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四回 鞭炮噼啪,团圆节真假畲女同日出嫁 月色皎洁,中秋夜老少村民彻夜欢歌 白水山义军伙儿内的大小头目,由于是塞主和首领娶亲,无不齐心合力张罗措 办,都惦着把这场婚事办成畲山有史以来最盛大、最热烈、最欢腾、最体面的婚事; 而把防守、巡逻之类的军中事务,全交给正觉上人去操办:一方面因为上人本是军 中宿将,力能胜任;一方面也因为他是个和尚,方外之人,不便于在婚喜场面中出 头露面的缘故。 雷家寨的军民人等,每天都为说媒定亲成婚这些“喜事”忙了个不亦乐乎,日 子似乎也过得特别快。看看到了八月初十,山上的迎娶准备一切就绪,却还不见朱 松林到来。 一个月之前,谢三儿从雪峰山回来,禀报说:朱松林接到请柬,十分高兴。当 时讲定,一准在中秋节之前赶到雷家寨来贺喜。关于进山的道路,本良的信中已经 跟他交代得明明白白:先绕道到白水山东坡,凭请柬进蓝家寨,自会有人一路护送 到大寨中来。照情理推测,路径已经交代清楚,朱松林又是那么精明强悍的一个人, 想来不至于会有闪失。再据正觉上人派出去的探子回来禀报,马三公子那边正忙着 运送砖瓦木石,为乃父重建府第,除各处路口依旧是那么些团丁把守之外,并未添 岗加哨,更无其他动静。另据春山饭馆送上来的消息说:温处总镇确曾于七月初饬 令缙云县守备会同三乡团勇合力克期剿灭白水山叛匪,但也只是一纸空文而已,并 未派下一兵一卒来。林炳虽曾于七月七返回壶镇与吕慎之会商,但也并无善策良谋, 县里的绿营兵依旧松松垮垮,除每日例行操练防守之外,也不见有开差的迹象。综 合各处所报,都是动中有静,利于山寨。因此众首领商议的结果,都以为平安无事, 只消勤于巡逻,严于防范,绝不会有意外发生。 本良想到朱松林生长在西乡,对南乡的道路并不熟悉;如今雷家寨外的大小道 口都有团勇设卡盘查,自己人进山尚且只能趁黑夜摸小路,何况他一个从未到过白 水山的人?再说,朱松林为聚啸雪峰山、劫囚十字街、疑兵北门外三件大事,已经 成了悬赏捉拿的要犯,捕快衙役们是知道他的长相模样儿的,万一为来白水山喝喜 酒被捉将官里去,岂非因喜得祸,又要为营救他而大费周折么?为此,本良考虑再 三,觉得还是一事不烦二主,派谢振国再下山去走一遭儿,悄悄儿地把朱松林趁黑 夜引上山来,既省心省事,又安全稳妥。于是跟正觉上人商量定了,就在八月十日 夜间,把夜行探目谢振国派下山去专接朱松林。 按照计算,谢三儿夜行日伏,也可以在十二日一早到达雪峰山,十四日一早偕 同朱松林回到雷家寨,正好赶上本良送彩礼娶亲。但是,蓝家寨的蓝文秀、蓝文华 夫妇四人一直等到八月十四日上午辰正过后,不单不见朱松林到来,连谢三儿也不 见踪影,只好安排下接客带路的专人,自己先过雷家寨这边来了。 这时候,雷家寨村子里响起了欢快热烈的唢呐声和鞭炮声。看看到了巳牌时分, 朱松林一伙儿仍未到来,本良无法再等了,只好按择定的吉时,到老族长家去送彩 礼。 畲俗,新郎必须于娶亲的头一天在四个男人的陪同之下把彩礼送到女家去。一 个是男方的长辈──本良的父亲立志和亲叔叔立本已经相继故去,只好烦清师叔刘 保义代理;一个是媒人──本良与金凤联姻,原是刘教师为媒,如今刘教师被林炳 害死,就烦老族长出面,请出一位德高望重的畲族老人来客串一下。