在两人打得难分难解不可开交的时候,忽听得有人高呼: “快让开,马三公子来了!” 围观的人纷纷后退,闪出了一条通路。瑞春急忙踮起脚尖儿来看,只见给自己 排解过纠纷的那员白袍小将,带着四名团勇,精神抖擞地大踏步迈进闹事的中心地 点来。两个打架的男人听说马三公子到了,急忙全都松开了手,抢上一步去跪在三 公子面前,同声叫起屈来。 三公子看了看现场,只见两块大包袱皮儿兜着一些零头布,地上散落着几块黑 色的鞋面儿,已经踩得肮脏不堪,心知多半儿是为争夺主顾而起,就沉下脸来,厉 声呵责: “怎么回事儿?一个一个说!”指着年纪大点儿的一个:“你先说说,为什么 打架?” 年纪大点儿的那个显然在打架上已经吃了亏,气喘吁吁地碰了一个头,哭丧着 脸说: “禀三公子,小的叫张保,在南乡张村住,一向以跑码头赶市集卖小布为业。 今天在这里摆摊儿,来了个女客选中了两块直贡呢鞋面儿,小的要价八十文一块, 那个女客人只肯出五十,讨价还价,小的都落到七十了,那个女客只肯出六十。就 在这个时候,这个不要脸的贼不知是哪里偷来的一票贼赃,愣要抢小的生意,拿出 两块直贡呢鞋面儿来叫唤:‘六十文一块,谁要买快买。’他这样一吆喝,那个女 客放下了小的鞋面儿,去看他的货去了。小的买卖让他给抢了,心中有气,不该说 他的那直贡呢不是抢来的,就是偷来的,再不然就是假的。那小子不讲理,抢了人 家的买卖不说,反而过来一脚踢翻了小的包袱,还动手就打人。小的尽管上了几岁 年纪,也咽不下这口气儿去,豁开这条老命不要了,也要跟他拼个你死我活,因此 扭打是真。惊动了三公子,实在罪该万死,望三公子为小的作主!”说罢,又磕了 一个头。 三公子听了,点头不语,却拿眼睛去看那个中年汉子。那汉子急忙也磕了一个 头,直挺挺地跪在地上分辩说: “三公子不要听这厮的一派胡言。小的叫李贵,就在县城东门外李村住,一向 以串乡村卖小布为业。今天一早赶到寨上,拿出几块鞋面儿布来,吆喝着卖。叵耐 这厮嫌我卖得太便宜了,张嘴就骂我是贼,说我的布不是偷来的,就是抢来的,还 说我的直贡呢是假货,根本不值六十文钱。我的货都是从城里泰祥布店趸来的,货 真价实,有折子为凭。只为我做买卖公道,一向不蒙人坑人,五十文本钱进的货, 只卖六十文,不像这厮似的没天良,黑心肝,赚人家的昧心钱。是小人听他出言不 逊,一时性起,将他的包袱踢翻,并未动手打他,倒是他一头撞进怀里来,要与小 的拼命,因此扭打是实。以上因由,有众位客官目见可证。还望三公子主持公道, 为小人作主。” 听了双方的陈述,三公子仰天一阵哈哈大笑,那铜钟一般的洪亮嗓音,声振林 木: “听尔等方才所说,事情已经十分清楚了,还要问别人干什么?你们两个,各 做各的买卖,价高价低,货真货假,自有顾客自作主张,何用你们争夺扭打?张保 贱买贵卖,欺瞒顾客,本已不该,且又出言不逊,挑衅寻事,实为罪魁祸首。李贵 摆摊叫卖,本与旁人无涉,虽有张保借故詈骂,只可善言分说相劝,不该自恃年轻 力壮,将别人货物踢翻。你们二人,各有是非,本该每人重责四十,撵下山去,姑 念今天是七月七娘娘庙盛会的好日子,免去责打,迅速收拾收拾,下山去吧!” 