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九回 服满功成,畲山上众首领商议婚事 赌赢酒醉,私窝里谢振国泄露军机 白水山义军自从竖旗以来,与官军民团数次交锋,连战连捷,威名日噪,三乡 四镇中不堪官绅鱼肉的贫苦百姓纷纷来投。还有那些已经拉起了山头的小股“杆子”, 或迫于官军的追捕,或出于义军的威名,也一伙儿一伙儿地相率来归。山上有刘保 义和正觉上人等首领策划安排,精壮的编入军中,以攻战防守练武为主,兼及农猎; 老弱的妥善安置,以农桑狩猎畜牧为主,兼顾守寨。寨子里虽然丁口猛增了许多, 却家家丰衣足食,人人安居乐业,要不是时有刀兵战事,这里真算得上是一个乱世 的太平村,当代的桃花源了。 七月初头,舒洪镇上赶市,派下山去探事的细作回来禀报说:七月七寨上娘娘 庙庙会,马三公子将率领团勇前去坐镇弹压,兵力无多,是一个难得的好机会,纷 纷要求大帅出兵娘娘庙,活捉马小三儿。 马三公子名义上是舒洪团防局的帮办,实际上是南乡民团的主帅,十几年前与 吕慎之合力攻打太平军,就已经建立了功勋,赢得了声望。在南乡一带,只要一提 起“马三公子”,连老太太小孩子都知道,名声甚至比县太爷还要显赫三分。两年 前,三公子在落虎崖中了一箭,侥幸逃得了活命,发誓与白水山义军势不两立,从 此把全部心思和精力都用在消灭义军上。只是白水山义军兵精将勇,又善于计谋, 把一个小小的畲家山头,防守得有如铁桶相似,团防局不但无计可破,而且连连失 刊。只好龟缩退守,与山寨处于对峙局面。 舒洪镇离白水山相去不远,站在镇口,抬头就能看到山寨的炊烟。马三公子心 知镇上必定藏有义军的细作,平时盘查甚严,遇有形迹可疑的人,当即拿下严刑逼 讯。两年来,死在马三公子手里的义军细作和无辜义军亲属,也不是一个两个了。 难怪侦事们恨之入骨,一旦探得马三公子将出戍在外,有可擒之机,都纷纷要求大 帅出奇计活捉了。 吴本良上山以后,虽然还没有面对面地跟马三公子交过锋,但是手下弟兄及其 亲属连连被捕被杀,也不是不想除去这个就在眼睛鼻子底下的心腹之患,只是顾忌 到娘娘庙庙会,来者多系村妇小贩,在那种场合动刀动枪,难免要惊吓乡民甚至伤 及无辜,与刘保义及正觉上人等商议了许久,大家也都认为此虑甚是。一致同意暂 且寄下马三儿的这颗脑袋,另寻适当时机,再作区处。 议完了正事,话题先转到了娘娘庙织女娘娘送子的故事,再转到牛郎织女一年 一度的相见上。说着说着,话题从天上转到了人间,最后转到了本良和二虎的婚事 上来了。 其实,大家心里都明白,这两对儿未婚夫妻定亲已久,论年龄也都早该完婚了, 只是一者吴立志惨遭杀害,不满三年未经除服不能婚娶;二者上山以后,大家都忙 于设防攻战,无暇顾及这些事情。如今三年过去,按俗例丧服已满,山寨上的大小 事务也渐次安排就绪,再加上几次交锋大获全胜,人心欢腾,又有马天祥送来的那 么多财宝,山上银钱不缺,都想借此机会热闹一番。尽管吴本良以林炳未除大仇未 报固辞,但经不住众人的竭力撺掇,又有刘保义和正觉上人等长辈出面作主,不便 于驳回,只好半推半就,应承了下来。大家即席议定八月十五中秋团圆节给本良和 二虎同时完婚。 大虎和二虎上山以后成了头目,名声传了出去,知道的人越来越多。尽管银田 村属于永康县地界,缙云县的官司似乎管不着,但是张家跟吴家在手足之情上,多 了一层郎舅姻亲,难保林炳不会对银田村的张家寻衅报复,甚至说动金太爷行文到 永康县去以“匪属”罪名逮捕金凤她娘儿仨的。为此,在救出本良以后不久,山寨 上就悄悄儿地派人去把金凤一家全接到山上来,安置在族长老爷爷家里暂住。如今 仓促之间要办喜事,除了缺少妆奁衾褥之外,倒是不用到银田村去抬新娘子了。 喜讯传出,整个山寨一片欢腾,各家各户纷纷为金凤和月娥添凑妆奁。有几对 儿在校场和战场上结下情谊的畲汉青年男女,见寨主成婚,也来凑趣添热闹,不用 串通就全把佳期定在八月十五,以求天上人间,共庆团圆。到了那一天,整个雷家 寨将要张灯结彩,鼓乐喧天,盛况空前当在意料之中。 本良想到:前年立本叔率众劫法场,多承雪峰山朱松林鼎力相助,两人结为生 死兄弟;后来林炳兵围白水山,也多亏朱松林带领弟兄们在县城北门外设下疑兵, 惊吓了金太爷,撤走了绿旗营,方才赢得了船埠头的伏击大捷。只可惜自从金塘一 别,虽然不时有书信互通消息,但是两人再也没有机缘见面。这次张、吴两家在白 水山客中成婚,大办喜庆筵席,何不派人去把朱松林请来,一者同饮喜酒,叙叙阔 别之情,二者共商破敌大计,借此喜庆大吉再传一次捷报呢! 本良把自己的意思禀过了母亲,再去跟刘保义和正觉上人等众首领商量,大家 都说理当如此。本良娘还说:这次一儿一女同时婚配,虽然是在家被人亡的苦难之 中,幸有畲家兄弟的鼎力襄助,竖旗以后,义军连战皆捷,如今已是声势颇大,寨 里不论军民人等日子过得都还红火,因此时运虽蹇,婚事也不宜办得过于草草。新 人穿的戴的,客人吃的喝的,力求从丰。趁此有人下山之机,顺便多带银钱,交与 县前春山饭馆便宜采购,再慢慢儿运回山上。 以前,每次往雪峰山送信儿,都是细作头目谢振国亲自去的。谢三儿对西乡一 带的山路非常熟悉,虽然当地百姓对穿山甲的传说几乎尽人皆知,但是认识他真面 目的人并不多。而更主要的,还在于他擅长夜行,有一身叫人逮不住的惊人本事, 不带兵器可以来去无阻。即使不慎被捕了,他也有妙计可以脱身。事实上,每次住 返于白水山与雪峰山之间,都是夜去夜回,几十里山路一夜之间即能到达,连城门 边儿都不沾,从来没有出过差错。这一次送银下书的美差,仍然非他莫属。天一黑, 谢三儿饱餐一顿,背上银子揣上书信,钻进林间小路摸下山去了。 临行之前,雷大嫂半打哈哈半认真地嘱咐说: “三兄弟,这次你去下书送银,虽说不是军机要务,一路上可也得小心在意, 千万不可贪杯误事。