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回 姜老的辣,为剿山登门向宿将问计 笋嫩者鲜,图得子上床与美婢寻欢 自从三月初林炳一伙儿在船埠头中了埋伏遭到惨败以后,士卒伤亡颇重,元气 大衰,一连几个月,龟缩城中,除一面医治创伤休养生息,一面招兵买马补充实力 之外,只知每天督促剩余兵勇防守县城,对于如何踏平白水山,为自己雪耻,为死 者复仇,则是有此心而无此力,但求白水山义军不趁虚来袭,能保一时相安无事, 就算是万幸了。 盛夏即将过去,重伤的兵丁虽然尚未完全痊愈,轻伤者大都已经平复,营中的 缺额也已经如数补足,驻守缙云县的六百绿营官兵,眼看元气将次恢复。这时候, 镇台大人行文下来,大意说:秋凉之后利于出兵,饬令缙云县守备会同三乡四镇团 练,务必于冬令到来之前,克期将白水山残匪悉数剿灭,然后着会剿的二百名绿旗 兵回镇交令。 林炳心中明白:所谓“残匪”,岂止不残,实则像滚雪球一般,已经是越滚越 大、越剿越旺了。相反,自己手下的士卒,经过迭次惨败,一个个都变成了惊弓之 鸟,一提起白水山,立刻就会谈虎色变。如此低落的士气,怎能进山征战?立秋一 过,眼看天气就要凉下来,而剿山的计策还连影子也没有,如果没有必胜的善策良 谋,再受一次重创,像梅得标那样全军覆没,只落得单枪匹马逃回城来,那就不仅 仅是威风扫地的事儿,只怕这守备衙门再也坐不下去了。为此,林炳整天紧锁眉尖, 绕室彷徨,长吁短叹,忧心忡忡,不可终日。 七月初五日,虽然已经过了立秋,但是朗朗晴空,骄阳似火,依旧是一个大热 天儿。到了晚上,一天的暑气蒸腾发散开来,更是热闷异常。吃过晚饭,来旺儿告 假去会一个朋友,只留下林炳一个人坐在阶前一边纳凉,一边琢磨心里揣着的那块 病,不由得更加烦躁起来。想起以前自己有了难解的题目,总是去找老少讼师求教, 自从署理守备以来,一者由于没有官司上的纠葛,二者也由于失去翠花儿这个殷勤 热情的主人,确实已经有很长时间没到后街去走动了。尽管这一老一少不解兵事, 但找他们聊聊闲天儿解解烦闷总是可以的。主意打定,就独自一人往后街李家走去。 老少讼师正在天井里乘凉,谈论着一些官司上的关节。自从那年白水山义军光 顾李家,杀死翠花儿抄走财物以后,老讼师连惊带吓加上心疼,得了个半身不遂之 症,行动有些不便了。所幸脑袋瓜儿还没有多大毛病,心眼儿也依旧那么狠毒,尽 管不能亲自捉刀,出个点子拿个主意,过目一下儿子写的状子,还满能行。这会儿 见一向久违的通家至好不期而来,连忙欠身招呼。李梅生起身把稀客让到藤椅上, 回头又叫他新娶的填房奶奶亲自送上一杯薄荷凉茶来。大家厮见过了,反正是老熟 人,不拘礼节,就转圈儿成品字形在天井里坐着聊闲天儿。 老讼师骂了一阵子天气,又说了一阵子身体,言下颇有风中残烛之叹。小讼师 诉说地面上盗贼蜂起,人心思变,连一向好争喜斗的土豪乡绅也收敛了许多,很少 有人为了争田地斗闲气赶进城来打官司了。打官司的人一少,当讼师的生意也就清 淡,进项也就没了着落。刚才正在跟老爷子商量,打算取出一注银子来放债收息, 借此维持一家几口的日食度用呢! 林炳先说了说接任守备以来忙于营务,不得空闲,一向疏于探望的话头;接着 又问候了老世伯的饮食起居。一牵二扯的,三句话离不开心中的那块病,不免又聊 到了白水山这个话题上来: “自打吴石宕那伙强盗劫了大牢,上白水山竖起了谋反大旗,前任守备曾几次 派兵征剿,终因不明地利,又疏于防范,屡屡失利,贼寇反有越剿越旺的趋势,不 单经常出没于左近乡村镇店,打家劫舍,敛钱抢粮,还几次三番攻进城来砸衙门劫 法场,已经成了我县匪患中的第一心腹大患。