另两个,一个 当地叫“赤郎”,也叫“乞郎”,专管挑聘礼和对歌;一个叫“当门赤郎”,也叫 “对门乞郎”,俗称“迎亲伯”,总管婚礼中的一切大小事务,还必须能歌善舞。 这是畲俗婚礼中两个相当于伴郎的角色,但比伴郎要肩负更多的重任,婚礼进行中, 诸多特殊的仪式和风俗习惯,都要由他们来应付。因此必须是深谙畲家习俗的青壮 年男子不可,而且长相模样儿还得仪表堂堂,脑袋瓜子更得聪明机灵,经与众首领 斟酌再三,请雷一飞和他的族弟雷一震充任。 老族长那边的一众子孙儿郎们,听说是一飞和一震出任赤郎,就撺掇着老族长 把一飞的媳妇儿钟山英和一震未过门儿的媳妇儿钟山燕请出来当阿姨、娸姆,给他 来一个门当户对,旗鼓相当。 在畲俗婚礼中,阿姨是新娘的姊妹行,娸姆是新娘的兄嫂行,相当于汉俗婚礼 中喜娘的角色,但又比喜娘要肩负更多的重任。在汉俗婚礼中,喜娘、伴娘是宾客 们调笑嬉闹的对象,伴郎是无所作为的;而在畲俗婚礼中,赤郎却是阿姨、娸姆的 戏弄对象。阿姨、娸姆要想出许许多多难题来,阻碍婚礼的进行,而赤郎则要千方 百计地去解开这些难题,让婚礼能够顺利地进行下去。这样做的原因,无非显示男 方娶亲不怕困难并且能排除万难的意思。因此,阿姨、娸姆的入选,不单要姿色上 说得过去,更主要的,还在于心灵脑子快,要能想出一些千奇百怪的花花点子来难 倒赤郎。钟山英和钟山燕姐妹俩,本是畲家有名的巧媳妇儿、巧姑娘,把她俩请将 出来跟自己的男人斗法比高低,大伙儿就一定能够看一场热热闹闹的好戏了。 巳时正,吴本良、刘保义和媒人身穿吉服,斜披大红彩缎,雷一飞、雷一震两 个赤郎肩挑彩礼,在唢呐的前导和一众亲戚宾朋的簇拥下,兴高采烈地往老族长家 缓缓走去。 刚走出一里来路,老族长家砖砌的高墙和院门儿已经清楚可见,赤郎子就放起 了鞭炮,唢呐也更加用劲儿更加欢快地吹奏,像是在通知女方:“新郎到了,快来 迎接!”可是就在这个时候,前军被横拦在路中的一堆荆棘所阻,无法通过。这道 荆刺儿,是阿姨、娸姆专为阻挡新郎所设的路障,名目就叫“拦赤郎”,而且一共 有三道之多。 畲族婚礼中,赤郎挑的聘礼足有七八十斤重,而且一路上绝对不许把担子放下 歇歇气儿。“拦赤郎”的目的之一,就是作弄赤郎,要他们挑着担子多站一会儿。 这时候雷一飞一面放鞭炮,一面把一个红包递给看守荆刺儿的女人和小孩儿。他们 拿到了“拦路包”,就把刺儿堆挑开,放赤郎继续前行。 一行人走到老族长门口,原先明明洞开着的两扇松木大门,这时候忽然“吱吽” 一声关上了。两支大海笛、两支唢呐,一齐朝关着的大门狂吹起来,似乎是在叫门。 这时候赤郎可以放下担子了,他取出一串鞭炮来噼噼啪啪地放,意思似乎是: “新郎来了,为什么不开门?”门外的一串刚放完,门里面接着响起了鞭炮声,似 乎是在答复为什么不开门的原因。门里面的一串放完了,门外面又响起了一串,似 乎是说:“不论有什原因,请先把门开开再说。”果然,这一串鞭炮还没放完,紧 闭着的大门忽然洞开,老族长率领大小亲属在门内躬身迎接。刘保义连忙代表男方 向老族长鞠躬回礼,然后率领众人进入大门。按畲俗先向堂上的祖宗神位举成双礼, 然后向女方长辈、亲友、账房、管事、厨师等人举礼道贺毕,取出彩礼,放在堂屋 的桌子上,请女方过目收进。 