等到八月十五山上大办喜庆筵席的日子,不但老酒管够,只怕 你不醉倒了还饶不了你呢!” 谢三儿哈哈笑着,颇为自负地应声说: “大嫂也太不相信人了。自打我谢老三出兵以来,哪回误过事儿?你只管放一 百二十条心,准错不了!”说着,一歪嘴做了个怪相,甩着胳膊大踏步走了。 雷大嫂深知谢三儿的底细,只是碍于情面,不便于提起他的另两宗嗜好──赌 和嫖罢了。 天色断黑,谢三儿从林间小路转到了大路上,施展开夜行绝技,三十多里路, 不到一个时辰就到了县城东门外。如果只为去雪峰山送信,应该过仙岩铺走近道, 根本不用进城;这一次捎带着要往春山饭馆送银子,就不得不进东门出北门,来一 个穿城而过了。这会儿虽然城门关着,而且还落下了千斤闸,各处小路口也都有人 把守,不过那只是为了阻挡大队人马的。缙云县自古有城而无墙,对于熟悉地理的 本地人,尤其是像谢三儿这样的人精子,根本无法阻挡,只消随便找个缝隙一钻, 不费什么力气就到了城里了。 夏天的夜晚,热得无法入睡。人们吃过了晚饭洗过了澡,全都坐在家门口纳凉。 到了亥正前后,孩子们已经趴在竹榻上呼呼睡熟,大人们则手挥蒲扇,东拉西扯地 仍在聊着闲天儿。 谢三儿进城以后,放慢脚步,装作逛街的闲汉,腆着肚子敞着怀,晃晃悠悠地 走着。走到离高升客栈不远的地方,只见路南临街放着一张方桌,对角点着两支大 蜡烛,十来个老少爷们儿大半光着脊梁,却把褂子拧成麻花儿模样斜搭在肩头,围 着那张桌子,顾不得擦一擦满脸的油汗,一个个瞪着两眼,时不时发出一两声刺耳 的吆喝,接着爆发出一阵惊呼或是哄笑。谢三儿一看就明白:赌徒们禁不住室内的 闷热,头家把场面摆到四面通风的门前来了。 要论谢三儿的喜好,生平爱的是一酒二色三赌博,除此之外,什么高官厚禄、 荣华富贵全吸引不了他。不过他这个人也有一种十分突出的长处,那就是特别讲义 气,只要是出于义气,哪怕是美酒、佳人加上有万两黄金可赢,他也绝不动心。因 此,今夜路过赌局,他并没有跻身于樗蒲①之戏的想法和欲望,只是出于“性之所 近”的缘故,情不自禁地往牌桌那边走近了一点儿,眼睛和耳朵也多往那边注意了 一点儿。正是由于这种“心之所之”,耳目也特别聪明起来,分明听见桌子那边传 过来一阵呼喊哄笑声之后,接着响起了一个喑哑的嗓音: -------- ① 樗(chū初)蒲──本是古代一种近似于掷骰子的博戏,后世用来泛指各 种赌博。 “来旺二爷今夜晚的手气跟我差不多,实在欠佳。不过才几副牌,这一底儿又 输光了。不要紧,有在下钉着呢!再给你这一底儿。今天要不是来旺二爷看在同是 东乡人的份儿上特别照应指引,大老远的在下从壶镇赶了来要面见太爷,又不是正 经公事,只怕连门儿也进不去,直到这会儿还在转鹞子呢!” 喑哑的壶镇腔刚落,另一条公鸭似的粗嗓门儿嘎嘎地笑着应声说: “陈老哥这话倒还算是有良心。老实告诉你说,今天要不是我指点你去找来旺 二爷,求他带你去找同乡人林守备,替你先在太爷面前垫了话,就算你撞大运见上 了太爷,太爷也不会那么痛快地就收下帖子,还满口里承应的吧?冲来旺二爷这一 番好心,今夜晚你陈老哥就是再替他垫个三底儿两底儿的,也不算多呀!来,看骰 子──好,七点,该天门抓牌啦!” 一片抓牌、撸牌、翻牌声儿中,夹杂着庄家的惊呼声、输家的骂娘声和赢家的 喜笑声,接着一条尖细的女人嗓子解嘲似地说: “要说来旺兄弟心眼儿好,理当赢钱才是;怎么倒一连输了三底儿,盘盘不开 张?看起来,要想赢钱,单凭心眼儿好可不行,还得手气好,来旺兄弟这双手是摸 了姑子屄了还是怎么着,今天的手气怎么这样坏呀?” 下面答话的当然是来旺儿了: “桂香姐的话实在有道理,要想赢钱,首先就得把良心往后脊梁上推一推。你 看你哥,今夜晚他做庄,快把我们三家的钱全赢过去了。可见桂亭哥的心眼儿是坏 得流脓啦!” 公鸭嗓子“嘎嘎嘎”地大笑一阵,接着话茬儿打哈哈说: “有道是‘赌场失意,情场得意’;旺二爷铜钱银子多多的,输个十吊八吊的 不在乎,他要的是情场上的大获全胜呢!” 听了这一番对话,谢三儿暗暗吃了一惊,不由得在桌子旁边停下来了。自从吴 石宕人上山以后,他本能地对“壶镇”、“太爷”这些字眼儿特别敏感,对于“林 炳”、“来旺儿”的名字特别扎耳。听上去,那个哑嗓子是为了什么事情专门从壶 镇跑到县里来面见金太爷的。这里面,又牵扯上了林炳和来旺儿。会不会跟吴石宕 人有关、跟山寨义军有关呢?这么一想,他干脆不往前走了,反正这是路边的赌场, 谁都可以驻脚观战甚至参战,不像贡院的考场那样禁止闲杂人等出入喧哗的。 对于赌博,谢三儿是个中老手,可以说是门门精通,样样来得。走到桌边探头 一望,只见一个三十开外的中年汉子在做庄推小牌九,顺门、天门、倒门①各有两 三个人在押注抓牌。庄家的左手站着一个二十多岁的大姑娘,齐眉的前刘海儿,脑 后垂一条过屁股蛋儿的长辫子,上下扎着两根红头绳儿,脸上擦着廉价的胭脂花粉, 上身穿一件藕荷色半袖生丝大襟褂子,下身穿一条八寸半裤腿儿的翠绿绸裤,打扮 得土气俗气之上又加几分妖气,让人一看就知道是个不正经的假姑娘。在她面前, 放着一个钱笸箩,每翻一次牌,就由赢家往她的钱笸箩里扔头钱,数目按赢钱的多 寡不一而足。庄家的面前,堆着一大堆零的整的铜钱,还有几个一两头的银锞子和 十几块墨西哥鹰洋。看样子,今天晚上庄家的手气不错,是赢家。 -------- ① 用三十二张牙牌赌饯,俗称“推牌九”;每门发两张牌比点数大小的叫 “小牌九”,每门发四张牌两两相配以后再比大小的叫做“大牌九”。庄家右手的 一门叫“顺门”,对面的叫“天门”,左手的叫“倒门”。 谢三儿站在顺门看庄家推出了三副牌,从他们的来言去语中,不单弄清了做庄 的大嗓门儿王桂亭和他身旁敛头钱的王桂香是兄妹两个,坐在倒门的干瘪老头儿就 是壶镇来的哑嗓子陈某人,坐在顺门的就是来旺儿,而且看出了牌局上有鬼:顺门 和倒门都是死门,只有天门才是活门,三副牌中,顺门和倒门几乎没有一副好牌, 只有天门的牌跟庄家不相上下,互有输赢。