如今小侄接任守备,虽有心务求于最 短期间将叛匪尽行剿灭,怎奈前任迭次失利,伤亡惨重,以致今日士气不振,有贪 生之念而无杀敌之心。如此兵卒,只怕诸葛再世也无用武之地了。” 李家吃过白水山义军的亏,父子二人跟吴石宕人的冤仇、对踏平白水山的想望, 都不亚于林守备,苦于手中无兵,不能如愿以酬就是了。不过一提起镇台大人辖下 的那些绿旗官兵,李联升不单一向不信服,而且打心眼儿里看不起他们。当他听完 了林炳的一番感慨和忧虑之后,也颇有同感地褒贬说: “现如今的天下,叛军今天杀过来,官军明天杀过去,无非是混战一场,各自 得点儿好处而已,当兵吃粮的又有几个是有胆有识的忠义之士?远的且先不说,就 说那年闹长毛反,粤匪离城还有好几十里地呢,官兵们就望风逃窜,躲得连个影子 也见不着了。说起来,还是人家吕慎之和马三公子有魄力有胆量,单凭东南二乡的 团勇,就敢于以寡敌众,会攻壶镇,终于赶走了粤匪,收复县城,保一方黎民百姓 永享太平。只可惜像吕慎之那样有勇有谋的将才,已经不可多得了。官兵反倒不如 民团骁勇善战,其实也不奇怪:想那些当兵的,多为生计所迫,或交不出田租,或 还不起旧债,不得己离乡背井,出外投军,吃一份儿钱粮,躲过眼前饥荒,上起阵 来,与逆匪无冤无仇的,又有几个人肯卖命上前呢?人人都有妻儿老小,想想家里 人,自然也就怕死惜命起来了。相反,团勇全都来自本乡本上,上阵打仗是为了父 母妻儿,不冲上去把逆匪杀掉,逆匪就要冲过来奸淫掳掠,一想到家里人,自然就 不怕死惜命了。按照这个道理,贤契要想踏平白水山,看来也只能依靠当地的民团。 不能依赖外来的官兵。以愚意度之,如果能把三乡民团的精锐集中起来,再向有实 战经验的吕慎之讨教一个万无一失的善策良谋,以民团为主,辅之以官兵,双管齐 下,两面夹攻,白水山些许几个毛贱,又有你这个指挥若定的主将统领,还有个攻 不下来的道理吗?” 尽管老讼师是个耍笔杆子的衙门油子,不会舞刀弄枪,连纸上谈兵也不会,可 是对官兵、民团的剖析却持之有据,言之成理。自从太平天国起事以来,大小战役, 不论外地的湘军、淮军还是本地的民团都是以团练为基础与太平军作战,从此团练 的身价扶摇直上,早已经超越了八旗子弟和绿营兵,大有过之而无不及之势了。这 一次官兵与民团会剿白水山的计划,原是镇台大人明谕的,如今老讼师不仅提出了 同样的见解,而且进一步主张以民团为主以官兵为辅,这就不仅仅是“英雄所见略 同”,简直是“更胜一筹”了。 林炳是壶镇人,对于吕慎之的足智多谋,善于布防作战,在辛酉之役中曾经有 过一段“率子弟执干戈以卫乡里”的丰功伟绩,不单是早有所闻,而且知之甚详的。 只是一则吕慎之功成引退,以年老体衰为由,不愿意再在刀兵丛中讨生活,二则林 炳少年气盛,自视甚高,满以为自己智勇双全,是个大将军的材料,不愿意为了这 几个伸手可擒的毛贼去向人家低头请教,因此尽管二人同在壶镇团防局办事,林、 吕两家相距也不太远,却从来没有为了剿山的事务去登门请教过。如今林炳正在黔 驴技穷之际,老讼师给他点出这么一员老将来,正中他的胸怀,不能不承认姜是老 的辣,当时就打定了主意,决心亲自回壶镇去走一趟,虚怀若谷地向老前辈请教一 番。于是天南地北地又闲话了几句,就告辞回守备署来。 林炳刚一进门,就有该值上夜的亲兵来回,说是在学宫前开茶馆儿的王桂亭有 重大军情前来禀报,已经在门房坐等多时了。林炳一听是重大军情,不敢怠慢,吩 咐立即传见。王桂亭进来, 把自己如何在家门口翻小牌玩儿,如何来了一位不速 之客上场豪赌,把大伙儿的钱全数赢了过去,是他看出此人来历不明、行为乖张, 就以请他到家里吃宵夜为名,让自己的南乡老婆在门帘后面相认,立刻认出此人就 是白水山上的叛匪谢振国。