交完了彩礼,吃过了点心,男方开始在女方办酒席请祖宗。这时候,赤郎子拿 出两只鸡来,一只叫“对盏鸡”,是在男方杀好带来的,交给女方的时候,附上一 个红包,叫做“剪刀包”;另一只鸡叫做“(请)祖宗鸡”,是活的大红公鸡,要 由赤郎子在女家当众宰杀。按照畲家千百年来传下的成规:杀鸡的时候,任凭阿姨、 娸姆和女方的姑娘们推推搡搡、起哄取闹,但鸡血却不许洒落在地上;如果洒落, 每洒一滴血就要罚吃一碗酒。没过门儿的媳妇儿钟山燕,存心要看雷一震的笑话, 给了他一把锯齿狼牙般的缺口尖刀,外加一只盛着小半碗盐水的兰花瓷碗。雷一震 偏又好胜,结果是一刀未割断鸡的气管,那只大公鸡憋足了气,加上捆绑多时,硬 是流不出多少血来。按规矩请祖宗的鸡不作兴割第二刀,雷一震只得把尖刀叼在嘴 里,腾出右手来提起一只鸡脚,让它挣扎几下,以便于血流得畅快些。没想到另一 只鸡爪子一下子抓在他叼着的那把尖刀上,雷一震脑袋往后一躲,抓鸡的手不免哆 嗦了一下,滴哩嗒啦的鸡血就滴到小瓷花碗外面去了。好不容易等那只鸡断了气, 钟山燕就低头弯腰数地上的血迹,大大小小一共八滴。钟山燕一面取笑雷一震在男 家喜酒没吃够,一面当真提来一壶酒,按数儿筛满了。雷一震只得在哄笑声中把八 碗酒一气儿灌下肚去。 赤郎子宰完了鸡,当门赤郎又拿出两只腊鸡来,放在一只红漆托盘内──盘内 还放有一斤索面、一刀猪肉、一副绑腿布和一对儿点着了的红蜡烛;然后手端托盘, 向女方举礼,与新郎一起跟着阿姨、娸姆进入厨房,开始“借锅”。 这时候,厨房里面的一切用具、炊具、餐具甚至柴火全搬走了,要用什么,都 得通过唱歌向阿姨、娸姆借,而对方则趁机捣乱,竭力拖延时间。 本良进了厨房,正一正冠,恭敬地在烛前行了礼,笑眯眯地唱起事先学会的 《借锅词》: 迎亲来到畲山乡, 岳家住的好楼房。 门前麒麟对狮子, 屋后金鸡对凤凰。 寮场龙虎来相会, 莲台观音坐中央。 八字门楼金字匾, 婿郎借锅把歌唱。 四角方方一堵墙,① 中央开出一口塘,② 铜镜圆圆对明月,③ 野鸭凫水项颈长。④ 三脚落地火焰山,⑤ 乌鸦蹲在火中央,⑥ 仙女点香来洗涮,⑦ 两耳朝天喜洋洋。⑧ 鲤鱼翻白成双对,⑨ 凤凰伸腰五味香,⑩ 双龙抢珠城门内,①① 黄龙载水东海上。①② 丝网落海捞珍珠,①③ 九龙高山喷云雾,①④ 金童伸掌开火路,①⑤ 玉女吹箫呜哩呜。①⑥ 锡将军,上高台,① 五龙载水下凡来,② 江西兰花金玉盏,③ 象牙镶银成双对。④ …… 请个阿姨来炒菜, 请个娸姆来烧火, 请问阿姨和娸姆, 借锅礼数到没到啰? -------- ① 指锅台,灶。 ② 指大铁锅。 ③ 指锅盖。 ④ 指木勺。 ⑤ 指瓦炉。 ⑥ 指瓦壶。 ⑦ 指竹丝刷锅帚。 ⑧ 指两耳锅。 ⑨ 指两把菜刀。 ⑩ 指锅铲。 ①① 指火钳。 ①② 指水桶。 ①③ 指爪篱。 ①④ 指饭甑。 ①⑤ 指火锨、火铲。 ①⑥ 指吹火筒。是一根三尺来长、一寸多粗的竹管,伸进灶门内用嘴吹。 ① 指锡酒壶。 ② 指斟酒。 ③ 指酒杯。 ④ 指筷子。 本良唱完了第一遍,恭敬行礼,接着唱第二遍。这也是好事凑成双的意思。当 新郎唱《借锅词》的时候,女方的姑娘本可以在人群中故意挤来撞去,起哄打闹, 有心让新郎唱了上句忘了下句。