再看那牌,是黑漆全竹的最劣品,每块 牌的背面都划有粗细大小不等的条纹伤痕,老于此道的人用不多久就可以从反面把 牌面认出来了。这种场面,如果是由牌主做庄,再跟任何一门串通,就可以稳吃两 门,单赔一门。而好牌坏牌怎么分发,关键就在那两颗骰子上:牛骨头做的骰子, 里面挖空,灌上水银,练习纯熟了,想掷成几点就可以掷出几点来。看牌桌上,庄 家跟天门多半儿是串通了的;谢三儿如果为了赢钱,应该去押天门,但是为了跟这 个从壶镇来的陈某人能套套近乎搭上茬儿,从中探听点儿消息,谢三儿转了半个圈 子走到倒门,打腰包里摸出一两的一锭银子来,满不在乎地往桌上一抛,嘴里说: “借光,大热天儿的,闲着也是闲着,让我也来赢几个钱,回头买凉粉儿喝。” 说着,冲姓陈的一点头,嘿嘿一乐。 场上的人几乎同时全抬起头来,吃惊地打量这个不明来历却又出手大方的赌徒。 做庄的见谢三儿上得场来直奔死门,而且一押就是一大注,不由得心里暗暗喜欢, 笑嘻嘻地把牌理顺了,右手拣起骰子来,冲谢三儿打哈哈说: “这位大哥送上门儿来的见面重礼,却之不恭,兄弟只好照单全收啦!”说着, 右手一扬,把骰子掷了出去。 两颗骰子,一颗转了两转就停住了,是个三点;另一颗滴溜溜地直往谢三儿面 前转来,分明是个六点,眼看就要停住的当口,谢三儿伸手一拨,那骰子又往牌桌 中心滚去,碰到了牌上,停住了,是个五点。 这种由押注者拨动庄家掷出的骰子从而改变点数的做法,行话叫做“炒”。或 者在骰子旋转未停的当口大喊一声加几点或减几点,行话就叫“加”或“减”。这 种举动,在赌场上是允许的,而且一般都出自输家。据说这样一“炒”,就可以改 变牌风手气,转输为赢;而真正的原因和目的,则是防止庄家在骰子上做鬼。刚才 谢三儿如果不伸手一“炒”,两骰相加共是九点,应该由庄家先抓牌;现在三五相 加是八点,该着倒门先抓牌,换言之,也就是本来属于庄家和天门的牌,改属倒门 和顺门了。 按照赌场上的规矩,不管一门上押了有多少注钱,也不论先来还是后到,都得 由下注最大的一家抓牌并翻牌。姓陈的干瘪老头儿见谢三儿一押就是一两银子,知 道他是个不拿钱当钱的大老倌,又见骰子经他一“炒”之后找上了倒门。就笑着相 让说: “我的手气不行,抓不到好牌,还是托您的福,替咱们抓副好牌吧!” 谢三儿也不多客套,伸手把头两张牌抓了过来,不动声色地放在倒门前面的桌 面上。然后依次由庄稼、顺门、天门接着抓牌。 推小牌九,用不着配牌,每门只要把这两张牌翻过来跟庄家比大小,就可以决 定胜负。按例应该由顺门先翻牌,庄家最后翻牌。来旺儿似乎是输怕了似的,哆嗦 着手,把两张牌摞成一摞,先看底下那张牌,是个三丁拐幺二(∴);慢慢儿抽动 三丁拐,只见下面露出两个红点子来,场上的人全都哗然了:牙牌三十二张,每张 都由两个骰子数(一至六点)组成,而骰子数中,只有幺和四是红色,其余的都是 黑色。现在露出了两个红点子,说明一头是四无疑,加上三丁拐,已经有七点了, 如果另一头是个幺,可以凑成一副八点大牌;如果是个二,可以凑成一副“至尊宝”, 那是牌九中最大的大牌,如果是个三,加起来是十点,在牌九中叫做“闭十”,是 最小的牌,如果是四点、五点、六点,则凑成的点数是十一、十二、十三点,在牌 九中都是小牌。因此,这副牌另一个骰子数是多少,至关重要。 来旺儿一面接着慢慢儿往下抽牌,一面大喊一声:“给我来个两点!”下面那 张牌,果然露出了两个并排的黑点。但是牌九牌中,两点、四点、五点、六点,都 有并排的两个黑点,究竟是个什么数,仍难确定。来旺儿接着抽牌,十几双眼睛都 注视着牌底,等到全部抽完,大家“咦”了一声,原来是个六点──加在一起,一 共十三点,是一副相当小的小牌,基本上可以肯定必输无疑的了。 下面该天门翻牌。押天门那主儿先拿起一张牌来,用指肚摸了摸点数,说了声 “长衫”,翻过来看,果然是一张三点加三点的六点“长衫”。在牙牌中,三丁拐 只有一张,已经在顺门出现了,因此配成九点已经不可能,但还可能再来一张“长 衫”配成对子,因此那主儿满怀希望地喊了一声:“照原样儿再来一张!”把牌翻 过来一看,四围的人全都哈哈大笑起来,原来这是一张两点加两点的“板凳儿”, 两牌相加,正好是十点,也就是最小的“闭十”! 该轮到谢三儿翻牌了。他是个痛快人,喜欢速战速决,也不多啰嗦,伸手就把 两张牌轻轻地翻了过来。大家一看:一张两点加四点的“大至尊”,一张“长衫”, 两牌相加,一共十二点,也是一副极小的牌。 至此场上哗然了:桌面上最大的牌的三点,庄稼只要有三点以上的一副牌,就 可以通吃三门──庄家的三点,可以吃押家的三点;换言之,这副牌庄家几乎赢定 了。但是王桂亭却不露声色。大家都催着庄家快翻牌,王桂亭这才不慌不忙地把两 张牌翻了过来。大家一看,“哈”地一声,全都乐了!原来是一张“板凳”加一张 七点杂张,是一副只有一点的小牌,除了能吃天门的“闭十”之外,顺门和倒门的 三点和两点,居然还赢钱! 如果没有谢三儿的一“炒”,庄家是两点,除了赔给天门的三点之外,顺门的 一点和倒门的闭十,可就全都是输家! 这一炒,果然把“牌风”给炒回来了。 庄家苦笑着赔了钱,这一副牌,他赔了二两多银子。 第二次押注,谢三儿不单连本带利把二两银子全押上,还把天门的全部押注都 移到倒门来──这种赌法,叫做“移注”,也就是说:移注的人不单跟庄家赌,同 时也跟天门的押家赌,如果天门和倒门的牌都比庄家大,等于没移,依旧由庄家赔 钱;如果天门输了,倒门赢了,庄家要按倒门的押注赔钱,收入全归倒门;如果天 门赢了倒门输了,庄家把倒门的押注全部吃进,倒门还要按押注数目赔给天门钱。 王桂亭心知今天遇到劲敌了,不得不抖擞精神,全神贯注。他把八张牌推到桌 子中间,问了一声:“还有押注的没有?”