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三回 寨主成婚,老族长认金凤作螟蛉孙女 村姑待嫁,刘总哨为本厚按畲俗求亲 自从张、吴两家定下中秋佳节互相迎娶以后,还没有进入八月,雷家寨里就已 经喜气洋洋,忙碌热闹起来了。 为两对璧人准备下的洞房,已经粉刷一新;为新人们缝制的吉服鞋帽,也早由 一众姑娘们赶着缝制出来;谢三儿送下山去的一百五十两银子,不久就变成了鱿鱼 海参南北美味,成筐成篓地送进了山寨。──据此,可以证明从县城去雷家寨的这 条秘密小路,至今未被官府发觉,仍可通行无阻;县城里春山饭馆的坐探,也未显 露身份,仍可照常行事。 筹备喜庆期间,山寨上的首领们虽然照常日夜巡守,未敢疏于防范,却也都相 信白水山有天险可据,绿旗兵是惊弓之鸟,不在话下。义军上下,一心一意,只想 到如何在八月中秋那一天好好地庆祝一番,热闹一阵。 畲家姑娘,不仅善于编织刺绣,而且从小就跟男人一样上山下地干活儿。出嫁 以后,不单要养猪烧饭洗衣裳,还要砍柴挑担种庄稼。很多畲女,甚至比男子汉还 能干,一年四季都和男人在一起干活儿,一起对歌,一起嬉戏。男女青年之间并无 隔膜,更不会扭扭捏捏,装腔作势。一对青年男女,只要你有情我有意,男的赠女 的一条水巾①,女的送男的一条五彩丝线织的带子,男的再回赠一个香袋,就算是 定下情了。定了情的男女,即便未曾婚娶就有了孩子,也不会受到耻笑歧视。孩子 生下来,可以归女方父母抚养,也可以随女方到夫家去,日后如同亲生子一样继承 财产。畲家女子,不但可以嫁丈夫,也可以娶丈夫。男女青年定情以后,就可以通 过父母托人去说亲,或娶媳妇儿,或娶丈夫。一般说来,说亲只不过是走个过场而 已,不会遭到双方父母反对的。畲家久居深山,在文化经济上不免要落后些,但在 婚姻制度上却比汉人要开通得多。 -------- ① 水巾──一种长汗巾。 自从吴石宕人被官绅所逼,上畲山竖起义旗以后,又招来了远远近近的许多穷 哥儿们,天长日久,终于把雷家寨变成一个畲汉杂居的大村落了。有许多生活习惯 不免互相渗透、互相掺和,但一时间却还不能骤然打破畲汉不通婚这个老习惯。 畲家祖居广东潮州,自古以来受大族的欺凌,被迫于明清两代迁居福建、浙江, 但只能居住在土薄地瘠的深山密林之中,缺衣少食,生活十分贫苦。他们与外族很 少来往,更谈不上通婚了。因此男女婚配,只能在雷、蓝、钟、盘四大畲姓之间择 偶。实际上,姓盘的畲民虽不是绝无仅有,但至少在浙南地区很难找到,所以,真 正能够通婚的畲民,只有雷、蓝、钟三姓,婚娶的机会极不平衡。为此,多数畲寨, 只要出了五服,同姓男女也是可以婚配的。 畲汉不通婚,其实只是指畲姓汉姓而言,对于血统却并不十分计较。这是因为 在畲山畲寨之中,由于种种原因,也混进了许多汉人。原因之一是畲家男女平等, 女人不单可以娶丈夫,大姑娘生孩子也没人笑话,而汉人重男轻女,生下女儿舍不 得溺死,或是大姑娘生下了私孩子又想给孩子留条活命,做父母的往往就会把婴孩 装在篮子里,黑夜间偷偷儿送上畲山来,挂在畲家门上。这种孩子,畲家称为“菜 篮囡①”,领养大了,虽然不是畲家血统,却也与畲家人一般无异。原因之二是, 有的汉人因为家贫、欠债或杀伤人命等等,在山下呆不下去了,就逃到山上来,投 到只有女儿没有儿子的畲民家去“招亲接代”。凡是外族人到畲山上来“招亲”的, 不但要改畲姓、学讲畲语,连一切生活习惯,都要依从畲家。因此,这一类人实际 上是非畲家血统的畲家人。