两个小贩,为争夺主顾扭打起来,偏偏又撞到了三公子的手上,自分必将受到 一番责打;没想到只是轻描淡写地数说了几句,就饶过了,急忙每人又都磕了一个 头,收起自己的包袱来匆匆下山去了。 瑞春又一次见到了三公子的丰采,而且是大白天的在太阳底下,不单看得格外 清楚,人家也没注意到她,因此并不做作,一切都那么自然。瑞春的心里,不由得 对他的印象又加深了三分。 二人回到后院儿,高脚灯台放下怀里的一大堆东西,仰八叉往床上一倒,果然 是困极了人,转眼工夫就呼呼睡熟。瑞春一个人坐在房间里,百无聊赖,想想一天 来的所闻所见,多少明白了“求”与“借”两者之间的维妙关系。也明白了在这件 事情上,人的本事似乎要比神高明得多。如果单单只热衷于“求”而不在“借”字 上下工夫,只怕这个儿子是不会自己飞进肚子里来的。早知道所谓“求子”其中还 有这么多的秘密与周折,真有些失悔不该大老远地跑到这里来抛头露面,让人评头 品足,丢人现限。继而想到,有道是“入宝山不能空手而回”,那么多的秀才娘子、 举人奶奶,到这里来求子,都“满载而归”,如愿以偿了,难道自己就这样错过了 时机,白跑一趟不成?不是还有一句老话,叫做“入境随俗”么,那么,自己既然 已经入了这个“佳境”,是不是也应该随这个俗呢?这可实在是一个令人踌躇、一 时间无法决断的难题呀! 据说,就是相好男人一大堆的“荡妇”,当她第一次偷情的时候,也不是那么 轻而易举的,更何况瑞春从小受过孔门闺训,对于“贞节”二字看得很重,而对于 “失节”行为又特别鄙视呢!像她这样的女人,即便遇上一个与西门庆牵线的王婆 所谓的“潘驴邓小闲”样样具备的风流公子,下工夫百般引诱,死死纠缠,能否勾 搭上手,还很难说呢,何况要她自己先以色相去勾引别人,然后以身事之呢!这样 下贱的事情,难道是她林大奶奶这样有身份的人所能办得出来的么?但是人的心思, 是十分微妙的,简直是不可思议的。当一个人对某一种事物的需要和欲望达到了朝 思暮念梦寐以求的程度,为了达到目的,他很可能会不顾一切,有时候甚至会连身 家性命都统统置之不顾,更甭说是不关痛痒的身外之物以及名节之类虚无缥缈的东 西了 这时候的瑞春,一心一念,只想要个儿子,其急迫之情,虽然还没有达到不顾 一切的程度,却也几乎是不择手段了。要不然,何至于几十里山路跑到这个偏僻荒 凉的山窝窝儿里来赶这野台子戏庙会烧香求子呢? 现在,放在瑞春面前的,有两样东西:一样是儿子,一样是名节。到底要哪一 样,可就全凭她自己抉择了。 在那个年代,一个女人,一个富家奶奶,男人又是单丁独子,有没有儿子,几 乎是一件跟身家性命息息相关的大事。换言之,有了儿子,就有了一切;没有儿子, 就会失去一切。从道理上说,名节似乎比性命还重要;但事实上,不论是秀才娘子 还是举人奶奶,为了要儿子,又都毫不犹豫地放弃了名节。在这种意义上说,又似 乎是“名节我所欲也,儿子亦我所欲也,二者不可得兼,舍名节而取儿子者也”了。 因为对于“名节”二字的解释,尽管同是一个人,大概也是因时因地而有所不同的。 在织女娘娘的眼皮子底下,为了要传宗接代而借种,当然不能与养汉子婆娘的不贞 不节同日而语的。要是生了儿子以后丈夫故去从此守节抚孤,他日照样还是请得旌 表,可以建立贞节牌坊的。