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二回 将功补过,来旺儿蛤蟆岭脚透机密 为救险棋,小顺子白水山头送军情 谢三儿送到了书信银两,回来以后又在王桂香家中鬼混了两天。王桂亭急忙把 老婆藏到了别人家里,精细的谢三儿,居然也没在意,直到把身上的银钱统统抖落 干净了,肚子里的黄汤也灌足了,这才回到雷家寨。见了一众首领,先呈上了朱松 林“到期一准前往贺喜”的回书,又细说了九月二十五日坑沿陈公公陈姥姥双百岁 大寿,奉旨起造了两座百岁坊,是本县几百年来难得一遇的大喜事儿,届时将要大 摆筵席,宴请合县官绅耆宿,太爷、守备以下官员都要前去祝贺,还要唱对台戏、 刻诗文集子,大吹大擂地铺张热闹一番,到时候县城一定空虚,可以趁虚而入。 众首领见谢三儿办事麻利爽快,又善于随机应变,交相称赞。接着,大家就议 论如何趁坑沿大办寿筵之机出兵攻城的事儿来。正觉上人和刘保义详细询问了百岁 大寿都有哪些场面。这事儿仇有财随戏班子在浙南见得最多,正好这会儿也在山上, 就拣那常见的排场演说了一番。上人和刘保义头碰头地低声商量了一阵,当即提出 一个万全的计策来。本良等人听了,同声称妙。大家又补充修改了一些详情细节, 仇有财自告奋勇下山去,一者要把新声班子拉到坑沿附近来,以便借机找上门去, 与陈府签订品会场合同,从而演出一场人们闻所未闻见所未见的戏中之戏;二者还 要赶到温州去把本忠火速调回来,因为上人和刘保义串的这一场戏中,非用本忠不 可。 白水山上,一面做婚娶的准备,一面做擒敌的准备,真是男女齐出,老少不闲, 红红火火,热闹非常。 七月七来旺儿回到林村,原以为与凤妹小别重逢,可以大大地亲热一番的,没 想到当天夜里凤妹就叫林炳抢去成就了好事儿。第二天,又叫大奶奶撞破了,不知 道怎么一来,大奶奶这一回没有大哭大闹,反而公开宣布了凤妹“屋里人”的身份。 从此,他与凤妹之间就有了男女的嫌隙,当着众人再也不敢多说一句话了;憋了一 肚子的委屈和烦恼,也无法找凤妹诉一诉,在林炳面前,更不敢露出一丝一毫的形 迹来。这种苦处,除了他自己一人之外,真好比哑巴吃黄连,有苦难言。 七月初九,是个天地和合的黄道吉日,林炳趁热打铁,赶在瑞春点了头还没有 反悔的当口,紧着替凤妹上头开脸拜祖宗。瑞春今天透着十分的恩典,不单没吵没 闹,还笑眯眯地受了凤妹三个头,赏了几件首饰衣裙,算是正了“屋里人”的名份。 当天晚上,虽然不像办喜事那样热闹,也不请外客,却是林炳吩咐过的,厨下多备 了三五个菜,合家上下共饮一杯喜酒。林炳和他的大小老婆在前院儿合坐一桌,尽 管三个人三种心思,表面上看起来倒还是相当和美融洽的。来旺儿与喜妹、厨娘在 后院儿合坐一桌,心里却很不是滋味儿。举起那杯子来,直有千百斤重。喝吧,实 在难以下咽;不喝吧,又过于招猜疑。强干了三杯,就借口天气太热,吃了半碗饭, 一个人溜出后门闲逛去了。 来旺儿本来只图一个眼不见心不烦,躲开林家大院儿,找一个没人的地方独自 一个愣一会儿神的。信步走去,一走走到了蛤蟆岭脚,这才猛然醒过茬儿来,站住 了。抬头看看山上,“林氏墓园”的白石牌坊后面,新栽的松柏都已经成活,新抽 的嫩叶在夕阳的余辉下显得更加郁郁葱葱。甬道两面的石人、石马、石龟、石羊之 类,由于经常有打草放牧的村童爬上爬下骑坐,背部顶部都已经磨得光溜溜的了。 甬道尽头的白石花坟,在风吹日晒之下,已经变成了淡淡的黑褐色。整个墓园中, 这时候连一个人影儿也没有,显得冷冷清清、阴阴森森,偶然的一声鸦噪,也会使 人大吃一惊,毛发倒竖。 自从来喜儿被封进这座花坟里去以后,来旺儿还没有到这里来过一次,原因无 非是省得触景伤情,看见花坟想起弟弟来。今天为了躲开家里的那件烦心事儿,信 步走来,没想到却又勾起了这另一件伤心事儿。