见无人回答了,两手捧起骰子来摇了一 摇, 为了避免谢三儿再一次“炒”骰子,他改用左手掷骰子,两颗骰子滴溜溜往 顺门方向滚去。趁骰子还没停下,谢三儿不慌不忙地喊了一声: “加三点!” 真是“能人背后有能人”,王桂亭挖空心思做下的一副大牌,加上苦练多年一 向十分听话的两颗骰子,这一回全不中用了。一声“加三点”,本应该由庄家抓的 那副牌,眼睁睁地让谢三儿给抓走了。用不着说,本应该是庄家最大、倒门最小的 牌面,也变成了倒门最大,庄家最小了。 这一回,谢三儿除了自己押的赌注之外又多赢了天门上原押的那两注本钱带赢 头,面前的银锞子和洋钱一下子多了许多。他用两个指头捏起一块鹰洋来,放到唇 边一次,又拿到耳旁一听,一阵嗡嗡的悦耳之声渐次微弱,一扬手,噹啷一声,扔 进了头家的钱笸箩里,接着说: “桂香姑娘,大热天儿的,你这个头家怎么光知道敛钱,连凉茶也不准备一碗? 喏,给你这一块洋钱,赏你老哥哥一杯茶吃吧!” 桂香就站在庄家与倒门之间的桌角上,正挨着谢三儿。她虽然对这个赌徒破了 哥哥的招儿,害得哥哥已经到手的银钱又倒流了出去,心中颇有愠意,但是自从丈 夫亡故跟着哥哥到缙云县以设赌为业以来,赌场上的青皮光棍儿们也不知见识过多 少了,却还没有遇见过出手如此大方的赌徒,因此愠怒之中又夹带着几分惊讶,不 由得斜着眼睛瞟了谢三儿几眼,用讨好的口气娇媚地说: “多谢客官的重赏!还没有请教客官尊姓大名呢!客官要喝茶,阿奴这里倒是 有一壶,只是又苦又涩,还带点儿腥气,供奉不得尊客。今天是阿奴我的头家,已 经叫我嫂嫂备下几杯水酒在家里,客官要是耐得,就请过一会儿到家里喝吧!淡酒 管够之外,阿奴再给上客沏一碗桔饼白糖好茶,就算是这一块大洋里的,怎么样?” “阿奴”是金华人的自称,“奴”字读“农(n ón ɡ)”音,相当于“我”, 不分男女老少,并不等于戏曲唱本中年轻女性的自称“小阿奴奴”。听她那带有金 华腔的缙云话,分明是从外地来此落脚不久,借重樗蒲芦雉混饭吃的江湖中人。谢 三儿存心拿她开开心,打着哈哈回答说: “不敢当!免尊,贱姓老,单名一个功字,行大,你就叫我‘大老功’得了。 要说渴,我这会儿实在是渴得难挨难耐了,有劳小妹妹辛苦一趟,哪怕弄碗凉水来 浇一浇这嗓子眼儿里的火也是好的呢!” 桂香虽然不是久闯江湖的人,但是流落风尘也有些年头了,完全懂得“老功” 就是“老公”,也就是“丈夫”的意思。要是换一个山村里的农家姑娘或是城镇中 的小家碧玉,遇上了这种村野男人打哈哈讨便宜,不外乎总是转过脸去不理不踩, 或是低低地骂几声“下作坯”、“杀千刀”一走了之;但桂香是个阅人已多的烟花 女子,专以打情骂悄、出卖色相为业,应付几句“皮科儿”是拿手好戏,绝不会脸 红的。只见她先是用罗帕掩着嘴格儿格儿地浪笑了一阵,接着一摆腰枝一扭脖子, 旗鼓相当地回敬说: “哟!客官的这个姓倒是稀罕,只是排行恐怕错了吧?您老别蒙我,那天赶集, 阿奴就碰上过您老和您妹妹,明明听见别人叫您”老八“,叫您妹妹‘老姑’的, 是不是?要是这样的话,不看僧面看佛面,阿奴就看在‘老姑’的面上,回家去替 ‘老八哥’沏壶好茶来吧!”说完,转身扭动着屁股“格儿格儿”连声地笑着跑了。 桂香的一席话,逗得在场的赌徒们全都哈哈大笑起来。因为在缙云方言中, “老八”和“老姑”都是男人的那玩意儿。大家心里明白:男女之间逗情逗到了这 个份儿,虽然一时间还没有入港,也明明已经接上火儿了。 桂香还没有回来,场上的赌局又一次见了输赢:这一次是庄家抓了一副“闭十”, 通赔三关,大叫晦气。从顺门开始到倒门,一注一注的押注刚刚赔清,桂香一手提 着一把双股铜提梁大瓷茶壶,一手靠怀搂着五六个大瓷茶盅,正好回到场上来,一 眼看见谢三儿又一次往钱笸箩里扔进一个半两头的银锞子去,连忙顺手斟了一杯茶, 一边双手捧着献了上来,一边嘻嘻地笑着说了一声:“谢老八爷的赏!”逗得场上 人人捧腹,个个大笑。 由于谢三儿善观牌风,当赢则多押,当输则少押。一双犀利的眼睛,就像夜猫 子一样,虽然满嘴里说着笑话,却仍然紧紧地盯着庄家那双理牙牌掷骰子的手,因 此总是赢的时候多,输的时候少,庄家面前的那堆铜钱银子大洋钱,就逐渐跑到谢 三儿的面前来了。那壶镇来的陈姓老头儿看出了谢三儿善于猜牌,也紧紧跟着,赌 注大小一依谢三儿,没过多久就反输为赢。这期间,谢三儿一边紧盯着牌路子,一 边与王桂香耍贫嘴调情逗色,还有一搭没一搭地和陈老头儿聊闲天儿。不用多大工 夫,就把他来县里办的公干摸清楚了。 原来,今年九月二十五日,是坑沿陈公公、陈姥姥的百岁大寿,已经请下一道 圣谕来,在门前建成了两座百岁坊,到了寿辰,打算大事铺张一番,除了摆酒宴、 品会场之外,还要征贺诗、印集子。就为此事,他受族中差遣,带了陈公公的亲笔 简帖,到县里来恭请金太爷的墨宝以作首篇。昨天到了县里,奔走了一天,无法见 到金太爷,只好在高升客栈里住下。晚间热闷难耐,出来走走,无意间见到王氏兄 妹在此设赌,就坐下押几注解闷儿。闲话中,多承王桂亭指点,今天一早先找到了 来旺儿,疏通了林炳,由林守备出面恭请太爷届时起驾赴宴,并请随意挥洒贺诗贺 词。有林守备的面子,又是林守备家乡千载难逢的盛典,太爷居然没有驳回。如今 公干完毕,明天就要返回坑沿,为感谢王桂亭和来旺儿的指点引见,陈老儿拿出两 吊钱来,就烦王嫂整备几盘小菜、一壶老酒,聚会聚会。饭后无事可干,天又热闷, 就在门口摆下场子随便玩玩儿。没想到来旺儿和陈老儿手气都不怎么好,连押连输。 要不是谢三儿到场,只怕连身为来旺儿后盾的陈老儿,都要输一个两手空空呢! 这时候,谢三儿冷眼看看来旺儿,虽没有完全翻梢,暂借陈老儿的十来吊钱, 也已经还得差不多了。押天门的那主儿,原是跟王桂亭通同一气儿“抬轿子”的, 是输是赢,反正全是假招儿,算不得数。这样算起来,这一场赌,赢得最多的是谢 三儿,陈老儿小有得利,来旺儿借债未能清偿,赌本又未如数捞回,算是小输,其 余在桌角上押小注的,输赢有限,成不了大气候,可以略去不计;因此场上真正的 输家,倒是王桂亭了。