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一回 大爷恩典,亲信奴才花落果留苦难诉 主母宽容,陪嫁丫头借肚生儿喜在心 凤妹直到林炳把她抱到床上去之前,都只以为主子今天恩典,把她许配给来旺 儿了;她连做梦也没有想到,今天七夕之夜,炳大爷竟会有意收她做偏房,自己居 然有在大奶奶的花床上睡一夜的福份儿,居然会有伺候炳大爷枕席的荣幸。当这样 的幸运突然降临到她身上的时候,她惊呆了,手足无措了。囿于她卑贱的奴婢身份, 除了本能地叫喊两声“不要这样”之外,既不敢不从,更不敢反抗,只有听从主子 任意摆布的份儿。 就在那一刻,她的心头有如翻江倒海,各种各样的想法和忧虑一齐向她袭来: 头一件,她怕主子会发现她的非处女身子,不单追问起来无法交代,很可能林炳还 会因此而不要她,其结果只能是白白地让他霸占一次身子,做二奶奶的福份儿就会 从此破灭。因此,她被林炳抱上床去之后,来不及多想别的,一门心思全都用在如 何遮掩这件事情上。好在一者林炳正在情急之中,二者只知道凤妹是十几岁就卖到 了吕家的小丫头,绝没有想到她会跟来旺儿暗渡陈仓,三者凤妹有过第一次经验, 这一次半娇半羞半惊半怕半推半就的情景特别是不堪方圆凿枘(ruì瑞)痛楚难禁 的哭喊装得极像,加上林炳在这方面也不是什么老手,因此竟被她稀里糊涂地搪塞 过去了。 她最担心的第一关顺利通过以后,接着就不能不为自己的处境和今后的出路略 作打算了。 早在凤妹刚进林家大门的时候,也曾经梦想过希望得到主子的青睐,但是不久 就失望了。后来几经周折,才跟来旺儿有了百年之盟,却没有想到与来旺儿珠胎暗 结之后,林大爷突然之间又会心血来潮,竟然违背了从前的诺言,私下里把她给收 了房。只是此身一经主子占有,就再也不可能重归来旺儿了,连分尝一脔的可能都 没有了。不管怎么说,来旺儿已经占有了她,她也确确实实曾经以身相许,有过白 头之约,山盟海誓,言犹在耳,怎么能够在一夜之间全都烟消云散呢? 但是,这能归罪于她么?一个奴婢,连身子都是主子的,可不是主子想怎么着 就怎么着么?当年的誓言,今天的事情,都有天神共鉴,她相信老天爷也一定会体 谅她身不由己的苦衷的。 再想想,自己当了守备大人的如夫人,不管怎么说,总也强如给奴才做老婆吧? 好在主子要的是儿子,而这宗宝贝,自已的肚子里早就已经存下了一个,正愁无法 卸车呢!这一来倒好,可以名正言顺地生下来了。只要生下来的是个儿子,不单要 姓他林炳的姓,这偌大一份儿家私,就也有了她母子二人的份儿了。要是大奶奶求 子没有结果,这林家的万贯家财可就全都是自己儿子的啦!这样一想,她倒觉得这 是一件一步登天的大好事儿,不但解决了她目前最最挠头的“孩子没有爸爸”这个 难题,而且自己的身份从此可以大大提高,很可能会身价百倍,终于成为一位人人 羡慕的富家太太的。虽然她也知道大奶奶从小娇生惯养,有一副说一不二又变化无 常的脾气,而且还特别会吃醋,但是她伺候了瑞春将近十年,不但熟透了她厉害的 一面,也摸透了她软弱的一面。只要自己肚皮争气,能生下个儿子来,是不愁不能 跟她争席专宠的。一想到专宠,当然必须先得到主子的欢心,于是乎到了下半夜, 凤妹拿出全身的本事来,入微地体贴,百般地温存,而又恰如其份,绝不过火,装 出一副心里完全愿意但又难于禁受痛楚的那种娇羞与腼腆来,枕席之间,不单缺少 风情的瑞春从来没有跟他如此款恰过,就是翠花儿,也不过是个只会卖弄风骚的荡 妇,哪有凤妹这种软语温存、柔顺体贴?