为此他已经让家里用蒙汗药把谢振国麻翻在地,只等林 守备派人去逮了。 林炳虽然从来没见过谢振国,但是自从上次吴本良在牢中被人打了地洞盗走, 就已经有人猜到是“穿山甲”的本事;及至后来范通当奸细被擒,让谢三儿剖腹挖 心祭了三星大旗,经被放回来的俘虏四处一张扬,谢三儿的名声就比他当年采蘑菇 的时候更加响亮了。如今既然是这个神通广大的人溜下山来,可见白水山上又将有 所举动了。天幸教王桂亭夫妇看破、稳住、麻倒,还不趁此时机作速前去抓来严刑 拷问,更待何时? 这两年来,林炳从一个乡下的阔少爷一变而为守备,眼界和心胸比以前开阔了 许多,办事已经不像初出山时那样任性了。因此,当他从谢三儿身上搜出吴本良写 给朱松林的书信,要是搁在以前,不过把谢三儿押回营去严刑逼供,追问山寨虚实 而已;如今吃一堑长一智,心眼儿比以前活动多了。他想:吴本良等人八月中秋婚 娶,一方面固然要大排筵席,尽欢而散,另一方面也绝不会疏于防范,给官兵民团 以可乘之机;但是,不管雷家寨防守得如何严密,办喜事的日子里人来客往,总离 不开一个“乱”字,就算山上能抽出一半儿兵力来用于防守,不也比平时要减少五 成,依旧是一个攻山的大好时机么?谢三儿此行,既然只为喜事不为军事,那就不 去惊动他,只派人在他身后尾随,先找到山寨安在城里的眼线,再截住出西乡进南 乡的朱松休,最后定一奇计攻破山寨,管叫吴本良乐极生悲,喜事办成丧事。这么 一想,他不动声色地就把谢三儿给放掉。至于攻山的善策良谋,那就只好听从李家 父子的劝告,去向吕慎之虚心请教了。 第二天,林炳禀明了金太爷,安顿了营里事务,于七月初七日一早,身佩双剑, 暗藏着莲蓬枪,坐一顶白布篷竹轿,前后都有村夫打扮的亲兵随从远远地开路断后, 趁着清晨天气凉爽,沿着恶溪,神不知鬼不觉地住壶镇进发。秋老虎的热劲儿刚刚 上来,他也到了老丈人家里了。 吕敬之故去以后,所有布店、当铺都由吕福根经营,平时很少在家里。丈母娘 欢天喜地地把姑爷迎进门去,福根的两个孩子,一边一个,抱住姑夫的大腿不肯撒 手。林炳亲了亲侄儿侄女儿的脸蛋儿,然后全搂进怀里来,却也不胜感慨:自己打 从署理守备进了县城,虽然依旧兼着壶镇团防局总办的差使,隔长不短儿的也要到 壶镇来走走,但多半儿是来去匆匆,除了回林村住一二夜,兼顾一下家务之外,连 丈母娘家里也难得一进。算起来还是个未满三年的新女婿,却早已经成了稀客了。 丈母娘疼女婿,少不得要备酒款待一番,又把福根叫回家来。席间林炳把此来 的意思跟大舅爷一说,吕福根对于自己堂伯的武艺韬略一向信服,听说自视甚高的 妹夫专程到壶镇来向前辈请教,也是喜不自胜,夸奖勉励了一番,并表示愿意一同 去拜访吕慎之,代为从旁说话,以便求取奇计。 饭后稍歇,等中午的闷热过去以后,先打发来旺儿回林村去给大奶奶报信儿, 然后郎舅二人相谐漫步,同到吕慎之家中去叙话。 吕慎之虽然早就已经年逾古稀,但他是武把子的底子,多年来早晚不忘打拳踢 腿,加上摄生有术,将养有方,身板儿还相当结实。自打辛酉年率领民团与太平军 作战连连获胜以来,再加上癸亥年壶镇大桥上一场“杀俘祭忠”的盛典,早已经功 成名就。这两年中,每天闲来无事,除了看看孙子们操练武艺之外,只在家中坐享 清福,平时连大门都难得迈出去。没有想到,正在风云中的少年守备,一向高视阔 步,今天忽然平白无故地偕同舅兄登门拜访,心中早已经猜着了几分,连忙接进厅 堂来,分宾主坐下闲话。 带兵用武的人,三句不离本行,不免一问就问到了营务匪情上来。林炳说了说 吴石宕人上山以后自己迭次出战失利的大概情形,少不了还要给自己掩饰遮盖一番。 