更何况,从寨上带回来的儿子,照例认为是送子娘娘所 赐,应该说是“求”来的,与“借”风马牛不相关! 翻来复去前后思忖的结果,瑞春似乎已经逐渐倾向于在“求”的幌子下面去 “借”一个了。她觉得:第一,这种事情既然别人办得,我也就办得;第二,只要 事情办得严密,不让对方知道自己的底细来历,春风一度,就此各自东西,离家又 如此遥远,除了织女娘娘之外,有谁会知道? 但是,这种事情心里想想倒还犹可,真要办起来,却实在有点儿羞人答答,不 单难于启齿,也无法见人的。再说,整个戏台前,从昨天到今天,尽管两个肩膀扛 一个脑袋的男人到处都是,但哪一个是眉清目秀,风度翩翩,堪称良种而值得自己 一借的呢? 一想到良种,自然而然地又想到了马三公子的身上去了。说实在的,在今天这 个庙会上,也确实没有第二个男人像他那么英俊、那么能使一个女人动心的了。他 腰悬宝剑,身穿白袍,面如敷粉,声若洪钟,两眼奕奕有神,说话彬彬有礼,真是 威风凛凛,相貌堂堂,站在那一群缩肩拱背、獐头鼠目的青皮光棍儿们中间,确实 有如鹤立鸡群中一般。但是。像他这么一个正派人,又是在庙会上专负弹压整饬之 责的团防局帮办,这种偷鸡摸狗的苟且之事,他肯办么? 时近中午,天气相当热。俗话说:“心静自然凉”,瑞春的心中,有如火山在 爆发,一股股烈焰正在腾空而起,真是既不静,又不凉,一种莫名的烦躁,一种难 以抑制的渴望,堵在心头,闷在胸间,憋得他连气儿也透不过来。额角旁,鼻尖儿 上,早已经微微渗出了汗珠儿,摸一摸手心儿,也已经是湿漉漉的了。回头看看小 巫婆,发出低沉而匀称的鼾声,正在高唐梦中,睡得又香又甜,一把小蒲扇盖在胸 前,随着呼吸上下起伏。对比之下,越发觉得房间里沉闷憋气,越发觉得心里面焦 躁不安了。 在烦闷焦躁中,瑞春再也坐不住了。她站起身来,先扽下小手绢儿来对着镜子 擦了擦脸上的细汗,又掠了掠鬓角的头发,抹了抹衣服上的绉折,这才拿上一把棕 榈叶子编的细巧小扇子,走出房门来。 她并没有想到要上哪儿去。仅仅由于房间里太闷了,想到外面去透一口气儿, 凉快凉快。走出门来,回手又把房门拽上。她不想往大殿上去。那里虽然没有太阳, 但有那么多的香烛和人,比太阳地儿里还要闷热。这个后院儿,除了有一扇门通往 大殿之外,还有一扇门通往山后,以备挑水挑柴的人进出。平常时候,这扇门是关 着的,今天天气太热,院子里又住着那么多香客,为了多吹进一些过堂风来,有人 把这扇门开得笔直。透过门洞,可以看见房后一道竹篱,几株翠竹,衬着蓝天白云, 远山幽谷,倒是一个十分清静凉快的所在。瑞春见房后有这么个好地方,心中大喜, 就一个人穿过门洞走到房后去纳凉。 前面说过,这座娘娘庙,是盖在一座馒头形土山包的山顶上的。因此后门外面, 也是一溜儿斜坡,有一条羊肠小道,直通山谷。小道儿两旁的阴山坡上,长满了针 刺叶子的杉木,主干笔直,枝杈底大顶尖,很像一座座小宝塔。尽管这时候已经中 午,但是阴山坡上,一者朝北,太阳不能直射,二者有成片儿的杉木像罗伞似的遮 住了阳光,因此比起山顶上和南山坡来,要凉快得多。只是一众香客们上山来求子, 图的是热闹,哪儿人多往哪儿钻,这个清静凉快的所在,也许黑夜里有多少对儿野 鸳鸯在这里栖息,大白天儿的,竟连个人影儿都不见。 