不过,当时当地尽管汉男汉女嫁畲民的事情屡见不鲜, 而畲女嫁汉男并到汉族村落中来的情事,却是从来没有听说过的。 -------- ① 囡──在方言中音近“那”阳上,是女儿的意思。 但是,雷家寨中自从来了吴石宕人,尤其是李隐吏上山开办了学塾以后,风气 逐渐逐渐地有所变化。吴石宕人上山,竖起了义旗;李隐吏上山,办起了义塾。于 是,雷家寨里的青年男女,不分畲汉,不是在一起操练、打猎、种地,就是在一起 读书、写字、对歌。日复一日,月复一月,青年男女们厮混的时间一长,虽不同族, 也不免产生了爱慕之心,动了真情。尽管在背人的花前月下、房里林中,他们也敢 于大胆地吐露衷曲,但囿于畲、汉两家互不通婚的祖传族规,在大庭众之中,还是 不敢公开表示出来;至于托人做媒提亲,那更是连想都不敢想的。 在这些动了真情的青年男女之中,雷一声跟穷花儿、吴本厚和雷红梅,还有来 喜儿和小红这一对儿同过生死的金童玉女,早都已经你的心中有我,我的心中有你, 好得就像是一个人一样,拆也拆不散了。 这三对儿小情人之中,来喜儿和小红是不会有任何阻力的。一者他们本来都是 汉民,通婚不成问题;二者两人共过生死,结成患难夫妻似乎也是天经地义的事情; 三者来喜儿无父无母,而小红的父亲在七月初为召回本忠下山奔温州去了,他们的 婚事只消禀告一下正觉上人就可以。上人心中最疼爱的正是这一对儿金童玉女,难 道还会反对不成! 雷一声和穷花儿这一对,虽然穷花儿是汉家姑娘,只因她哥哥小虎已经入了畲 籍,她和奶奶老穷婆进山以后与铜锤子一家同住,也都改了畲装,穷花儿除了没改 畲姓之外,与真正的畲家姑娘已经没有什么两样,嫁给畲家小伙子,谁会说声不妥 呢!只是论起辈份儿来,雷一声是小虎的堂叔,穷花儿当然也应尊他一声“小叔叔”, 两人一结亲,雷一声成了小虎的堂叔兼妹夫,听起来似乎是个笑话,好在二者之间 并不存在血缘关系,虽然是侄女儿嫁叔叔,大家倒是不会指责他们“逆伦”的。 困难最多阻力最大的一对儿是本厚和红梅。 他们自从在县城东门桥头“不打不成相识”以来,相互之间就有了一些拳拳之 情、绵绵之意,比起同辈中的别人来要亲近得多;后来寨主把本厚拨到雷一鸣手下 学医药,每天与红梅一同采药、炮制,一块儿学习接骨。红梅是个泼辣大胆无所顾 忌的姑娘,不论到哪里去,也不论是干什么事情,总是跟本厚手拉着手,膀摽着膀 的,两人好得就像两块粘在一起的牛皮糖,难拆难分。山寨里上自首领,下至弟兄, 谁不知道,谁不明白? 只是一者立本被马三公子毒箭所伤,死于非命,本厚带孝在身,未曾满服;二 者义军举旗以来,连年不是出战就是固守,“临阵成亲”又一向为兵家所忌,两人 哪敢斗胆去提什么婚娶之事?三者畲女嫁汉民的先例,山寨上还从来没有过。以前 虽然也有家贫的汉族男人进山来入赘为畲婿,在畲民看来,那是畲女娶的丈夫,不 是出嫁去做汉民的妻室,是为族规所允许的。本厚的哥哥本善已经被林炳所杀,如 今他成了一根独苗苗,要他改为雷姓在畲山“招亲”,又为吴石宕人所不允许。反 过来,要红梅这个畲家姑娘出嫁汉人,更是畲寨中从来没人办过的难题。反正山寨 上不讲究什么男女授受不亲,他们两个人愿意怎么个好法,就可以怎么个好法,绝 不会有人来干涉,因此倒也无所谓。如今寨上忽然间大办喜事,而且不是一对儿两 对儿,这叫本厚和红梅两个怎么能坐得住,怎么能不急上眉头、躁上心头呢! 山寨里议决为张、吴两家相互迎亲大办喜庆筵席,畲家男女青年中已经定了情 的,也纷纷来凑热闹,都把迎娶日期定在八月十五,要让整个雷家寨喜上加喜,欢 腾起来。