两件懊恼事儿加到了一起,真是伤 心之上又加烦心,神思恍惚中,一屁股坐在大樟树底下那块大青石板上,眼望着花 坟发起呆来。 他想到了近三年来林炳的所作所为,想到了前年大虎的谆谆告诫,想到林炳害 死了来喜儿又抢走了凤妹,保不齐今后哪一天还会算计到他来旺儿的头上来。想着 想着,他感到既后悔又害怕,他感到对不起一奶同胞的亲弟弟,对不起被毒蛇咬死 在林村的父亲,也对不起拿他们兄弟俩当亲人看待的吴石宕人。他想哭,又哭不出 来;他想死,又怕到了阴间无脸去见弟弟和父亲。左思右想,他陷入了极度的痛苦 与不安之中。 这时候,他忽然听见蛤蟆岭上有脚步声响,沉重,有力,不慌不忙,一步一步 直往岭下走来。大路边儿上有行人往来,本不是一件稀罕事儿。来旺儿自己一脑门 儿官司,也无心去看来者是谁。在这个世界上,他好像已经变成一个多余的人了。 恍恍惚惚中,沉重的脚步声从远而近,一直响到了他的身旁,就在他的面前戛然而 止,不再往前走了。来旺儿觉得有些奇怪,又从思绪万千的迷离恍惚中回到了眼前 这个世界上来。抬头一看,有个高大魁梧的人直挺挺地站在他面前不过三步远近, 正用一种说不清是什么样的眼神在打量着他呢! 这个人是立新,是吴石宕现任的掌盘子师傅。三年来,吴石宕人背着“匪属” 的重枷,在壶镇团防局的严密控制之下,在保正林国梁及保丁乡勇的日夜监视之下, 不能多走一步路、多说一句话,惨淡经营,苟且偷生;尽管石宕是新开的,但是吴 石宕是个五十多年的石作坊,活计过硬,远近闻名,仅仅因为有了一层“匪属”的 屏障,多数雇主不敢招惹是非,除了不是吴石宕的师傅錾不出来的活计,大都被林 国梁领东开办的石作坊把买卖给拦走了。因此,吴石宕的石匠师傅虽然已经为数不 多,揽下来的活计仍是不够干的。大多数人不能不弃工就农或亦工亦农,用剩余下 来的时间去开荒种地。 吴石宕建立在山坡坡脚,村南仅有的几丘稻田,也是当年林道台置的产业,一 向以四六分成的铁租租给吴石宕人耕种。村后的山坡,早先都是荒地;建村以后, 吴石宕人一锄一镐刨出乱石,垒成田坎,耙平土地,种上庄稼。五年一过,土地种 熟了,就开始向山主交纳地租。几十年来,吴石宕人繁衍生息,子孙众多,村后的 荒地渐次开完,如今遇上石宕里短缺了活计,附近又没有现成的田地可租,于是他 们不得不多走几步路,到蛤蟆岭脚的阳坡地上去开几亩山荒,以便增加点儿嚼谷。 立新是个老光棍儿,单身一人,举一次火足够他吃一天的,家里没什么牵挂。 今天在蛤蟆岭上多刨了几镐,直到太阳下山好久了才歇工,肩扛着板锄大踏步走下 山坡来。 立新走到大樟树前,见有个人双手捧头坐在石板上一动也不动,心里有些犯疑, 不由得站住了脚步多看了两眼。就在这当口,那人突然直起身子来。立新见是来旺 儿,脸上登时露出了一种鄙夷的神色,不屑地瞪了他一眼,撇了撇嘴,像是遇见了 不祥之物那样在地上使劲儿啐了口唾沫,抬腿又往前大踏步走了。 来旺儿感到一阵羞愧,脸上火辣辣地直发烧。是啊,自从他用弟弟去换媳妇儿 的新闻传出去之后,走到前村后店,以前那种亲切的话语和关怀的目光都不见了, 代之而来的是一句句冷嘲热讽的刺儿话和一道道不屑一顾的目光。三年来,他就在 这种少数人当面奉承、多数人嗤之以鼻的环境中忍辱偷生。他有血有肉,不聋不哑, 长着一颗挺聪明伶俐的脑袋瓜儿,又何尝不知道乡亲们都在背后戳他的脊梁骨呢! 但是他没有办法。他承认自己是个弱者,也明白自己的一切都在林炳的手心儿 里攥着,生死安危苦乐都得听从林炳的安排,自己无力反抗,只能逆来顺受。在这 种景况下,除了讨好主子,图一个受荫托庇之外,又能有什么别的办法呢?一个人 活在世上,总得想方设法活下去,并且要活得更舒心更惬意才是呀! 三年来,来旺儿总是以“身不由己”作为抵御嘲讽的挡箭牌,以“无可奈何” 作为安慰自己的宽心丸。因此厉经大小变故,依旧能够心安理得地活下来,不以为 耻,也不以为怪。 