瑞春穿过竹园,越过篱门,沿着并不太陡峭的山中小路,漫无目的地往山谷下 面走去。她虽然是个在江南山乡长大的姑娘,日出东山,日落西山,面朝南山,背 靠北山,每天生活在四面都是高山的狭窄的小天地里。但她终究又是生活在壶镇这 个小平原上的姑娘,而且是壶镇第一富商的千金小姐,从小连大门外面都很少出去, 更不用说是到山上去玩玩儿了。过了门儿做了媳妇儿,尽管房后就是山,她既不能 也不敢放下少奶奶的架子,爬到山上去赏心悦目一番。因此,他应名儿是个“山里 姑娘”,长到今年二十三岁,却居然还是第一次爬到山上来,实地看一看山究竟是 一种什么东西。这时候,她暂时丢开耿耿于怀萦绕心头还在云天高处飘渺的儿子, 独自一人先来这里游山逛景,图一个心旷神怡,求一个四体清凉,再作道理。 土山土路,绿草如茵,虽然金莲狭窄,顺着山坡往下走去,并不十分吃力。刚 走到半山腰,忽然听到不远的一块山石后面,传来一阵阵打雷似的呼噜声。瑞春吓 了一跳,急忙停住脚步,心想:在这个僻静的山林中,四顾无人,听那呼噜,分明 是个男人,万一要是惊醒了他,纠缠起来,任你怎么叫喊,那可是谁也听不见,再 也无法脱身的。这么一想,不禁心头有如小鹿乱撞,突突地跳个不住,急忙回转身 来,又往山上走去。 刚走了两步,忽又转念一想:听他鼾声大作,想必是睡熟了的。自己轻手轻脚 地走到他跟前,看看他究竟是什么人,总还不至于就会把他惊醒了。这么一想,就 又退了回来,继续往山下慢慢儿地走去。 走不多远,就看见那块山石的后面,是一块平坦的草地。一个汉子,把一件长 袍平铺在草地上,仰面朝天地躺着,睡得正香:两腿岔开伸直,敞着上衣,露着胸 口雪白的腱子肉,两手抱拳,平放在胸口上,一口镶着闪闪银活儿的古剑,就横倚 在腰间。瑞春立刻就认出:这个躲开热闹跑到这里来图清静睡午觉的人,正是庙会 中鹤立鸡群的佼佼者马三公子。 瑞春心中一动,一个“织女娘娘有心撮合”的念头从脑海中一闪而过,接着一 朵红云飞上了脸颊。她进退维谷,简直不知所措了。 在忐忑不安中,她如痴如呆地站了足有半袋烟的工夫,没有移动一步。她认定 今天无意中跟马三公子的相遇,是织女娘娘的好意安排,是要促成她在无人知晓的 秘密中取得良种。这样的机会,确实是很难得的,如果错过了这个良机,再要找一 个像三公子这样风流俊俏的人物,可就不是那么容易了。但是,这里虽然不是众目 睽睽之下,却是在光天化日之中,青天白日的,自己一个女子,怎么能把一个睡着 了的男人唤醒,并向他提出借种这样难以启齿的要求来呢! 在她的一生中,确实还从来没有遇到过这样令人惶恐,令人羞愧,令人难于决 断的尴尬局面。她既不愿悄然离去,又不敢公然上前。就好像有两颗无形的钉子, 把她的双脚紧紧钉牢在地面上似的,再也无法举步,无法挪动了。眼前,不远的地 方,如雷的鼾声在呼唤着她,英俊的良种在等待着她,一个肥壮白胖的儿子从脑际 逐渐浮现,一个声音在她耳畔响起:“儿子!儿子!有了儿子,才有你的一切;没 有儿子,就没有你的一切呀!” 终于,要儿子的欲望战胜了要面子的阻力。