来喜儿和小红见机不可失,于是两人商量好了,手拉手一起来到正觉上人 面前,回禀了自己的打算。上人正有此意,一口承允,出面去跟本良等首领一说, 自然是一拍即合。雷一声见此情景,哪儿肯慎着?壮了壮胆子,先禀告了父母,后 央媒去向老穷婆说合。老穷婆穷困了一辈子,上了畲山才能衣食不缺;从来没穿过 一件新衣服的穷花儿,如今也打扮得花枝招展,里外三新。饮水思源,懂得这都是 义军和畲家带给她们的好处。如今这个胖敦敦的畲家小伙子上门来求亲,眼看着孙 女儿找上了好夫婿,张开瘪嘴呵呵直乐,怎么会不同意呢? 这么一来,可急坏了本厚跟红悔这一对儿了。两人商量了又商量,明知道事情 不好办,却偏要硬起头皮去试试。 先由本厚去找本良,细说了两人的心事。本良打心里愿意他俩成就好事,只因 自己身为义军首领,如今又是借的雷家寨扎根安营,凡是违犯畲家族规的事情,一 丝一毫也办不得,要是贸贸然央人去说合,反会被人诬指为吴石宕人有心鲸吞畲家 山寨,那可真是跳进黄河也洗刷不清了。因此斟酌再三,只好劝说本厚慎重为上, 在得到老族长的首肯和畲家众弟兄的谅解之前,千万不可轻举妄动。 本厚这边事情没有办成功,红梅只好到她娘跟前去撒娇,要她娘去说动老族长 点头。铜锤大嫂也打心里喜欢本厚,就逼着雷一鸣去探探老族长的口风,要是有些 松动,就费些口舌求他把这留传了千百年的老族规改一改。雷一鸣成了本厚的医药 师傅以后,对本厚的聪明好学更是称善不置,见他跟红梅两个比亲兄妹还亲,也早 就有意招他为婿,继承自己祖传几代的医药和这一房香火,只是顾忌到本善死后, 本厚成了独子,怕他不肯当这个“倒踏门”的女婿,因此从未与铜锤大嫂商量过。 如今被老婆一逼,倒逼出一个主意来了:何不去与族长说说,让本厚到雷家来成亲, 却不改姓,以后红梅有了孩子,一个姓吴,一个姓雷,既不算招亲,也不算出嫁, 却又继承了两家的香火,一嗣双祧,岂不是好? 老族长雷老爷爷虽然年已耄耋,倒是耳不聋眼不花;更其难能可贵的,还在于 见多识广,脑袋瓜子特别开通。这几年来,像刘保义、正觉上人、老隐吏这些深明 大义、精通韬略的文臣武将先后上山,与老族长早晚过从,他的眼界与见识比以前 更加开阔了。雷家寨近三年来畲汉杂居以后所起的变化,尤其是畲汉两族青年男女 之间日渐滋生、如火如荼、不可遏止的狂情热爱,雷老爷爷作为一族之长,怎能视 而不见,充耳不闻? 想当年畲族祖先定下畲汉不许通婚的族规,那是有不得已的苦衷的。畲民生产 方式原始,经济不发达,文化落后,生活水平比汉民相差很远,如果允许畲女外嫁 汉民,畲家姑娘就有大量外流的可能,畲家的种族繁衍,就会发生困难。因此从保 护本民族不致被绝灭这一目的出发,只能强制性地限制畲女外嫁。相反,只要汉男 汉女愿意进山来,按照畲民的习惯生活,畲民倒是不拒绝娶汉民为夫为妻的。 自从吴石宕人来到这个畲族山寨,事实上已经变畲家村寨为畲汉杂居的村子了。 日子一长,畲汉通婚已经是一个不可抗拒的发展趋向。对老族长来说,一者祖宗留 下来的族规族法在他的手上不便于骤变骤废,二者那些青年男女们及其父母不找上 门来,他当然也不便于找上门去怂恿撺掇,因此心中虽然早有废除畲汉之间不准通 婚的陈规旧俗,表面上却一点儿也没有流露出来。 雷一鸣是个久闯江湖的人精子,要想办一件棘手的事情,决不会从难处硬攻, 而是先从易处着手。由于张金风和她母亲上山之后,就住在雷老爷爷的家中,老爷 爷特别喜欢金凤的文静稳重,没过多少天就认下金凤做孙女儿。雷一鸣抓住了这个 因头,装着闲串门儿的样子到老爷爷家去瞎聊天儿,聊着聊着就聊到了金凤姑娘八 月十五出阁成亲这件事情上来。