他一个设局抽头以赌为业的赌棍儿,轻易是不会输的。今天 遇上了谢三儿这个能耐更大、神通更广的樗蒲老祖,明赌暗博全然失败,黔驴技穷, 无力回天,只得自认晦气。幸亏王桂香以头家的身份从赢家取回了十一之利,又以 女人的特殊身份仅凭打情骂俏从谢三儿手中赚回不少无本之利,两者相加,数目也 相当可观。这样算起来,场上的真正赢家,还当推她呢! 王桂亭看看自己面前的铜钱、银子,所剩无几,再要输下去,就将无钱可赔了。 老于此道的赌棍儿,不同于以赌为戏的纨绔子弟,他们不论是输是赢,全能进退自 如。既然今夜有上将在座,自己处于必败的境地,还不作速退兵!顾不得把手上的 一铺牌推完,就声言牌底已空,拱手让贤。座中人早已看出谢三儿道行不浅,谁还 敢在太上老君面前愣充神仙?于是纷纷恭让不迭。赌场上的规矩:赢家是不兴赢足 了钱拍拍屁股就走的,但输家告饶,却可以就比罢战。这会儿庄家下台,又没人敢 于继位,尽管几个押小注的似乎还意有未尽,但也无可奈何。 大家纷纷直起腰来,各自盘点银饯,收进腰包。王桂亭趁大伙儿不注意,用手 肘捅了捅妹妹,悄悄儿递了个眼色。王桂香是干惯了这个的,岂有不明白的道理? 连忙嘻嘻地笑着,半娇半嗔地对谢三儿说: “老八哥,别忙走哇!承赏那么多头钱,咱们台盘上的规矩,这顿不成敬意的 夜宵,总得赏脸吧?” 按说,谢三儿已经弄清了这个陈某人到县里来通过林炳所办何事,在山上不能 尽兴的赌瘾也已经得到满足,应该以公事为重,赶紧把书信银两送达为是;但是正 如铜锤大嫂所担心的那样,谢三儿除了酷爱赌博之外,既贪杯,又好色,在酒色面 前,总能够找到这样那样的理由来为自己辩解的。 世上的好色之徒,大体上可以分为这样两种:一种以色为重,爱的是美女,在 不美的女人面前却无动于衷;一种以多取胜,只要是个女人,不论是美是丑,不论 是臭鱼烂虾死螃蟹,全都喜欢,统统划拉,还说什么各有各的滋味儿,各有各的风 趣。 谢三儿正是这后一种人。自打他磕头拜师傅学采蘑菇以后,全盘继承师傅的衣 钵,包括师傅的偷香窃玉之术、嫖妓宿娼之好,而且发扬光大,本事比师傅更高一 筹。再说,他练的气功,能够不泄身子,就是天天泡在女人堆里,也不影响他练武 的,因此更没有后顾之忧了。他技艺学成,出师独自替天行道以来,不论走到什么 地方,酒没有断过,钱没有缺过,不论走到哪里,好的赖的也总有个女人陪着他睡 觉。 只是自从加入白水山义军并在吴大帅的帐下听调以来,在军纪的约束之下,在 雷大嫂的规劝之下,他的这三宗嗜好确实收敛不少。几次奉命下山,不论是送信接 人还是刺探军情,都是二小打醋──直去直回,除了在饭铺酒肆独酌小饮之外,既 没有狂饮豪赌,也没有眠花宿柳,为此几次得到吴大帅的嘉奖。 这次到雪峰山送信,到城里送银,本不是什么十万火急贻误不得的军机重任, 谢三儿艺高人胆大,压根儿就没把这区区小事儿放在心上。刚才与王桂香打了几个 皮科,眉来眼去地逗色,觉得这个小娘儿们虽然不是羞人答答的黄花闺女,不会佯 嗔假愠扭捏作态,却也敢说敢道,泼辣大方,颇有一种豪爽痛快的情趣。情海泛舟, 将次入港,怎忍返棹他去?想到自己身为细作头目,这城里是经常要来的,如果能 把这王氏兄妹收买过来,笼络住了,往后进城,不单有了落脚存身之处,而且也许 还能借他们的赌局以及与来旺儿等人的交往关系刺探到重大军情呢!这样一想,觉 得自己到王家去喝酒调情之举不但可以行得,而且是完全应该的了。自己给自己找 到了贪杯的理由、渔色的依据以后,见王桂香盛情相邀,也就面露喜色顺水推舟地 说: “既然是小妹妹赏酒宵夜,恭敬不如从命,那就叨扰了。这几吊铜钱,我正嫌 背着累赘,不如就算是老公我的半个小东,有烦小妹妹再去添两个小菜打几斤老酒, 咱们今夜来一个不醉不散,怎么样?”说着,把面前一大堆零的整的铜钱全数扔进 头家的那个钱笸箩里,乐得王桂香频做媚眼,连声道谢,嘻开了嘴,半天也闭不上。 谢三儿、来旺儿和陈大老官等人收起了银钱,披上了衣衫,跟着手端笸箩、步 履轻盈的王桂香一起走了。 王桂香的家,其实就在牌桌的南面,两间朝北的铺面房,放着六张陈旧的方桌 和许多长凳,正中央靠里的一张,摆着许多缺嘴裂纹的粗瓷茶壶茶盅,木板隔墙上, 供着一幅刘关张桃园三结义的画像。看得出来,这里白天是茶馆;逢市赶集,这里 也是买卖人和经纪人看货色讲价钱的交易场所;到了晚上,茶馆就变成了赌场了。 铺面与内室之间,有一扇挂着门帘儿的小门相通。尽管南面也有一扇后门通向溪岸, 多少可以吹进一些过堂风来,但由于烧水做饭的炭火炉子也在这门帘儿后面,因此 吹进来的风也是加了温的,这就无怪乎头家要把牌桌子挪到四面通凤的街面儿 上 去,不仅可以广招赌客,还可以唱一出名副其实的《借东风》呢! 一行人走进店堂,围着一张临街的方桌坐下。这时候店门大半已经上上,只留 着几块板的空档通风,比起门外来闷热不少。王桂香放下钱笸箩,先把蜡烛点上, 又抱来一大摞芭蕉扇,一人一把递到了大家手上。谢三儿眼尖,烛影摇曳中分明看 见有一个女人的身影儿在门帘后面站了一会儿,接着又转身回到了灶间,这才拿腔 拿调地喊了一声:“桂香!提茶壶来!”听那口音似乎挺熟。桂香应了一声,一手 提着茶壶一手抱着钱笸箩,用胳膊肘儿掀开门帘儿,到灶间沏水去了。 灶间里隐约传来姑嫂二人压低了嗓子说话的声音,似乎在商量什么事情,一时 委决不下的样子。半响,才见王桂香提了茶壶出来,一面张罗着斟茶,一面对王桂 亭说: “哥哥,嫂子叫你去一下,有事儿跟你商量。” 王桂亭收拾了桌子、条凳之类回家来,颇不高兴地掀帘子进里间去了。看样子, 今儿晚上输了钱的一肚子气,多半儿要发在浑家身上。 王桂香怕冷落了贵客,斟完了茶,又张罗着点烟,来旺儿年纪小,还没有学会 抽烟。