她怀着一种莫名的惊慌,怀着一种 难于说明的矛盾心理,用连她自己都不知道从哪儿来的一种巨大的勇气,像一个幽 灵似的,一步,一步,慢慢儿地移到了她所选定的种子面前,然后又痴痴地站住了。 她的胆量和毅力,确实也只能到此为止了。当她从羊肠小道边走到这个酣睡着 的男人旁边,就好像经历了十万八千里长途跋涉似的,已经是精疲力尽,连最后的 一点点儿支持自己体重的力气都没有了。她四肢颤抖着,全身颤栗着,两眼睁大着, 头脑轰鸣着,又一次被牢牢地钉住在地面上,不能挪动了。她不单没有勇气去把眼 前这个熟睡的男人唤醒,而且十分害怕他会在突然之间睁开眼睛,使自己羞愧难当, 无地自容。她在奋力做完了一件自己本来无法做到的事情之后,再也没有余力来做 第二件事情了。她混乱的头脑意识到自己处境的尴尬,很想转身就逃,拔腿就跑, 但是她不能够。她已经连最后的一点点儿力气也失去了。 在不知所措中,她只能做一件事情,那就是痴痴地站着,默默地注视猎物,静 静地倾听着他的鼾声。 这个三公子,自从来到寨上以后,已经跟他邂逅相遇过好几次了。但是每次相 见,都只能是用眼角瞟上他几眼,不敢瞪眼正视。这时候四野无人,对方又正在熟 睡之中,仔细地看看他这点儿勇气,倒是还有的。沉默中,他放心大胆地欣赏着眼 前这个不可思议又难于捉摸的男人。这个人,三十多岁年纪,天庭饱满,地阁方圆, 眉宇之间,英气勃勃。如果倒退十年。一定是一个英俊风流的美男子。──有这样 的模子,还怕脱不出好坯子来么? 忽然,一只细腰大屁股的黄蜂“嗡”地一声迎面向瑞春飞了过来,吓了她一跳。 出于自卫的本能,她挥起扇子,向黄蜂拍了过去。“啪”地一声,那头黄蜂不偏不 斜正好落在三公子的胸口上。瑞春见自己闯了祸,又生怕那黄蜂蜇坏了模子脱不成 坯,不管三七二十一,赶紧用扇子去掸那黄蜂。三公子在睡梦中突然被惊醒,只当 是来了刺客,腾地坐了起来,出于练武带兵者的习惯,一手刷地抽出了长剑,一手 当胸抓住了瑞春的脖领子。瑞春没想到他会动武,只觉得一道寒光在眼前一闪,吓 得软瘫了身子,赶紧闭上了眼睛,一个立脚不稳,全身像一摊泥似的倒了下来。 三公子定睛一看,见并不是刺客,而是一个弱不禁风的女子。再一细看,认得 就是住在普慈房中的那个小娘子。根据他的理解:第一,这个小娘子是个求子的香 客,而且曾经夹着草席打出过“求偶”的招牌,但是眼界很高,一直没有她看中的 人;第二,她追到这里来,说明她已经看中了自己;第三,既然你敢于用扇子来撩 拨我,那么,什么来言去语都用不着了。于是他赶紧放下长剑,顺手就把她搂进怀 里来,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一连跟她亲了好几个嘴,接着两只大手就在她胸前纵横 驰骋起来。 事情突然发展到这一步,瑞春只能认定这一切都是织女娘娘在冥冥之中安排好 了的,既不想分辩,也无法反抗,只好紧闭双眼,任其轻薄。 马三公子一面在她脸上身上上下乱摸,一面俯下身子在她耳畔小声儿地说: “我就知道小娘子是来求子的。你要是早说,昨天晚上我就可以送你一个大胖 儿子,何必等到今天?不过今天也不算晚,娘娘慈悲,还是让你找我来了。不用担 心,是我的种子,保你一种就发芽,万无一失!” 