雷一鸣存心将老族长一军,动问族长往年嫁亲孙女 儿的时候都做了些什么衣裙首饰,如今嫁金凤姑娘又打算陪些什么服装头面。 老族长心里明明知道他打听金凤的吉服是假,关心红梅的婚事是真,也不加以 说破,只是一手捋着飘然长须,眯着眼睛,笑嘻嘻地说: “既然我有两个孙女儿,一个亲的,一个干的,我就不能偏着一个,向着一个; 既不能叫人家说我只疼亲的不疼干的,也不能叫人家说我只疼干的不疼亲的。当年 亲孙女儿出阁穿戴什么,今年干孙女儿出阁也穿戴什么。” 雷一鸣故作惊讶地问: “那不是要叫金凤姑娘畲装出嫁了吗?” 老族长正色作答: “她是我的孙女儿,又是我替她主婚,不叫她穿畲装,难道倒叫我穿汉装不成?” 雷一鸣笑问: “这么一来,岂不成了畲女嫁汉郎了么?” 老族长呵呵大笑: “自打远古开始,畲汉两家就是通婚的。你也知道,咱们山哈①的始祖龙麒②, 娶的就是高辛王的三公主。三公主生了三个儿子,分姓盘、雷、蓝三姓,还生了一 个聪明伶俐人才出众的女儿,名叫淑玉。这个淑玉,后来嫁给了外族异姓的钟智深, 从此才有了姓钟的这一支山哈。既然远古时候的畲女可以嫁得异族外姓,为什么今 天的畲女倒不能嫁汉郎呢?仔细想来,无非是汉官对咱们畲民步步紧逼,畲家无路 可退,只得逃进深山,与外界外族老死不相往来了。所以连咱们的服装至今还保留 着古代的款式。日子过得穷,房子住得小,衣服穿得破,说话外人又不懂,城里人 见了咱们,骂咱们是野人。你想想,天下只有肩膀头齐的人才能够做亲家,汉人从 前根本就不拿咱们当人看,还谈得上什么通婚?如今咱们山上的汉民,不单拿咱们 当人看,还敬老惜贫,一口一声叫我老爷爷,我要是有第二个亲孙女儿,还真愿意 嫁个汉民小伙子呢!” -------- ① 山哈畲民自称,意即“山客”或“山宅人”。 ② 龙麒畲族传说是盘瓠氏的后裔。《后汉书》中说:“……盘瓠,相传本高 辛氏之犬,其毛五色。”畲族中有关祖先传说的歌《盘古歌》、《高皇歌》、《传 祖歌》、《龙狗歌》、《狗王歌》等都提到自己的祖先是“龙狗”。解放后,为了 尊重少数民族及其祖先,有一些出版物上改“龙狗”为“龙麒”,本书因之。 雷一鸣惊喜地问: “那么说,您老允许畲女嫁汉郎啰?” 老族长语重心长地说: “咱们畲家,婚姻大事一向是自己作主的。该娶什么人,该嫁什么人,和尚崽 ①、泼妮崽②比老骨头更明白。咱们也用不着管得那么多啦!” -------- ① 和尚崽──畲家称未婚男青年,即小伙子。 ② 泼妮崽──畲家称未婚女青年,即大姑娘。 雷一鸣从老族长家里出来,两眼放光,兴高采烈。他是个有心计的人,一面见 人就说老族长要按畲礼备装嫁干孙女儿的消息,一面回家跟老婆子商量,要撺掇得 月娥也用畲礼畲装嫁与二虎,然后悄悄地嘱咐红梅:等金凤、月娥的婚礼仪式定下 来之后,通知本厚赶紧请出媒人来,按畲家礼节作速登门来提亲。 二虎妈由于自身客处畲山,正愁无力置办妆奁,如今老族长传出话来,愿以爷 爷的身份为干孙女儿置办衣着衾褥,以畲装畲礼成婚,二虎妈一方面难拂老族长的 一片诚意,一方面更是求之不得,连连称谢。吴本良入境随俗,想到这样一办,不 但别开生面,更加热闹,而且有助于增进畲汉两家的亲密友善,除了提出男方必须 穿用汉民服色之外,其余一切均可依畲礼畲俗成婚。消息传出,畲汉两族军民莫不 欢呼雀跃,皆大欢喜。 月娥自从立志去世以后,已经是个无父的孤女,二虎那边也没有父亲,因此刘 保义义不容辞地以“师叔”的身份出面主婚,将八分心思都用到了张罗婚事上。 