一夜工夫,把个林炳伺候得飘飘然陶陶然, 有如飞上了半天云雾里一般。 初八日上午,林炳桑中倦游,搂着通房大丫头一直睡到日上三竿方才起床。凤 妹伺候着梳头洗脸,取早点心来吃过了,想起这一夜之间将凤妹收了房,尽管大门 外头还没人知道,可是院儿里面的来旺儿、喜妹和灶下那个厨娘,却是瞒不过去的。 这就必须对知情者买嘱一下,来一个瞒上不瞒下,大家通同一气儿来遮住瑞春的眼 睛。 林炳先去找来旺儿。七月初七,来旺儿和凤妹这一对儿地上的牛郎织女,原也 能够在鹊桥上偷渡一下,稍解相思之苦的;没有想到这一次出师不利,竟会跟太岁 星相冲相克,生生地把这颗织女星从他身边给拉走了。这可真叫哑巴吃黄连──说 不出来的苦。当天晚上,来旺儿想来想去,恨只恨自己晚开口了一步,如今自己的 心上人让主子给收了房,成了禁脔一块,自己就是有天大的本事,也不敢从老虎嘴 里抠肉吃呀!看起来,自己的婚事,早晚还只能把喜妹娶过来算完事。可是一想到 喜妹那一身贼胖的肥肉,那一张柿饼似的扁脸,不由得又憎厌起来,真是宁可一辈 子打光棍儿,也不愿意娶这么一个蠢猪般的媳妇儿。更糟心的是:自己跟凤妹都已 经有了孩子了,如今不单媳妇儿飞走,连孩子也不得不送了出去,真正应了“鸡飞 蛋打”这么一句俗话了。而且这事儿还声张不得,要是让大爷知道她肚子里的秘密, 不仅凤妹从此再也不会有好日子过,只怕连自己这条小命儿都要交代在这上头呢! 这一晚上,来旺儿思前想后,翻来覆去地哪儿睡得着?早晨起来,勉强喝了一 碗粥,正坐在自己房里愣神儿,见大爷一脚迈进房来,倒吓了一跳,只当是那件事 儿露了马脚,慌忙站了起来,脸上青一阵红一阵地垂手站在一旁,等着顶雷,心里 却在偷偷儿地琢磨着怎么应对。林炳见他那一副局促不安的样子,想到三年前自己 的诺言,多少也有些愧色和歉意,就和颜悦色地用好话抚慰他说: “昨天晚上,大爷把凤妹收了房,你不要多心。不是大爷说话不算话,不叫你 成家,只为你大奶奶过门三年,至今子息不动,你二爷又不知下落,这传宗接代的 大事,要是单靠你大奶奶,只怕有点儿玄。这才不得已,让凤妹当个替身,只为你 大奶奶是个小心眼儿,这件事情要是明着办,多半儿不肯答应。在凤妹怀上孩子之 前,先还不能叫她知道。你是我的心腹亲随,我才把实话都告诉你。往后在大奶奶 面前怎么遮掩,怎么转圜,可就全凭你自己的机灵劲儿随机应变了。只要你跟大爷 一条心,给大爷办事儿,大爷总是会亏待你的。大爷三年前许过你一房媳妇儿,如 今三年满服,也该给你成亲了。只是大爷已经把凤妹收了房,剩下一个喜妹,你要 是看得上呢,大爷作主,就把她许配给你。等大奶奶回来,就说是你自己挑选的, 我叫人替她做几件衣裳,择一个吉日,就给你办了喜事。要是你看不上呢,既不能 委屈你,也不能强迫你,大爷再赏你五十吊钱,你自己央媒说合,另娶一个好人家 的姑娘也使得。你愿意怎么办,琢磨好了,就告诉我。” 来旺儿原本只当是祸事就要临头,没有想到大爷恩典,考虑得比自己还周到, 给自己送来的竟是一件喜事。五十吊钱,合两千五百斤大米,娶一个穷家姑娘,纳 聘行定,财礼酒水,连谢媒钱在内,只怕都有了。即便不够,这几年来自己也攒了 点儿钱;再说,大爷手里,不是还存着那五十吊卖兄弟的钱么?有这么许多钱,能 不能娶一个比凤妹更俊悄的媳妇儿不敢说,要娶一个比喜妹标致的却绝不是难事。 