一边说着,一边伸过手来就解裤子。瑞春万万没有想到这个风流小生似的马三 公子,竟是个色中饿鬼,连一点儿温存体贴也不懂,还没有说上三句话呢,就要动 起真的来了。心里一急,睁开眼睛,又正好跟三公子的眼睛四目相对,羞得瑞春连 脖子根儿都红了。她一手紧紧抓住裤腰带儿的结儿,一手狠推三公子的下巴颏儿, 一面结结巴巴地说了一句:“青天白日的……”使劲儿一挣扎,也不知道怎么一来, 居然让她挣脱了三公子的怀抱,滚起身来,趔趔趄趄地就从原路一溜烟儿地逃跑了。 回到房中,幸亏小巫婆还在做着高唐美梦,酣睡未醒。瑞春满头大汗,喘着粗 气儿,进得门来,一屁股坐在一把靠背椅子上,兀自惊魂未定,心里“通通”地狂 跳不已。过了好一阵子,方才缓过这口气儿来。回想方才的一幕,稀里糊涂地,在 光天化日之下,几乎就要行苟且之事,想想真是羞愧难当。一个堂堂正正的女人, 要是大白天的在山林中野合,岂不是跟野兽一样了?即便是为了要儿子,一切都可 以将就,总也不能如此草草吧? 在激动中,她倒是真为自己方才没有失身而庆幸了一番。但是当她思绪安定了 一些以后,忽然又后悔起来,觉得自己傻得可笑:明明乖也出了,丑也露了,浑身 上下都叫人家摸了,为什么这最后一关要卡得那么紧,以至于真正的目的却没有达 到?难道说,为了要这么个儿子,自己的清白之躯,竟可以这样一而再、再而三地 让他如此轻薄戏弄么?如果免不了还要经历这样一次,倒不如刚才一不做二不休, 闭着眼睛装一会儿死,一次办完了就算了呢! 瑞春一个人自思自叹自怨自艾(y ì意)了一阵,又自我解嘲地自我安慰了一 番,这才端上铜脸盆,到厨房去舀了半盆水,把脸上的汗渍擦了擦。天已过年,肚 子里早就咕咕作响了,只是外面骄阳似火,正是一天中最最炎热的时候。庙门外面 固然有很多吃食摊,但是坐在那些白布篷下面吃滚烫的热东西,也不是一件好受的 事情。想到早上逛庙,还买得有几包雪片糕在那里,就把壶里的隔夜茶倒掉,找老 道婆要了一瓢开水,沏了一壶大叶茶,回房去一口干一口湿地吃了起来。 高脚灯台昨晚上一夜没合眼,这一觉从巳正躺下,一直到申牌过后方才醒来, 足足睡了有三个半时辰。当她睁开惺忪的睡眼坐起来,看见瑞春手托桃腮枯坐着想 心思,还只当她这半天就这样坐着没出房门呢! 瑞春好像做了一件见不得人的丑事似的,整个下午,就没有出门,连晚饭都是 小巫婆去买来端给她吃的。其实,这点儿热她倒是不怕,她怕的是出去了会碰见三 公子。据说,女人头一次偷情,也许什么样儿的花招都办得出来,但是事后却连看 一眼情郎的胆子也没有。瑞春这时候的心情,恐怕也是这样的吧? 吃过晚饭,高脚灯台要带着瑞春去逛夜市,瑞春说白天都看过了,不想再看。 高脚灯台没有办法,又不愿意枯坐在房间里跟瑞春相面,就一个人出去了。 瑞春插上房门,一个人歪在床上想心思。翻来覆去的,尽在琢磨马三公子。事 情既然已经到了这一步,要借种,当然只能借他的了;但是想到有过中午那一场戏, 反倒更加无法见面了。不借吧,跟人家已经有了不干不净的关系,觉得又不能白吃 这个亏。左思右想,越想越烦。一会儿后悔不该来求子,一会儿后悔不该让马三公 子轻薄,一会儿下定了决心到晚上就去找他,一会儿又决定连戏都不去看,再也不 给自己添麻烦了。