铜锤大嫂惦着把红梅嫁给本厚,巴不得多几个畲女嫁汉郎的先例以为张本,哪 怕像金凤那样的假畲女也是好的。因此,借口当地婚娶有“上轿怕大肚、下轿怕寡 妇”这样的忌讳,纵然是生身之母或是过门后的婆婆也必须回避,因此与雷一鸣一 起对月娥娘说:他们两口子打算僭越沾光一下,愿意以兄嫂嫁妹之礼代为接待宾客、 张罗酒筵。 月娥娘去与本良商量,本良已经猜到了两位“铜锤”的用意,为了避免将来红 梅嫁给本厚以后称谓上的混乱,主张两位“铜锤”以叔婶的身份出面。铜锤夫妇有 了本良的这句话,如同得了恩旨一般,不由分说,就替月娥裁剪起上轿穿戴的畲家 衣裙来了。 月娥初时不肯,听本良和二虎剖析,这样办不但有助于畲汉两家的和睦亲密, 还有可能为本厚娶进一位泼辣大胆的畲家姑娘来。也只好抿嘴一乐,点头答应了。 不过她身为义军女头目,遮上盖头由人牵着扭扭捏捏地上轿下轿,颇有些不自在。 好在她久居畲山,知道畲人出嫁,不论男女虽然都有坐红轿的习惯,不过也有“行 嫁”一说。所谓“行嫁”,就是新娘子出嫁不坐红轿,只是头戴三公主凤冠①,身 穿蓝色大花边衣裙,脚穿草鞋,步行去新郎家。新娘子穿的草鞋,是用染成红色的 苎麻编打的,鞋耳子上拴两枚铜钱,每走一步,就发出叮铃一声,十分有趣。据说 这种风俗,还是当年高辛王三公主远嫁龙麒步入深山那会儿流传下来的呢!月娥觉 得这种“行嫁”不但有趣,也切合自己女头目的身份,就选定了这种仪式。铜锤夫 妇反正是只要你肯穿畲装出嫁,坐轿还是走路倒是无所谓的。月娥的婚事仪式,就 这样说定了。 -------- ① 三公主凤冠──畲民婚礼中新娘的头饰。前额上方为银制,嵌珠,头顶正 中是一截竹筒,上覆红布。传说中高辛王三公主嫁龙麒,戴的就是这种凤冠。 过了七月半,金凤、月娥二人畲装成婚的新闻,已经传遍了整座山寨。开始的 时候,不免有几个多嘴的老头子老婆子说两句闲言碎语,架不住金凤、月娥上山以 后人缘儿特好,雷家寨中的男男女女都心向着她们姐妹两个,巴不得她们两个真的 变成畲家姑娘才好。加上还有老族长在那里撑腰当戳杆儿,就把一缕淡淡的薄雾吹 了个烟消云散,再也没人敢啰嗦了。 七月下旬,本良看看时机已经成熟,就央求刘保义来成全本厚和红梅这一对儿 冤家的好事,上门到铜锤家去说媒求亲。一切礼仪场面,当然都要按照畲家的风俗 习惯办理。刘保义也极愿畲汉两家能打破互不通婚的古老习俗,更何况当的是个 “万事俱备、只欠东风”的“落花媒人”,只不过去演一场戏而已呢!就细问了一 番畲家说媒的风俗习惯,换上一套新点儿的衣服鞋帽,欣然而往了。 畲家有一句俗话,叫做“高头嫁女,低头娶亲”。也就是说:既然称为“求亲”, 必然是男方去向女方“求”,男方的地位再高也高不过女方去,因此身为男方媒人, 只能低声下气地善言相求。好在畲家的婚事都是男女双方自己说妥了以后,请个媒 人去虚应故事而已,一切过场细节都按传统习俗照章办理,也就是了。 吃过了中午饭,刘保义手捧一斤索面①、一斤砂糖②,到雷一鸣家去说亲。用 索面、砂糖做礼物,是畲家说媒的传统风俗,礼物虽轻,但情意是重的。畲家有一 句话,叫做:“索面一样长长亲,砂糖一样蜜蜜甜。”刘保义这次登门提亲,表面 上是“不期而至”,其实,本厚早已经通知红梅转告她父母了。因此,那一天铜锤 夫妇也作好准备在家恭候。刘保义一进门,雷一鸣抱拳相迎。刚刚落座,放下红糖、 面条,还未开口,雷大嫂就端来了三个一碗的黄酒煮鸡蛋,刘保义也不容套,稍一 拱手,坐下来就吃。