琢磨到这里,正想开口表明自己不要喜妹愿意另娶的心思,忽然想到凤妹肚子里还 有自己的一块肉;这块肉,他日落生以后,无可置疑地将要变成林家的公子或是小 姐,而自己这个正牌儿的生身之父,仍不免屈居于管家之位。指着小主人,他跟二 主母之间必然存在一种心照不宣、互相默契的暖昧关系;自己的后半世就可以凭借 这种关系,在权势钱财上占许多便宜。如果自己在这种关系上有所希求,那么,自 己今后的一切行动,就都得看凤妹的眼色办事了。就是今天要娶媳妇儿,是娶喜妹 还是另娶别人,也应该先跟凤妹商量商量,听听她的主意再作决定。不过,正因为 这种暧昧关系是存在于主仆之间的,因此有可能给自己带来福,也有可能给自己带 来祸。林炳一旦发现自己的如夫人跟仆人之间不仅有过不清不白的关系,而且在林 姓的血统中间掺杂进了卑贱的外姓人的血统,当然是不肯善罢甘休的;从凤妹那方 面说,一旦地位变了,她还肯承认这种暖昧关系,还肯承认自己的儿子是奴才的么? 她为了保全自己的地位,难道不会狠下一条心来,直接或间接地杀人灭口么?那时 候,不单是人财两空,连自己的一条命也要送在她的手上了。这么看来,要想图安 生保性命,还是趁早离开这个是非之地,远走高飞的好…… 林炳见来旺儿沉思不语,只当他一时决不定娶谁好,就叫他不要着急,什么时 候想好了再说也不晚。随口又说了几句笼络人心的话,就去找喜妹和做饭的厨娘。 对付不同的人,林炳懂得分别用不同的手段和方法。对付来旺儿,他采用的是 收买的方法,而对喜妹和那个厨娘,他使用的则是威逼利诱、软硬兼施的方法。那 个烧饭的厨娘,原是个吃素念经不管闲事的寡妇,平时连前院儿也很少来,主子愿 意跟谁睡觉,与她无关,她是既不闻也不问,更不会去向主母告密的。但是主人昨 天晚上的所作所为,对喜妹的关系却很大。她知道来旺儿的心中并没有她,但不知 道林炳还有“给钱另娶”这么一个变通的办法,因此认定自己这一回只能嫁给来旺 儿了。尽管自己并不喜欢这个没骨气的男人,可是奴婢的一切都只能听从主子的安 排,又有什么办法呢? 林炳自以为下人们的嘴巴一张张都已经封住,万无一失了,这才换上衣服鞋帽 带上来旺儿和几名团丁匆匆到壶镇团防局去,与吕慎之和马三公子商议如何攻打白 水山的军机大事。 没想到马三公子由于正在寨上公干,接到通知晚了,临时骑马赶来,直到申牌 前后方才冒着秋老虎的热气儿挥汗赶到。宽去了外衣,洗去了油汗,商定了军机, 天已向黑,少不得由团防局出钱备酒款待。 林炳一则新收了凤妹这么个可心的通房丫头,二则有吕慎之定下了奇计,又与 南乡团防局联手,白水山指日可平,心中欢喜,开怀放量,多饮了几杯,不觉醉倒。 来旺儿雇了一顶竹轿抬回林村,天色已黑。林炳虽醉,心里倒还清楚,明知瑞春要 到初九日上午才能回来,乐得能自由处且自由,得风流时且风流,吩咐凤妹替他宽 衣解带,净了手面,早早地就上了床,搂着代理夫人醒酒去了。 睡下不多久,两人正在你欢我爱难分难解之际,忽听得房门被人推开,一个人 悄没声儿地走了进来。林炳心中大怒,无名火起,厉声喝问:“谁?”说话间,轻 盈的脚步声已经走到帐前,一边把油灯拨亮了,一边轻柔地说: “不会喝酒,就不兴少喝几杯么?糟踏坏了身子,你一个人在外头,谁照顾你?” 听那声音,分明是瑞春。林炳见她早不回晚不回,偏偏在这个要命的时候回来 了,登时吓得目瞪口呆,好像兔子钻进了坛子里,闷了。 原来,瑞春今天一早虽然火急火燎地立刻就要雇轿子回家,但是初八日庙会还 没散,寨下根本就没有轿子可雇。