接着就说了不久前镇台大人行文下来,饬令克期剿灭白水山残匪。如今探得八月十 五吴本良等大办喜事,山寨必定混乱,实为剿灭叛匪之大好时机,为此特地登门求 教的这一番意思。 吕福根在旁边又说了几句林炳的这份儿美差本是吕慎之一手作成,眼下有了难 处,老前辈自然不能袖手旁观之类的话头。对于白水山的历次故事,尽管吕慎之足 不出户,却也早已有所耳闻,如今听林炳吞吞吐吐地说了个大概,知道他半真半假, 无非为自己开脱,也不去说破,闭目细想了一想,这才慢吞吞地说: “自古作战,无非一攻一守,相较者,实力也。古之善于用兵者,上阵之先, 必千方百计摸清敌方底细,而后定下攻守决策,敌弱则以力胜之,敌强则以计破之。 此所谓‘知己知彼,百战不殆’。林守备熟读兵书,无须老朽多言。据老朽耳闻, 前任守备迭次出兵,之所以屡战屡北者,一为轻敌,对敌方实力估计不足;二为只 知力敌,不知智取;三为不知用己之所长,制敌之所短,而以己之所短,授人以柄。 兵家用兵,有三大忌:一忌孤军深入,长驱而进,一旦陷入重围,首尾不能相顾, 势必全军覆没。二忌官与匪战,官军旗帜鲜明,衣甲齐整,攻则漫无目标,防则不 胜其防;匪军大都百姓装束,聚则为匪,散则为民,匪民难分,良莠莫辨。三忌外 来之兵攻打土著,外兵无非只占天时而已,土著则可兼用地利、人和,兵力虽弱, 却不难处处设防,步步为营,虚处实之,实处虚之,虚虚实实,以弱胜强。试观前 两次官兵征剿白水山,可谓三忌俱占,却无一利可用,若不出奇计奇兵以制胜,实 乃必败之势,非战之罪也。何谓奇兵?即如船埠头一役,匪军于险处不设伏兵,却 于官渡不险处设下埋伏,令人于不意不察中攻我之无备,此善战者之奇计也。匪军 中有此等深谋大略之能人,无怪乎官军屡战屡北,几至于全军覆没!为今之计,欲 破兵强粮足、据险而守之白水山,宜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即出敌之不意,攻 敌之无备,于最险处突破之,于最难攻处攻取之,庶几胜券可操,叛匪可擒;若依 旧以区区有限之兵力、不利之形势,强攻硬夺,则不啻以卵击石,自取其败,实乃 下策中之下策,善战者不取也。”
一番话,说得颇为合情合理,不由人不佩服老将胸中自有十万甲兵。但当林炳 问到计将安出的时候,吕慎之却又故弄玄虚地频频摇头,连称思谋未熟,不足以预 闻,只叫林炳火速着人去舒洪把马三公子请来,然后从长计议。林炳懂得军机大事 必须绝顶机密,虽兄弟手足也不能泄露点滴,如今既有吕福根在旁,怎生说得?也 就不再钉问。当即约定了明日上午团防局会面,再说几句无关紧要的话语,当即起 身告辞。吕慎之坚留便饭,林炳以早就派人回林村报信儿,恐家中久等不便为辞。 吕慎之也不勉强,送到大门口,一揖而别。 回到老丈人家,已交酉时。丈母娘留饭不住,匆匆做出一碗点心来。林炳随便 用过,立即辞别回家。八里小路,也不用坐轿了,好在有亲兵护卫,不慌不忙,安 步当车,只消半个来时辰,就到了林村。 进了家门,把亲兵留在门口歇息,自己穿过花径甬道,一路往上房而来。整个 院子里,阒静阒静的,连一点儿人声也听不见。迈进自己的房中,只见喜妹一个人 坐在踏床上噘着个嘴在纳鞋底儿,看见大爷进房,只是讪讪地站了起来,帮着宽去 衣帽,也不开口。 原来,林炳自从三月间船埠头惨败以后,治伤招兵,巩固城防,忙了个焦头烂 额,抽不开身;再者也怕单身行动,半路上遭人暗算,因此一连三四个月没有回家 了,有什么事情,都是打发来旺儿奔走传话。来旺儿这边,自打从去年跟凤妹私下 里成就了好事儿以后,自分这头婚事既然有大爷的允诺在先,只是早晚间的事儿, 胆子也就越来越大,在喜妹面前,竟不怎么避讳起来。