但是自打前天林炳把凤妹收了房以后,他感到活下去的美妙前景完全破灭了。 他感到林炳只是拿他当猪狗看待。他感到像这样“身不由己”地活下去实在太乏味 了。可是他仍感到“无可奈何”,他不能离开林炳去另谋出路。尽管那张不知出处 的卖身文契已经还给他了,但是只要他稍有反抗之心、违仵之意,林炳依旧随时可 以置他于死地。有没有卖身文契,他的小命儿一样都是捏在林炳的手心儿里的。他 想起了前年大虎在林家后门口跟他说的那些话来。不错,照这样下去,只怕真会走 到连命都保不住的那一天呢! 来旺儿愣神瞪眼看着远去的立新的背影,一个念头忽地从脑海里闪过:大虎那 天不是剀切地要自己想着吴石宕人,多为吴石宕人办点儿好事么?回想这几年来, 除了本顺被抓住那几天自己照应过他一下子之外,究竟给吴石宕人办过哪些好事呢? 想到这里,他猛然想起了谢三儿送信被林炳截获这件事情来。毫无疑问,信里 写些什么,林炳全都知道了。山上既然派专人下来送信,此信必是紧要军情无疑。 当时,如果林炳把谢三儿抓了起来,山上至多不过失陷一个细作头目而已,绝的是 林炳不但不抓谢三儿,还连谢三儿本人也不让知道。看来林炳已经安排下陷阱,山 寨上却还被蒙在鼓里,往后一旦交兵,岂不是单等着挨打么? 出于懊悔,也出于对林炳的痛恨,来旺儿腾地站起身来,往前紧跑几步,边追 边喊: “立新叔,你等等,我有要紧话儿跟你说!” 立新听到背后来旺儿喊他,迟疑了一下。对于这个没骨气的孩子,立新从心眼 儿里瞧不起他,不过也知道他本心并不想害吴石宕人。林、吴两家结仇以来,他在 暗地里多少也帮过吴石宕人一些忙。这会儿听到他大喊有要紧话儿说,心想:不妨 姑妄听听,且看他说些什么,就站住了脚。 来旺儿快步跑了过来,气喘吁吁地说: “立新叔,告诉你一件机密大事:头几天,本良哥派一个姓谢的细作下山来送 信,被他一个仇人认了出来,先用麻药药翻了,又去通报了林炳。林炳从他身上搜 出密信来看过又藏回原处,还把人也放了。那姓谢的醒过来兀自不知,第二天又去 了春山饭馆和雪峰山头。如今春山饭馆已经被捕快盯上,你们再也去不得了。林炳 这次回壶镇来,就是专为向吕慎之问计的。他们怎么商量,我不知道。从口风里听 去,好像是本良大哥定在八月十五日成亲,林炳他们就定在八月十五那天去攻山。 糟的是这些事情山上还一点儿也不知道。你们快拿个主意,通知山上早作防备吧! 今天林炳给凤妹上头收房,只怕还有事要传我,不能在这里多说话。万一叫人看见 了,漏子可就大了!”说完,也不等立新答活,就管自朝林村方向大踏步地走了。 立新听了这话,大吃一惊。一愣神间,来旺儿却又像避猫鼠似的快步走远了。 立新正想拔脚追上去问个究竟,转念一想:就来旺儿这块材料来说,林炳那边有了 什么动静,能巴巴儿地跑到这儿来通风报信儿,可以说心里面还装着吴石宕人,对 他来说确实已经不容易也有相当难处。一个放牛娃出身的小厮,如今当上了林炳的 贴身心腹,却又要给吴石宕的哥儿们暗通消息,万一冷眼叫人瞅见,传到林炳的耳 朵里去,他来旺儿就是再有十条小命,也别想活着了。不论是为来旺儿还是为山寨 上义军的安全着想,都不能再去找他刨根问底儿。只是来旺儿这句没头没脑的话, 到底有几分可靠?再说,这究竟是出于他的天理良心,还是受林炳的指使,要吴石 宕人去钻围套?一时间,似乎也难下判断。思前想后,犹豫了一会儿,只好姑妄听 之,姑妄信之,就大步流星地赶回村去把这事儿告诉三叔公,并商议对策。