好不容易雇到了两顶,时间已晚,为了躲过中午 的大毒太阳,她们是过了申牌以后才上的轿子,回到林村,早就天黑了。在家门口 落轿,高脚灯台开发了脚钱,自回自家。瑞春走进门去,守门的团丁回说:团总刚 从壶镇回来不久,多喝了几杯,醉了。瑞春因为自己办了亏心事儿,进了房,没敢 高声,反倒低声下气地来安慰林炳。听不见回答,还只当他酒醉未醒呢,伸手撩起 帐子来一看,只见林炳面朝外躺着,身上盖着半条夹被,神色仓皇,一脸的尴尬相。 在他的身旁,另半条被子下面,分明还盖着一个人。瑞春见是这般情景,心中已经 明白了几分,只是不知道是谁这样大胆,竟敢在自己外出的日子趁虚而入。一气之 下,也不知是哪里来的那么大劲头儿,抓过被角来,一掀就全掀开了,露出赤精条 条两个活宝来。瑞春看清了被子底下藏着的原来是凤妹,这一气差点儿背了过去。 急切间顾不得跟林炳理论,举起手来就跟凤妹拼命。一面打,还一面骂: “你这个偷汉子婆娘养的小骚货!跟你娘一样的不要脸!趁着我不在家,连大 爷你都敢勾搭上了!也不掂掇掂掇你自己有多大份量,我这张床,是你这种贱骨头 睡得的么?” 凤妹挨了几巴掌,急忙往床里面躲。那床原本极大,中间又隔着林炳,瑞春够 不着,正想探身,却让林炳给挡住了。凤妹自从昨夜与林炳成就好事以后,心中已 经算计到早晚会有这么一场好戏要演出,只是没有想到会来得这样快,刚刚第二夜 就让大奶奶给抓住了。她深知瑞春是个吃姜吃蒜的脾气,知道求饶是绝求不出好儿 来的,既然已经抓破了脸,反正凡事有大爷在那里顶着,干脆就横下了一条心来, 随手披上了一件褂子,半蹲在床角,冷笑一声说: “大奶奶快别说这个难听的话!奴婢命苦,从小死了爹娘,让叔叔卖了出来, 也快十年了。大奶奶是眼看着我长大的,难道不知道奴婢是不是那种不要脸的人? 我们当丫头的,只巴望长大了嫁个安生本份儿的老实人,就心满意足,从来也没有 想过要当什么夫人奶奶的。往常大奶奶在家,什么事儿都有大奶奶替奴婢作主;这 回大奶奶烧香求子去了,大爷回来,叫我进房,说是要借我的肚皮替大奶奶生个儿 子;我一个使唤丫头,连身子都是主子的,主子说话,当奴婢的敢驳回吗?这倒好, 你们当主子的,事先捏咕好了,一个要我生儿子,一个就赖我偷汉子,哪儿还有我 这个当奴才的活路呢!不如当着主子,就在这里碰死了倒干净!” 刚一说完,挺身蹿了起来就往床柱子上一头撞去,慌得林炳放开了瑞春又去拦 凤妹。凤妹一头扎在林炳怀里,觉得委屈万分,一捂鼻子,放开了嗓门儿,干脆就 嚎啕大哭起来。 瑞春见他们两个你搂我抱的亲热样儿,火上加醋,气得浑身打颤,指着林炳, 翻来覆去地只会说: “你好!你好!你办的好事!你要讨小,还留我在家里干什么?不如给我一纸 休书,打发我回娘家的好呢!” 林炳见好事已经被人撞破,乖也出了,丑也露了,要想遮掩也遮掩不住了,如 今是箭在弦上,不得不发,干脆给她来一个蛮横到底,就圆乎脸儿一抹成了长乎脸 儿,不单不认错,反而满有理地浑搅一锅粥说: “你先别嚷,听我慢慢儿跟你说好不好?按说你们妇道人家,生儿育女,传宗 接代,是你们的本份。如今你进门三年,子息不动,谁知道是什么罣碍?要是你胎 里带来的不便呢,可不是连送子娘娘也没有办法吗?眼下林焕出门不归,我林家是 不是绝户断后,干系可就全都在你我两个人的身上了。我是个在刀枪丛中讨生活的 人,不定哪天一枪一箭中了要害,这口气儿就会上不来。