迷迷糊糊的,一直到高脚灯台来敲门儿,她既没有睡着片刻,也 没有拿定主意,脑袋瓜子却嗡嗡地叫起来了。 高脚灯台是来叫瑞春快去看戏的。她说:台场已经闹完,小八仙刚刚上场。今 天是七月七正日子,上演的是应景剧目《天河配》,也是新天喜班子的拿手好戏。 这个班子里有七个模样挺俊的坤角儿,演《天河配》里的七个仙女,那是最妙不过 的了。尽管瑞春心冷意淡,满腹狐疑,架不住小巫婆连哄带拽,就把瑞春拉出房门, 夹上席子,锁上铁锁,转出大殿,踅到戏台前面来。 果然是七月七正日子的好戏,台前已经人山人海,比昨天晚上要多不少,几乎 无法插足了。瑞春她们,不得不远离戏台在一个稍偏的角落坐下。骊山老母带着八 仙下台,财神送过元宝,魁星点过状元,魏征出来跳过加官,正戏《天河配》就上 场了。 这个戏,演的是织女娘娘当年的一段往事,又是七月初七在织女庙前演的,应 景贴题,不但演得十分卖力,戏路子也比昨天晚上的戏要规矩得多。七个坤角饰演 仙女,果然飘逸有效,十分出色。但是,下流的戏班子,演任何一出正派的好戏, 也能把戏演歪了。当台上演到七个仙女儿背着王母娘娘偷偷儿到河里去洗澡那一场 戏,七个仙女儿先是在河边甩着长袖翩翩起舞,一边旋转,一边慢慢儿地脱去身上 的衣服,每转一圈儿,就从身上除下一件衣裳来,也不过才转了五六圈儿,七个仙 女儿的身上,虽不是赤条条一丝不挂,在灯光下远远看去,每人的身上只剩下胸前 一个绣着花儿的大红肚兜儿了。台下的观众看到仙女们裸体出浴,登时轰动起来。 一股人流,如潮水般压向台前,想去仔细看看那肚兜儿里面,是穿着肉色的紧身衣 裤呢,还是真个赤身裸体。台下的人潮拥挤着,喧哗着;台上的仙女儿们戏嘻着, 歌唱着。转眼间,河里涌出鱼、虾、螃蟹和王八来,于是仙女们又追逐着,扑打着, 张开了手臂,扭动着腰肢,肆无忌惮地尽情地嬉闹。特别是那小丑扮演的王八,背 上背着硬盖儿,伸长了脖子,不是被仙女儿们翻了个仰面朝天,爬不起来,就是从 仙女儿们的胯下探出脑袋来,逗得观众哈哈大笑。 瑞春见戏越演越邪,心里已经不太高兴了,没想到牛郎上场来以后,先悄悄儿 地偷走织女的绎绡仙衣,接着他也脱去外衣跳进了河里,吓得仙女们纷纷逃上岸来, 找到了各自的霓裳羽衣,仓皇飞升,直奔天宫而去。织女找不到自已的仙衣,飞不 起来,又是赤身裸体的,又羞又急,东躲西藏。牛郎则张开了两手,在后面紧紧追 赶,两个人在台上追逐了两圈儿,织女终于被牛郎抓住,不但立即搂进了怀里,而 且还全身上下摸了个遍。那一副急猴儿相,跟中午时候马三公子的那一副轻薄相简 直一模一样。看起来,这演牛郎织女的一对儿,多半儿也是两口子,要不然,是绝 不可能表演得如此疯狂大胆、淋漓尽致的。台下的观众又一次发出满足的狂笑。这 笑声,在瑞春听来,就好像是讥笑她 羞辱她一般,觉得脸上火辣辣的,低下头去, 再也抬不起来了。 又过了一阵儿,似乎是台上的织女答应嫁给牛郎做老婆了,台下发出一片松快 的笑声。瑞春这才抬起头来,看了看四周,发现高脚灯台的身旁坐着一个男人,两 个人又挤鼻子又弄眼的。不远处,有一个男人抱着大腿侧身坐着,两只贼眼滴溜乱 转地直向自己这边瞟。