谢三儿虽然又嫖又赌又贪杯,却是严守师训,什么烟也不抽──这是因为干 他们这一行的都在夜间活动,最忌讳的正是点火;至于大烟,凡是练武功的人都知 道碰也碰不得,更何况谢三儿练武之外还练内功气功呢?王桂香给陈老儿点完了旱 烟,又把水烟筒捧出来,摽在谢三儿身旁撒娇撒痴地非要他抽一袋不可。正在这时 候,王桂亭两手端着两大碗菜,笑嘻嘻地从门帘后面钻了出来。王桂香见了,连忙 放下水烟筒和火纸媒子,帮着从灶间里把碗筷酒菜运了出来,荤的素的,炖的炒的, 足有七八碗,还都是上尖儿溜满的。王桂亭请众人入座,提起锡酒壶来,依次把每 人面前的兰花瓷碗都斟满了。那酒黄中透红,冒着热气,分明是烫暖了的。斟到谢 三儿面前,只斟了小半碗,酒壶就空了。王桂亭登时就瞪起眼睛来,大骂婆娘不会 办事儿,只给烫了半壶酒来。王桂香急忙把话接了过去说: “哥哥快别冤枉嫂子了。这半壶,是晚饭剩下的绍兴花雕,拢共就那么多半壶, 犯不着折出来,咱家里没拆泥封的那一坛,是竹叶青,嫂子说搀和了味儿不正,就 把剩的这半壶先烫上来了。老八哥要是喝得冷酒,阿奴这就去给你倒一碗来;要是 喝不得,反正开水现成,先温上半碗喝着,等这半碗喝完了,壶里烫的酒总也热了 吧!” 谢三几本是个嗜酒如命的人,见别人面前的兰花碗都满了,哪里等得?忙站起 来说: “昨儿晚上我又没办亏心事儿,干吗不能喝冷酒?大夏天儿的,谁耐烦喝热酒 烫嗓子眼儿?就是数九寒天,大老公我还专爱喝冷酒呢!这样的数伏炎天,喝两碗 冷酒,既解馋又解渴,赛过喝凉粉儿。哪位爱喝热的只管烫着喝,在下可是专喝凉 酒的。小妹妹,不管‘竹叶青”也好,’缸面清‘也罢,快给大老公倒上三大碗来 呀!“ 王桂香抿着嘴嘻嘻地笑着,揶揄说: “我们兄妹在这里开茶馆设赌摊,也不是三天两天的了,见过的急猴儿、馋鬼、 酒疯子,不知道有多多少少,可真还没见过老八哥这样又急又馋又疯的!好哇,只 要你不怕喝了冷酒手发抖,赶明儿进了贡院写不成字,也不怕冷酒入胃串脾上脑一 醉三天醒不来,我家里太好的佳酿拿不出来,没启泥封的竹叶青倒还有几坛子,尽 够你老八哥灌肚脏的了!来,今儿晚上不管别人喝多喝少喝冷喝热,你要是不敢一 口气儿干上三碗竹叶青,这店门你也别指望走出去了。乖乖儿地给我从后门爬出去 吧!”说着,不由分说,提起桌角上的空酒壶来,扭着屁股进里间去了。 众人哄笑声中,王桂香一掀门帘儿又钻了出来,手里没提着酒壶,却端着一个 粗瓷大海碗,盛着满满堂堂的一碗酒,小心翼翼地走到谢三儿面前,身子一蹲,双 手捧着酒碗往上一举,将火似地说: “老八哥,你是打算从前门走出去呢,还是打算从后门爬出去呀?要是见了这 大海碗你害怕,折进小碗里让你分几次喝倒也使得。” 谢三儿是个酒缸里泡大的人,这区区一斤多黄酒,根本不放在眼里。他的性格, 一向是吃葱吃蒜不吃姜(将)的,如今又是个惯会卖弄风骚的女人在撩拨他,就更 想显一显自己的海量了。只见他两手往腰间一叉,也不去接那碗,说了一声:“端 稳了!”伸长了脖子,就在桂香的手上咕嘟咕嘟一口气儿把一大海碗冷酒全灌了下 去,伸手擦了擦嘴角,又连连夸奖说:“好酒!好酒!就这凉劲儿,才叫解气呢! 有劳小妹妹,再给来一碗,怎么样?” 王桂亭眼看着谢三儿把这一大碗泛着泡沫儿的浑汤全喝下去了,这才透着十二 分关切似的嗔着他妹妹说: “阿香,说说笑话图个热闹罢咧,怎么真拿大海碗灌起客人来了?还不快去提 了热酒来,给客人换了小碗慢慢儿喝呀!”回过头来,又冲大伙儿说:“今天晚上, 本是小妹的东道主,备下的几碗粗菜,实在见不得客。多承这位客官慷慨,赏了这 么多的铜钱银子,只是家中寒酸,拿不出什么好的下酒菜来,好在兄弟跟街上这几 家饭馆都还有几分交情,诸位先请对付着随便吃点儿,容兄弟出去转一遭儿,哪怕 就是让他们现炒现做呢,也得弄几个可口的菜回来。小妹好好儿伺候着客人喝酒, 千万不可使性子捉弄人。等我回来,要是有人醉倒了,我可不依。”说着,冲大伙 儿作了半个罗圈儿揖,又悄悄儿给妹妹递了个眼色,就转身出门去了。 王桂香哪儿是那么听话的主儿?她哥哥走了以后,更加肆无忌惮了,撒娇撒痴 的,缠着谢三儿非要他喝足三大海碗不可。谢三儿自恃海量,根本不把那三大碗黄 汤看在眼里,却又假装疯魔地推三阻四不肯喝,王桂香借劝酒为名,搔首弄姿,打 情骂俏,当着众人,一手搂着谢三儿脖子,一手端着大海碗硬灌。谢三儿这时候心 里已经完全明白:这兄妹二人,一个设赌局,一个当暗娼,做的全是不下本钱的买 卖。对付这一路人,只要铜钱银子花够了,满可以叫她怎么着就怎么着。如今见她 看在那几个银锞子的份儿上,上赶着来勾搭自己,还能白花银子不吃腥的道理?一 个有心,一个故意,不过几袋烟的工夫,两个人就像两块牛皮糖似的,粘在一起分 也分不开来了。 奇怪的是,一向喝酒不知道醉的谢三儿,今夜晚在狗尾巴花儿的捉弄下,却渐 渐地陶陶然飘飘然起来,先是有点儿醉眼朦胧,好像说话也不怎么利索了,接着感 到头重脚轻,就在与王桂香推杯让盏间,终于一个立脚不稳,往前一探,整个上半 身全压到了王桂香的肩膀上,要不是王桂香抢得快,那一大海碗酒几乎连碗一起扔 在地上了。 陈老儿和来旺儿见谢三儿醉倒,忙过来帮着桂香把谢三儿连架带抬地扶到一张 松木椅子上躺下。这时候谢三儿满嘴吐着白沫子,脑袋歪到了一边,已经人事不知。 陈老儿察言观色,似乎看出谢三儿醉翁之意不在酒,又见桂香忙于替谢三儿宽衣擦 嘴,无心照顾席上,王桂亭去买酒菜又像泥牛入海一去不回,与来旺儿两个干坐着 杯对杯喝闷酒,实在没有意思,就借口天色已晚,明天一早还要起五更趁凉快赶回 壶镇去,很知趣地告退了。王桂香假意留了几句,当然留不住。 来旺儿见席上只剩下他一个了,也觉得没什么意思,站起身来正要走,却被桂 香拦住了说: “我哥临走的时候留下话儿了,请你一定要等他回来,他有十分要紧的事情要 跟你说。” 来旺儿犹豫了一下,只得又坐了下来,无心喝酒,心里一烦,觉得屋子里更加 闷热了,就挪到门口的一个座位上猛摇芭蕉扇。