所以说,咱们的儿子,只 能赶早,不能赶晚,等是等不得的。多谢你跟我一个心思,大热天儿的,不避辛苦, 为了我林家的香烟,巴巴儿地爬到那山头上去烧香求子。不过我又想到你的身子一 向单薄,就是娘娘有灵,赐下麟儿来,能不能带得住也还难说。忽然间想起《聊斋》 上有个借丫环肚子代生儿子的故事,又见凤妹身子还壮实匀亭,正是个宜男之相, 就打算让她给你代劳替苦,有你烧香许愿的功德,有凤妹愿以身代的诚意,娘娘又 有求必应,一定会赐给咱林家一个儿子。生下儿子来,是我林家的后代,也依旧管 你叫娘。闹了归齐,咱们三个人所想所为,无非都是为了传宗接代,正好像你到山 上去求子,我在咱们家求子,办的都是一样儿的事情。为什么你办得我就办不得呢?” 林炳前面说的那些话,无非是把见不得人的下流事儿说成是光明正大的正经事 儿而已,瑞春听了也没怎么往心里去;倒是后面那一句无心的比方,正好说中了瑞 春的隐病,不觉先自红了脸,一肚子酸醋和怒火,陡然间消去了一半儿,自己寻思: 有道是“不孝有三,无后为大”,万一自己果然不能生养,男人要娶妾,于情于理 都难阻拦,与其那时候娶进一个拿大争宠的泼辣货来,倒不如把凤妹收作偏房还安 生服贴些。不管怎么说,她伺候了自己十来年,脾气和性格,互相都摸透了,又是 一个写有卖身文契的使女身份,即便收为偏房,谅她也不敢髭毛奓翅儿:她生了儿 子,按规矩也是叫正室为“娘”,生母为“姨”;如果正偏房都生有儿子,也是正 室的儿子为嫡出,偏房的儿子为庶出,不论年龄大小,要以嫡出的为长子。这么看 来,林炳不娶妾则已,要娶妾,倒是凤妹最为合适了。自己的男人身为守备,上阵 交锋,出生入死,几次命在旦夕;他急于要生个儿子留条根儿,也是事出有因。要 不是急茬儿,自己一个大家闺秀、财主奶奶、守备夫人,何至于跑到寨上去“求” 子?一想到这里,也就理不直,气不壮,不敢过于指责丈夫的不忠了。她愣神沉思 了好一阵子,终于渐渐地平了气,只是以一种颇抱委屈的口气嘟囔着说: “你要娶妾,事先为什么不跟我商量一声?咱们这样的人家,就是讨小,规矩 总还是少不得的!上头,开脸,祭告天地,拜见祖宗,这些过场,可是能够省得的 么?你趁我不在家,这样忙不迭地就把喜事悄悄儿地办了,知道的,笑话你急猴儿; 不知道的,还只当是我不许你娶妾呢!” 林炳原本打算今天要抓破脸皮,大闹一场的,却没有想到惯会吃醋撒泼的瑞春, 今天没发多大的火儿,气儿就自己平下去了。阿弥陀佛,这不是太阳打西边出来一 样,从来没有过的事儿吗?还不见好就收!于是赶紧陪着笑脸打圆场说: “好我的大奶奶,我专程从县里赶回来跟你商量这件事情,可你又不在家,我 跟谁商量去?大老远的夹忙里跑回来,难道叫我白跑一趟不成?再说,过不几天我 就要跟白水山叛匪决一死战了,这一回,有他无我,有我无他,不踏平白水山活捉 吴本良,我绝不活着回来。就在这生死决战的时刻,我办完了这件大事,以免有后 顾之忧,总也不能算是出格过份儿吧?再说,你当大奶奶的上山去烧香求子,不也 没跟我商量商量么?好在咱们这是借肚皮生儿子,只算收个通房大丫头,不算纳妾, 一切礼节过场,都还用不着讲究。只要她有那福气,能怀上孩子,那时候再给她上 头,也不算晚的。” 瑞春无可奈何地自我解嘲说: “这么说起来,你行得正,办得对,倒是我不该在这时候回家来冲撞了你们的 好事啰?我在寨上足足三天两夜没合眼,正想一个人清清静静地睡一觉,一发就成 全了你们,叫喜妹搬进来陪着我,你就跟凤妹到她房里去当娇客吧!” 