如果唱错了,按例必须从头重唱,否则唱错了什么 就不借给什么。如果两遍唱下来,流畅无误,阿姨、娸姆才能开口接应“礼数周全”, 把托盘接过去,“借锅”的仪式,才算告一段落。今天本良娶亲,一者是“外姓人” 客串,二者又是个“大首领”,虽说按俗例新婚期内三天无老小,但是终究对他有 些敬畏,不便多所刁难,等他规规矩矩地唱完两遍《借锅词》,阿姨、娸姆连忙答 应:“礼数周到啦!”一个接过托盘去,一个就忙着搬出炊具来。 等到样样家伙都借齐全以后,当门赤郎开始刷锅煮肉,赤郎子就坐到灶门前面 去点火。刷锅点火,本不是什么难事儿,但在这种场合,因为有阿姨、娸姆的故意 捣乱,想把锅刷干净,想把火点着,都很不容易。如果事先没有充份的准备,如果 不善于随机应变,就有一败再败的危险。就在雷一飞刷完锅,回身去舀水的工夫, 不提防钟山英在身后一扬手,撒进一把糠去,弄得雷一飞放不成水,煮不成肉,出 师头一个回合,就败在夫人手下了。 围观的宾客们发出了一阵嘻嘻哈哈的笑声。雷一飞意识到在这种场合既不能失 败,更不能失态,苦笑着略一沉思,就回身把肉从案上端到锅台上,接着再去刷锅。 钟山燕趁他低头刷锅的工夫,悄悄儿把锅台上的肉给捧走了,意思是想引得雷一飞 离开锅台,好让钟山英再往锅里撒砻糠。不料雷一飞刚才端肉的时候,就把一块小 些的肉揣进袖笼里,锅一刷完,袖笼一松,肉就掉进锅里,这才不慌不忙地回身舀 水放肉。按照不成文的规矩,只要锅里一放进肉,盖上锅盖,阿姨、娸姆就再也不 能扬灰撒糠了。这一局,雷一飞智斗夫人,终于转败为胜。 雷一震负责生火,可也不容易。因为借来的柴火,全是刚从山上砍来的青树枝, 根本点不着。而且当时取火,用的是火刀火石,打火的时候,阿姨、娸姆可以捣乱, 点燃了的火纸媒子,阿姨、娸姆可以一口仙气将它吹灭,一定要千方百计地叫赤郎 出足了洋相以后,才容他在浓烟的薰燎之下一把眼泪一把鼻涕地把青枝湿柴点着。 这样的场面,雷一震见得多了,因此早就有了准备:怀里揣着棉花和蜡烛,他 把双手伸进灶膛里去打火、点火,还侧着身子挡住灶门,火一点着蜡烛,油流到了 棉花上,灶膛里马上燃起了融融大火。按规矩:只要赤郎把火点着了,阿姨、娸姆 就得把湿柴搬走,把干柴拿来。 火点着了,肉烧上了,这时候,赤郎拿出一个红包来,放在菜刀上,双手端刀, 刀口朝外,行礼后向女方请来的厨师递了过去,所谓“借锅办酒席”的闹剧,也就 到此结束。──如果赤郎善于烹调,也想借此机会露一手,可以在递刀的时候,刀 口向着自己,以示愿意与厨师共同操作。如果是这样,厨师不能把红包全数收下, 而要退回一半儿,表示“同劳同得”。 请完祖宗,吃过酒席,已近申时。这时候,男家的红轿到了。 通常,红轿是在送彩礼后的第二天才到的,这一次为了赶时间,提前了。畲家 娶亲的红轿,与汉民娶亲的花轿略有些区别:第一,畲女娶丈夫,丈夫也要坐红轿 到女方来;第二,畲家的红轿并不花哨,只在轿门上方披挂一块中间结成彩球的大 红绸子,轿门用一条红裙遮掩,轿前的两根轿杠上挂两盏标有男方姓氏的灯笼,轿 后面悬一面米筛,米筛正中央缝上一面铜镜、一把尺子、三支箭,以表示吉祥── 早先也许每样东西都有讲究,只是如今已经变成了一种传统习惯,没人能够详细解 释说明了。 