两个人那股子难描难绘的亲 热劲儿,喜妹瞧着都有点儿恶心。关于林炳答应来旺儿可以在两个丫头当中任择一 个的话茬儿,喜妹早就有所耳闻,不过一则她从心眼儿里看不起来旺儿那种拿兄弟 换媳妇儿的小人,二则自己的身子越来越胖,不论身段儿还是模样儿都比不上凤妹, 因此自知来旺儿不会挑上她。近来见来旺儿果然跟凤妹好上了,为求眼不见心不烦, 也为了不叫人家碍眼讨厌,每逢来旺儿凑到凤妹跟前,她就借故躲了出来。如此这 般,已经非止一日。今天来旺儿到家,听说大奶奶出门去了,就一头扎进凤妹的房 里,唧唧哝哝地讲不完的悄悄儿话,两个人你挨我挤的,大热的天儿也不怕长痱子。 喜妹心里一烦,顺手拿起一只鞋底儿,就躲了出来。如今一只鞋底儿纳了小半只, 还不见来旺儿露面,难怪她要噘着嘴生闷气了。 林炳见瑞春不在家,喜妹又绷着个倭瓜脸站着,一副不讨人喜欢的样子,不由 人心里不起腻味,也就没好气儿地沉着脸问: “你大奶奶呢?哪儿去了?” 喜妹一面归置衣帽,一面神情木然地回答: “大奶奶到寨上娘娘庙烧香求子去了。昨天下午去的,一共去三天,初九日一 早回来。” 林炳只觉得脑袋瓜子“嗡”地一声,不由得倒抽一口凉气儿。年轻轻儿的,才 二十三岁的新娘子,过门儿还不满三周年,求哪门子的子?寨上那种地方,本是青 皮光棍儿出没生事的所在,正经人家有几个上那儿去的?再说,这送子娘娘如何送 子的秘密,林炳也不是没有耳闻,不禁怒火陡地上升,睖着眼睛问: “就她一个人去的么?你们两个怎么不跟去?” 喜妹见大爷火儿了,低眉俯首,嗫嚅地回答: “是小婶婶陪着大奶奶去的。她说:那个地方,我们女孩儿家去不得。” 林炳气儿不打一处来,这么大一份儿家业,交给两个丫头就放放心心地走了, 要是歹徒知道了乘隙而入,怎么得了?虽说前后门都有团丁把守,但是人的黑眼珠 儿是见不得白银子的;眼睛里只要有了银子,谁的心眼儿可也就不是正的了,更何 况吴石宕近在咫尺,林家的一举一动,他们那里全都看得一清二楚!转念一想,幸 亏今天自己赶回家里来,堵住了这个可乘之隙,不然的话,万一要是出点儿什么差 错,漏子可就小不了。正想传话下去叫前后门加意提防,忽然想到来旺儿不在身边, 就又问: “来旺儿呢?这该死的怎么不出来见我?” 喜妹挤了挤眯缝眼儿,没敢说实诺,却代他圆了一个谎: “他回来以后,听说大奶奶不在家,吩咐过厨下给大爷准备夜饭,就回他自己 房里歇着去了,大爷叫他有事儿?我这就叫他去!” 喜妹好不容易找了个茬口,脱身跑了。不多一会儿,来旺儿神色仓皇地跑了进 来,见林炳怒形于色,不敢自讨没趣儿,赶紧垂着手站在一边回话说: “小的回来,听说大奶奶到寨上烧香去了,这才想到今天是七月七,特地吩咐 厨下给大爷多做几个菜。刚才又帮着挑了几挑水,没听见大爷到家,不知大爷有什 么吩咐没有?” 林炳听他说话委婉,虽然跟喜妹说的小有出入,谅也无大差错,就压了压火气, 只是叫他到前后门去传话:夜间要加意戒备,不可大意。 夹旺儿答应一声,却站着没有动。今天下午他从壶镇回到家来,凤妹见了忙不 迭地告诉他说:这个月的月事已经过了好几天,弄得不好,多一半儿是有了身孕, 何不及早回明大爷,赶紧圆了房,省得弄出事儿来,大家脸上不好看。其实,三年 守制,按俗例两年四个月除服,要办喜事早就可以办得,并不一定非得等三年期满 的。只是机缘不凑巧,先是林柄中箭,继而船埠头兵败,忙得林炳自己都三两个月 不着家,他一个当亲随的,不遇上大爷高兴的日子,怎么敢开口提这件事儿?没想 到陈仓暗渡的结果,是珠胎暗结,再不赶紧办事儿,可就要出乖露丑了。