凤妹见大奶奶今天如此开恩,也是惊讶不已,知道姜蒜已经不配大奶奶的胃口, 而是需要捧上蜂蜜拌糖了,就赶忙穿上衣服,溜下床来,双膝着地,垂首低眉,装 出一副十分顺从的样子来说: “奴婢弄脏了大奶奶的牙床,大奶奶不责怪,奴婢就感恩不浅了。要是再让大 爷到奴婢的床上去睡,那怎么使得呢?大爷作主,要奴婢给大奶奶代劳替苦,大奶 奶要是开恩认可,奴婢情愿一辈子伺候大爷大奶奶。要是托大奶奶的福,能替大奶 奶生下一男半女来,等孩子一出满月,奴婢就在后院儿扫出一间空房来,供上观世 音菩萨,天天念经烧香,保佑大奶奶长命百岁,再也不见大爷的面了。” 凤妹那低声下气的甜言蜜语,不管是真是假,至少叫瑞春听起来舒舒服服,不 扎心刺耳。林炳是个聪明人,当然懂得瑞春叫他到丫头房里去过夜不是好意成全, 而是存心气他损他。见她一腔怒火已经消去大半儿,就嬉皮笑脸地说:
“不瞒夫人说,林炳昨天回来,没请大奶奶的示下,就已经把凤妹收了房了。 如今大奶奶返驾,林炳自当在夫人的麾下听调当差。凤妹本是你大奶奶的贴身心腹, 如今收作屋里人,自当给她铺设一间房间,添几件衣裳,赏几样金银首饰,叫她像 个屋里人的样子;让人家瞧着,也好夸你大奶奶量大福大……” 瑞春正要嗔他,忽听得隔壁祠堂前面筛起锣来,大家都吓了一跳。瑞春说:刚 才她坐轿经过林村新桥的时候,就看见祠堂前面聚着一大堆人,闹嚷嚷地不知道在 干些什么,当时也没理会,不会是有人来寻衅吧?林炳一听有了动静,心想林村是 个有三百户人家的大村,又拉了个一户一丁的族团,只要一筛锣,立刻就能聚上三 百名团丁,足够抵挡一阵子的,连说:“有我在此,你们不要惊慌。”飞快地蹬上 一条裤子,披上一件褂子,腰间藏着莲蓬枪,手上提着双股剑,把辫子往脖子上随 便一盘,就大踏步地匆匆往外走去。 刚走到大门口,只见来旺儿慌慌张张地从门外跑了进来,结结巴巴地回话说: “那个豆腐店的小寡妇,让她大伯子从她家里搜出野男人来了。国梁大叔已经 查问明白:他们是四年前七月七在寨上娘娘庙前勾搭上的。那个端午节生的儿子, 就是借的他的种子。自打她男人死了以后,那个野汉子就常上这儿跑,夜来早去的 也不是一天两天的了。今天来得早了点儿,让人看见了。她大伯子带了地保去捉奸, 一脚踹进门去,就从床底下把那野汉子给抻了出来,带到祠堂前,先臭揍了一顿, 逼着他们说实话。他们两个倒是全都招认了。如今国粱叔开了祠堂筛了锣,把奸夫 淫妇绑在廊柱上,要由族中公决如何处置发落。国梁叔说:乡约老夫子不在了,他 一个兼管祠堂的地保作不了这么大的主,叫小的来请大爷的示下,怎么发落这一对 儿奸夫淫妇,顺便再问问该怎么发放那个小杂种。” 林炳一听豆腐西施正是七月七到寨上去烧香求子勾搭上野汉子的,不由得头发 茬儿一奓,差点儿连心都要跳出来了,顾不得细想,冲口而出地说: “传我的话:寡妇偷汉子,按族法点天灯以谢死者!那个小杂种,叫金团头领 走,不许入宗谱,也不许姓林!” 继而转念一想:凤妹的母亲就是在祠堂前点天灯烧死的,要是对豆腐西施也处 以火刑,对凤妹不免太戳心了,略一犹豫,就又改口说:“不,你去告诉国梁叔: 把奸夫淫妇背上磨扇,拉到桥上沉潭!你先去传话,我跟你大奶奶随后就到!” 又一对封建族法的牺牲者,将要在祖宗的灵前和村民的眼前葬身水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