两名抬轿子的轿夫,第一必须兼任歌手,到了女方以后,每一行动,包括献茶 敬酒,都要口唱传统的或自编的吉庆歌曲;第二是在男女双方都受到敬重和礼遇, 除了在男女双方家里都要坐席之外,还要款待一次点心。有趣的是:吃点心之前, 都要洗脚:在男方称为“穿草鞋”,在女方称为“脱草鞋”。 红轿停妥以后,又行过一些畲家的礼仪,终于在老族长的主持之下,带领众子 侄亲属,引出盛装的新娘来,举行“祭祖公”的仪式,意思是向祖宗告别,并请祖 宗保佑新婚夫妇吉祥如意、兴旺安康。 金凤本是个文静腼腆的山里姑娘,自从进了雷家寨以后,在接连不断的战火中 淬炼,加上受到一众泼辣大方的畲家姐妹的熏染,比起在银田村家中来,已经老成 了许多。今天头戴三公主凤冠,身穿畲家的盛装出嫁,本来就挺俊挺美的脸蛋儿上, 又薄薄地敷上了一层脂粉,显得越发的秀丽了。 这时候,阿姨、娸姆加上母亲、嫂嫂把她从房中引到中堂来,跪在人身狗头的 盘瓠氏画像面前,耳听着雷老爷爷大声唱报“雷门义女张金凤,今与吴本良结为夫 妇,祈求祖公保佑”的一篇祷词,不由得悲喜交加,心中说不出是一股子什么滋味 儿。心想,自从刘教师做媒把自己许配给吴本良,原只指望过一两年后嫁到吴石宕 去做一个石匠嫂嫂,早起晚睡,洗衣做饭,砻谷舂米,养鸡喂猪,克勤克俭地操持 家务,日后生儿育女,做一个公婆喜欢、邻里夸赞的贤妻良母,夫妻之间,你敬我 爱,和睦相处,就心满意足,无所奢求了。但是谁会想到,为了一头牛,竟会掀起 如此轩然大波,先是杀伤了人命,继而动武劫狱,终于上山造反,弄得张、吴两家 的婚事也一拖再拖,自己的男人险些儿丢了脑袋。今天,虽然在众位首领和雷氏族 长的主持安排下按畲俗办了这样一场体体面面、热热闹闹的婚事,实际上不是家破 人亡,就是有家归不得。今天成婚,依然是寄人篱下,不得不以“义女”的身份出 嫁。成婚以后,名义上虽然还是个“押寨夫人”,吃喝穿戴样样不缺,实际上,却 是难免终日里提心吊胆,还不如当一个石匠嫂嫂松心展眉。从眼下看,义军与团勇、 绿营几次交锋,连战连捷,山寨似乎很红火兴旺,但从长远看,山上这么点儿人马, 一旦惊动了总镇,发兵来剿,只怕就会感到势单力弱,无法抵抗了。到了那时候, 自己一个没有学过武艺的弱女子,该怎么办呢?总不能叫丈夫一面护着自己一面挥 刀迎敌吧?对于死,她现在已经不怕。自从决心上山来以后,早已经横下了一条心, 把生死置之度外了。她所惧怕的,是活擒受辱,她所担忧的,是成为本良的累赘, 使义军在危急关头有了后顾之忧。她不止一次地想过:既然上苍把自己与吴本良糅 合在一起,那么,在义军进展顺利的时候,自己要照顾好本良的衣食,为他分劳; 当义军处境困难的时候,自己绝不能成为本良的累赘。万一有了不测,只能一根绳 子……每逢想到这里,她就不敢再想下去,总是以“吉人自有天相”和“苍天有眼, 不佑恶人”来宽慰自己。 今天,在迎娶的仪式中忽又想到这些,她也感到与眼前的气氛太不协调,太不 吉利,就又猛然间掐断思路,从沉思中回到祭祖的场面中来。 这时候,老族长祈求祖公保佑的长篇祷词已经念完,正站起身来把手中的三支 香插到香炉中去。金凤连忙也恭恭敬敬地朝并不是自己祖先的狗头神像磕了三个头, 然后由阿姨、娸姆扶了起来,站在一旁。 祭祖礼成,酒筵开始,堂上堂下,早已经放满了方桌,每张方桌的四周,各放 一张长凳,每桌可坐八人。