因此,来 旺儿见了林炳,急着想提一提他三年前亲口许下的诺言,但是一看林炳的脸色,透 着很不高兴,不知道为的什么,琢磨着多半儿为的回家来没见到大奶奶,要是这时 候去提婚事,非碰钉子不结,因此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没敢说出来。林炳见来 旺儿嘴里答应着,却站着不动,勾起了心中的火气,又怒喊了一声。来旺儿见不是 路,只得悻悻地跑了。 好不容易挨到天黑,厨下才开出饭来,三荤两素,四菜一汤,外加一壶热酒。 林炳一个人自斟自酌,却是越喝心里越烦。先是想到今天七夕,正是天上的牛郎织 女一年一度鹊桥相会的日子,自己回家来,却依旧是孤衾独宿,冷冷清清,好不凄 凉。继而想到自己结缡三载,至今子息不动,莫不是这个大年初一出世的小表妹命 相凶毒,上克公婆,下妨子息,才至于进门未出阅月,就招致公婆双双亡故,而子 女则至今不见踪影?要是这样的话,别说是送子娘娘无能为力,就是上龙虎山请来 张天师打七七四十九日罗天大蘸,只怕也难于消灾解孽,求来一个儿子呢!从瑞春 去求子,又想到送子娘娘送子的秘密来,不要儿子没有求到,一顶绿头巾却凭空从 天而降;或者竟从寨上带回一个小杂种来,林家的产业岂不就无形中落到外姓人的 手中去了么?不过他总算还相信瑞春的家世门第,相信这个出身名门的大家闺秀还 不至于办出这种不知羞耻的事情来。 忽然又想到:成亲三年来,尽管没有天天聚首,夜夜同床,但是每逢在一起的 时候,单说这夫妇一章,瑞春向来也不是那么上心的。看起来,这个不生儿子的症 结,多半儿还是出在她的身上。要是果然如此,与其去求织女娘娘,倒不如去求大 先生更为灵验些。但是有一句俗话,叫做:“医得了病,医不了命”,要是瑞春果 然是命中无子,那又该怎么办呢?想知道瑞春会不会生儿子,除非纳一个二房,要 是二房依旧怀不上身孕,那毛病就不在瑞春身上;要是二房有孕在身,至少可以证 实自己是没有毛病的。但是像瑞春这样的脾气,能让自己娶小老婆么?更何况她又 去娘娘庙求了子,正满怀“早生贵子”的热望呢?那么,是不是可以偷偷摸摸地娶 一位如夫人呢?花几百两银子买一个清白人家的大姑娘,另房别院儿,独门独户, 藏在城里不让瑞春知道,学一个井水不犯河水,岂不是好?但是守备大人在县里安 了小公馆的消息,能不传到壶镇来么?要是走漏了风声,实打实地叫她逮住了活的, 这场风波就不知道该怎样收场了。因此,不管怎么个秘密法,明娶总是不行的,除 非是暗偷。可是上哪儿去找这么一个合适的大姑娘呢?他一下子想到了瑞春身边那 两个大丫头。这两个丫头,论年纪都可以嫁得人了。只为自己说过要让来旺儿任择 一个,因此三年来一个也没有打发。这两个丫头中,又以那凤妹出落得越来越俊俏, 说个话儿也还伶牙俐齿,伺候个人也比喜妹更有机灵劲儿。把她纳作偏房,瑞春固 然不会马上答应,但悄悄儿地收作通房大丫头,家里耳目不多,只要买通了下人们, 大概还不至于会走漏风声。等到有了身孕以后,再正式纳为小星,那时候,不单生 米做成了熟饭,而且是替林家传宗接代的有功之臣,瑞春心里就是八百个不乐意, 也无法驳回了。至于来旺儿,他要是愿意呢,就把喜妹赏他;他要是不愿意,给他 几吊钱,让他自己另娶一个去,不就完了么! 想到这里,林炳不由得高兴起来,拧着的眉毛疙瘩解开了,就直着脖子一迭连 声叫凤妹。 凤妹就在旁边伺候添饭,听得大爷叫,只当林炳已经喝完了酒,赶忙盛了一小 碗饭,双手捧了上来。林炳见了,也不去接,却直眉瞪眼地盯着她细看起来。早在 林炳回家养伤那阵子,就已经发觉这个瓜子脸儿、细高挑儿、大眼睛、高鼻梁、溜 肩膀、水蛇腰的姑娘,不单身段儿模样儿长得好,就是一言一动一颦一笑也都是十 分可心相当动人的。