瑞春心里明白,这两个男人,一个将次入港,一个则正在作 非份之想,如果自己不赶紧抽身撤退,后者立刻就要挨近身来伺机进攻了。对于这 种在大庭广众之中公然调情的尴尬场面,瑞春打心里感到恶心。趁这会儿还没人来 缠,她用手肘捅了捅高脚灯台,轻轻地说: “小婶婶你管自坐着看吧,我要回去睡觉了。” 高脚灯台正沉湎在佳境中,突然被瑞春唤醒,急忙推开身边的男人,转过身来, 言不由衷地挽留说: “别忙啊,正戏刚开场,好的还在后头呢!” 瑞春不愿在这桑间濮上多作停留,站起来说: “我有点儿不舒服,不想看了。你看你的吧!”说完,也不等高脚灯台答话, 转身就往庙里走去。 这时候,戏还没唱多久,庙里面已经空空荡荡的,几乎没有什么人了,就连在 大殿上席地求梦的香客,也都还在场上看戏,不到亥正,是不会进来的。当瑞春经 过廊下转到后院儿去的时候,影影绰绰地好像看到月洞门前有一个穿白袍的汉子, 瞧那模样儿,很像是马三公子。瑞春迟疑了一下,稍稍放慢了脚步,走到月洞门前, 半明半暗中见对方似乎还向自己抱拳作了一个揖,瑞春脸一红,看看四周并没有人 注意到自己,就低着头急急忙忙快步溜回了后院儿。摸摸胸口,心头似乎还有一只 小鹿在撞,咚咚地跳个不住。 后院儿里也是一个人都没有。白天洞开着的后门,这时候已经关上了。瑞春离 房的时候,本没有点灯,整个后院儿,只有厨房前面亮着一盏灯笼,一掩一映的, 似乎快要熄灭了的样子。瑞春从门边纸媒筒里摸到了半截儿火纸媒子,就灯笼里点 着了,这才取钥匙开开房门,迈步进了门槛儿,刚要回手带上房门,忽然身后有人 往前一推,接着房门“呀”地一声关上,“卡嚓”一声,又插上了门闩。瑞春吓得 头发根儿一奓,刚要叫,一回头,借着从窗户里映进来的一丝儿微光,影绰绰地看 见站在自己身后的,正是身穿白袍腰悬宝剑的马三公子。已经喊了出来的半个字猛 地又咽了回去,两手一抬,一个点着了的火纸媒子掉到了地上。身子一晃,几乎就 要栽倒。马三公子在身后急忙扶住,并在他耳边轻声地说:
“不要害怕,这会儿谁也不会到这里来的。青天白日的不好意思,这黑灯瞎火 的,总不用害羞了吧?” 说着,不管瑞春怎么挣扎,把她拦腰一把抱了起来,就抱到床上去了……。 三公子是个有军务在身的人,不可能陪着瑞春睡到夜戏散场。这会儿是忙里愉 闲,匆匆地春风一度,就披衣下床,扎结停当,赶在“讨添”之前,出门巡场弹压 去了。临走之前,当然也曾经软语温存了一番,并订了明夜再度之约。 这一夜,自从马三公子一走,瑞春只觉得四肢身体全都不像是自己的了。除了 仰面朝天地躺着之外,连翻个身、挪动一下手脚的力气都没有。脑子里乱哄哄的, 心里百感交集,说不清是喜是愁、是乐是悲。她十分清楚:从今往后,自己就是个 不干不净不守妇道的婆娘了。尽管这件事情办得十分秘密,除了织女娘娘之外,没 有一个外人知道。但她总觉得明天再也无法见人了。特别是那个马三公子,简直连 他的影子都不想再看到,更不用说重温今夜的旧梦了。她暗暗下定了决心,不管得 子不得子,明天天一亮,马上叫小婶婶去雇轿子,趁早打道回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