十几张方桌,共有一百多个座位。酒宴上最最费时费事 的让座,畲家是用唱《对盏歌》的方法来解决的。长辈和贺客们在歌声的引导下, 按规定的座位先后就座,长幼有序,有条不紊。 坐定以后,金凤按畲家风俗手捧米筛,米筛里点着一对儿蜡烛,放一块黑绉纱 罗帕、一双手镯、两个九连环戒指,两只斟满了酒的酒杯,由阿姨、娸姆口唱《劝 酒歌》,按辈份儿大小依次向长辈、亲友直至厨师劝酒。 受到新娘劝酒的人,都要拿出一个红包来回赠,唯独长舅不同。劝长舅喝酒, 阿姨、娸姆唱: 一双酒盏花来红, 奉上酒筵劝舅公, 劝你舅公吃双酒, 酒筵完满结成双。 舅公喝完一杯酒,给一个红包;喝完第二杯酒,再给一个红包。这样依次从堂 上到堂下转了一圈儿,向所有亲戚长辈都劝过了酒,又回到舅公面前,清点所得红 包,如果是单数,舅公还要拿出一个来,叫做“好事凑成双”。这些红包合在一起, 叫做“百家银”,全归新娘垫箱底。 酒筵结束以后,撤下酒菜去,换上茶果来,男女歌手们各据一方,畲俗婚礼中 占时间最长、也最欢快热烈的长夜对歌开始了。 对歌也叫“盘歌”,俗称“唠歌”,是每一个青年山哈必须从小就学会的“基 本功”。日后要靠它去考异性对手的“肚才”,跟中意的对手互诉衷曲,然后才能 谈嫁娶。不然,长大了就有配不上亲的危险。每逢泼妮崽出门作客,当地的和尚崽 们就会找上门来对歌,要是不敢上场,那可是极不光彩的事情。用山哈的话来说, 叫做“碰上一只不会开口的哑猫”。事实上,畲山恋歌,大多由女方先开始唱,不 敢开口的姑娘是很少的。畲家姑娘比汉族姑娘大方开通,不会扭捏作态,一个善唱 的歌手,不单要会唱有歌本可据的叙事长歌,如讲畲族来源的《盘瓠歌》,讲畲族 迁徙的《封金山》之类,更要紧的是要善于即席即兴现编现唱。一个善唱的歌手, 被人尊称为“歌师”。每逢盘歌,歌师往往被请去坐镇,为相请的一方出谋划策。 长夜对歌,畲家称为“甥行郎”。每逢婚娶,男女双方都要摆出场面来邀请男 女歌手们进行长夜对歌。这一方面固然为了喜庆热闹可以贯彻始终不会中断,另一 方面也因为畲家住房狭窄,被褥不多,每逢婚娶,远近亲友都来道贺,不可能安排 那么多的床铺给他们睡觉。有了“甥行郎”,大家坐在一起,有的唱,有的听,在 嘻笑哄闹中,就把漫漫长夜打发过去了。 对歌开始,男女歌手们大都先唱些婚嫁场面常唱的《娶亲歌》、《嫁女歌》、 《红轿歌》之类;到了半夜里吃夜点心,又唱《点心歌》;到了下半夜,男女歌手 们才可以无所顾忌地唱些情歌、杂歌之类逗逗闷子调调情,为婚礼增加几分热闹。 到了天亮前后催新娘起身,歌手们唱起了《起身歌》,然后唱《保佑歌》、《十二 生肖歌》和《歌底歌盖歌》,长夜对歌才算结束。 吃过了夜点心,歌手们越来越热烈地“哥呀妹呀”地对上了情歌了,本良一者 怕歌手们一时高兴攀扯上自己,二者也不知妹妹和各家的婚事办得怎么样了,惦着 去转一转,看一看,就趁人不备,一溜溜到了雷一鸣家中来。 雷一鸣家里,因为是月娥和红梅同时出阁,场面摆得并不比老族长家小。这时 候,中堂内外全挤满了人,正在嬉笑哄闹声中欢快地对歌。由于月娥、红梅二人都 是“行嫁”而不坐红轿,按畲俗必须于天亮之前到达夫家,因此两位新娘都正在房 中做些上路之前的准备,并与各自的母亲执手话别。