作为一颗小星,凭良心说,也满不错的了。林炳心里这么想着, 不由得满脸堆下笑来,眉梢眼角的淫邪之意毕露。凤妹见大爷不来接饭,却用这么 一种极不庄重的眼光盯着自己,不由得嘻地一声笑了出来说: “大爷今天怎么啦?不认识我呀?” 林炳当即接了下茬儿: “晤,三个月不见,果然是一朵鲜花盛开,出落得更其标致了。要不仔细看, 差点儿还真不认识你了呢!” 凤妹只当是来旺儿连那话儿也给大爷说明了,登时脸儿涨得血红,低下了头去, 轻声地说: “大爷不要这样说,叫她们听见了,传给大奶奶,可不是玩儿的。大爷快吃饭 吧,别凉了,吃了肚子痛!” 林炳只当她害怕瑞春吃醋,反正醋娘子不在身边,就随口说起狂来: “大奶奶知道了,又能怎么样?尽管你是大奶奶带过来的人,可连她自己也得 听我姓林的摆布呢,何况是你了?还不是由着我要怎么样就是怎么样?你不要害怕, 只管实说,就说你到底愿意不愿意吧!” 凤妹依旧只当是问她跟来旺儿的事儿,不由得心里通通地跳着,羞答答地低声 说: “我是大爷的人,大爷愿意怎么发落我就怎么发落我,还用得着问我自己吗?” 林炳听出她话里的意思是愿意的,却非要她把话说清楚了: “虽说你是用银子买来的身子,不过这是你们女孩儿一辈子的终身大事,也不 能过于勉强你。愿意还是不愿意,就听你自己一句话了:要是不好意思开口,咱们 摇头不算点头算,你就点一点头,也是一样嘛!” 凤妹局促了一阵子,终于轻轻地点了点头,接着又说了一句: “谢谢大爷的恩典。” 林炳哈哈一阵大笑,先接过她手里的那碗饭放在桌上,又把酒杯斟满了塞在她 手里,笑逐颜开地说: “你倒是个既知趣又痛快的妙人儿!只要你真心愿意,一切都有你大爷作主。 快坐下,先喝了这一杯。赶巧今天七月七,正是牛郎织女鹊桥相会的大喜日子,这 一杯酒就算是喜酒吧!” 凤妹受宠若惊,主人恩典,赐坐赏酒,怎么能不喝呢?双手捧过来,斜签着身 子在一旁坐下,一仰脖子一皱眉就喝干了。林炳夹了两片清蒸火腿,送到她嘴里, 又满斟一杯递给凤妹,连说喜酒必须成双,尽管凤妹不会喝酒,也只好硬硬头皮喝 干了。林炳见桌上只有一双筷子,就从汤盆里拿起一个银调羹来,递到凤妹手里, 叫她自己随意吃菜。凤妹见大爷今天特别高兴,不敢有拂盛情,就用勺子尖儿擓起 两片玉兰片儿来,放在嘴里慢慢儿嚼着。林炳又夹了一块干烧鱼的脊背肉,送到她 的嘴边,笑着说: “今天都大喜了,还不敢放开胆子吃好东西呀?有大爷作主,该开荤就得开荤, 别尽素着啦!” 凤妹歪了歪脖子,妩媚地瞟着林炳微微一笑说: “不是我不敢吃荤的,大爷赏脸,让我陪着您吃这顿饭,吃什么不一样?大爷 让我爱吃什么就吃什么,我最爱吃的,就是嫩笋,觉得比什么都鲜呢!” 林炳听凤妹说爱吃笋,笑着说: “有道是‘姜是老的辣,笋是嫩的鲜’,要是鸡丝、肉丝炒笋丝,那才真叫鲜 呢!来,先把这几片竹笋都吃了,回头大爷再赏你吃人笋,那味道,比起竹笋来, 可又要鲜得多呢!” 说着,把盘子里俏的玉兰片挑出来夹了一筷子,愣往凤妹的嘴里填。风妹张开 小口,就把林炳递过来那几片玉兰片都吃了。 林炳见凤妹既不像瑞春那样冷若冰霜,也不像翠花儿那样举止轻浮,却有一种 小家女不娇不媚的楚楚可怜之处,不由得越看越美,又斟了一满杯酒,自己喝了半 杯,把剩下的半杯送到凤妹嘴边。虽然她连说醉了醉了,喝不得了,却又还是全都 喝了下去。林炳忽然举杯在手,兴致勃勃地问: “听说你妈年轻的时候,是个唱山歌的名手,从小就教了你不少。今天是你大 喜的日子,大爷敬了你三杯酒,你总也该给大爷唱一支好听的山歌吧?” 