正在这时候,只听得门外一片声吆 喝,来旺几忙探身到门外去看,只见王桂亭领着林炳和十来个绿营兵进店堂里来了。 原来,这个王桂亭从小就不务正业,长大成人以后,迁来缙云,游手好闲之外, 烟赌嫖酒样样都沾。老父被他气死了,妹妹也嫁了人,留下两前两后的一所铺面房, 也不知干哪宗营生好。先是几个相熟的赌友暂借场面,后来干脆就以聚赌为业,凭 抽头为生。不久妹妹死了男人又不容于婆婆哭着回娘家来,先是帮哥哥站站台角、 敛敛头钱,渐渐地跟几个市井无赖都勾搭上了,也就不打算再嫁,指着两间铺面房 的方便,白天招茶客,晚上招赌客,夜里招嫖客,兄妹二人倒是配合默契,互补不 足,就这样相依为命地过起日子来,倒也不愁温饱。 还在青年时代,王桂亭就跟范通在赌场上熟识并成了莫逆之交;后来各霸一方, 一个在舒洪聚赌,一个在县城设局,来往就逐渐少了。自从范通进山寨做细作被谢 三儿开膛破肚祭了三星大旗以后,他那个“臭妹妹”无法在洪坑桥马家住下去了, 就收拾一包细软,进城投奔范通的这个“如胞弟”来。从此,他们两个名义上算是 夫妻,实际上,只要是哪位赢了银钱又舍得花钱,不论是他的老婆还是他的妹妹, 都可以随便挑选的。 谢三儿久不下场,今天赌兴大发,不但自己赢了钱,还破了庄家的招儿,让庄 家变成了输家,王桂亭对此恨得牙痒痒的,临收场的工夫,频频给桂香递眼色,本 想把这个来历不明的阔赌客诳到家中,让妹妹使出全身解数来把他迷住,然后狠狠 地敲他一票,除了把他赢走的钱悉数抓回来之外,还要连他的本钱也一起端。不想 冤家路窄,谢三儿一进门,“范通的妹妹、桂亭的浑家”在门帘后面一眼瞥见,当 时就认出了他来,忙把“良人”叫进厨房去,如此这般地咬了一通耳朵。把个王桂 亭吓得要死也乐得要命。他虽然没有见过谢三儿,但是久仰大名,深知这个“穿山 甲”并不是一盏省油的灯,得罪了他而又整不死他,迟早要一报还一报,落一个范 通的下场。不过他也知道谢三儿不单是个偷坟掘墓的案犯,而且还是打大牢里盗走 吴本良的劫牢要犯,只要能想出个高招儿把他生擒活捉,这一注赏钱就不会是轻飘 飘的。赌徒们最爱的是钱,甚至于命都不如钱值钱,因此只要一想到钱,胆子陡然 间就会大了起来。当下两口子匆匆一合计,也来不及跟来旺儿商量,出来稳住了谢 三儿,赚他喝下了蒙汗药酒,又借办菜为名,跟妹妹递了个服色,就出了店门急冲 冲地找林炳去了。 林炳得到了白水山匪徒窜进城来的消息,大吃一惊,急忙点了十几名武艺要得 的亲兵,就跟王桂亭直奔王记茶馆。到了门口,王桂亭先蹑手蹑脚地朝里张了张, 见谢三儿已经被麻翻在地,陈老儿也已经不在席上,就踅回身来向林炳招了招手。 众亲兵簇拥着林炳一哄而上,先把门口的闲人轰走,接着呼啦一下把门口封住,林 炳这才带着两名亲丁,跟着王桂亭走进店堂。 来旺儿见来了林炳,还只当是专为找他的,急忙站起身来,一旁侍立,脸上红 一阵白一阵的,不知说些什么才好。幸亏这时候通往里间的门帘儿一掀,“范通的 妹妹、桂亭的浑家”从里间屋钻了出来,冲林炳福了两福,卖好地丑表功说: “回禀守备大人,这个谢振国不单是白水山上反叛朝廷的逆贼,还是个偷坟掘 墓的大盗,外号人称‘穿山甲’,民妇好几年前就认得他。这会儿,已经着我用蒙 汗药麻翻,大人要抓走他,得用铁链儿锁他琵琶骨,他会缩骨法,三两根绳了可绑 他不住。万一要是吃他逃走了,那民妇一家可就全完啦!” 林炳没顾得上听她唠叨,一摆手,示意王桂香闪开。这时候,谢三儿已经被挪 到地上的一张席子上,光着上身,双目紧闭,嘴角吐着白沫,浑身淌着热汗,王桂 香正费力地在解他腰间那个鼓鼓囊囊的扎包,见守备大人示意她走开,只得站了起 来。林炳瞥了一眼屋里的情景,努一努嘴,示意来旺儿从谢三儿身上把那个大扎包 扽出来,拿到灯下检看。 沉重的扎包里,一封一封全是银子,约摸有十来斤重,此外还有些散碎银子和 洋钱,那是刚才在牌桌子赢的,除此之外,别无他物。 林炳正要吩咐王桂亭拿解药来灌醒谢三儿,以便押回营去严刑讯问,忽然转念 一想:这个人带着这么多银两冒着风险下山来,绝不会只为一赌输赢或是找个暗门 子寻欢作乐;再说,谢振国虽然不是山寨中的大首领,但至少是个小头目无疑。雷 家寨人又不比别处拉山头的小股杆子,军纪是严的,不可能让一个小头目没事儿下 山来闲逛。身带银两,既不像赌徒,也不像是探听军情的细作,倒像是来走什么门 路打什么关节的,不过,这区区一百五六十两银子,买人情固然不算少了,买军情 却似乎还嫌少点儿。那么,这个人到底是来干什么的呢?在严刑逼讯之前,能不能 先抓点儿把柄找点儿蛛丝马迹呢? 沉思间,一眼瞥见谢三儿身上那条黑香云纱裤子的白布裤腰是双层的,足有半 尺多宽,灵机一动,伸手解开裤腰带,从左到右顺着肚子摸了摸前裤腰,什么也没 有。来旺儿把谢三儿翻了一个身儿,去探他的后裤腰,刚伸手就捏住了一处地方, 忙轻声地禀报说: “大爷,这里有东西!” 林炳摸了摸那节裤腰,果然觉出里面像是有几张纸。就灯下细一看,分明有拆 开过夹层又重新缝上的痕迹,就用剪子拆开一条缝儿,取出一张叠成长条儿的纸来 看。 纸上写的是什么,除林炳之外,谁也不知道。只见他皱了皱眉头,不声不响地 把纸条儿照原样叠好了塞回原处,略为沉思了一下,发话说: “这个谢振国,确实是白水山上叛军的细作,这次下山来,使命非比一般,千 万不可打草惊蛇,让他有所觉察,叫草寇有所防备。为今之计,你姑嫂二人作速把 这裤腰照原样缝好,不能露出拆过的痕迹,然后装作丝毫也未曾发觉的样子,拿他 当富商上客接待,所带银钱,一分也不准动他的。只要伺候得他高兴惬意,毫不怀 疑,明天早上平平安安离开你家,不生事端,就是你们的功劳,重重有赏。要是不 小心在意露了破绽,让他做了手脚,误了军机,这干系可就全在你们的身上。听明 白了没有?为了以防万一,我这里留下七八个人,改作家常打扮,就在你家房前房 后埋伏。不论是否有意外动静,一切均由他们处置行事,你们只作不知,即便动起 手来吃他跑了,日后也不会牵连上你们。”