本良走到新娘房中来,只见两 位新人都是一色儿的头戴三公主凤冠,身穿蓝色阔花边上衣,下着红裙,脚穿苎麻 打的大红色响钱草鞋。所不同的,只是月娥腰悬刘教师亲手为她打造的那一对双股 剑,红梅则腰缠两只黄澄澄的铜锤。本良见是这般光景,不由得笑了起来说: “嗬,你们这是学的林炳戎装拜天地那一招儿,还是惦着抖一抖女将的威风, 过门儿以后,先跟姑爷干一架,打他个下马威呀?” 疯丫头嘻地一乐,首先答话: “你不见本厚不论早晚总在小腿儿上掖着把七寸钢刀吗?要是进了洞房三句话 不对付干起架来,我可不吃那手里没家伙的亏!” 月娥却一本正经地回答说: “你不记得刘教师常说的‘身为将领,必须身旁随时有可布之兵、手边随时有 可使之械’这句话了吗?这几天全山寨的人几乎都在为婚娶二字奔波忙碌,林炳那 小子心眼儿多,耳目长,不见得一点儿也不知道。要是他给咱们来一个‘出其不意、 攻其无备’,各处路口尽管有上人带兵防守,正经攻打起来,还是要咱们这些人上 阵厮杀的。手边有称心的家伙,万一真干起来,也好免得临时慌乱。” 听了月娥的这一番话,本良不禁暗暗点头。一方面叹服她这几年来在刀兵战阵 这些事情上越来越成熟了,一方面深责自己麻痹大意,愧为山寨首领。万一如小娥 所说,在此合寨上下沉浸于喜庆欢乐之际,如果因疏于防范而招致惨祸,岂非千古 遗恨? 不久,月娥和红梅打着雨伞各在两名赤姑──也叫“接姑”即伴娘的陪同之下, 跟在两盏开路灯笼后面“行嫁”去了夫家。本良也回大营去取了自己的双刀来挎上, 然后带上吴得胜、林耀书两名大汉,到各处去察看一番防守的虚实。
山寨上众多男女同时婚娶喜庆,正觉上人身负防守重任,未敢稍有松懈。为了 让青年男女们能在各自的亲友婚娶期间尽情地欢乐,他重新安排了一番,把老成持 重的中年人留下,分为日夜两班,严密防守。各处关隘险道,除设有礌石者外,都 备有铜锣和烽火,一处报警,四面响应,顷刻之间,整个山寨就可以出战迎敌。本 良走了几处,见守兵个个全神贯注,并无贪杯醉酒怠惰瞌睡等情事发生,心中一块 石头落了地。走到老隐吏办的切音字义塾附近,迎面碰上正觉上人率领十几名刀枪 弓箭手正巡逻归来,就相偕一起进入义塾中去。 婚庆期间,义塾停学三天,正觉上人就把哨所设在这里,一方面可以随时出巡, 一方面可以和老隐吏纵情聚谈。本良以畲礼完婚,原拟请出老隐吏来做个落花媒人, 让他也一起欢乐几天,怎奈这个李老儿为人古怪,凡是牵扯上义军的事情,一概不 闻不问。就连正觉这样的大面子,请他为本良夫妇写一副大红喜联,他也婉言谢绝 了。这会儿天色未亮,李隐吏睡兴正浓,不便惊扰,只是拜托正觉上人无论如何一 定要把老隐吏请到大营去赴宴,道过劳顿,就辞了上人,回到老族长的家中去,等 候金凤上桥。 老族长那边,忽然间不见了新郎,正要着人去找,见本良挎着双刀带着亲兵回 来,只当有了动静。本良略说了几句欢乐之中不可忘却军务的话头,提醒大家手头 准备好家伙,以便随时迎敌。 天亮以后,男歌手唱起了《起身歌》,催女歌手去请新娘子上轿。这时候,金 凤早已经梳妆过了,由长兄大虎把她抱到中堂,站在椅子上“流筷”──一桌筷子, 左边拿上来,右边拿下去,来回三次。一边“流筷”,阿姨、娸姆一边唱《流筷歌》: 盼望嫁到夫家夫妻和睦、传宗接代。