三叔公年轻的时候,身坯相当结实,二三百斤重的石头,捧在手里就跟玩儿一 样。后来上了年纪,却不愿让儿孙们供养,依旧天天进宕,除指挥安排外,还亲自 下手打石头。终于偶一不慎闪了腰,从此成了强弩之末。不过正如俗语所说:瘦死 的骆驼大于虎,白眉的猿猴精于牛。只要不是刮风下雨连阴天,三叔公的腰痛老病 不发作,依然一如既往,每天老早就起床,拄着红通通的竹杖,抖着白花花的胡子, 督促儿孙子侄辈农耕石作,每逢族中遇有立新无法解决的重大疑难事务,三叔公依 旧精神矍铄,头脑清楚,决断快速,分拨得当,精明强悍不减当年。可以说,吴石 宕历遭变难留下的这些族人之所以能够不垮不散,全赖三叔公的才干和威望在支撑 着。 今天,立新遇上了这样扎手的难题,一时间委决不下,又不能付诸全族公议, 只好悄悄儿地先来与三叔公商量。三叔公听了沉吟半晌,轻声地但却十分肯定地说: “来旺儿那孩子,骨头是软点儿,不过良心还没有长在脊梁背儿上。不是林炳 逼着,他自己绝不会去办坑人的缺德事儿。对咱们吴石宕人,多少还有点儿情意。 本顺被抓和林炳来抄家封门那两次,要不是来旺儿照应,咱们吃的亏可就要大得多。 这次送的信儿,不像是编的。你想,林炳要是想害咱们,什么样儿的鬼花招不能使。 为什么要编这么个故事叫咱们去瞎猜?照我看,来旺儿最后说的林炳今天给凤妹上 头收房那句话,正是他心向着吴石宕人的真正原因。谁不知道那凤妹明打明已经是 来旺儿的人了?如今林炳忽然间又自己收进房去,来旺儿能不气不恨么?所以说, 来旺儿这次送出来的消息,不但可信,而且是事关重大的机密军情。” 立新频频点头说: “三叔这话,我也同意。只是这几个月来,壶镇团防局在各处路口设卡,盘查 得特别紧。山上不是没派人下来,就是下来了进不了村。他们最近到底有些什么打 算和动静,咱们一点儿也不知道。如今来旺儿既然担着这样大的干系把消息送出来 了,咱们总不能干瞅着不顾山上的死活吧?姓谢的细作泄露了机密,又牵连到了春 山饭馆;据来旺儿说,这事儿不单山上不知道,连姓谢的本人都还被蒙在鼓里。林 炳要是真从这里打开了缺口,白水山、雪峰山两处可就都危险了。” 三叔公接口说: “正因为如此,咱们还只能相信来旺儿的话,不能不相信。不管山上发觉没发 觉,得赶紧着个人上山去报信儿才好。春山饭馆林炳已经派人盯着,咱们不能再往 那儿伸腿儿,只好直接往山上送信儿了。” 立新抓抓脑袋,颇感为难他说: “如今咱们村有壶镇团防局的团勇盯着,山上有舒洪团防局的团勇围着,这边 出村不易,那边上山只怕更难。再说,咱们村中上过山知道路径的,又只有小顺子 一个,可他那个爸爸能放他去担这个风险么?” 三叔公长叹一口气儿说: “我二哥也不知什么地方缺了德,生下立德这么一个胆小怕事的窝囊废来。如 果我把他找来,晓以大义,陈说利害,要他儿子去报信儿,他就是不肯点头也得点 头。只是那样办,工夫拖长了不要说起,立德那张嘴也不怎么把牢,经不起别人一 吓一诈,就会供认出去,反倒坏事儿。所以我看,倒不如你去把本顺悄悄儿叫来, 咱们两个把事情跟他说明白了,叫他跟谁也不要提起,明天一早,你派他一宗外活 儿,打发他出村去,反正也不用带书信,上山的路他又熟,神不知鬼不觉的,不就 报上山去了么?” 立新二话不说,随即去找小顺儿。立德是在林国梁领东的林记石作坊里干活儿 的,那边活儿紧,工时长,东家供饭,所以还没有收工回村,只有小顺儿一个人在 家里。立新把他领来见过三叔公,把事情的前后经过都说了。三叔公叮嘱他上山途 中千万不可露出形迹,到了白水山脚,更要小心谨慎,见机行事,想方设法躲开团 防局的耳目。万一被巡逻的团勇发觉,能逃则逃,不能逃则干脆装傻充愣,一问三 不知,千万不可逞强动武。小顺儿几次为族中办事添了乱,正觉羞愧憋气,好不容 易今天有了报效的机会,高兴非常。三叔公说一句,他应一声,三叔公说完了,他 手拍胸脯,立下了誓言:此行事关重大,如果送不到信,绝不活着回来! 第二天一早,本顺背着锤子、錾子,到赤岩山脚胡宅口村替一家磨坊开磨盘去 了。从此,就再也没有见他回吴石宕来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