“范通的妹妹”原以为此次帮官府逮住了反叛要犯,不但自己报了私仇,了却 心事,还可以得到一笔重赏;没有想到新任守备竟是如此行事,担惊受怕不用提起, 弄不对付还要白担一分脱不开的干系,心中大不乐意,只是迫于官命,分说不得, 也违抗不得。倒是王桂亭善观气色,长于应变,一心只惦着那份儿不知多少的信赏 钱,不顾内人脸上气色如何,急忙诺诺连声地一口承应下来,打躬作揖地把守备大 人送出门去了。 好一个王桂亭,真不愧是黑道儿上的老手,惯使黑心计,专挣黑心钱,送走了 军爷们,关上了店门板,兄妹夫妻三人一捏咕,先把谢三儿的衣裤全扒光了,赤身 裸体地抬到桂香房中,放在竹床上,两个人用热水把他那一身油汗和污泥全打抹干 净了,一个人飞针走线缝那拆开了的裤腰。两头全完工以后,替他穿上裤子,把衣 服扎包全叠整齐了放在床前的一张方凳上,然后端来一小盏解药,用筷子撬开谢三 儿的牙关灌了下去。王桂亭夫妇再三叮嘱了一番,回自己房中安歇去了,只留下王 桂香一个人坐在床前轻轻地给谢三儿挥着扇子。 约摸过了有三两袋烟的工夫,谢三儿打了个呵欠,睁开了眼睛,见房内一灯如 豆,昏暗的灯光下照见王桂香正在轻挥蒲扇,微笑着以一种挑逗的眼光斜睨着自己, 恍惚中记起自己像是喝醉了的样子。他不知道这时候天色已交几鼓,自己这一觉睡 了有多久,侧了侧身子正想说话,一低头看见自己身上系着的扎包没有了,吃了一 惊,本能地想到了自己的使命上去,不由得猛地坐了起来,一摸后裤腰,幸喜书信 还在。王桂香见了,扔下扇子,两手搭在谢三儿的肩膀上媚笑着说: “别那么大惊小怪的好不好,我们家穷倒是穷,百把十两银子也还见过,一分 也不会动你的。咱们在江湖上混,讲的是义气,凭的是信用。我哥见你醉倒了,替 你解下扎包来,让你舒舒服服睡个觉,还叫我在这里替你扇着凉,伺候得你老八大 官人高兴了,赏我个十两八两的,那才是我的呢!”说着,起身把那个大扎包双手 捧了过来,放在床边沿上。 谢三儿是个老嫖客,路柳墙花也不知攀过多少枝摘过多少朵了,对于眼前的情 景,自以为非常明白:“这家人家,哥哥设赌局,妹妹做暗娼,只为见我的扎包沉 重,他们见了眼馋,既不敢公然明抢,牌桌上的鬼花活儿又施展不开,只好用酒把 我灌醉──多半儿酒里还掺得有蒙汗药,要不然,这三五碗黄汤,还醉不倒我── 来一个更深人醉天留客,然后由妹妹出场,做一注没本钱的买卖,赚一笔夜度资, 更想得一笔赏,如此而已。”这么一想,心里一块石头落了地,反正夜也深了,要 办的事情也办不成了,眼前又有一朵半败不败的狗尾巴花儿在招惹撩拨,虽解不得 饥疗不得渴,却也强似寂寞孤凄地单身独宿。提起扎包来掂了一掂,心知确实没有 减轻份量,就把牌桌上赢的那几块银元掏了出来,在手上敲得叮噹响地说: “多谢小阿妹如此尽心周到,老哥哥没有好东西谢你,这里是七块墨西哥来的 银洋钱,每块库平七钱二分,不成敬意,送与阿妹买胭脂花粉,切莫嫌少。天色不 早啦,有劳小阿妹替我轰轰蚊子,放下帐子,舒舒服服地睡上一觉吧!” 王桂香见谢三儿出手大方,接过银洋钱来,直乐得眉开眼笑,忙拉开妆奁匣子 收藏好了,转身拿起扇子来轰了一阵蚊子,就把蚊帐落了下来。谢三儿在财字上看 得开,在色关前却过下去,趁王桂香落蚊帐的工夫,抓住她的手腕子说: “房里只有一张床,委屈你一下,就睡在我这床外沿吧!”说着,往怀里一拉。 王桂香本是干这个的,既然收下了夜度资,就半推半就间趁势往前一趴,正好 压在那个大扎包上,佯嗔着骂了一句: “啊哟,硌着我了!你这个不讲理的,占了我的床,还说是我睡在你的床外沿 呢!” 两个人都吃吃地笑了。 第二天五更以后,谢三儿才睡意阑珊地从高唐梦中醒来。一看窗外,天色已经 大亮,想到自己还有公务在身,顾不得神女在耳畔悄声细语地款留,披衣下床,匆 匆系上扎包,就要告辞。王桂香一者看在那七块银洋的份儿上,二者也担心天色过 早,门外钉梢的亲兵一时疏忽把人看丢了,林守备会着落王家要人,急忙也起身舀 水伺候谢三儿洗漱。又去厨下点火烧了几个荷包蛋端了出来。这边有了响动,那边 一宿没怎么睡的王桂亭早就听见了,装出一副倦眼惺忪的样子趿拉着鞋踱出屋来, 一边巴唧着旱烟管,一边假痴假呆地说一些不着边际的客套恬,明面儿上是为招待 不周表示歉意,骨子里还是想着大扎包里那些白花花的东西。谢三儿的银钱一向是 来得容易去得也方便,既不想置田买地盖房子,又不想娶妻讨小生儿子,生不带来 死不带去的东西,花完了又会飞来,因此一向拿钱不当钱花,出手特别大方。这一 夜豪赌,耽误的工夫并不大,却是吃也吃了,喝也喝了,下半夜还有个女人陪着睡 觉,尽管是酒里下药强留客这一招做得不怎么漂亮,其实也是她们暗门子遇上了有 钱的大老倌常抄的一本老谱儿,只要不谋财害命,而是以皮肉换钱,也还不算是江 湖败类。为此,谢三儿一边嗯嗯啊啊地应付着王桂亭,一边有滋有味地吃完了荷包 蛋,满不在乎地从扎包里掏出一大把散碎银子往桌上一撒,说了声“不成敬意”, 又拢手当胸,道了句“后会有期”,就转身开门,走到了街上。刘氏兄妹生怕门外 人不留神没看见,赶忙追出门来大声叫唤: “客官有工夫了常来玩儿!” 谢三儿出了刘家店堂,甩着袖子,朝西走去。不过半里之遥,就到了县前春山 饭馆。这时候,灶上的师傅正在升火烧汤水,案上的师傅正在和面擀皮子,跑堂的 正在扫地擦桌子。谢三儿大模大样地走了进去,跟堂倌儿打了个招呼,那堂倌儿就 把他引到后面去了。 钉梢的见谢三儿接上了线儿,忙在春山饭馆的后门也安上了眼子。不久,谢三 儿果然从后门出来,脑袋上多了一顶草帽,甩着长袖子,晃晃悠悠地出了北门,往 西乡地界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