吃完了,抹抹嘴,把面条、红糖往雷一鸣面前推了推,笑嘻嘻 地说: -------- ① 索面──当地方言,指一种手工制成的挂面,含盐量较高,每把有三四尺 长。有了机器压制的挂面以后,这种手工面条称为“土索面”,相应地称压制而成 的挂面为“机器面”或“洋索面”。 ② 砂糖──当地方言,指用甘蔗汁熬制的土红糖,相应地叫白糖为“糖霜”, 而当地所谓的“白糖”,则是指“米花糖”。 “今天登门,不为别事,只为受本良之托,特来向你家求亲,把你们的女儿许 配给本良的弟弟本厚,你看行啊不行?那小伙子,你们是知道的……” 不等刘保义说完,雷一鸣就把话茬儿抢了过去说: “本厚嘛,在我手下学过小三年医,我还会不清楚?只是刘二哥您也知道,我 们山上的规矩,能许亲不能许亲,我这个当爹的只作得了一半儿主,下剩那一半儿, 还得跟我家里的商量商量。只好有劳二哥先回去,下次再来一趟得啦!”说着,把 面前的红糖、面条又推回到原处。 刘保义是事先打听清楚了畲家的提亲规矩的。要是女方父母对媒人说“孩子还 太小”、“我们不敢高攀”之类,就是不答应,没有商量的余地了;如今说“回去 再来”,其实就是同意,只不过为了表示女方地位高于男方,必须让男方再来求两 次才能答应,也就是当地所谓“成不成,三下行”的意思。刘保义一听,心里有了 底儿,也不多废话,笑着点了点头,一面说:“那好,你们商量一下,我下次再来。” 一面起身拱手,捧上索面、红糖,就从前门出来。雷一鸣送到门口,躬身一揖,也 不远送。 按照畲家风俗,媒人得到女方“再来”的话茬儿以后,可以过几天再来,也可 以当天就来。两家相距较远,不愿来回奔波的,还可以从前门出来,从旁门进去, 也算是一次。刘保义就住在雷家寨,路途倒是不远,只为日子紧迫,说定以后还要 办许多事情,因此当下从前门出来,在左近转了一个小圈儿,就又从旁门走进了雷 一鸣家。 雷一鸣也心知刘保义即刻就要回来的,两口子已经在旁门内恭候了。一见刘保 义,夫妻双双含笑相迎,刘保义今天客串这么一场戏,心里本就觉得好笑,这时候 见两位“铜锤”虽在演戏却一本正经,俨然真事儿相似,忍笑不住,不禁哈哈笑出 了声儿来。一面双手捧着索面、红糖躬身施礼,一面开门见山地说: “在下二次登门,为的还是吴家的那头亲事,你们两口子想来总商量过了吧?” 雷大嫂一面把媒人往客座上让,一面满脸含春地回答说: “难为刘二叔又跑了一趟!我们两个刚才商量过啦!像本厚那样的好孩子,真 是百里挑一都难得的,我们两口子还能不中意么?只是我们山上的规矩,想必您也 知道:男婚女嫁,除了大人点头之外,还要问问孩子自己愿意不愿意。只好有劳刘 二哥先回去,等我们问过孩子,再给您回话吧!” 刘保义刚刚坐下,忙又站起,呵呵大笑说: “做媒做媒,说嘴跑腿嘛!请你们快跟红梅商量商量,回头我再来一趟就是啦!” 说着,双手捧起索面、红糖,又往大门外走去。一对儿“铜锤”嘻嘻笑着直送到门 口,拱手自回。 刘保义在门外站立片刻,回味刚才的情景,直忍不住笑。过了约摸有一袋烟的 工夫,就又返身走进雷家大门,只见红梅和她父母一起迎上前来。红梅见了刘保义, 从未那么庄重文雅地蹲身福了一福,一颦一笑间却仍露出三分喜在心间、乐在眉尖 的调皮相来。铜锤夫妇连声道过辛苦劳乏,刘保义双手高捧红糖、索面大声笑问: “在下这个媒人,可已经是第三次登门啦!这两斤索面、砂糖,总该赏脸收下 了吧?” 雷一鸣也呵呵笑着,双手接过红糖、面条,用嘴向红梅一努说:
“该收,该收,该收啦!孩子自己点了头了,我们做父母的还有不愿意的吗? 只是我们的丫头太野,从小让她妈宠坏了,家里的事什么也不会,委屈了本厚那孩 子啦!” 刘保义正要答话,红梅在旁边听是数落她的不好,一鼓腮帮子嚷起来说: “我铜锤疯丫头就是疯出了名的,这个谁不知道?他本厚机灵倒是机灵,我要 是挑眼儿,还嫌他不够文雅,念不来子曰诗云、踱不来四方步呢!” 铜锤大嫂下死劲儿啐了她一口,拧着她的腮帮子笑骂: “说你野,你偏野出个样子来给你刘二叔瞧瞧!刘二叔为了你的婚事,跑了三 趟,鞋都磨破了。你不说做双鞋好好儿谢谢你刘二叔,倒没大没小地在你二叔面前 耍开贫嘴了。不知道的,都说这丫头让我给惯坏了!今天让刘二叔说句公平话,这 丫头这张嘴,算不算是卖膏药的嫡派真传?” 雷大嫂这么说,原不过是打圆场,红梅却认了真,噘着嘴嗔她妈说: “鞋我可做不来,你自小没教过我!凑和点儿,我给刘二叔打双五色彩线大绒 球的多耳麻鞋吧!” 刘保义听了雷家三位“铜锤”的这一番话,笑了个前俯后仰,指着红梅也打开 了哈哈: “你这个疯丫头到底跟谁学的疯,我这个清官也难推难断。不过照我看,任你 怎么疯怎么野,一见到本厚也就不疯不野了。这就叫‘一物降一物,卤水点豆腐’。 只是你刘二叔这一辈子不打算嫁人了,五色彩线大绒球的多耳麻鞋嘛,还是留着你 自己行嫁上路那时候穿吧!” 刘保义平时是个严肃的人,今天破例说了句笑话,逗得四个人全都乐弯了腰。 雷一鸣边笑边骂: “谁娶上这样的疯丫头,谁就算倒了楣了。别人家的媳妇儿都小心伺候爷们儿; 她呀,不叫爷们儿伺候她就算是贤惠啦!死丫头,还不快去叫你二叔三叔过来!” 按畲家习惯,女方收下索面、红糖,就算是定下了亲了。这时候要请本房族人 来陪媒人吃顿便饭,意思是通知大家:女儿已经许配给谁了。这样,消息一传开, 可以避免别家再托人来说亲的意思。 红梅应声蹦出门去,这边雷一鸣把媒人让进屋里,同时把老穷婆、穷花儿、小 虎等人都叫了出来。雷大嫂忙着沏上了茶,就系上围裙进厨房去了。一盏茶刚喝完, 雷一飞、雷一声兄弟跟着红梅双双来到,齐声道贺。看起来,兄弟二人在家里也坐 等多时了。这边大家刚刚叙礼坐下,那边雷大嫂和红梅已经手端托盘送上了酒莱。 不用说,分明也都是事先早有准备,来一个真戏假做而已。 刘保义为本厚说完了亲事,也是乐不可支,尽管说媒真中有假,眼前的酒肉菜 肴却是货真价实的。半天工夫,说了三趟媒,辛苦有了成果,该犒芳犒劳了,也就 不再客气,端然上坐。其余人按长幼各霸一方,大碗筛酒,大块吃肉,嘻嘻哈哈, 笑声不断,从太阳未下山直吃到月上柳梢头,方才醉意阑珊,尽欢而散。 第二天,本良按畲礼带上定亲的银手镯一副、银项圈儿一个,银戒指一个── 畲家称为“小四礼”──加上送给女方的礼物索面一斤、红糖一斤、口香饼一斤、 白鲞鱼四尾,与刘保义两个同到雷一鸣家去送定;第三第四天,媒人又每次带索面 一斤、红糖一斤到女家去取庚帖和商量迎娶吉期。 议定了婚期,按习惯当由女方父亲开口要财礼了。到了这时候,雷一鸣也颇觉 腼腆,端杯在手,眼看着刘保义不好意思地说: “按情理说,咱们山寨竖旗不久,战事不断,军中成婚,理当一切从简才是。 只为咱们两家这一次联姻,还是雷家寨建寨以来头一个畲女出嫁外族,不好好儿热 闹一下,在众乡亲面前有点儿不好交代。我们山上的规矩,财礼多少全都交女儿带 回夫家去,做丈人的只能贴点儿,不能赚点儿。数儿大小,无非显显夫家的度量和 气派。吴家兄弟上山以来,有刘二哥等久经沙场的宿将布兵排阵,连战连捷,钱粮 财物,聚义的弟兄们都不缺少;就是我们畲家百姓,这几年来一不交租,二不纳税, 也得了不少好处。