吃过了“上轿饭”,大虎把金凤抱进红轿,掩 上红裙,歌手唱《上轿歌》;辰时正,放起了鞭炮,吹起了唢呐,新娘起身,歌手 唱《欢送歌》;贺客出门相送,女歌手唱《谢送歌》;行郎抬着轿子,也唱歌辞行。 这时候,村街上唢呐、鞭炮声四处在响,红轿一顶顶抬过去又抬过来。沉寂紧 张了两三年的雷家寨,今天沸腾了。 金凤的红轿抬进粉刷一新的中军大营,停放在议事厅前。议事厅上张灯结彩, 正中央挂着大红绸彩轴,缀着金双喜,两只半人多高的大镴台上点着明晃晃的彩绘 龙凤花烛,四周墙壁上挂满了贺联。厅堂里外和两廊,早已经挤满了畲汉两族贺客。 吴本良披红挂彩,在刘保义、亲兵、赤郎等人的簇拥下,跟在红轿后面,走到了议 事厅前。贺客们忽见新郎腰挎双刀,不解何意。刘保义急忙传谕:“大帅有令:为 防意外,喜庆期间,凡义军数儿内,不分上下,一律随身携带兵器,违令者杖责四 十。”军令一出,四围应声轰然,有当即去取兵器的,也有等本良拜完天地以后再 去取的。 本良在鼓乐声中手持秤杆挑开掩轿门的围裙。行郎抽起后杠,两名畲装接姑把 新娘扶出轿来。轿门前面,铺一领棕蓑衣,接一条青麻袋,新娘子俯首低眉,在蓑 衣、麻袋上款款而行。走到了麻袋的尽头,后面的蓑衣就捯到前面来;走到了蓑农 的尽头,后面的麻袋又捯到前面来,借偕音讨取“传宗接代”的吉利兆头,这样一 直走进厅堂,在左边立定。──畲家讲究“高头嫁女”,又以左面为大。 这时候,大小唢呐声戛然而止,厅堂一角响起了一派丝竹细乐,幽雅悦耳,令 人飘飘欲仙。乐声中,司礼生高唱:“新郎新娘正位!”吴本良正一正冠,满面含 春地在赤郎的陪伴下走向厅堂的右边,向外而立。出于众人意料之外,与此同时, 从厅堂的后面,又由两名伴娘和两名伴郎簇拥出一对儿俊美非常的新人来。大家定 睛一看,原来是在林家花坟里同过生死的那一对儿金童玉女。这是因为他们两个都 没有父母在山寨上,正觉上人作了主,让他们结成夫妻;因他自己负责巡守山寨的 重任,就把婚事托付给了本良。反正是就卤水点豆腐,多一对儿新人拜天地,并不 多添花销,于是把两件喜事合并到一起来办了。他们两个当然是汉装,任性的小红 不但不用盖头帕,连凤冠也不肯戴,只是横七竖八地插了一头的大红绒花,猛一看, 倒像个小疯婆子。伴娘把她引到金凤的肩下立定,堂上堂下的人看了,都吃吃地笑 个不住。逗得小红自己也忍俊不禁,拿一条大红罗帕直捂嘴。 畲家拜天地的仪式,与汉人相同:也是一拜天地,二拜祖宗,夫妻对拜,送入 洞房。拜过了天地,也是摆开酒筵请客,入晚以后长夜对歌。白水山头,雷家寨里, 年年都有人办喜事,可从来也没有今年这么欢腾、这么热闹过。 畲山是个穷地方,山民全是些苦百姓。娶亲的彩礼,可不是一年两年间攒得起 来的。多数穷苦畲民有了儿子,想到日后娶亲之难,都设法从山下背个童养媳回来, 养到十三四岁,最多十七八岁,趁大年三十儿家里有壶酒有碗肉,就让童养媳“做 大人”了,怎么可能像今天这样铺排、这样热闹呢! 就在本良的军令下达以后不久,雷家寨的义军,不论男女,也不论是新郎、新 娘还是赤郎、赤姑,人人刀剑随身,弓箭在侧,连刀牌手坐下来与姑娘们对歌,也 是手击盾牌当作鼓乐呢! 入晚,金黄色的圆月,显得比平时更大更圆,淡淡的月光,照着欢乐的畲山, 也照着畲山之外的另一个天下。啊,中国古话所讲的“乐极生悲”,难道说的就是 此时此地么?