凤妹噗嗤一声笑了起来说: “大爷真会打哈哈,您连省里都去过了,什么样好听的曲子没听过,还要听上 不得台盘的乡下山歌?再说,我娘死的时候,我才六七岁,教给我唱过的几个山歌, 也早都忘光了呢!” 林炳兴趣盎然地说: “别蒙我啦!你家大奶奶还没有出阁的时候,你给她唱过多少?难道大奶奶的 面子大,大爷请你就请不动么?” 凤妹听主子连“请”字都说出来了,不好再推托,只得说: “大爷要是不怕污了尊耳,想听山歌还不容易么!您说,您想听什么?” 林炳哪儿知道这个俊俏的丫头肚子里都装有哪些山歌?歪着脑袋想了想,就指 着天上说: “今天是七月七,满天星,家家都在看牛郎织女相会,你就唱个小星星的歌, 怎么样?” 凤妹是个识字不多的丫头,哪儿懂得“小星”是什么意思?略一沉思,想起小 时候妈妈教过一个《小星星》的歌,尽管多年不唱了,词儿倒还记得,虽说当着大 爷唱有些腼腆,可又不能扫大爷的兴,忸怩了一下,就轻轻地唱了起来: 小星星,亮晶晶, 一颗一颗像铜钉, 观音拿它补花瓶。 花瓶漏,好炒豆, 炒豆香,好栽姜; 姜无芽,好栽茶; 茶无籽,好栽柿; 柿无仁,个个空,好栽葱; 葱角夜夜长,好杀羊; 羊头没有角,打喜鹊; 喜鹊半天飞,打野鸡; 野鸡没有肉,拿去换萝卜; 萝卜生了筋,拿去换灯芯; 灯芯照不亮,拿去换炮仗; 炮仗放不响,拿去换白鲞, 白鲞没尾巴,拿去换个大内家①; 大内家不生子,一顿打半死; 扔在大门口,变条大黄狗; 扔在房后,变个娘舅; 扔在厨房,变个蟑螂; 扔在楼上,变个和尚; 扔进牛栏,变个蒲篮; 扔在楼梯脚,变个鸟龟壳; 扔在楼梯下,变个胖娃娃; 你也抱,我也抱,乐得娃娃哈哈笑。 -------- ① 内家──缙云方言,老婆,妻子。 这是一支当时几乎家喻户晓的缙云县传统山歌,也叫做“十八扯”,既没有突 出的主题,也没有固定的内容,只要合辙押韵,扯到哪里去都不要紧,因此尽管当 地多数的孩子都会唱这支歌,可是各家所传不同,唱词也就颇有出入。林炳既然是 本地人,这种荒腔走板并不好听的俚野山歌,当然是听熟了的。但是此时此地出于 凤妹之口,却觉得别有一番情调。尤其是唱到“大内家不生子,一顿打半死”和 “扔在楼梯下,变个胖娃娃,你也抱,我也抱,乐得娃娃哈哈笑”这两句的时候, 触动了林炳的心事,忍不住手舞足蹈,哈哈大笑起来。 一曲歌罢,赶紧提起酒壶,满斟一杯,双手捧上以为贺。 凤妹一来夙愿已酬, 解除了后顾之忧,心中欢喜;二来从未得到过主子如此青睐,有点儿受宠若惊,不 敢有拂盛情;三来几杯酒下肚,被压抑了多年的少女的热情一下子冒了出来,也有 些难遏难止。因此,借酒盖脸,在主子面前竭力讨好,显得少有的殷勤。他们俩一 个无心,一个有意,阴差阳错,却错到一块堆儿去了,你推我让的,竟把一壶酒喝 了个精光,这才叫凤妹盛了两碗热饭来,主仆二人,头一回面对面地坐在一张桌子 上共进起晚餐来。 吃过了饭,撤下残汤剩水,林炳净过了手脸,一边捧一杯香茶慢慢儿啜着,一 边就一迭连声地催凤妹赶紧进房去铺床。凤妹只当主子旅途劳顿,想早点儿歇息, 脆脆儿地答应了一声,就进房去先把灯盏点着,然后站在踏床上,弯腰把一条夹被 替主子铺开,把枕头放正。就在这时候,林炳走进房来,回手把门掩上,走到凤妹 身后,拦腰一把就把她抱了起来,低头就一连亲了几个嘴。凤妹吃了一惊,连叫: “大爷不要这样!不要这样!”林炳挤鼻子弄眼地笑对她说: “你愿意,我乐意,正应该这样!趁今天七夕,大奶奶又不在家,咱们来一个 天从人愿,先把你收了房。她求子,我也求子,只要你能替我生下一男半女来,你 就是二房姨奶奶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