所以嚜,畲山上头一个畲家姑娘出嫁外姓,为了大家脸上光彩, 别嫌我心狠,在财礼上头可少要不得。我们红梅本是个出了名的疯丫头,充不得千 金小姐;不过聘礼过于少了,对咱们、吴雷两家可就都不够体面。心平气和地掂掇 掂掇,请刘二哥捎上一句话,是不是就请吴家送过九十九块银洋钱来?本厚身在军 中,衣帽鞋袜无人缝制,就一概免去,由我家措办就是了。好在红梅出嫁,只要过 三条岭,倒还省事。酒席桌面,反正是山寨里一总办理了的,除畲家婚礼上必备的 几样东西外,我们也不要本厚送别的来了。” 听雷一鸣开头说的那几句话,刘保义颇有些担心,只怕他提出一个极大的数目 来,一时难于张罗。山寨上自打竖旗以来,虽然每次出战都得了不少油水回来,但 从长远看,这点儿财物还嫌太少,只能用于招兵买马、积草屯粮,绝不能因为婚娶 喜庆而挥霍浪费。因此,对红梅的聘金,本良的意思以不超过一百两银子为度,其 余一概从简。后来听雷一鸣提出要九十九块洋饯,比本良提出的数目不相上下,刘 保义满作得了主,就一口答应了。 当时的沿海一带,已经辟有若干商埠与外轮贸易通商,其结果,洋货源源输入, 换走了大量的白银,土产源源输出,换来的却是番饼鹰洋。鹰洋是来自墨西哥的银 元,因一面有一只老鹰的图案而得名,每块重七钱二分,其中还有三成是铜,因此 一块银洋,实际上只有半两白银。但是它的使用价值,却与一两白银不相上下。因 为它是圆的,一块也叫一圆,于是不论送礼、纳聘还是送红包,为了图个“圆”的 吉利,都流行用银元,无形中把银元的身价抬高了许多。 至于雷一鸣说的“红梅出嫁,只要过三条岭”,并不是说女儿上婆家要翻过多 少条山岭,他说的“岭”,其实是“衣领”的“领”──畲俗女子出嫁,凡舅父、 姑夫一辈儿都要送一件衣服。男方则要按照“领”的数目回礼,一股是每条领一斤 猪肉,一斤索面。 媒人讲定了婚期,男方少不了也要摆几桌酒席请一请媒人和亲戚,然后由女婿 亲自挑一担糯米给岳家送去,以备岳家做酒待客。新女婿正了名份以后第一次上门, 岳母要送他一条带子、一个肚兜;没过门儿的新媳妇儿则要亲手给“毛脚女婿”煮 点心吃,还要亲自端上桌来,跟新姑爷见面说话儿。 红梅是个不惯于做家务活儿的野姑娘,让她去煮面,水还没开锅就把索面放了 进去,结果把一碗面条煮得粘乎乎的;用作面码儿的肉丝儿,下锅的时候火力不猛, 却又是半生不熟的:蛋煮完了忘了浸在冷水里,剥皮的时候粘壳儿,蛋黄却还不怎 么熟。一碗溜尖儿的点心端上来,本厚心知不会怎么好吃,非要红梅端个碗来与她 两人分着吃不可。红梅还一个劲儿地客气推让,把个铜锤大嫂逗得又好气又好笑。 幸亏新姑爷知道新媳妇儿的底细,全不计较。吃完了点心,本厚按畲俗拿出一个 “见面包”来,放在桌子上,再拿一双筷子压在红包上面,拜辞了岳父母,傻乐着 回去了。 山寨上有本厚、红梅这么一带头,另一些互有情意的畲女汉郎马上找到了可依 之据。经热心的媒人来回奔走,穿针引线,几天之内就撮合成功了好几对儿,而且 还都齐了心非要赶在中秋节一块儿办喜事不可。 这样一来,山寨上军民上下,全都为这一场前所未有的“共拜天地”而忙碌起 来。婚娶的人喜气洋洋,自不待言;就是贺喜的人,由于这场大喜事意味着胜利成 功,兴旺发达;意味着天翻地覆,乾坤倒置;意味着穷汉扬眉,官绅低头;意味着 宏图大展,无可限量,一个个全都精神抖擞,容光焕发,准备在八月十四、十五、 十六这三天中,尽情地闹上一闹,乐上一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